心迹
作者/沃饶
心灵的痕迹也会像物质那样累积。你活着时的所思所想,都会变成岩层化石一般的事物,与你同时代人一起,永永远远封存下来,从你遥远的祖先,一直到你遥远的后代,一层连着一层,叠出页岩般的完美的肌理。
一
睡前,我接到通知,地铁八号线遗址叫一个盗墓贼掘了,现场裸露严重,要做抢救性发掘。老毕让我立刻回局里,好似忘了我早已经下海两年了。
地铁八号线遗址。我放下电话,鼻子里不咸不淡笑了一声。这座局里捂了那么久的矿藏,终于还是捂不住了。
说是盗墓贼,但我猜是局里自己胡乱挖掘,动了地层,塌方了,还甩锅给盗墓贼。
到了操作大厅,就看到几个还没毕业的愣头青,正清澈而愚蠢地围着操作台,盯着上面眼花缭乱的指示灯。看来情况真是着急了,连这些没上机实操过的学生也敢叫来充数。
在一堆不聪明的学生里,我被分到了一个看起来只有些许不聪明的。算是恩典了,于是也没话说。
这是个正宗的年轻人。他脸上闪动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神色,像是平湖里的浮光。他在期待,他在期待进入灾难的中心。我懂,文艺作品里总喜欢把灾难当作是一种彰显主角能力的手段,但现实里,灾难就是灾难。这傻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待会要经历什么。
我没有像其他研究员一样,一上来就问学生的感商多少。我都懒得问。眼神这么明朗的人,可能情商会高,但感商绝不会太高。
“来这是为了学分?”我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问他。
“我喜欢常玉,想知道他画《马背上的马戏团团长先生》的时候在想什么。”
“你想多了。这两年,稍微有点名气的人,稍微跟文化、艺术沾点边的人,早就被挖光了。剩下的只有普通人的心迹,无聊得很。”他呆愣了一下,我接着讲,“而且,常玉是上个世纪的,而八号线遗址是屏幕时代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懒得解释,很多心迹系毕业的小孩都没有基本的历史知识,分不清年代。如果我还要给他们补课,那八号线的裸露的心迹都要氧化、失色个彻底了。
我直接带他去我那原来惯用的那台机子。小唐送来做好的临时工牌给那年轻人,上面写着“周通”。我心想这寓意好,“通”啊,带着他,碰到死胡同了也能“通”。
“一会下潜,你挂靠在我身上。不要有想法。任何想法都不行,会干扰到我。二十年代的地层有多危险,你是知道的,一个微小的想法,就可能引发流泻坍塌,一坍塌,咱俩都算是玩完了。思绪一困在现场,人就要变成植物人,跟你们胡老师一样。”
“我知道。”
“冥想放空,会吧?”
“我上学期禅修课是满分。”
“行。记住,什么都不要想。”
时间紧急,我吃了药,给周通嘴里也塞了一粒,敦促他赶快进入状态。紧接着,我拉开保险栓,按下启动,我的意识沉入一片熟悉的黑暗,却与任何一种现实中的暗黑都不同。
二
五十年代,人类发现心的痕迹可以被勘探到,还可以开采、保存,供人体验。
于是,心绪变成了矿藏,心迹学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学科。
一个人都不用懂地质学或者地层学,只要上过学,就知道我们脚下的土地,是一层一层累积起来的,像是千层蛋糕。如果深挖下去,你可能会挖到一个手机,再深,挖到一颗子弹,再深,也许是封建时代的墓葬,如果你坚持不懈挖到生命终结,也可能挖出一块草履虫的化石。每一个年代,都会留下它的痕迹。
物质的痕迹如此,心灵的痕迹也是如此。一个人在世的感受、情绪、妄想,并不是我们从前以为的那样,消失在虚空里的、雁过无痕的,并不是像水消失在水里那样,再也不见的。心灵的痕迹也会像物质那样累积。你活着时的所思所想,都会变成岩层化石一般的事物,与你同时代人一起,永永远远封存下来,从你遥远的祖先,一直到你遥远的后代,一层连着一层,叠出页岩般的完美的肌理。
可以被机器勘探到的心绪、意识、感情、思考的残余物,统称“心迹”。奇怪的是,活人没有心迹。一个人只有脑死亡了,心迹才可以被勘探到。所以58版的《心迹学总论》把心迹比喻为灵魂的化石。活人虽然可以体验心迹,甚至受过专门训练的活人,可以依靠机器,潜入到心迹的矿藏里,感受一个时代的思绪。
在心迹刚被发现的那几年,似乎一切历史谜题都有了答案,戴妃是为什么死去,《兰亭序》原件下落何处,甚至金字塔建造之谜,全都疑云四散了。因为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在人心里找到。
伟人、名人的心迹,被无度地勘探、挖掘。许多伟人竟有着龌龊的内心,其阴暗跟普通人比起来,不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叫人震惊。虽说论迹不论心,但六十年代的名人挖掘潮,确确实实带来了一波大规模的信仰危机。历史少了一份崇高,世界少了一份神秘,精神文明在经历前所未有的信仰崩塌以后,重生为前所未有的繁荣。普通人的心迹,登上了历史舞台,那是一片属于全人类的精神矿藏,谁都有权挖掘。那是属于父母那一辈的淘金热。不过,我父母不是“掘子”——“掘子”指那种在普通人的心迹里挖掘高光片段、灵光片段,并将之售卖的人,其中不乏一夜暴富者。因为这些人,许多早期被挖掘上来的心迹,因为没有适合的保存手段,最后都渐渐失色。几个国家先后出台文件,达成共识,不鼓励民间私自挖掘、主动发掘,尽量只对已发现的心迹矿区做抢救性发掘。
我原来是局里的研究员。赚不到钱,付房租都够呛,我就出来了。好在那时心迹学早已不是一门高处不胜寒的学科,靠着挖掘心迹、卖给他人盈利的公司早就遍地开花了。此前,我在勘探局的时候,听见局里同事把这种公司的业务员和一些散户叫做“盗墓贼”或者“掘子”。我就到了一家做标本的“盗墓贼”公司,只要是签署过精神遗产公开书的人,他们死后,亲人都可以来我们这类公司,购买一份死者生前的心迹标本,留个念想,国家也默认不干涉此类生意。
局里的仪器很垃圾,常用的那几台都是rx-3009,最多只能深潜到五六十年前,也就是千禧年初。只有一台重金购入的4001可以潜到建国前。而我现在的公司就不一样了,4001是最低配置。那台不轻易使用的p4x9,甚至可以直达无外力挤压下的明末清初地层,听到明代的人在晚上吃什么发愁。
三
我其实很喜欢下潜之时碎玻璃贴着我的身体线条流泻的声音,对我来说,那像是星星在呓语。一阵微微刺麻的感觉,并不一定意味着危险。但我并没有松懈。
二十年代的岩层是很危险的。二十年代生活的人,注意力是支离破碎的,因此心绪也是支离破碎的,从千禧年初到三十年代几乎都是如此,我们戏谑为玻璃渣层,历史上称为屏幕时代。如果没有任何防护,就贸然下潜,研究员的神经末梢很有可能会被大量的破碎心迹划伤。我们要吃一种药来麻痹神经,使其不过于敏感,这样就相当于给心罩上了一层保护罩。心的护罩就是麻木。不过这种药有副作用,对身体伤害很大,老研究员都有偏瘫,就是因为长期服用这种药。后来我们改用物理方法,就是刷短视频,把神经刷麻了,就可以下潜了。就像潜水员下水前要先淋浴,所谓“和光同尘”,大概如此。
屏幕时代的人并不讲究心灵的宁静,也不重视东方哲学。他们不知道在今天,他们口中的“玄学”,已经成为一门基础学科。现在,宗教与哲学一起,统称心学(此处指广义上的“心学”,而非狭义上王阳明的“心学”)。如今,心学跟科学平起平坐,就像在数学中,代数和几何是平等的。之所以如此,并不是科学衰落了,相反,科学从未有过地强大,是几十年前的人都无法想象到的强大,强大到超脱了物质与精神的界限,一直触及到灵魂的层面。精神的学问与物质的学问,本就始于一处,先是渐行渐远,最后重归于统一。
现代人很注重精神的保养,就如保养身体一般注重。我小时候,学校里就有专门的注意力管理课,确保孩子从小就有不沉迷电子产品、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能力。周通他们这一代更甚。而二十年代的人,或说屏幕时代的人,是完全不注重这个的。他们要么把电子产品看成洪水猛兽,要么完全轻视电子产品的危害,反正就是不知道如何正确而理性地看待它。所以,当c-3出现的时候,我是相当惊讶的,就像一个搞考古的发现了地动仪那样惊讶。考古界发现地动仪的时候惊讶,是因为古代不讲科学;而我发现了c-3惊讶,是因为屏幕时代不讲心学。
这天,我不是带着周通下潜么,意识一到达八号线遗址的现场,我确认完他没受伤,就自顾自看起身边的心迹碎片来了。我首先排除了一些完全沉浸在手机里的,脑子里都是信息垃圾的;其他的心迹,大多充满了负面却无趣的情感,什么上班的痛苦、生活的压力,都是现在都没有完全解决的难题,不算新鲜事,自然也没有打捞的必要了;还有诸如“地铁来了”、“地铁走了”、“还有三站就到”、“又没位子坐”、“呼,好险,差点赶不上”之类,我也一一整理在旁边,并做了记录———等一下。
等一下。
“呼,好险,差点赶不上”,好像还有点意思。我在这块心迹碎片的原位,前后左右搜寻,找到了它前面的部分,“啊,门要关了,冲还是不冲?”以及“完了,要被门夹了,操”。
我把它们拼起来,发现中间还少了一块。
“在那呢,九点钟方向。”周通出声,结结实实把我吓了一跳。我之前出现场,是从来不带人的。
我捡起他说的那块碎片。对了,是“赶上了!”。这块碎片,是“完了,要被门夹了,操”以及“呼,好险,差点赶不上”中间的那一块,是缺失的那块没错。
我细细感受起“赶上了!”。“赶上了!”,是巨大的喜悦压缩到一瞬间里,还有一些轻快的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残余的惊悸。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凭空有一阵强大的吸力,瞬时把我拉到了另一个地方。我知道,是有人跟“赶上了!”的主人共鸣了。有人在想象“赶上了!”主人的感受,有人在共情“赶上了!”的感受。
“那个人赶不上了……门关了、关了,呼,赶上了!好险,差点被门夹了那人。看人满头大汗跑进地铁门,真是有意思,每天上下班也就这点乐趣。有意思在哪呢?大概是别人拼了命想要的东西,自己已经有了,隔岸观火,这种感觉很好吧。跟现实相反,哈,现实是别人坐在那,笑看我跑得像条狗……炸鸡的气味,谁带了炸鸡上车……”
我惊讶得忘记了时间,这是一段连贯的思绪、完整的心迹,不是碎片。
这便是我第一次进入到c-3的心迹。她坐八号线通勤,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生活的这座城市。
如果说c-3周围的大部分人的思绪像玻璃渣,支离破碎,那她的想法,则像极了打结的线团,极少有断裂之处,连贯得很。连贯是连贯了,但也杂乱得叫人头疼。我和周通为了追她的心迹,一下子从东边流窜到西边,她坐一趟地铁的工夫,就上穷碧落下黄泉。真是什么都想啊。那叫一个草蛇灰线,像极了老道作家的伏笔,像极了在深林里曲折躲闪的小溪。我累,我上班本来就累,我还要被她跳跃的思维拉来拉去,脑浆都要给我摇出泡沫来了。
c-3的思想是超前的,而遗憾的是,任何超前的东西,在那个时代看起来,都反而是落后的、掉队的。c-3这类人,被认为适应不了快速的时代,是老古董。保持精神的活性,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意义,能值多少钱。
c-3心思敏感,且总能为生活里的小事所感动,也容易为小事所伤。
她喜欢戴头戴式耳机,喜欢音乐和现实中的景象应和上了的瞬间。她喜欢地铁开上高架的风景。
我从未有机会知道c-3的名字。她从不在脑海里想自己的名字,就好像她是一个随时可以撤销的人。
如果有人冒犯她,别人说过分了,她才敢名正言顺地伤心。因她太敏感,她知道自己本来就容易被冒犯到,所以她把握不好这个标准:多难受才能叫难受?多生气才够叫生气?她只知道没有经过别人认可就伤心,是一种矫情。
她厌恶那些破坏了她清静的人。她想象着这个城市的千万个施工队同时停下,登时,所有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跟许多无甚特长的却又不甘平凡的青年一样,她想成为一个作家。但她从来不坐下来写。她有时会在备忘录里记下一些零星的想法、只字片语的设定、破碎的世界观,或是地铁上看到的一个人的剪影,但她从来没有写出过一个完整的作品,从来没有,连篇两三百字的微型小说都没有。
这就很奇怪了,她写出来的东西是破碎的,她的思绪却是连贯的,而她同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能写出连贯而油滑的文字,他们的心绪却是破碎的。
四
我坐下来,刚想把打捞上来的心绪翻译成文字,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个免费劳力。
于是我问周通,他会不会翻译。他说会。
有时候心迹里,人的一个感觉、一个思绪,会特别微妙,微妙到没办法诉诸语言,最熟练的老师傅估计也没办法把它变成文字。我以前碰到这种情况时,师傅总会安慰我,说,意大于言,庄子说,得意而忘言,佛说,我讲法如掌上叶。脑子里的想法,一旦变成了文字,就会失掉一些鲜润,这是自然的。就如文物出土,一接触空气,色彩就氧化褪去了。这也是为什么心迹学是考古学的新分支,许多心迹学的勘探法则,都能在实物的考古中找到对应来源。
而且,我知道现在的小孩子考试,都不用写字,只要脑子里想一想,机器就知道有没有掌握知识点,所以我有点担心他文字功底不行。没想到看了一眼他翻的,倒也不赖,至少讲清楚了,达意了。
我一边细看,一边跟原片校对。
1、一开始很狭窄,只有一个人才能通过,走了十步以后,一下子就开阔了。(我批语:你没看出这是《桃花源记》?)
2、但是香奈儿保值啊,比她们那种股票套牢总好。(我批语:确定是属于c-3的心迹?)
3、如果树一定要会几门外语,应该首选人语和鸟语,人语是为了让人不来砍,鸟语是为了让鸟不来拉。(我批语:保留。)
4、妈了个,真是把我当牛马用。招我这么一个人,性价比真是高。(我批语:确定是c-3的心迹?)
5、我就像一辆载满了花草的皮卡,奔波、奔波,不知自己满身的生机。(我批语:保留。)
6、把筷子放进水杯里,筷子看起来就弯了。是筷子本身弯了吗?并不是筷子弯了,而是水的折射扭曲了它。在一个扭曲的环境里,一个正直的人看起来就是扭曲的,而扭曲的人看起来才是正常的。(我批语:提到“筷子”太多次,在翻译的时候需要删减。)
7、(人)跟蝗虫一样多,没片刻是安静的。
看完周通翻译出来的东西,我没跟他多话,径直带了c-3的心迹原切片去了检验科。那边给我加急了,一小时后就出了结果,上面的所有心迹确实同属于一人。
从那天开始,我意识到,我对c-3的看法还是过于平面化了。
她的心迹也会变得支离破碎,别以为她的心有多宁静,世俗该有的欲望她一样不少。她也会像她同时代的大多数人那样,刷短视频刷到深夜,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其他人是心安理得地刷,她是带着负罪感刷,因为两小时之前,她本来是要写作的,现在却不知为何刷起了短视频。
她也会渴望那些花光所有工资也买不起的奢侈品。她长得应是不错,偶尔会有人搭讪,她总在心里窃喜却又厌恶。她想过拍几张照片,当网红,想过做直播,但尝试了几次,没什么水花,还是放弃了。她总是幻想,会有一个跟她有相同意趣的男性出现,最好还有点经济基础,然后对她一见钟情,至死不渝。她渴望伴侣,渴望年少成名,她渴望一切她不曾拥有的东西。
但是,c-3不知道,她所期望的伴侣,近在咫尺。姑且称其为c-12。飘带状的思绪,也会有断裂的时候,所以我们在勘探八号线遗址的时候,总是会思维定势,以为所有飘带状心迹都是属于c-3的。但后来我们才发现,其中一些属于c-12。c-12为男性,年龄应与c-3相仿,两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说高度相似。他们都喜欢在地铁开上高架的时候,看着田野的景色发呆,甚至还注意到过相同的一个稻草人。往后,我们还惊讶地发现,这两人相互认识,但似乎并非朋友,或者同事。两人见面时,就只有最简单的寒暄客套,再往后就是一些浅薄信息的交换,并没有进行深度的、涉及灵魂的交流。
c-3不爱任何实存的人,不爱任何具体的人,她只爱自然。她觉得自然最慷慨,从来不向她索取。
可是,她爱上的自然,是被人驯化后的自然,是受人监管的自然。她看到的是被阉割后的自然,是没有了丛林法则与危险的自然。而原始的、未被人驯化过的自然,分分钟就能置她于死地。她没有发觉,没有人类干预的自然,于她而言,比没有自然的人类世界还可怕。
她爱自然,是因为谁能让她的心静下来,她就爱谁。她极度渴望清静,不如说,她有一种强烈的“清静欲”。世俗欲和清静欲一起拉扯着她,拉得她支离破碎。
她觉得自己像寓言里的那条狗。一座山上开饭了,这条狗就往这座山跑,跑到一半,另一座山也开饭了,狗就又往另一座山跑。由此,狗反反复复奔跑在两座山之间,一顿饭也没有吃到。
心迹勘探最有趣的事情便是,你可以通过一个人的思绪,去到很远的地方。注意,这里不是比喻,不是文学手法,而是事实如此。并不是说可以上天入地,而是,如果你运气不赖,你的研究对象,曾经跟别人产生过“共鸣”,那你就有可能去到另一个人的思绪。此前,我就是靠着“共鸣”,才发现了c-3的心迹,她跟一个赶地铁差点被夹的人共鸣了。共鸣,是整个心迹学最叫人着迷也最叫人疑惑的地方。为何,只要有了共鸣,你就可以从一个人的心,瞬息去到另一个人的心?不管共鸣的这两者,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海之角,又或者是相隔千年,不管空间和时间的差距有多离奇,只要共鸣产生了,那么一个通道就产生了,一个天桥就搭好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c-3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她跟谁都能共情。别看她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不屑跟任何人发生什么肢体上的接触,但在脑子里,她可是能随时转世投胎成任何人。盲人,农民工,知识分子,卖鸡蛋饼的摊主,中学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成为的。她常常与千里之外的人产生共鸣。她甚至能跟宋朝的一条狗产生共鸣。
现在,且称这只狗为秃毛狗,编号c-3-7,之所以这样编号,是因为秃毛狗是我们发现的第7个和c-3产生共鸣的对象。秃毛狗c-3-7是一只生活在两座山峰之间的狗。
找到c-3与秃毛狗c-3-7共鸣的一瞬间,我像是抽水马桶里的排泄物,瞬息天旋地转,我被卷入到一阵陌生又熟悉的旋涡之中。我发现我在奔跑,我夹在山风和山风之间,我在奔跑。我跟地面从来没有贴得那么近,新鲜的空气啊,急急拂流过我肚腹的毛发,我的足拍打在大地上,富有韵律,带起一股股空山雨后的土腥味。我是一只狗。开饭了,撞钟声响起。我朝着山顶奔去,山上有我的饭,山上开饭了。我充满希望,向着那座山奔去,此时山仿佛长出了祥云,钟鸣鼎食。我向那边跑去,马上就要到达了,我看到山寺的檐角、铃铛,都渐渐在山雾里明晰起来,只有一步之遥……这时,我背后也传来一阵钟声,虽不如刚刚山寺撞钟声那样悠远、轻灵,但是也好听得很,华贵、鲜亮,好似有食物的香味。这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啊。是来自另一座山上的,那是一座奢靡的行宫,里面住的如不是天家,便是权贵。我转头,往另一座山跑去。那座山上的食物,岂是山寺能比的?那边吃剩不要的一点骨头渣半块鸡内脏,就能让我餍足三天……我往行宫那座山上跑去,我跑得比之前还要快,但等我跑到的时候,行宫的午食早就结束了。我沮丧得像只丧家犬,尽管我本就没有家,我沮丧得像条狗,就算我本就是狗。我又向山寺跑回去,想着总有些残羹剩饭留给我,但等我又看见那檐角和铃铛,天光已经暗下来了。
我从秃毛狗c-3-7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心里的回响久久不能平息。居然有如此奇怪的共鸣方式——c-3在清静和热闹之间摇摆,而秃毛狗在奢靡行宫的山和寺庙的山之间摇摆。
五
“土质很硬,挖不下去,需要一把铁锹,把土层铲破了,下潜才能继续。”我提醒周通。
在下潜过程中,这是常有的事。
“铁锹?实物没法带进现场吧?”
“废话。”
“那我是要想象一把铁锹?”
“你的勘探课是语文老师教的吧。”
“想象铁锹没用?”
“没用。你要用你的思绪,做一把铁锹。”
“那不就是想象一把铁锹嘛,有什么区别。”
“悟性太低。我给你复习复习专业课,哪些思绪具有天然的尖锐性?”
“哦哦,愤怒、嫉妒、问责、强烈的信念,还有什么来着……”
“质疑。”
“对对,这个我考资格证的时候忘了,扣了一分。‘愤怒,嫉妒,问责,质疑等情绪具有天然的尖锐性,可以破坏坚硬的土层。’”
“所以,你现在有了,铁锹。用质疑做你铁锹的头,用愤怒做你铁锹的手柄,然后用力一击,土层就会瓦解。”
“质疑?可我现在质疑什么呢,总有个东西让我质疑吧。”
“你们没演练过情绪调动?”
“学是学过,但是都会给我们一个情景,调动情绪就很容易……”
“现在不是在课堂,这是现场。没有虚拟情景给你。真不知道现在的硕士学出来有什么用,还不如半路出家的。不会调动情绪,就等着滚蛋吧,一无是处的东西。”
我听见一阵破裂的声音。土层开了一道裂缝。
我笑了笑。“你调动了愤怒是吗?”
“不是,我调动了质疑。我在怀疑你,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让我生气的。然后我把这一点怀疑放大,再放大,复制,再复制,变形、夸张、平铺,一点点质疑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质疑,然后变成了一把铁锹,一下就敲破了土层。”
“情绪调动不太行,情绪放大倒是不赖。”我承认。
“勘探课,我老是打瞌睡,但是胡老师的一句话我记得很牢:心是这世间最易碎、最朝令夕改、最脆弱飘忽之物,也是世间最坚牢、最尖锐、最匪石难转之物。”
“我只记得他总挂在嘴边的那一句。”
“心是一切的谜题,亦是一切的谜底。”
六
礼拜天,周通在埋头做翻译工作的时候,突然啪嗒一声,笔掉到地上。我弯腰到桌子下去找笔,我捡起来给他,看到震惊的神色定格在他脸上。一阵不祥的预感轻轻笼上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是佯装淡定,问他发生什么了。
他给我看了切片。c-3发现了我们在窥探她的思绪。这个生活在八十年前,不知道已经死去多久,早就消失在虚无中的人,预见了一切。她的想象力是如此强悍,她想象到了未来会有一门心迹学诞生,而她的思绪会被我们发掘。开始,她还沾沾自喜,想象着她的心绪会变成万人景仰的奇观,变成不写一字而自成的巨著。后来,她开始恐慌。都是因为她去了趟博物馆,看了动物标本。她一想到自己的灵魂会像动物标本一样陈列在博物馆里,就睡不好觉。
她想多了。心绪只能算是灵魂的化石,灵魂本身早就不复存在了,或说,意识早就不复存在了。
“你怎么能保证心迹里面没有灵魂?”周通问。
“你去看看上两年的期刊吧。”
“我知道,上面只是论证了心迹片段没有自主反应,但你怎么能保证,心迹没有感受?也许它们有感受,只是没有器官表现出来罢了。”
“感受从何而来?从你身体分泌的化学物质而来。没有了身体,还有什么感受?”
“我觉得不是的。”他很坚定,“感受从我们此前的感受中来。”
“那你拿着标本,”我把记录本扔在他脸上,“回到现场去,把它放生吧。”
c-3把自己的心迹隐入了烟尘。她找了那些最岌岌可危、最有可能发生坍塌的地方,也就是人心最浮躁的地方,把她的飘带一样的思绪,藏进一片极度危险的破碎之中。当然是有意为之。她甚至还发出了警告,她在她的脑海里,不断不断想着一个念头。
“开棺者死”,“开棺者死”。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想法,这是一句喊话,是对未来的人说的,也就是对我们说的。她在效法那些古代的墓葬主人,警告我们如果扰了她的安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信邪。终于,她又跟那只狗共鸣了——共鸣所在之处,总会格外耀眼,即使埋藏于再多再黯淡的碎片深处,稍有经验的研究员也能一眼看见。百密一疏啊。我赶忙通过共鸣处,进入了秃毛狗的所在的世界。
秃毛狗跟高寒寺里的一位僧人c-3-7-1交好。秃毛狗来回奔跑的两座山之中,一座上面有座佛寺,就是高寒寺。
僧人c-3-7-1有时会在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粮里,给秃毛狗留出一点。都是些粗粮、野山菜,秃毛狗有时不爱吃。
在秃毛狗为另一座山失望,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走到高寒寺,狼吞虎咽地吃那些它那么不爱吃的素食时,僧人的心和秃毛狗的心共鸣了,我得以进入到僧人的心绪里。共情万物大概是释门弟子的天赋。僧人c-3-7-1的心迹除了佛经,就是怜悯,许是还没到那个境界,他念诵佛经的时候并没有跟谁产生过共鸣。我本来还想着,要是直接跟释迦共鸣了,那我不是发达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高僧的心迹都难觅踪影,完全找不着,更不用说释伽本人。这也是学术界的一个谜题,难道真有什么超脱六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真有灵魂升华到极乐世界?学术界目前比较认可的假说是,境界高的僧人,都“性空”。就是看一切都是空的,让一切现象从心中流淌过去,不作想法。那不就是没有想法了嘛。所以在漫长的心迹底层运动中,这些本来就“空”的心绪,就消失了。
但这只是一个假说。
僧人c-3-7-1的心迹可以被勘测到,是否说明他修为不到家呢。
我决定发掘整个从c-3到秃毛狗到僧人的共鸣部分,因为很少见有历史、空间距离以及共鸣对象之间的差距都是如此之大的共鸣,还是个连环共鸣。
挖掘的时候,发生了地层的坍塌,我和周通的意识都被困在了秃毛狗所在的宋代地层。
此处的心绪与外界并不相通,一座山上的高寒寺里都是和尚,另一座山上的奢靡行宫也是没有一丝一缕的心迹留下来,而两座山之间的谷底是一个几乎不与外界交流的村落。
于是我又开始沿着僧人c-3-7-1的心路,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共鸣的地方,再像跳棋一样,一步一步跳回现代。
僧人c-3-7-1的共情能力跟c-3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他一会变成天上滑翔的长尾山雀,一会变成冷溪水里的鳜鱼。但这些都没什么用。还有一颗桂花树——所有闻过这颗桂花树的人,相互共鸣,而我在一棵桂花树所给人产生的感受里来回打转,一会到这个人的感觉里,一会又到那个人的心迹里,找不到回去的路,像是掉进了一座走不出来的迷宫。
七
我们的思绪会永远困在这,而我们会变成植物人。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我反倒释然了。想通了。反正已经走上绝路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临死还拉个垫背的。
不知道过去几天了,垫背的问,“局里会来救我们吗?”
“会象征性救一下吧。不然怎么对得起之后的警情通报,’全力施救‘,会这么写。”
“你怎么知道?”
“好几次看到了。老师的警情通报,师兄的警情通报,不认识的同行的警情通报。这下,总算轮到我自己了。”
“这么多失踪的人里,总有回来的吧。”
“没有,没有回来的。”
停顿。漫长的停顿。但只是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漫长里的一小段。
“在你遥远的肉体终于支撑不住死亡的时候,你的精神才会消散。在此之前,你都要待在这个地方,没有切实的感官,没有时间概念。听起来不像一种天罚么?”
“不会啊,不是还有你吗,我不是孤单一个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们走到死胡同了,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呢。”
我们就这样,在高寒寺住下了。尽管住在僧人的心绪里面,但是却有住在寺庙里的香客的错觉。
僧人给秃毛狗在两峰之间拉了一座简陋的吊桥。这样秃毛狗往来两峰之间就近多了。
现代人也许可以跟古代人共情,古代人却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现代人的生活。因此,在塌方的情况下,妄想从古代心迹地层回到现代,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们把谷里的心绪基本都走了一遍,村里的每一个人,我们几乎都认识。再往外,就走不出去了,因为古代心迹本来就分散,在四周没有跟外界产生连结的心迹。
好不容易村里有个书生要上京赶考,但他的思绪在半路就中断了。我们白白忍耐了一路他脑子里的之乎者也,也就算了,又碰到断头路,吓得魂没了半条。虽然一定程度上,我已经算是死了的人了,但是如果来路一不小心又塌方了,永远困在这个书生的心绪里面,困在那堆八股文里,那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身死不如魂死。灵魂没有办法自杀,自杀是肉身的特权。
三番几次这种惊险的事情发生后,我俩决定还是乖乖待在这个村里,了此余生。
时间漫漫看不到头,无事打发,周通这小子竟然跟我调起情来。我说,你忘了我比你大十二岁?他说,这里也没有别的女人了。而且,现在没了身体,大几岁不都是个虚嘛。我说,都没有身体了,也就无所谓男人女人了。他说,纠正一下,不是没有别的女人,是没有别的活人了。今天你是个男的,我也只能跟你调情了。
他说,你到村头二丫的心迹里,我到她情人,春牛的心迹里。然后我们就可以拥抱了。我说,你在这搞剧本杀呢?他问剧本杀是什么,我说一看你就是没做过功课,没研究过屏幕时代的历史材料。剧本杀,是二十年代人民业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这样跟他嘻嘻哈哈了几日,我还是开口,
“我有件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情?”
“其实早就有相应的手段,防止研究人员下去以后思维被困住。有一个紧急的抢救方法。”
“你怎么不早说。”
“我本来没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好了。”
我能感觉到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他的思绪深呼吸,准备好听我说出接下来的事情。
我缓缓讲道,“研究人员被困以后,局里会启用吊机,发出信号,如果被困人员能跟吊机的关键词共鸣,那么思维就可以被吊上来,回到现代的肉身里。”
“那太好了,关键词是什么?”
“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长久的沉默。我感到他在怨恨我,怨恨我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说这件事情。如果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我俩还有上去的可能性,而现在上不去了,还不如永远不要知道这个可能性。不要有希望。
半晌,“你再好好想想?”他开口便是晴朗,居然没一点怨气,“说不定有印象呢。那个关键词是一直在变的吗?”
“一个月换一次。我想不起来了。”
“没事,你多跟我说说那个吊机的事儿,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吊机啊,还是救过几个人的。但这几个人,救上来以后,都没办法有深刻的感受了。救上去的人,会变成神经大条的人,再也感受不到万事万物的细节了。”
“啊哈哈,那不是正好,我本来就大条。”
“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听好了。你记住,吊机吊人上去是很快的。很快就会到碎玻璃层。一定要闭气——一定要是冥想放松的状态,任由万物流经过你的状态,不要作抵抗,不然灵魂会在高速的摩擦中变成碎片,或者起火烧成灰烬。”
“哦?所以人上去以后,变神经大条了,是因为高速的摩擦,把灵魂被磨钝了?”
“你很聪明。你一点都不大条。我是真的很谢谢你,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谢谢。”
“怎么突然开始煽情了?快说,你是不是故意装作想不起关键词的?为了能跟我多单独相处一会。”
“这都被你猜到了。这么聪明,我考考你,吊机吊人上去的时候要注意什么?”
“闭气冥想放空啊。你才说过。”
“我再考考你,《庄子》的第一篇是什么。”
“逍遥游。”
呯。
那是,吊机与意识共鸣了,才会产生的声音。像是一颗彗星走远了的声音……
从局里成立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吊机的关键词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是“逍遥游”。
四下归为一片寂静。我在心中默念十个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周通想是已经回到他现实世界的身体中去了。接着,我意识道,这辈子再也不会听见任何活人的声音了,于是,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但又觉得,倒塌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直压在我身上的一座大山。
我沿着原路返回,钻回到秃毛狗的心绪里。它小小的身体里,晃荡着纯粹的开心。这种开心如此强大,以至于,许多与它同时代的人类思绪都已经褪去了,它还这样浓郁而顽固地存在着,不可否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天地无法否认一只狗的开心。
我贪恋的,怕正是那一点感受。c-3贪恋的,也是那一点感受。
我跟着秃毛狗,穿梭在晚春风与草香里,想着我还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悠然体味我从不曾体味过的一切,所有我经过的路,都可以反复地、细细地走,可以折返,可以流连。在我自己的时间里,我没有回头路,而在别人的时间里,我来去如山风。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