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愿望
作者/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奔波,关于长大,关于即将到来的2025年。
阿宏,你好。
还是很难相信,2025年居然就在眼前了。
辞旧迎新,其实是值得庆祝的事,但每年这时候我都有些恍惚,或者说是不安。印象里,这几个数字还代表着“未来”,未来的意思是,离此刻还很遥远,所以内心是安全的。就像行驶在辽阔的荒原上,看见远方的龙卷风时,不但不怕,反而会有些兴奋。但如果龙卷风下一秒就要吞没你,就是另一种感觉了。新的一年当然不见得是龙卷风,况且生活嘛,总是要不断告别的。但我还是有些不安。翻翻手机里的记录,最近这几年,我的新年愿望都是一样的:千万不要变成无聊的大人。可能有些中二,但我的确这么想,甚至到了执念的地步。可是这个愿望每年都没能实现。我还是在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改变,一点点失去。
变化往往在忽然之间。有时走在街上,看见路边盛开的野花和绿油油的树叶,上一秒,你还能和它们一起在阳光下静默,像是旅行途中和陌生人一起安静地感受自由,下一秒,步履匆匆的人群将你淹没,你忽然清醒过来,它们也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朵花、一片叶子,从此以后,你就很少会再因为它们而感动;还有时,你得到了自由,走在人群外,看着庆祝节日的人们欢笑打闹或拍照留念,你会感到温暖,感到时间正在凝固,路人们的脸变得清晰且鲜艳,你心底涌起许多美好的希望,但下一秒,回到生活里,时间依然流淌着,你忽然疲倦,并且再也想不起他们的脸,只觉得人潮汹涌——我很怕这种变化。
2025年,意味着我就要离三十岁比二十岁更近,也意味着,记忆里的很多身影,或许也会随着这些忽然的变化渐渐淡去。
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刚修了房子那两年,爸妈在大连打工还债,为了能心无旁骛工作,把我留在老家由爷爷婆婆照管。那时爷爷是木匠,婆婆是小商贩,工作闲暇时,也有很多田地等着忙碌,所以家里常常是冷锅冷灶,我有时便跟着邻居家的小阿姨吃饭。叫阿姨是因为辈分,按年龄算,也可以叫姐姐,那时她还是个少女。小阿姨笑起来很甜,嘴也甜,所以把家里的小超市经营得远近闻名,所有小孩都喜欢她。老家都是粗糙的中年人和孩子,她的气质却是另一种,和那些堆着柴火或工具的杂乱房间不同,她的房间里总会放着花,在老家,花是免费的,无穷无尽的,但除了她没人会在意。我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吃饭,她就趴在桌边,笑着看我,眼神里天真的温柔和好奇,也是那种环境里少有的。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能受到小阿姨照顾,是因为除邻居外,我们还有层更近的关系:她的母亲是我外婆的妹妹,也就是说,她是我妈的表妹。她儿时便被抱养到我邻居家,我妈嫁来后,对她照顾有加,她也多了一个亲人。她因此很珍惜这个姐姐,后来我妈离开这里,她每次见到我,还是会关心我妈的近况。那时我才想到,在每个年轻人都想去城里看看的年代,她因为家庭的原因,既不读书,也不出门打工,看着哥哥姐姐陆续离开,每天跟长辈和流着鼻涕的小孩一起生活,心里不知藏着多少孤独。
和小阿姨的告别是在秋天。一天中午,爷爷婆婆都不在家,小阿姨也不在,我实在太饿,想去找他们,稀里糊涂走进了山里。山里的路错综复杂,弯曲着,被绿荫遮蔽着,处处是岔口,迷宫一样,一旦选错,就会越走越远。那天我迷了路,走了很久,周围都是陌生的树林和房屋,我又饿又怕,等哭声被人听见,才终于被找到,回到镇上时,天色也已经暗了。这件事终于让我妈决定把我带到身边。离开老家前,我去小阿姨家吃饭。她像往常一样看着我,为我开心,说你以后就是城里孩子了。我也很开心,向往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桌上的花散着清淡的香味,她仍然笑着,眼睛里却湿漉漉的。
不久后,我离开了四川。在北方的那些年,我渐渐遗忘了故乡的模样,这双眼睛是偶尔能想起的几个瞬间之一。那是快乐的瞬间,她真诚地希望姐姐的孩子有一个快乐的未来,我也满怀希望。只是没想到,这一走,就成了彻底的异乡人。后来再回故乡,小阿姨已经不再是少女,但每看到路边那些无人理睬的花,看到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我就会想起,有个孤独的女孩曾那样流过泪、那样生活过。那是新世纪初,充满希望的00年代。
还有一年冬天,很冷,在四川也需要穿羽绒服,那年很多在外面打工的同乡都没回老家。我们坐火车,从大连到郑州,郑州到成都,成都到蓬安,再坐一个小时大巴,才能回到镇上。对打工者而言,春运是一场大型的狂欢,没有什么比回家的这段路程更让人感到幸福了。车站外,候车室,车厢里,挤满了奔波的外乡人,一张张疲倦的脸,和一双双发亮的眼睛。火车上,有南方的老乡给爸妈打电话,请他们帮忙,买些年货送到家里。我很好奇,问爸妈,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回去?他们没回答我,大概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毕竟大人是可以为了多赚几百块或省点路费而不回家过年的,小孩子怎么会懂呢?
回老家安顿下来后,我爸就去了。普通的年货当然不需要帮忙,需要帮忙的是老人的衣服,家电,和老房子的装修。我不想在家写作业,就也闹着要去。老人们都很好客,忙完后,拿出家里的香肠和腊肉,直往人怀里塞。实在拒绝,就留我们吃饭。在桌上聊起了那个没能回家的人,我爸便打去电话。电话那头的孩子通常还在工作,在工厂或工地的噪音中,和这头年迈的父母一起笑着。老人的脸上,看不出难过。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见不到面也会这么开心呢?但没人告诉我。吃完饭,我爸牵着我离开。告别后,老人在身后远远目送我们,或佝偻着,或搀扶着,脸上仍然是笑容,目光柔和,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我心里有种温暖,可我爸总是在转过身后就收起笑容,叹口气,像是不太开心。我问他为什么叹气。他问我,你记不记得住他们的脸?我说记得住。他说,那你看看他们还会不会上街。我没太理解,我爸只说,回家了,要多陪陪爷爷婆婆。
我家在小镇尽头,是到镇上的必经之路。于是我每天都留意门口经过的路人。结果直到春节结束,我都没看到那几个老人。也就是说,整个春节,他们一直待在村子里,过着跟平时同样的日子。节日气氛在整片大地上蔓延,唯独略过了他们,或许也略过了远方那个没能回家的孩子。这是我未曾想到过的故乡。我有些心酸,他们的脸在心里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春节过去后,我们启程回大连,我再一次看到那样的身影。我的爷爷婆婆站在门口,佝偻着,搀扶着,远远地目送我们。我第一次想到,原来他们也一样,原来我们也一样。可他们笑着,于是我也笑着。我忽然意识到,我和故乡的某些事物告别了,就像被风吹断的风筝线。我有些难过,转过头,再也笑不出来。我妈一路上安慰着我,总是会回来的。上了车,我终于好受了些,我想是的,我会长大,我会回来。大巴缓缓开动,将我们送向另一个世界,身后的一切都渐渐消散。我很快就开始想念起大连的朋友,期待和他们分享寒假的见闻。我想,已经是新的一年,我就要去新的生活了。
因为并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所以那时的告别如此轻易。很多年后,我已经习惯于坐在不同的车上,去往不同的终点,但再没有哪一趟车能带我回到故乡,真正的故乡。我再也没见过那些老人,也再也想不起他们的脸。
开始对告别感到不安,是在2012年。
2012年冬天,在一座山顶,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爸的眼泪。因为和继母吵架,我半夜里趁所有人睡着,悄悄出门,沿着小时候迷路过的小路上山,试图消失在大地尽头。翌日上午,我爸喊上邻居和亲戚,翻了几座山,终于找到我,当时我正躺在石头上睡觉,被回荡的呼喊声吵醒,看见他们远远赶来,心里委屈,又想跑。他远远望见,追上来,气急之下动了手。最后我没跑,也没哭,顶着他的辱骂,挨了几下。大人们兵分两路,几个人拉住他,几个人想拉着我走。我挣开了,开口问他,你晓不晓得我最怕啥子?
他似乎没料到我的平静,手里的树枝松了松。我最怕活成你这个样子,我说。你打死我吧,我不想遭这个罪了,像你一样太可怜了。
然后我不说了,只是盯着他。他终于不再怒骂,也不再动手,就这么愣在原地。树林在风中响动,阳光细碎地落下,他的脸覆上一层薄薄的光,我被突然上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等我擦干眼泪,他已经背过身去,肩膀颤抖着。那年我爸三十六岁。我十三岁。失去家庭后,我们不知何去何从,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但那时我只活在自己的不幸里,无法理解任何人,只是恨他,恨我妈,恨所有人。跨年前几天,我照旧和朋友们混在网吧,跨年夜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回了家里。那天夜里,我们沉默地吃完饭,沉默地回到各自房间,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祈求般地许愿,希望自己能快一点长大。想着想着,就这样睡去。半夜醒来,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是他。我虚着眼,装作没醒,可他看见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片刻后,轻轻为我关上了门。
我没能快快长大,但也渐渐无力再恨谁,只是每天都想着怎么能离开这里独自生活。新年后不久,他独自去了西北,而我的书桌抽屉里多了几张照片,是他和我妈年轻时的模样。我才想到,那天夜里,他或许也在望着月亮,渴望着什么。后来我常常想起那天夜里的身影。我渐渐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其实是易碎的。他不只是父亲和丈夫,我妈也不只是母亲和妻子,他们也是他们自己。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新的一年到了,一切都没改变,但时间在往前走,人也要往前走。我们就这样匆匆和过去说了再见。
那个“不要变成无聊的大人”的新年愿望,是在2015年许下的。此后再也没变过。那年,我遇见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十六岁,已经长大,终于完成了从前的愿望,有能力靠自己赚钱,既无人约束,也不必面对成人的无聊世界,因此可以享受真正的自由。那年我骑着二手摩托车去了好多地方,我的朋友一直陪着我。他也十六岁,和我一样单薄的身体,和我一样的不安,和我一样的渴望自由。我们在山顶唱歌,在草地上睡觉,看一朵朵云如何飘过,看风在大地上有多少种形状。我们还遇到很多人,一起种树的女孩,公路边独居的卖西瓜的老人,还有沿途无数的小镇和县城里,无数鲜活的路人。没有人教我们怎么去活,我们就在大地上自己生长。那种让我们害怕的不安和漂泊,竟然渐渐成了一种笃定,一种安全感。我们也都清晰地看到注定的未来:回到学校,读书毕业,工作成家,开始有一些钱,一辆车,一套房子,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孩子,接受一个一个人的离去,接受自己的衰亡,接受自己遗忘那些过去,也接受被那些过去遗忘。那一年过得格外漫长,因为我们珍惜着成长倒计时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恨不得把自己刻进时间里。但那一年还是结束了。不愿意面对的注定的未来就在眼前,我们不得不上路。
告别时,他站在树下,单薄的身体被浓荫笼罩着,像个影子。我告诉他,我准备去下个地方了。他祝福我一切顺利,然后说,我就不去了,我留在这里,要是你还记得,就回来看我,讲讲前面都有什么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往前走,因为他在害怕。他一直被遗忘,所以他想尽力地记住每一个人,每一处风景。他怕走得越远,就会忘记越多。但我无法停下脚步。我们就此告别。这年冬天很快过去,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结束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镜子里,也许已经是另一个人。
后来当然越走越远,沿途的同伴越来越多,但我最好的朋友一直是他。走得越远,选择越多,世上有无数的大路、捷径和小路,每次走到岔路口,都和小时候一样,依然没有人告诉我该选择哪种活法,这时他就会出现,远远地看着我,于是我就知道了,在万千条道路中,我应该选择属于我们的那条。这让我失去很多,但也让我庆幸,自己从没有走错路,并且一路上遇见的,大都是和他一样的人,他比我勇敢,比我聪明,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坦然,比我自由,比我懂得生活。当然,他并不存在。但他让我知道,应该去做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我一刻不敢忘记。
面对2025年时的恍惚和不安,大概也是因为他。我和他告别了十年了。而那些遥远的身影,笑着含泪的小阿姨,笑着告别的老人,我童年的故乡,父亲静默的身影,和我并肩同行又各奔前程的朋友们……我和他们,告别了更久。即便我努力地想要记住,他们的身影也仍然在消散。
今年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一条河里漂流着,岸边站着许多熟悉的人。我很开心,想停下,想上岸,想和他们叙叙旧,想告诉他们,分别以后,我都去了哪些地方,认识了哪些人,经历了哪些事情。可河水湍急,我停不下来。他们似乎也不想让我停下来,只是微笑着,朝我挥手送别。我很不安,奋力地想挣脱河水,可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有人说,去吧,去吧,往前走吧,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我顺着河水漂远,渐渐看不清了他们的脸。
我不愿忘记,似乎又不得不忘记。因为背着厚重的包袱走远路,并不轻松。
但我还是要走下去的。
之所以终于有勇气记录下这些,是因为今年也是很特别的一年。今年,我的新年愿望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变化:从“不要变成无聊的大人”,变成了,“不要害怕变成大人”。
不是和解,也不是接受,或许是因为学会了珍惜。
今年春天,我和彭老师都走到了生活的岔路口前,不知该去哪儿。一天夜里,她打来电话,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但平静的声音里有很深的疲倦。我立刻开车去找她,出了城,还有两百多公里,抵达时已经是深夜了。她还在超市里,见到我有些惊讶。见了面似乎都安心许多,我们站在门口,都没讲话。店里忽然响起我最喜欢的歌,是她放的。我们依然沉默着,眼前是沉睡的城市和漫无边际的黑夜,耳边只有淡淡的歌声和风声,那一刻,一切芜杂的心绪都消失了。我似乎又看到他,十六岁的他,他正笑着朝我告别。十一月,我和彭老师去看了那个乐队的演出。那是我第一次看音乐节,演出结束后,我们找错路,走到一条寂静的长街上。另一个尚未结束的舞台的音乐声正远远响着,四下无人,临街商铺紧闭,路面只有宁静的月光,仿佛另一个世界。我们慢慢走着,连寒风都温暖起来。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平静的美好。我忽然很想问她,会不会害怕这些有一天都会消失。但我还没开口,她先问了出来。我说,你呢?她说,不怕,只要认真生活,就永远不会消失。
十二月,我独自去了刚到成都那几年逃避生活时常喜欢去的公园。公园里满地黄叶,人们挽着手,在冷风里慢慢、慢慢地走。河水静静淌着,河坝边,几个大人围在一起聊天,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袄玩耍。一个男孩吹泡泡,另几个孩子追着去戳,笑声里,一个戴帽子的小女孩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些泡泡被风吹向天空,又轻轻裂开,小声唱着歌,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片刻后,家长带着孩子们散去了。冷风吹在脸上,让人顿时精神许多。我看着眼前的城市,那种平静的美好又浮了起来。我似乎再一次看到他,像十六岁那年一样,他站在一棵树下,笑着看我。他问我,怎么样,前面的路好不好走,人有没有趣,你快不快乐。我看着他,很想告诉他,我从没忘记你,也从没忘记他们,更没忘记来时的路,生活并不容易,但这一路的人都很好,我很感恩,有时也很快乐。
你永远听不见了,但我想你一定能看见我。我没有让你失望。
新年快乐,阿宏,希望你快乐,坦然,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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