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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角的人

二向箔2025-01-03 22:00:54文章·手记4

缺角的人.jpg

作者/西小麦


失去一位至亲,活着便也像缺了角。


近来总是睡不好,半夜醒来,欠起身,坐在床上,反复咀嚼扰人的梦。梦里总是有同一个女人,穿着绿色格子裙,在老式阳台上浇花,手里拎着一个同样绿色的水壶,花开也都是绿色的,再往远了看,天空也是绿色的,整个色调都是如此,期待从哪里射出一朵白云。能听到咕咕噜噜的声音,镜头往前飘,定在花盆上方,往里看,是沸腾的水。女人突然钳住我的胳膊,我开始恐惧,仿佛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害怕惩罚,害怕她会把我按进水里。

李佳电话里听了我的梦,隔了几十秒,毫无动静,我以为她挂断了,喂了几声。她重又回复我,声音里带着牙齿的碰撞。我问她,这么不专业的吗,咨询还可以偷吃东西吗?她说,你哪只眼睛看我吃东西了。我呲了一声,说,说正经的。李佳清了清嗓子,说,说得好像我这个人不正经。我说,你还没完了,做咨询呢。她说,见面不咨询,非得电话里说,你这人真怪。我说,见面,不得干别的。她又嚼起东西。我等了一会儿。她才开始往下说,你梦到的是你妈吧,阳台是房间最危险的地方,没有防护网的半截护墙什么作用也没有,人说掉就掉,你妈偏偏站在那儿,说明你觉得她处于危险。再说浇水,灌溉是一种保护,不,是呵护,是成长的一种变形。开水是随时崩裂的状态,是不可靠的,也是伤害。总而言之,你想你妈了。弗洛伊德的话,你最近恋母情结又犯了。我说,咱能别拿弗洛伊德说事吗,死了几百年的老头子了。李佳即刻反驳,错,距今为止,逝世八十五年。我说,不说了,你忙你的吧。她追着问了一句,你妈,有消息了吗?我挂了电话。

周凤走丢的那天是八月十五,日子我记得清,年份忘了,也可能是故意忘的,跟李佳相处久了,多少心理学知识也都知道,人有自我保护和欺骗机制,越是重要越是模糊,刻意的逃避是拒绝伤心的绝佳手段。月亮圆得如瞳仁,似从天上往下瞪眼,眼睁睁看着周凤从卧室里抽出陈旧的大皮箱,往里塞满了秋冬的衣服,几件毛衣皮袄,又推出空档,摆置了两双棉靴。最后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在深秋拖拽着箱子,坚定地迈入寒冬。因为箱轮子早年全家旅游时让我磕坏了一个,仅留了一个,在路面上起伏不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周凤嫌吵,索性抡起胳膊将它死死抱住,从青年路往南,似走似跑,后来越来越快,消失在一大片被梧桐叶子遮挡月光的阴影里。李佳曾说,你这个叙述不叫走丢,是个人选择的自主行为,丢是一种被动的状态,迷路,回不了想回的地方,这个描述显然是一种逃离。我能听懂,但是并不认可,我不觉得母亲可以随意丢弃孩子,离开温暖的家,这里不存在对任何人的指责,包括李佳的专业分析。周凤走了之后,我幻想可以从哪里寻到一封信,床铺底下,衣柜底下,电视机底下,洗衣机底下,各种东西的底下,后来是里面,我开始翻找每一件遗留的周凤的衣服口袋,每一双没带走的鞋里,每一顶帽子卷着的沿,每一本她曾买回来的书页。这个执念一直都有,前一阵我甚至砸开客厅的墙面,因为那里有一处格格不入的污渍,泛着暗黄的一角,像极了一封年代久远的手写的信。可里面只有一截潮湿而渗出水珠的PVC管子。张建德找了人来,当天下午就修好了,修理工惊讶于我寻找漏水点的能力,我沉浸在他和父亲的夸赞里,却开始妄想周凤要是这么一截管子就好了,我就不干英语老师了,去当个修理工,满世界寻找漏水的管子,满世界寻找周凤。

用李佳的话说,这叫人物转移,跟睹物思人一个道理,找不到的安慰只能从物件上满足,但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自我剖开的洞跟任何人没关,周凤这里只是一个刀口,刀子还是自己手里握着的。那些母亲的衣物,张建德早就处理了,我也没什么意见,所有的我都翻过,没有可以说得清原因的解释,留着只是占地方。具体来说,她走那年我不在家,好像在上大学,假期兼职,没有亲眼看见也没有直接参与,周凤给我的只有转述之下的想象,我没有必要像个孩子般吵闹和索求。成年人的世界里平静随处可见,也是所有人极力掩盖与虚伪假饰的装扮,但极其有效。记得当时在酒吧端盘子,嘈杂的呼喊,上下起伏的机械地板,妖娆的舞女和可怜的中年男人,都如啤酒里泛起的鼓胀的泡沫般轻易破碎,我没有将其送到指定卡座,反而将四杯啤酒一饮而尽,脱下上身的制服,裸身混入人群,随着电波摇摆,青春的荷尔蒙在酒精的刺激下异常高涨,我穿透众人,开始呕吐。周凤从远处的大屏幕走下来,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甩开她的胳膊,看到屏幕上那条占据一半的短信,简单而又粗壮,张建德说,你妈找不见了,走了。我才抬头张望,哪儿有周凤,到处是巨大的轰鸣,淹没所有的轰鸣。

其实一切还好,我和张建德就这么过下去,毕业典礼他也来了,开着家里的尼桑,跨了大半个中国,在西安城吃了回民街的羊肉泡馍。回去的车上需要六个小时,我倚在后座的玻璃上听着他不停地打电话,大多是单位的工作,关于巡查与应付,还有一个声音极细的女人,此时他的声音便开始温和。但我不想多管,只是总有种幻觉,电话那头的周凤在问我们何时到家。睡着时仿佛听到张建德问了一句,你为何如此平静,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刚刚过收费站,张建德将车停边,下去撒尿,摸了烟抽。前面开始有了路灯,像一把把光伞,把画面切割分层,极不真实。我和他要烟抽,他试图指责我,大概想起来要尽父亲的责任。管理一个孩子的确易如反掌,只要语言攻击或者侧面讽刺就可以了。他说,没学点好的?我小跳一下,坐上护栏,说,跟你学的。他磕出一根红塔山给我,我叼在嘴里等他给我点上。张建德没说什么,走过来,打火,捧火,我凑过头。烟着了后,他用火机烧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下意识躲掉,差点翻过护栏。他拉住我,笑起来。没一会儿,他也坐在了护栏上。我们使劲抽着烟,仔细看,烟雾是有颜色的,比黑更黑,比白更白,也比黑更淡,比白更脏,接着散在夜里。我说,刚才在车里,你问我什么了?张建德说,给你安排好了工作,市立中学,老师。我把烟弹出去,火星悬在空中。我说,你问我了吗?他说,关系走动不容易。我跳下来,抢走他手里的整盒烟,又从他兜里掏出火机攥在手心,回身上了车。

李佳似乎看出来我在瞒她。学校咨询室不大,几台机器亮着屏幕,有个画面是几张图供学生选择,还有一个人脸识别的,据说人往那一坐,脸对着屏幕一扫,就能看出自己有没有病。我之前试过,李佳按住我的头不让我晃,机器嘎吱一响,两道闪光击中眉心,好了,结果半分钟后传到电脑上。整个过程有点类似测视力,挺好玩。我问过李佳,我得了什么病。她说痴心妄想病。越这么说我越来劲,抓着她不放,她就用腿踢我,指指摄像头,我一慌,赶紧松了她。她笑着说,别怕,这里边的机器没一个真的。下午课后我走进来,李佳正襟危坐,在方桌后面,不再嬉皮笑脸。她问我,张老师,有什么事吗?我搬了她对面的凳子靠着她坐,她好像有了脾气,倾着身子躲我。我说,别气了,电话我不该挂,咨询不能单方面打断,大忌大忌。她说,贫嘴。我又搬回凳子,好好坐下,手肘撑着桌子问她,知道我在瞒你?李佳说,真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电话里不好辨别,当面不要小看咨询师。我拿过她的水杯,从饮水机接了杯热水,放在我俩中间。热气蒸腾,顺着细密的水珠帘看过去,李佳严肃的表情里透着几分可爱。她说,你讲吧,我听着。我说,好。

梦是真的,女人其实有原型,不是我妈,我巴不得是我妈,我很久没有梦见她了。这人其实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我的惦念还在,但也不知道自己总在惦念什么,心里有个坎,不是跨不过去,是跨过去又跨过来。这你懂吧?本来什么也没有,这样过也行,给自己编个故事,我可能从小就没妈了,疾病还是意外,一路忽悠自己,用幻想撑住自己,也算有个交代。我爸人挺好的,对我好,对我妈也好,我这工作也是他安排的,这人做事各方面都很谨慎,没理由的,你懂吧。我妈脾气也不暴躁,没打过我,记忆里他们的吵架也不多,不,是几乎没有。所有都平静得令人可怕,平凡的日子和三个平凡的人,然后突然就缺角了,三角形没了,成了什么都框不住的乱飞的线条。这也没关系,我一直都在接受。但女人出现了,她叫秀云,我听我爸这么叫的,让我撞见一次,两人在阳台上说话,水壶是我爸拿着的,女人只顾看着外面,外面没什么可看的,我家住六楼,顶层,附近都是低矮的平房,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却又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突然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和我对视,我觉得她在伤害我,是的,我甩上门,转身下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想不明白眼泪涌出来的目的,也无法解释原因,事后,我想我不是因为我爸交了朋友而没有告诉我,也许是因为缺的角马上就要补上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害怕圆满了。他们站在阳台上,太和谐了,我爸个子不高,秀云也是,他们都已经年迈,身材都走了形,像两个小墩子立在阳台上,也像之前就在那的,一直就在那的。

李佳已经把水喝了大半,我问她,你烫不烫嘴?她说,别打扰我思考。按这个意思是,你梦到的是你父亲的相好,这也正常,你妈走了四五年了吧,没理由不再找。但你觉得这个人在侵害你的家庭,挤进你已经接受后的残缺里,变动,是你最怕出现的,你的焦虑来自此。我说,好像挺有道理的。李佳接着说,这也是你不愿意和我继续交往的原因吧。我说,你什么意思?她把水喝净,说,我们谈了多久了,你来我这咨询室都有半年多了吧,整天偷偷摸摸的,其实挺没劲的。我说,你这咨询师不专业了,怎么说这个了?李佳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咨询室的门,走廊里早已经没有了学生。她说,你在这里吻我,我头上有摄像头。我说,然后呢?她说,然后娶我。我一把把她拉回咨询室,说,你今天怎么了,我就是说说梦,你怎么还急了。她关上门,把我拉到检测仪前的沙发上,开始吻我。我推开她,说,你这是干啥?她说,给你治病。我站起身,说,你别闹,你今天不对劲。她说,你卡住了,你得前进,往前进,懂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一切都挺顺利的,毕业后就进了市立中学,站在讲台上说英语,参加优质课,拿奖,在学校也站得住脚,没给张建德丢人。但也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有其他选择呢,可是真的有选择吗?如果周凤走之前跟我通个电话,告诉我原因,我是会放她走的。她只要说,你爸打我,他慈祥的面孔下是魔鬼的利爪,他外面有人,甚至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随便说点什么,我都可以安慰她,毕竟那是我的母亲,我都可以接受。可没有。没有可能性,没有选择。

张建德找了一家火锅店,座位不大,铜炉有龙头凤尾雕饰,鸳鸯锅,他知道我爱吃辣,他向来吃不惯。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静静听着。他先是搅弄锅底,放了肉片进去,又捞起浮沫。我用筷子假装鼓弄料碟,四下搜寻。他说,别看了,没别人,你那天撞见也没别的,秀云阿姨是单位老领导,过来坐坐。话匣打开了,我顺着往下说,秀云阿姨挺好的,我没意见,毕竟那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张建德给我递烟,是根中华。我说,我抽不惯这个。他硬塞进我手里,说,我就不给你点了,怕烧你鼻子。我冷笑一声。他用大勺子撇出打卷的羊肉片,漏进我碗里,接着说,你当真这么想?我说,周凤走了那么多年了。他抢上话头,说,整整五年了,再有几年我就内退了。我倒不觉得他老,脸上的褶子看惯了也顺眼,一个人过得自在,每天像个工作狂,天不亮就起,赶着去单位,骑着电动车上下班,好像周凤的存在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是她不需要我们了,还是我们不需要她了。张建德也学会了做饭,洗衣机的按钮比我摸索得明白,下水道堵了,知道别断衣架当吊钩用。酒还在喝,经常让手底下的科员送回来,趴在沙发倒头就睡,我晚自习值班回来,经常看到那副模样,一双皮鞋牢牢穿在脚上,知道拿个垃圾桶在头边接着,满屋子都是味,眼角挂着竭力吐过后的泪痕,也许还有深深的孤独。我也不知道该怪谁。烟也在抽,每天一包,老烟枪,以前在家里不敢,总是穿着短裤和秋裤跑到楼道点,说楼道窗户位置好,正好对着月亮,能看见它在走,缓慢而又沉稳,踏踏实实的。周凤走后,就在家里点,他一个屋,我一个屋。这东西我没瘾,有时候是逞能,有时候是陪他,客厅电视一开开一宿,没人看,有电视剧的对话,有女人声,缺的就是女人声。张建德说,那不瞒你了,秀云阿姨的对象和孩子都没了,女儿,要是活着得有你这么大。两人出了车祸,时间早了,讲得也模模糊糊的,也许不愿提,总之没有这个顾虑,你明白吧?我说,就剩她自己了。服务员过来叫他灭烟,我的还没点,搁在桌子上,我说,掐了吧,火锅店都不让抽,一会我的给你。他嗯了一声,把烟摁在空碟里,继续说,我是觉得可怜,一个女人,什么也没有了,你说她该怎么过。我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他说的是我妈,是周凤。张建德要了两瓶啤酒,说,今天陪我喝点吧。我点点头。隐约觉得秀云阿姨就是当初我听到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我想问,是在我妈走之前吗?但没说出口。我说,是挺可怜的。他说,我跟她老提你,她督导的时候见过你,说你讲得不错,课堂氛围好,学生也喜欢,我知道你干什么都差不了。我问,优质课的奖,也跟她有关系吧。张建德咦了一声,说,都是你自己的能力,仔细算,我还有三年零四个月,这几年,你想要的,能拿的都给你。我停下手里的筷子,咽了口水,喉结上下浮动,又缓慢归位,我说,爸,我想找我妈。他愣住了。火锅持续沸腾,阴阳八卦扭曲各在一侧,辣椒油时不时迸溅过去,又被奶白的菌汤淹没,各种杂食在表面翻腾,滚卷。我们不在火锅店里,我们在海浪上,风和雨马上又要来了,已经来了,我知道张建德知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秀云再来家里时,我表现平和了很多,主动帮她接过了超市的袋子。她买了一些菜,两条鱼和一只脱了毛的鸡。她说,路过顺手买的,你爸做饭我也吃过,挺委屈你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酸,又觉得她上位太自然,心里七上八下的。张建德倒是笑嘻嘻的,试图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我没什么尴尬的,我们都没什么尴尬。张建德心情大好,穿着围裙争着下厨房,秀云给他解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说,你爷俩看电视去吧,今天谁也不要操心。周凤比她高不少,比张建德都高,在家里穿拖鞋走路也是像穿了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做饭从不系围裙,锅铲像座长桥,能离锅多远就离多远。从来没有比较过。秀云两手端起铁锅移到水池底下,卷起袖子的那一刻,又让我觉得她更像是一个保姆,莫名开始可怜她,也许老年人的感情太务实了,张建德更爱她,还是周凤。

张建德点烟时秀云没有说他,给他递过打火机,让他收拾一下餐桌。我才发现餐桌好像早就被收拾过,上面残存的饭渣痕迹都被精心地洗过,还铺了一层透明的胶垫。正式开始吃饭时,秀云双手合十并做了祷告,张建德让我等等,我安静看着,这会儿才觉得她确实是一个外人,有着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却真真切切地扎进了我的生活里。她说话软绵绵的,声音没有之前听着细了。问我饭菜合不合胃口,汤是不是咸了。我积极配合着,时不时瞥张建德,好像是在演给他看,生怕演砸了。秀云仿佛要把自己全部倾倒在饭桌上,接着就讲起自己的情况,张建德拿胳膊肘捣她,她反过来按住他的手。她说,这些话还是都说在前头,我和你爸两年了,别人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爸不愿意公开,一个是考虑你,一个是考虑单位。他这人谨慎,也好面子,人老了,这些东西,自觉就上不了台面。我不这么想,我这人闯实,做了的事就想说出来,一直憋着了。有时候看到你就想起我女儿,也许我现在坐在这里,你也会想起你妈,我们都是缺角的人,也都在使劲儿拼,没道理还要扭扭捏捏的。我们不领证,尽管你爸和你妈早就离了,我不是图你家的什么东西,你爸这个人,其实挺胆小的,但挺踏实,说爱可能你会觉得过了,我也不怕害臊。过几天,你爸说搬到我那里去,房子留给你住,你也方便讨个对象。秀云说完才放开张建德的手,他一直挠头,我听出话里的意思了,他们是铁了心了,计划也在进行,我无权干涉,也过问不了。突然眉心一紧,身子和手都抖起来。我冲着张建德说,你什么时候和我妈离的?

然后呢?李佳边问,边收拾着手里的档案,站起身。我把咨询室的门关紧了,回过来跟她说,这么着急下班吗?她说,要不然呢?我说,你最近对我不冷不热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李佳抱起档案往门口走,我拉住她,她胳膊一甩,材料掉了一地。她说,你捡。我说,遵旨。她笑出声。我拾起档案放到桌子上,伸出胳膊紧紧抱住她。我说,你知道我爱你吧。李佳把头撇向一侧,说,什么样的爱?我吻了她的脸颊,说,就是没了你不行,天天都念着,你要是不爱我,我就会死。她咯咯笑,说,上次拒绝我的人不是你了。我说,有些事别记得那么清楚。李佳说,你这也是另一种恋母情结,其实跟我没关系。随后补充说,别搂这么紧,监控昨天就开始运行了。我立马撒开手,后退了一步。她坐下来,说,你继续讲完吧。

秀云显然不知道我爸在瞒着我,他和周凤其实在我上大学第一年就已经离婚了,和平分手,离婚证上有个手写的原因,性格不合,后来给我看了,离婚证藏在车里的置物箱,就是生怕我找到,但也舍不得扔,说好歹是一段证明。我觉得自己也在被物化,就好比是他们的一段证明。我很疑惑,为什么周凤不愿意跟我讲上哪怕一句话,她可以和我爸走进民政局,耐心地办完手续,然后收拾东西,为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上一句再见。李佳打断我,说,你又陷入重复的囹圄了。我说,什么鱼?她说,这个疑惑,你之前表达过了。我说,我知道。李佳说,她大概不知道怎么面对你,逃避是最有用的办法,不代表她不爱你。我说,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告诉我她很爱我吗?李佳说,这是精神分析,不是我分析的。我说,那你分析。李佳重新抱起档案盒,拉开咨询室的门,说,你妈,她一点也不爱你。她说得突然,又斩钉截铁。我没再追问,眼泪从眼眶里决堤,像扑来一场海啸。李佳径直走出去,嘱咐我挂上门锁。我站在门外冲她喊,我妈找到了。她重新走回来,瞪起眼睛看我,说,在哪?我说,在广东,湛江。你还没明白吗,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你爸,你爸的相好,你妈,只有你自己,还在往回看。隔了一会儿,李佳转身走去。我继续喊,你去哪?她没回话,鞋子在瓷砖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哒啪哒。

睁眼醒来,觉得火车轮子和铁轨的摩擦也有类似的节奏,李佳一步步往前走,下了楼梯,我从三楼护栏往外望,很快就找不见了。张建德问我吃不吃泡面,我还没回答,他就已经把泡好的酸辣牛肉面摆在小桌板上。他又说,还是卧铺好点,要不腰又得受不了了。床铺上只剩了零星的人,终点到站就是湛江,同行的人不多。张建德打开自己那份,开始吸溜。我说,爸,你一直都知道?他说,知道。我问,为什么不让我找。他说,没有不让你找,周凤说了,等你自己开口的时候,让我再告诉你,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时间久了,这事就过去了。车窗外开始出现高大的棕榈树,云层渐低,预报有中到大雨。我说,我从来没问过吗?他停下手中的叉子,说,从来没,你好像什么事都喜欢憋着。我点点头,说,那我可以不吃这份泡面吗,我想吃盒饭。张建德站起来,朝着过道看,喊,刚刚卖盒饭的呢?这儿有需要。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也许是秀云影响了他,也许是一开始的周凤,生活并不是简单的积木,搭搭建建,推倒了还能拼回原样。

秀云提前查了天气,给我们往包里塞了两把伞,出站时起了雨雾,不大,扑在脸上,找伞时只剩了一把,也许原本就塞了一把,张建德说她年龄本来就比自己大,有些事记不准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秀云同意张建德跟着我一起来广东找我妈,找周凤。好像也算还我一个露馅的愧疚。自从周凤走后,张建德没再和她联系过,也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个湛江的地址,精确到门牌号,赤坎老街118号。天色阴沉,上午也像傍晚,分不清楚,空气湿闷,短袖刚拐出街道就已经汗透。我问过张建德,就凭这个地址,能找到周凤吗。他相信,他说,你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有的事做得坚决,笃定,喜欢挑战,其实挺有魄力的,我跟她总不像是个同龄人。她之前就有出走的想法,但生下你后,还是努力当了个好母亲。我说,也许生下我,对她来说就是一项挑战吧。

老街明显翻新过,到处都是民国风,开发成了旅游街巷。118号是一处彩票站,我和张建德走进去,老板娘正在机打彩票。她长得高挑,开衫格子套裙,脖子上挂着一条珍珠项链,看上去年龄不小了,和张建德相仿。低着头,眉眼都遮进了刘海里。张建德又走出门店,比对了一下门牌号,示意我没错。我打断了老板娘,说,请问,周凤是在这里吗?女人抬头看了看我,往里屋喊,凤,有人找。我和张建德一同后退了一步。周凤从里屋出来,皮靴磕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叠刮刮乐,她没变样,依旧是短发,头发浓黑,应该还是有染发的习惯,耳环是两个金圈,垂在耳朵上。我想喊妈,但忍住了。张建德侧开身子,周凤笑起来,把我们往外带。出了彩票站,天上的云拧巴在一起,雨点滴在额头上。周凤下了几个台阶,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我和张建德跟上。好像也梦到过这样的场景,我妈在前面领路,地面是软绵绵的,不用踩上去,人是飘着的。张建德蹭到周凤的一边,先开了口,没想到吧。我凑到另一边,说,妈。周凤说,你们再不来,我又要走了。张建德说,又要去哪?她说,非洲。我撑开伞,斜着遮住周凤和张建德。周凤往伞面看了一眼,又看着我说,都好吗?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怨恨一下子消散了,但我也知道它又会随时袭来,这份情绪已经与眼前的这个人无关了。我说,我经常把你想成一截漏水的管子,被埋在某堵墙里。周凤问我,怪我吗?

我们一直在走,街道从狭窄到宽阔,又收紧,像一条蜿蜒的河。汽笛声和吆喝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有条绿色的水沟,在桥下静静卧着。雨下大了,我们站在桥上,伞面撑不住三个人,我往里靠了靠,雨声像鼓,水汽在眼前迷蒙。我嗅到了母亲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缺的一角正在悄悄补齐。总该留封信的,为什么不告别呢,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一句。我笑了笑,说,不怪,爸说你就是这样,是个有魄力的人。周凤笑了,说,我该说声对不起的。张建德点起根烟,但打不着火。周凤说,还抽呢。张建德说,抽,抽得还凶。有人骑着一车荔枝从身边过去,滑向路的尽头,我跟他们说,继续往前走走吧。

秀云在家里做饭时总会忘记关煤气,张建德也会吵她,但她执意要亲自做饭。每次饭前也会祷告,她不信教,祷告更像是一场纪念,跟她的亡夫和女儿说句话。张建德退休前不再折腾了,所有优质课我都不再参加,我不适合做一个静默的演员。李佳调走了,据说很快和同单位的男士结了婚,我没再见过她,咨询室里来了一个临时安排的社科老师,没有学生咨询时总是自己对着扫描仪检测大脑,我没告诉过他那是圈钱的真相,屋里的摄像头压根没开过,李佳是个骗子。周凤去了非洲,地址也留了,纸条后来丢了,没关系,我和张建德都没有出国的打算。只记得那个分不清时间的上午,后来的云也隐去了,伞遮不住了雨,风一吹过来,我溜了手,伞掀到天上。没一会儿,我们便被淋透了,互相看谁都不像谁,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好似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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