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
作者/倪晨翡
如果杜明亮知道一年后随身听会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只要电量充足,想录多久的音就可以录多久,或许去北墅监狱的决定杜明亮会下得更果决一点。
1
杜明亮小时候也犯过类似的错,例如把黑色蝌蚪误以为是青蛙的孩子而把它们用两只手圈在水里。李板说,这是画地为牢。圈起它们没什么错,错就错在杜明亮在那天与李板分手后又偷偷回去河边,随意捞了几只(恰好是蛤蟆繁殖的时节),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家。没跑几步,手里的一汪水便早就撒干净了,几颗黑色的豆子啪嗒啪嗒跳动几下不再动弹。回了家,杜明亮把它们扔进了院里的那口枯井。井底积了一层雨水,蝌蚪也许会活过来。
那本《成语大全》是杜明亮借给李板的,书其实也不是杜明亮的,而是杜明亮从佳航表哥那儿偷来的。两张十元、一张二十元夹在书的中间,每隔两页夹一张。钱拿走,书也就没有用了,借给李板或者谁都不紧要,有借无还也没所谓。重要的是钱。钱的事佳航表哥谁都没有说,自然不可能告诉杜明亮。怪只怪佳航表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思太重,话就顺着梦从嘴里溜了出来。滂沱大雨的夜,杜明亮和表哥睡在同一张床上。雨声没有掩盖住秘密。
实际上,杜明亮不仅仅只偷走了那本《成语大全》,除此之外,他还偷走了和《成语大全》紧紧相贴的《冷笑话精选》。只不过,这本书里并没有钱。同样是贴着,杜明亮想,两本书就像他和佳航表哥两个人。但现在,佳航表哥成了笑话。为什么不直接偷走钱,反而要把书一块偷走?杜明亮觉得带着书反而不易被察觉,如果只是钱没了,那必定是有人发现了这钱。三天过去了,表哥没有怀疑杜明亮。杜明亮为了避嫌,也再没有去表哥家玩。到了第四天临近中午,表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杜明亮的母亲开了门。表哥进屋后,把手里提着的一袋萝卜干交给杜明亮母亲,母亲喜笑颜开,半推半就地还是收下了。迟早会收下的。杜明亮本不想从卧室出来的。只是母亲喊他,他不得不应一声,再拉开一条门缝,偷偷观察表哥的神色。做贼心虚,手抖,门缝一拉便拉大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表哥一眼便瞥见了杜明亮。顺势开了门,趿拉着凉拖,跨嗒跨嗒地走。
“没个样子。”母亲斥骂了一句。
杜明亮没想坐下,站在茶几对面,眼睛盯着茶几上的苹果看。母亲随手拿起的苹果有一个黑色的虫洞,杜明亮看见了,但没吱声。
“好好坐下,跟你哥学习学习。”
“跟我有啥好学的。”表哥笑道。
“听你妈说,这回又是前三。”
表哥还是笑,不回应。笑就是回应。
“明亮喜欢看什么书?”
“啊,我,我……”杜明亮一时吃了钉子,吐不出,咽不下。
“他哪儿看啥书,能把功课做好就谢天谢地了。说起书,倒是前几天看见他翻一本什么。”母亲说着把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佳航,另一半给了杜明亮。
杜明亮接过苹果,只端在手心,嘴里的钉子还在。
“看书好,随便翻翻也好。”
“对啊,佳航你吃,这苹果甜得很。”
表哥咬了一口,汁水溅在茶几上,嘴里的那块还没咽下去,他又笑起来,这回是略显尴尬的笑。
“没事,吃吧。”母亲说着用抹布抹了抹溅上汁水的地方。
“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
“都行,都行。”
“都行,都行”,母亲照杜明亮的话学了一句,“冷笑话啥的就别看了。”
“笑话也是可以的,劳逸结合嘛。”
“笑话可以,冷笑话还是算了,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搞来的书,大半夜看得我更睡不着了。”
杜明亮母亲失眠,据她说是离婚那天开始的,也许更早,无论怎么说,都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杜明亮不喜欢,对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婚,在旁人看来是负心、不负责任,但杜明亮却觉得父亲做了一件对的事。做对的事简单也不简单,有些时候,不是一个人不想做对的事,而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这个词,杜明亮也是后来从《成语大全》上学来的。没看几页,看过的几个词却都记在脑子里,记住了,又觉得这些词跟他的生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也有一本冷笑话,还挺有趣,改天我给您捎过来。”
“不用,不用,我平时也不咋看。难得你还想着。”
杜明亮觉得,母亲和表哥说话跟和他说话时完全不一样,就好像表哥在母亲眼里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被当成大人对待,对十一岁的杜明亮来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可实际上,杜明亮十一岁,表哥也不过十五岁。这样想,便觉得不公平,这四年时间并没有多长。但李板说,我们只有十一岁,四年是我们生命的一半还要多。杜明亮听后,又觉得这四年无比漫长,也许是可望不可及的。
书被偷的事表哥好像并没有发现,又或者,那本《冷笑话精选》在表哥的书架上总是不会被触及的存在。偷了或没被偷,都无关紧要。这本书的作用除了会加重母亲的失眠以外,或许还可以在《成语大全》被小偷瞄上的时候充当掩护。想到这,杜明亮忽然觉得那本《成语大全》很可能也是谁的掩护,那四十元要掩护的必定是更多的钱。
表哥走后,杜明亮冲进母亲的卧室,把那本放在床头的《冷笑话精选》拿了回来。并且他想,必须尽早从李板那里把《成语大全》要回来。书在外面,像放风筝,表哥一来,杜明亮才发现手里的风筝线实在太短太短。而那四十元钱呢,还裹在铅笔袋的夹层里,压在几本暑假作业下。偷来的钱也有正当的用途。只是时间没到,只得捂着,发酵。
2
半个月前,李板跟杜明亮说有人给他托了梦。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自己给自己托梦?杜明亮不信。李板又解释,这个自己又不是自己。说不清,杜明亮也听不进去,两人于是去小卖铺各自买了一瓶汽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得胃里冰凉。托的是什么梦,李板没告诉杜明亮,他只说,自己给自己托梦,通常醒过来是记不太住的。这点杜明亮赞同,即便不托梦,随便做了个梦,醒来后脑子里也只剩下大概。自己的梦醒后再自己回温又变得不够可信,一个是梦里,一个是现实,两个是不一样的。李板煞有介事地说,杜明亮却并没往深处想。李板这个人的话很多时候是不可信的。他爱说胡话,两个人有时候逃课去镇上的放映厅看片子,逃课前李板便想好了跟老师跟家长的应对话术。杜明亮跟着他不愁,有玩有乐,也不在乎这些胡话。胡话和谎话其实是不一样的。所以,有一个法子,如果自己给自己托了梦,恰好这个人又有说梦话的习惯,别人听见,再转述给他,这就算有了见证。自证加上他证,就可信多了。
杜明亮是在偷书的那天晚上忽然想起李板的这番话。
雨声太大,杜明亮睡不着,身旁的表哥睡得却沉。这时表哥忽然像朗诵课文般说了一句,四十,成语大全。像一个人入了梦还对现实中的自己耳提面命。杜明亮吓了一跳,原本睁着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不敢动弹,连呼吸都谨小慎微。直到表哥说了第二句,杜明亮才偷偷睁开眼,瞄了瞄表哥,呼吸正重,还砸了咂嘴,原是说梦话呢。一开始杜明亮没多想,以为是《成语大全》这本书的售价是四十。没一会儿,表哥又说了一句,钱,不是我偷的,不是。杜明亮这才觉出蹊跷。或许是表哥用偷的钱买了《成语大全》,可真有如此好学的人吗?竟然偷钱去买书!偷的钱买什么不好,偏偏要买书。杜明亮不信,睡意也在这之中消磨全无,一双眼睛瞪得透亮。杜明亮爬起身,跨过表哥的身体,下了床。表哥没醒,醒了也无妨,就说去尿尿。这样一想,说胡话也不怎么难嘛。
杜明亮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如同有指引般,那本《成语大全》藏在书架上,侧封上烫金的四个大字却在黑暗里熠熠发亮。一眼看见了,又伸手去拿。表哥睡得正熟,没有觉察。
“就是你偷的,就是!”
表哥突然的一句把杜明亮吓了一跳,好在书紧紧攥在手里。心扑通扑通狂跳,好在除了他没人听得见。表哥没醒,还在说梦话呢。杜明亮缓缓地呼出一口长气,心安定了些。随手一翻,书页里有什么掉了出来。一片黑暗里,看不清。杜明亮急忙欠身去桌底下找,其中一张二十元纸币便落在地上。钱!是钱!捡起来,重新插回书页里,再从头到尾仔细翻一遍,还有意外收获。除了这张以外,还有两张十元,总共四十元。杜明亮将这本书攥得更紧,看一眼床上,表哥还在傻乎乎地睡呢。其实,如果没有这笔钱,杜明亮也不往那方面想,是钱把它勾起来的,所以杜明亮觉得钱是坏东西,但也是好东西。大人们往往只在意后半句。
“钱偷了就去找,找《成语大全》。”
这是杜明亮把两本书塞进书包,躺回床上前,表哥说的另一句梦话。躺回去,竟很快睡去,虽然揣着做贼心虚的不安,但也正是这不安使整个人疲惫得很,所以睡得也快。睡着了,表哥此后再说了什么梦话也不得而知了。
杜明亮后来想起李板那天跟他说的话,再想起表哥的梦话,才觉得必须立刻把《成语大全》要回来,毁尸灭迹,以绝后患。电话接通,李板接了电话,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是把书弄丢了,连说了几声对不起。杜明亮不作声,他根本没预想到书会被弄丢。李板见杜明亮不说话,又说会赔给他的,问杜明亮那本书多少钱。赔钱?那本书的售价杜明亮并不知道,拿到书只顾着里面夹的钱,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售价。丢了东西是该赔,可李板是他的朋友,直接让李板赔的话杜明亮说不出口。这时李板说大不了我去书店再给你买一本。四十,我想起来了,是四十。话说出口,杜明亮这回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做贼心虚。用一本偷来的书就这样得到了八十元。去北墅监狱的车票单程四十,有了这八十,就不怕有去无回了。
3
去北墅监狱的事是李板先提起来的。李板说,北墅监狱关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有的判了无期,有的是死刑。杜明亮听见监狱两个字便心里一紧,又听关的都是杀人犯更是发慌。李板说,他想去看看。杜明亮问那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想看看那些人吗,很快要死掉了,那些人临刑前的晚上一定会做梦吧,是来世的自己给自己托梦,我想知道那些梦。这是杜明亮第一次听李板说托梦的事,没当回事,后来李板又说起一次,杜明亮在表哥的床上才想起来。
把《成语大全》借给李板的那天晚上,杜明亮做了梦,他梦见一个黑影,黑影说他叫杜明亮。
“你也叫杜明亮?”
“我就是杜明亮。”
“我也是杜明亮。”
“那我们很可能认识,或者,我们就是一个人。”
我们就是一个人。杜明亮忽然想起李板跟他说的话。怕不是他也碰到自己给自己托梦的事了。杜明亮想看清那黑影,身体却无法靠前,像被束住,手脚都不能动弹,只能说话。
“你应该到北墅监狱来。”
“北墅监狱?为什么?”
“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
梦到这里断了。杜明亮惊醒,一身冷汗。刚才梦见了什么,说了什么,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心里却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杜明亮依稀记得黑影说的最后一句。我很快就要死了。如果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托的梦,那莫不是一种警示。
第二天把李板约出来后,李板先把四十元给了杜明亮。杜明亮学母亲的样子半推半就接过了那四十元钱。李板以为杜明亮叫他出来是为了钱的事,其实不全是,更多是为了问清楚托梦的事。
“你也碰上托梦了?”
“可能是吧,我不确定。”
“这样,我教你个方法,晚上睡觉的时候,你打开录音机,用一盘空的磁带录音,第二天你再听听录好的磁带,要是有你说的梦话,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托梦了。”
杜明亮知道,李板又在说胡话了。可他还是按照李板的话做了。
录音机是母亲的,通常晚上用来听夜话节目,一个故作深沉的中年男人在讲情感和婚姻。母亲不听节目,晚上更睡不着。杜明亮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饭桌上他盯着面前的一盘凉拌猪舌头出了神。
“想啥呢?”母亲挥了挥手里的筷子。
“没想啥。”
“没想啥这么出神。”
“哦,想成语呢。”
“啥成语?”
“画地为牢。”
“啥意思?”
“不知道,说是今晚广播有成语学习节目,会讲。”
“那就听嘛。”
杜明亮就这样搞到了母亲的录音机。
操作简单,没一会儿杜明亮便将录音机该如何录音如何回放弄清楚了。并且,他也把学校发下来后从没用过的英语磁带洗了干净。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入睡了。
晚上十点多,卧室外传来了敲门声。
“学得怎么样?”母亲开了门,探进半截身子。
“嗯嗯。”杜明亮稍显慌乱地点了点头,他正斟酌录音机放置的最佳位置,好把梦话录得更清楚(如果他真的说了梦话)。
“嗯嗯是什么意思?听完课了?”
“嗯,没呢,还有后半段。”
“这课还挺晚。”母亲将信将疑,“那本冷笑话在你那吗?”
“是,以为你不看了。”杜明亮说着从书桌上把那本压在暑假作业底下的《冷笑话精选》抽了出来。母亲接过后,嘱咐了一句,听完早点睡觉,便退了出去。
又过了半小时,杜明亮听见屋外的关门声,母亲已经回了房间。杜明亮把录音机放在床头柜上,这才躺到床上,先是以平躺的姿势,怕梦话录不清楚,又调整了睡姿,侧躺,将脸朝向录音机。一切准备就绪。杜明亮按下了开始按钮,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的过程中闭上了眼睛。
4
佳航表哥再来的时候,母亲不在家,杜明亮迎表哥进屋,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语局促地让表哥坐,又学母亲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自己不会削苹果,只能一整个递给表哥。表哥笑着接过苹果又放回了茶几上,接着打开了背着的书包。
“听阿姨说,你最近在学成语。这个你或许能用上。”
那是一本《成语大全》,同样的雕花封皮,同样的四个宋体烫金大字板板正正地印在上面。杜明亮脑袋一懵,哪里还想着接着。表哥把书在杜明亮面前晃了晃,杜明亮才晃过神,接过来,又忘了说声谢谢。
表哥拿起了刚才放回茶几上的苹果,咬了一口,这回汁水没有溅出来。表哥知道吃这个种类的苹果要一边吃一边吮吸。即便杜明亮并没有告诉表哥。避免说话,杜明亮也拿起一个苹果啃起来。
“弟,最近学了什么成语?”
杜明亮知道自己逃不过,却又不确定表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而在有意试探他。
“画地为牢。”这是杜明亮脑袋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成语。
“画地为牢?”
“嗯。”
“什么意思?”
杜明亮哪里知道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即便他有很多次机会能够知道,第一次从李板口中听来这词的时候,他偷走表哥的《成语大全》以后,以及骗母亲用录音机听成语节目的时候(这个节目其实是杜明亮编的,是他说的胡话)。这些机会杜明亮全都错失了。到了表哥这里,被抓了现行。一紧张,被一块没嚼烂的苹果抓住机会窜进了气管,开始剧烈地咳嗽,咳了好半天。表哥给杜明亮拍背,也拍了好半天。苹果到底没咳出来,也许根本就没有,只是茶几上溅了许多的口水。杜明亮看着那星星点点的口水,恍惚理解了什么是画地为牢。
两人的苹果都没再吃下去。坐着缓了好一会儿。喝了表哥倒给他的水,杜明亮的气才终于顺了。客厅里实在太静了,杜明亮心想表哥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在等着他主动承认错误。若是有个电视还好,随便什么节目,出点声音也不见得像现在这样尴尬。杜明亮家里原先有一台电视,是父亲买的,只不过能收到的节目只有两个,天下足球和京剧荟萃。父亲在时还会看看足球节目,自从父亲离开以后,电视机闲置了。有时候母亲听着电视里雪花的白噪音睡着了,一觉到天亮。失眠缓解了,母亲喜忧参半,源于如果必须听白噪音才能睡觉,那岂不是要开一晚上电视,要浪费多少电费。于是母亲把白噪音录成了磁带,没多久,电视便坏掉了。没人再看,也懒得去修,一直放着。
“我妈应该快回来了。”
“我也该走了,书不用急着还我,慢慢看。”表哥说着起了身。
杜明亮揣着的不仅仅是偷书的心虚和羞愧,这些不能跟表哥讲,但另一些或许可以。毕竟表哥似乎也是自己给自己托过梦的人。
“表哥。”
“怎么了?”
“你,你说梦话吗?”
“梦话?不知道啊,应该不说吧。”表哥又笑了笑。那笑让杜明亮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是吧,自己一般不知道自己说不说梦话的吧。”
“你说梦话吗?”
杜明亮摇摇头。
“不说,还是跟我一样也不知道?”
杜明亮还是摇摇头。表哥笑得更开了。
表哥走了,杜明亮想说的和不敢说的到底都没能说成。是好是坏,杜明亮也分不清。
5
有了《成语大全》,再赖着母亲的录音机已是不可能。录好的磁带留下,录音机还了母亲。杜明亮把那盘磁带压在了暑假作业下。这个位置原来就是留给心事的。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又不是消失了,反而越沉越重。杜明亮反复想着李板的话。李板说,北墅监狱关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梦里那个杜明亮说他就在北墅监狱,这是否意味着我(杜明亮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以后会犯下大错,会杀了什么人。这个杜明亮是托了梦在警示自己,监狱里的生活并不好过,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里面的罪犯到底是什么模样。
打给李板,杜明亮直入主题,问李板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自己给自己托梦。
“你也碰到了?”
杜明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这不好说,但一般是在那个托梦给你的自己有危险,或者是快死的时候。”
“快死的时候?”
“是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更要做善事嘛,这就叫自救。”
李板的话多多少少有胡话的成分,杜明亮虽知道,却也不由自主地信了。
“那个自己在哪儿?”
“这不能说。”
“你不是也碰到自己给自己托梦吗?”
“就是碰到了,才不能说,说不来就破了。”
“破了?”
“对,破了。”
“那要怎么自救啊?”
“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要根据梦话。”
“梦话。”
“你该不会……”
“没有!”
有好一会儿两人谁都没说话,电话通着。杜明亮的呼吸声粗重,呼气吹进话筒,发出嗡嗡的声响。
“一起去吧。”
下一秒李板便回问了一句,“去哪儿?”
“北墅监狱。”
6
佳航表哥带来的那本《成语大全》还留在茶几上。除此之外,两半没吃完、切面早已氧化发黄的苹果,茶几上干结的苹果汁,也还在。傍晚母亲回来后把杜明亮从屋里叫了出来。
“家里来人了?”
“嗯。”杜明亮瞥了一眼茶几。
“谁啊?搞成这样。”母亲说着,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残余。
“表哥。”
“佳航?”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杜明亮,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书是表哥送来的,后来李板又来了。”
“也不知道收拾,”母亲端详了其中的一半苹果,嘟囔了一句,“浪费”,却还是咬了一口。还能吃,又接着咬了第二口。杜明亮觉得母亲手里的似乎就是差点要了他小命的那半苹果。
“书看完了,记得早点还给人家。”
“嗯。”
“我记得你不是有本成语……”母亲扭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书,“叫啥,成语大全。”
“那本是李板的,前几天他要回去了。”
“李板也对成语感兴趣?”
“算是吧。”
杜明亮拿起茶几上的《成语大全》,回了屋。《成语大全》和那盘磁带一起被压在了暑假作业下。《冷笑话精选》在最上面,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还回来的。杜明亮平时不看,现在倒想着翻翻。随手翻到一页,狼、老虎和狮子谁玩游戏一定会被淘汰?狼,因为:桃太郎(淘汰狼)。不好笑,笑不出来。
杜明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维护佳航表哥在母亲心里的形象。或许是仅凭两瓣苹果并不足以撼动,倒不如不说,说了母亲多半也会怪在他头上。如果把表哥的梦话说给母亲听会不会有所不同,但梦话这种东西,谁又会信呢。梦话里的四十元和现实里的四十元杜明亮都见证了,见证了不代表可以说,说了又不足为信。很多真话都被掖藏住,久而久之或许就变成了胡话。
出发日期定在后天上午。前一天晚上,杜明亮打算再用母亲的录音机听一下他的梦话,或许会对其中一些细节有新的理解。录音机顺利到手,翻开暑假作业准备拿出磁带的时候,却发现那本《成语大全》不见了。翻遍了每一摞书,每一个抽屉,都没找到。书不翼而飞。思来想后,唯一的可能就是母亲进了房间,检查暑假作业的时候,无意收走了《成语大全》。母亲没有理由拿走书的。多想无益,杜明亮只能去问母亲。母亲说没拿,那大概就真的是没拿了。回了房间重新找了一遍,仍是没找到。杜明亮又再次走到母亲跟前,如实告诉母亲《成语大全》丢了。书丢了要赔,杜明亮没钱,赔也是母亲赔。四十元钱被母亲攥在手里,她哪里知道现在一本书可以卖到这么贵。将信将疑,反复问了好几遍,杜明亮说,你要是不信,我打给表哥让他跟你说。说到这,母亲才松了手。
现在,总共有一百二十元了。一笔杜明亮之前从没能拿到过的巨款。过年的压岁钱揣在兜里,还没捂热,回了家便要全数交给母亲。母亲告诉杜明亮那钱是大人们之间的来往,有来有往,不能在杜明亮手里断了。把道理硬生生地说给杜明亮听,杜明亮到底还是个孩子,只知道钱的好处,还不知道钱的坏处。钱能买糖、买漫画书,钱被母亲收走,心里总会空落落的,但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躺在床上,将之前录的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快进键,齿轮飞快转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杜明亮憋着一口气,只等着那梦话出声。磁带最多只能录六十分钟,这个问题杜明亮在第一次听录音的时候才发现。那六十分钟里,的确有梦话,但只有一句,杜明亮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才依稀听得大概,似乎说的是“我不是杜明亮”。
那天晚上杜明亮睡了八个多小时,除去这六十分钟,余下的七个多小时里杜明亮说没说梦话,说了什么梦话,都不得而知。依靠录音机这种方法无法完成,当时市面上售卖的几种录音机最多也只能录两个小时。除非像那晚杜明亮在表哥家睡觉那样,有一个人醒着,或听,或用几个空白的磁带接力录音。唯一的人选是李板,可想来想去,杜明亮还是没跟李板说。睡眠时是一个人最缺乏防备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不经掩饰的,若是被人听了去,那不就是给听的人开了一条隐秘的通道,通到做梦的人的心里去。这很危险。如果杜明亮知道一年后随身听会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只要电量充足,想录多久的音就可以录多久,或许去北墅监狱的决定杜明亮会下得更果决一点。
7
杜明亮原本害怕那黑影再在梦里出现,现在却又希望出现。只是这几天来,黑影只出现过那一回。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又问起书的事。杜明亮说吃完饭他就去给表哥道歉,赔钱。临出门,母亲又让杜明亮提了一袋苹果,一同送去。出了门,本要去和李板碰面,看时间还早,又不能把这一袋苹果带去北墅监狱。表哥家不算远,走路十五分钟,而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杜明亮决定先去表哥家。八十揣在左边口袋,四十揣在右边口袋。一路上杜明亮都在想该怎么跟表哥说这件事。敲了门,是舅妈开的门。杜明亮问了,表哥在家,本想托舅妈转告,却无奈被热情的舅妈拉进了屋。
“苹果是我妈让我捎来的。”
“哦呦,一看就好吃,明亮真懂事。”
表哥这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见着明亮招了招手。杜明亮的右手揣在口袋里,揉捏着其中一张纸币的一角,不知是十元还是二十的。
“中午在家里吃饭,舅妈做几个好菜。”
“嗯……”
见杜明亮还站着,舅妈上前拉着杜明亮的左手将他轻轻一摁,杜明亮便坐在了沙发上。右手手指出了汗,纸币也变得光滑。
“哥,我是来给你这个的。”杜明亮把右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右手汗津津的,在阳光下发着光。
“啥?”
四十元摊在右手手掌,杜明亮、表哥和舅妈都看见了。
“我把那本书弄丢了,你借给我的那本《成语大全》。”
一时间几人都没说话,几秒后,是舅妈先搭了话。
“嗨,哪用啊,钱赶紧收着,一本书而已,没事,没事啊。”
舅妈说着把那四十元一把攥在手里,往杜明亮的口袋里塞,只是她塞的是左边口袋。杜明亮心里一慌,舅妈的手在口袋里没停留太久,但为了让钱装得深一点,舅妈有意将手往口袋里按了按。她应该没有发现吧?其实几张五角一元的和几张十元二十的叠在一起,放在口袋里,哪有那么容易察觉出不同。可杜明亮觉得舅妈一定知道了。杜明亮看了一眼表哥,表哥依然嘴角上扬,保持着一个特定的角度,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在笑,或许是在笑。杜明亮突然觉得,在舅妈这里和在母亲那里,表哥像是两个人。此时的表哥又成了个孩子,一个和他一样不能自己做决定的孩子。那四十元也许表哥想要,但他又不得不尊重母亲的决定,他不说话,不说真话也不说胡话。一个人不说话更显得成熟,像个大人。但杜明亮知道,表哥这些没说出口的话早晚会说出来的,他见证过,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
杜明亮离开表哥家,在和李板约定地点的途中,左手一直插在口袋。这三个四十元越来越烫,或许也是出了汗的缘故。第一个四十元,是偷的,是表哥的梦话泄了密,而表哥或许已有察觉;第二个四十元,是衡量和李板这份友情的砝码;第三个四十元,早晚会被母亲得知,钱表哥没有收,退回后也没有像压岁钱一样交还给母亲。杜明亮的脚步越来越重,他想起那黑影说过的话。我是杜明亮,我才是杜明亮。如果那个黑影能从梦里出来代替他该多好。他和自己都是杜明亮,也许没有什么不同。
和李板碰面,买票,上车,都算顺利。两人坐第三排。在去往北墅监狱的路上,路边临时停了几次车,后来车上几乎快坐满了。
李板往后面探头看了看,跟杜明亮说:“想不到去看杀人犯的还挺多。”
“不全是杀人犯吧。”
“听说有一个连环杀人魔也关在里面,一个月之内,杀了四个人,手段特别残忍。”
杜明亮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说,他们杀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也许就会有那种内心特别阴暗的人存在吧。”
“有些人临刑前都不觉得自己有罪,他们就像是在这世上玩了一回一样。”
“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死后他们会变成什么。”
“自己给自己托梦。”
李板断断续续地说,自言自语。
“梦话要是不能说,那该怎么办?”口袋里的钱已经湿溻溻的了。
“我也在想。”
“说了就破了,破了会怎么样?会死吗?”
李板看向杜明亮,随即抬起左手指了指窗外。“你看。”
那是几栋暗黄色的建筑,像民房,突然出现在荒瘠的草地上。远远地看,围墙并不算高,似乎用力一跳便能翻过去。那就是北墅监狱了吗,关押最十恶不赦的杀人犯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上去那样脆弱。他们会逃出去吗?像那个黑影一样,逃出去,逃进某个人的梦里,然后告诉那个做梦的人他就是他自己。
足够近了,已经可以看到门牌上那四个暗淡的大字,写着“北墅监狱”。杜明亮忽然想起把蝌蚪丢进院里那口枯井的那个下午,青蛙也好,癞蛤蟆也好,生长在小溪还是枯井都不该由他来决定。此刻,杜明亮有一个猜想,也许那个名叫杜明亮的黑影一直就在他心里,暗暗生长着。它根本不是从外面逃出来,又钻进他心里去的。它一直就在那里,一个只有杜明亮自己知道的地方。
“我就是杜明亮。”
“你说什么?”李板看向窗外的视线重新收回到杜明亮的脸上。
左手从口袋里逃出来,缓缓伸展开,像浮出水面后做了一个救命的深呼吸。其实,杜明亮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进不去那监狱,坐车过去也只是白费工夫。但他还是和李板一同去了。他忽然想起那个多次出现过的成语。牢房是谁画的,不知道,或许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遇见这个成语的人,此刻是在牢房里还是牢房外。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李板看着杜明亮,笑了一声。
“又说梦话了吧。”
汽车滴滴按了两下喇叭,是到站下车的提示。
“我们到了。”李板站起身。
杜明亮仍在看向窗外,窗户上落了一滴,是雨吗,还是苹果汁?一滴,两滴,断断续续地越落越多……下雨了。不知那口枯井还来不来得及填补,也许藏在床底下的那本《成语大全》会随雨水一起浮出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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