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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条件

二向箔2024-12-26 23:10:17文章·手记3

充分条件.jpg

作者/贞喜


‘不加珍珠的奶茶’和‘邵芳年’,他记挂了好多年。可当幸福真正在手时,他的自卑与自负却将其彻底击碎。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她完全没认出他来。这样很好。

进会场时,他一眼就看见她了。她穿着印花衬衣和阔腿裤,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卷发。他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因缘际会”。那一瞬他手心冒了很多汗,导致后来拿话筒都打滑。

场下有学生提问:“宿舍你好,刚刚你说写网文是个体力活儿,特别苦,好几次想放弃。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就没有放弃?”宿舍答道:“因为有一天发现自己的账户余额有六百多万。”全场发出“哇喔——”的惊叹声,随即掌声雷动。他握着汗津津的话筒憨笑,射灯打在他脸上,眼镜片反着光。

他是“单身宿舍”,笔名,大家都叫他宿舍。他和傻白天真哥、左手指月三个网络作家来S大参加交流活动。网络作家这个组合名词听起来有点离经叛道,其实最乖顺了,从不作妖,只想搞钱。宿舍平常不出门,但是为出门准备的东西也有不少,一身行头价值不菲。他们去参加作家培训班,有老师开玩笑说,看穿着就能区分网络作家和传统作家了。学员问,是网络作家穿得比较时尚吗?老师说,不,是穿得比较有钱。

活动结束后,他们和主办方老师一起在食堂用餐。她坐在了他的左手边。又黑又长的卷发,浓眉大眼,有点八十年代港星的样子,下巴又圆又短。天真哥说如果她的下巴再长一点尖一点就是个绝世大美女。宿舍心想,那就糟糕了,像网红脸。这样就很好。

昨天下午她主动加上他的微信,第一句话说的是:“宿舍老师,我是负责活动场地的邵芳年。”他一夜没睡着,猜测她不看网文,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但也许会在网上查一查他的资料。

“单身宿舍”,当红网络作家。因为日更一万字,不间断更新一千五百多天,刷新了某网文平台的纪录,上了网络作家排行榜。随之而来的是名誉地位,还有钱——很多很多的钱。

天真哥说,男人就两种,有钱的和没钱的;女人也就两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宿舍觉得自己如今算是有钱的,才配得上他心里最好看的女人。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宿舍拿纸巾抹了抹嘴,看向对面的柜台。

两根方形的灰柱子中间,挤着一条堆满了碎冰的不锈钢柜台。白花花亮晶晶的碎冰当中摆着许多饮料。是那种塑料杯封装的手作饮料,奶茶、柠檬茶、水果茶等等,色彩诱人。一个穿工作服、戴帽子和口罩的男孩在柜台后站着,目光呆滞。

你们喝奶茶吗?宿舍问的是“你们”,却只对着邵芳年。邵芳年在看手机,礼貌冲他一笑说:“不喝,谢谢。”宿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柜台,问那男孩:“不加珍珠的奶茶有吗?”男孩反应了好几秒种,缓缓摇头。邵芳年听见了,说:“外面有,我带你去买。”

食堂对面是一排奶茶店,各种连锁品牌都有。邵芳年领着宿舍走向其中一家。她离他只有半米,身上散着一阵淡香。如果这香气有画面,应该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那样,轻盈又饱满。他满心欢喜,但是不舍得多看她一眼,怕看一眼就少一眼。

宿舍买了两杯奶茶,一杯给邵芳年。她摆手说不要。他拿着两大杯奶茶,看上去有点尴尬。有一位陪同的李老师热情解围,把多余的那杯认领了去。他喝了一口,勉强咽下去,这算什么奶茶,奶粉和茶粉加糖调出来的,难怪邵芳年不要。但李老师一边夸好喝一边感谢宿舍,也不知道是真好喝还是假客气。反正李老师就是一个很捧场的人,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不管他们谁开启的话题,末了李老师都要笑一阵。这种女人很可爱,让男人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相较之下邵芳年有些冷漠,她微皱着眉,嘴撅起来,显得下巴更短了。

宿舍回到家里。也算不上家,是租来的公寓,他在这写出了一千多万字。虽然已经买了房,但是一直没搬。小鸥正躺在沙发上刷抖音。他说:“你走吧,以后别来了。”她问:“为什么?”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小鸥说:“分手快一年了,我经常来,你也没赶我走,你怎么了?”她说话时总是巴巴地望着他。脸很瘦,一点肉也挂不住,楚楚可怜的样子。小鸥是很听话的那种女朋友,他说喜欢短头发,她就剪了头发;他说不喜欢烟味,她就戒了烟;他说不会开车的都是废人,她就去学了车。但是他们已经分手了。他送她出门的时候说,找个正经工作,这么年轻,不能天天躺在家玩手机。小鸥走的时候红着眼睛。宿舍没敢多看她,虽然他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但这种场面他非常不喜欢。

宿舍每天坚持四个小时坐在电脑面前写作,为了免打扰会关掉手机。最近他都没关机,要等邵芳年的消息。他天天找邵芳年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她回消息不及时,但每条都回。想来是出于礼貌,对他这人没什么兴趣。不过宿舍挺高兴。心情就像——水手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漂了许久,看见一座岛,想上岸了。

宿舍请邵芳年吃日料,约了两周才约出来。在一家酒店的最顶楼,他翻了下菜单,点了一个三千九百八的套餐。邵芳年睨着他说:“早知道你这样请客,我是没胆子来的。”他笑呵呵地说:“那你要把胆子练肥一点了。”邵芳年没接话,一手托腮,脸朝着窗外。

河豚刺身、龙虾刺身、海胆刺身、鹅肝、寿司、烤物一道道上来了,摆盘精致讲究。他带过一个小网红来这吃饭,对方开着直播吃了三小时,粉丝量蹭蹭涨。他也带过小鸥来,她逮着每道菜拍照发朋友圈,分了三次发。邵芳年只是吃东西,表情显露出一丝丝愉悦。她好奇地打听着网络作家的那些事儿。

他说,最难的是头一年。什么都不懂,靠全勤奖过活。日更一万字,全勤奖每月一千二,VIP订阅收入也就几百,好的时候一千多,加起来不超过三千,还要交税。那年冬天特别冷,他交不起取暖费。买了两个小太阳一边一个烤着,就这样咬牙扛。从下雪那天开始宅在家里,闷头写了好多天。有天早晨发起了高烧,不得不出门去看个病,发现外面的树都开花了。这一宅,居然是四个月。走在路上感觉在踩棉花,充满了不真实感。那时候他想过放弃,可是责编不肯放过他,用各种名人事迹鞭策他。这些名人包括爱迪生、达·芬奇、华罗庚、张海迪还有唐家三少。第二年,他就开始起飞了。责编真是个好人呐,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不能辜负她。

“责编是个女孩吗?”邵芳年问。

宿舍点头:“嗯,是啊。连上帝都是女孩。全天下的好人都应该是女孩。”

她笑了。因为喝了点清酒,她的脸蛋粉扑扑的,比之前更有温度。

他不敢一直看她,说话的时候瞟一眼,又飞快看向别处。

“你的笔名是什么意思?”她好奇问。

他说,以前打工的时候住在一个集体宿舍里。三十平的房间,睡了十几个人。层高只有二米五,没空调,只有一把大风扇。那黑乎乎的风扇一转,逼仄的空间里都是脚臭味。他渴望自己能住上单身宿舍。有独立的卫浴,有空调和不难闻的空气。还有,能带喜欢的女孩回来。

说到喜欢的女孩子,他脸上弥漫着幸福的红光。

 

两根方形的灰柱子中间,挤着一条堆满了碎冰的不锈钢柜台。白花花亮晶晶的碎冰当中摆着许多饮料。徐建刚——那时候他还不叫“单身宿舍”——在柜台后站着,按食堂要求穿戴整齐。他才十九岁,特别瘦,还没近视,人生好像还没开始。他工作的奶茶店在食堂对面。老板为了做生意,在食堂里找了这么个见缝插针的地方摆上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搬运,把奶茶店里做好的饮料一趟趟地运到食堂里去。他一个人推着小车来回跑。满头满脸都是汗,衣领湿了一大圈。回到柜台前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就是在这样一个烦躁的中午遇见了邵芳年。

她穿着白T恤和阔腿牛仔裤,上衣塞进裤子里,显得腰很细。一头又黑又长的卷发乱蓬蓬的,双手抱着一个文件夹在胸前,朝他迎面走过来。她低头在那堆饮料里找来找去,抬头对他说:“我要没有珍珠的奶茶。”

她的眉毛浓黑,眼睛很亮,乍看一眼有点像王祖贤。

他觉得更热了,耳朵根发烫,低声问:“要椰果和红豆吗?”

“不要,什么都不要放。我要纯奶茶。”

“没有。”他没办法,这些饮料都是做好了拿过来的。

邵芳年惋惜地叹口气,走了。她走路的时候时不时踮脚,连背影都很好看。

第二天,他带来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的奶茶,是他亲手是用鲜奶调的。可是邵芳年没来。他就自己喝了。接着好多天,他都带着她要的奶茶。老板问他,是真的有人要买这种奶茶,还是他自己想喝,他解释不了。但就这样练就了做奶茶的手艺。

有天晚上,他在食堂外面的公告栏上看见了邵芳年。先是看见的照片,然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拿了一等奖学金,上了红榜。他用手机搜她的名字,有她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获奖记录,有她参加文艺汇报演出的照片,还有她在校庆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视频。人生头一回,徐建刚后悔自己没好好念书。如果他也是个大学生,是不是可以离她更近一点。

再遇见邵芳年是深秋,她抱着一堆考研资料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他从泡沫箱子里拿出一杯奶茶给邵芳年:“没有珍珠的奶茶。”

邵芳年毫不犹疑接过来,冲他笑着道谢。他补充道:“是鲜奶的,更健康一些。”邵芳年答了声“好的”,扫码付款,拿上奶茶。

他终于卖出了这杯为她准备的奶茶,目送她走出食堂,通过食堂宽敞的窗户看见她上了一辆豪车,车牌尾号3333。开车的是个白净斯文的男人,看着三十出头,头发梳得整齐。她很自然地坐在副驾驶,但是他们之间话不多。

早就听说这里的女生常常被豪车接走。她们会去陪人吃饭、喝酒、跳舞,或者其他。但是这种传闻,听说是一回事,看见是另一回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一回事,发生在邵芳年身上是另一回事。他依然每天都带着什么都不放的奶茶。他怕邵芳年失望。她应该没有失望过吧,她失望的时候会撅着嘴。

后来他碰到过几次邵芳年和那个男人在食堂里吃饭。男人会点几个小炒,自己不怎么吃,就看着邵芳年吃。邵芳年一个人哪里吃得完,那些菜就浪费了。男人爱抽烟,戴着腕表的手从兜里掏出烟来,有时候是中华,有时候是黄鹤楼。有一回,他们经过了他的柜台。邵芳年停下脚步想买奶茶,男人说不要吃“垃圾食品”。邵芳年很听话地跟男人走了。徐建刚庆幸自己始终戴着口罩,这样谁也看不见他的脸色。

有天邵芳年和一个女同学一起过来买饮料。邵芳年拿到她的奶茶时,女同学突然拉着她低头说话,像做贼心虚的样子。

“喂,那个谁又在看你。”

“谁啊?”

“那个计算机系的呀!”

徐建刚抬头,视线越过邵芳年的肩膀看见了她身后不远处的男生。那个男生的确在看邵芳年,神情紧张,眼睛却在发光。

女同学装模作样在柜台上挑选饮料,不断拿起又放下,“他是不是在追你?”

“算是吧。”邵芳年看上去反而淡定得多。

“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呀?学霸嘛你嫌人家嘴笨,话多的你说人家油腻,艺术系那个太飘了,体育生又没文化。难不成……你想找个有钱的?”

邵芳年的目光始终向下垂着,慢悠悠地说:“有钱,也算是个充分条件吧。”

 

邵芳年本是一朵飘远的白云。他不知道她毕业后去了哪里,做什么工作。没想到她考研留校了。还能和她在S大重逢,老天这个女孩对他真是太好了。

晚餐的气氛还算融洽,她在听他讲网络作家的故事,不反感。于是他提议吃完饭再去看个电影,但邵芳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说晚上还有其他事情。

现在快九点了,她还能有什么事情。宿舍打量邵芳年戴的耳环、项链和手镯,都是奢侈品。她只是一个大学老师而已,是那个男人送的吗?她喜欢的话,他也可以送给她。想到这,他没胃口了,觉得什么味道都不对劲,都很酸。

回去后,宿舍找天真哥帮忙打听邵芳年是不是单身。过了几天,天真哥回他两个字“单身”。

“确定吗?问的谁?”宿舍半信半疑。

“那个李老师,记得吧,她是邵老师的室友。”

宿舍舒了口气,连日来的惶惶不安终于消散了。谁还没点过去呢,他心想,重要的是将来。他那点心思被天真哥知道后,整个群都知道了,大家纷纷表示要助他一臂之力。

周末,天真哥把S大那几个负责活动的老师都约上了,在湖边的草地里支起了两顶白色的遮阳蓬。秋风是爽利的,一阵一阵地吹,力度刚刚好。让人心情愉快,但不会吹乱头发。有人负责烧烤,有人负责切水果,还有人在外面玩飞盘。这是一项热门运动,邵芳年不会玩,坐在篷里看玩手机。宿舍也不会,就坐在她对面玩手机。李老师端着一盘红彤彤的车厘子过来,瞄了一眼邵芳年的手机,说:“苏博士找你干吗?”邵芳年登时眼珠一鼓,把手机翻面盖在桌上,回头教育李老师:“麻烦你改改这个偷看的臭毛病。”宿舍问:“苏博士是谁?”

邵老师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呗!李老师咧着嘴笑,走前拍了拍宿舍的肩膀说:“那你加油哦。”邵芳年对着李老师一脸骄横的神情,倒也让人看得出来两人关系极好才不避讳。宿舍喜欢看邵芳年这生动的模样,笑着和她说:“我觉得苏博士没戏。”她盯着他问:“怎么看出来的?”

你和他聊天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宿舍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眉头往上竖起,眉尾和眼角都往下耷拉,完全模仿邵芳年。他觉得她的脸做什么表情都好看。

邵芳年脸撇向一边去看人家玩飞盘。沉默了好几分钟,她突然问他:“一个小说写一千多万字,有必要吗?”

“也许没必要,但是有钱啊。”他挺开心的,说明她看过他的小说。

“写了好几年也不想休息一下?”

“不能休息,休息就是亏钱啊。”责编苦心将他带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休息的。责编举了好多反面例子,那些前浪们一停下来休息,就被后浪拍死了。当然还举了正面例子,柯南,连载了二十多年还没完。一个作品红了就让它一直红下去,别想完结的事。

“所以你写作是为了赚钱?”

“对。有钱是个充分条件。”他语气里充满了自信。

后来宿舍被天真哥强行拉出去玩飞盘,因为频频去看邵芳年,玩得也不认真,一个不小心把膝盖给扭伤了。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额头冒着汗,心想太丢脸了。

天真哥说:“你半月板的旧伤吧,得去医院看看啊。但是谁陪他去呢?那帮家伙各个鸡贼,找各种推脱的借口,最后这任务落到了邵芳年头上。”

邵芳年瞪大眼睛:“我?”她的潜台词大约是“我跟你很熟吗?”但她的表情又很快缓下来:“那好吧。”

宿舍猜想这也不是因为关心他,而是这里太无聊了。邵芳年不会开车,就叫了代驾,陪他去医院,再送他回家。宿舍收到天真哥的消息“塞翁失马”,顿时心情大好。可一到家又尴尬了,有点乱。他进门就开始收拾一些杂物,许是为了掩饰紧张。她要他别收了,反正她马上就走。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急中生智说:“等等,我想请你喝奶茶!”

邵芳年的脚尖转了回来,疑惑地看着他。他说:“我亲手做,赏个脸吧。”她短短的下巴扬起又落下。

茶叶在沸水里翻滚,咕嘟咕嘟响。他后悔留她了,傻得要命。这屋子才一室一厅三十几平,一览无余。她看见洗漱台上有一些护肤品,还有一瓶隐形眼镜护理液。他有点懵,一瘸一拐地过来说:“这些东西放了很久,我也没想着扔。”她横了他一眼,得了吧,隐形眼镜护理液都还没过期。他拿起那瓶东西看,很不好意思说:“其实都分手一年了,但是她还经常来找我。”

“那你们睡觉吗?”邵芳年斜眼看他,面无表情。

他出了一身冷汗,紧张到嗓子痒,干笑着说:“我不能骗你。”

“这算什么?”

“算——”他的嘴瓢了一下,那俩字没说出口。水壶发出滴滴的报警声,平常他听到这声觉得烦,希望它静音,这会却觉得它悦耳动听。“我去做奶茶。”

他从邵芳年灼人的目光中逃走了,背上一片冰凉。但这事也没法逃避。他做好奶茶送到她面前,看她端起杯子那一刻,时空好像停滞了。他产生了幻觉,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逐渐透明,四周的一切也都虚化了、溶解了,全世界只剩一个邵芳年。她喝了一口,又喝一口,表情变了又变。

“很好喝,你在哪学的?”她提了个好问题。

他想过要在合适的时候告诉她,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但告诉她了似乎也没什么益处。他只说以前在奶茶店打工学的,其他一概不提。然后态度诚恳交代了小鸥的事情。

小鸥是他在街上捡回来的,疫情暴发那时候她失业了,被房东赶出来,守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在路边哭,看着很可怜就带回家了。没想到就这样被关在一起几个月,然后顺理成章成了男女朋友。不知小鸥遇到他是走运还是倒霉。他帮她解决了很多问题,也导致她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但是我保证,她以后不会来了。”

“哦,你和我说这个干吗。”她的嘴又撅了起来,表示不屑一顾。

他叹口气,觉得自己又多做了一桩蠢事。

 

城市的夜空是混沌不安的,揉进了太多灯光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天已经不会黑了。人也不必非在晚上睡觉。

现在是宿舍的工作时间,他打开写作软件,默默鞭策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办法集中精神。心里痒痒的,挠又挠不到。不知道邵芳年有没有睡,要不要说句晚安?他拿起手机又放下,反复几次,终于发了一条“睡了吗?”刚发出去,微信即时弹出一条消息:开门。

是小鸥发来的。宿舍惊慌地盯着门看,不能开,他向邵芳年保证过不让小鸥来了。于是他回道:不开。小鸥用各种骂人的表情包刷屏,宿舍不理。他认为她喝多了,如果她大喊大叫砸门怎么办,邻居会投诉吧,甚至会报警吗?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小鸥突然发了一张邵芳年的照片过来——她戴着太阳镜坐在白色的遮阳蓬底下吃车厘子,气定神闲。

他很恼火,马上问她哪来的照片。小鸥不说,但他猜到了,玩飞盘那天的朋友小鸥认识好几个。

小鸥:你不喜欢长头发。

宿舍:我就喜欢长头发。

小鸥:她不会开车,不会开车的都是废人。

宿舍:我会就行了。

小鸥:她是研究生,你大学都没上过,别做梦了!

宿舍:你要多少钱分手费,开个价。

宿舍被激怒了,小鸥那句话戳到他的痛处了,他手指在发抖,使劲盯着门看,想着要不要出去把小鸥拎进来训一顿。他以前经常训她,关于她日常的懒惰习性和偶尔的愚蠢行为。但是他不能,谁知道她进来会发生什么。他绞尽脑汁想怎么说才能劝她走,小鸥却安静了。门外也没有任何动静。宿舍突然想到,这么晚了楼下有门禁,小鸥是进不来的。她根本没在门外。

邵芳年回了消息说她没睡,在看电影。他问看什么电影。她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宿舍说,是个老片子,在哪看。她说,朋友搞的一个电影沙龙,每周放部老片。他心里在想邵芳年是和谁一起看电影呢,那个搞电影沙龙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刚开始,你来吗?”她竟发出了邀约。

宿舍到了那个地方,在一条深巷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大马路边上。沿着巷子走到底有一家门脸普通的咖啡店。里面坐了十几个人,都在全神贯注看电影。他进来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没有人关心。他就随便找个沙发坐下。沙发特别舒服,将臀部和后背包裹,像个怀抱。他坐下后开始寻找邵芳年,通过投影的光确认她的位置,然后给她发微信“我到了”。她回复“随便坐”,导致他手机响了,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她也看了过来,眉头皱起,嘴角往下垂。他赶紧把手机关了,额头冒汗,心脏怦怦跳。他没有心思看电影,一直想东想西。等会要和邵芳年的朋友认识,她会怎么介绍自己?他不擅于社交,要和人家聊什么?

是他多虑了,邵芳年并没有介绍他。电影结束后,大家轮流发表了一些看法和感受,吃了点茶和点心,然后各回各家。邵芳年说,这里来去自由,大家就是点头之交,彼此都不知道底细,没有社交压力。他们从巷子里慢慢走出来,沿路漂浮着金银花的香气。邵芳年的脚步声叩叩响。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说:“谢谢,不过我的车已经到了。”

他们走出了巷子,路边停着一辆尾号3333的车。她和宿舍说拜拜,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那一刻车里的灯亮了,他看见那个男人的样子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衣着讲究,干净整洁,手腕上的表似乎换了新款。男人也看见宿舍了,眼神冷漠,充满了男性之间才能意会的警惕和敌意。

不是说她单身吗?看来是他误会了单身的意思。“不要吃垃圾食品”——那句话回到了耳边。

 

宿舍回去之后一直在写小说。他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胡思乱想,百爪挠心。甚至连手机没开都不知道——看电影的时候关机的。写到天亮了累到极点,倒头就呼呼大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敲门声唤醒。一直没吃东西,四肢发麻,他像僵尸一样走去开了门。小鸥在门外瞪着他。他还没缓过来,问她怎么又来了。小鸥说:“天真哥说你失联二十四小时了,我来看看。”宿舍揉着眼睛说:“可能手机没电了。”小鸥将一个大的蛇皮袋子甩在宿舍面前,说:“还给你。”宿舍没戴眼镜,只看见小鸥模糊的轮廓,她好像哭了,又好像在笑。反正她走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宿舍打开蛇皮袋一看,里面都是鞋包化妆品和首饰,他曾经送她的礼物。还给他,他能有什么用?愚蠢的行为。袋子就这样扔在门外不管了,他回屋找手机。开机一看,天真哥果然发了很多消息,约他打游戏。还有邵芳年发的一条消息:你喜欢这部电影吗?

当然喜欢。不但喜欢这部电影,也喜欢这本书。《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他读过为数不多的文学名著中最喜欢的一本。

他约了邵芳年出来。

这是一套四百多平的大平层,当地最高标准的精装房。全套智能家居,进门后,玄关、客厅、阳台依次亮起柔和的灯光。他说随便参观。她脱了尖头鞋,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窗边,自动窗帘徐徐打开。对面有一座庄园式的豪华酒店,璀璨灯光点缀着酒店门外巨大的音乐喷泉。邵芳年有些出神地说:“好像电影里的场景啊。”宿舍说:“嗯,买这房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对面的夜景。”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带她来,其实不在计划内。这是一种冒险,而冒险是某种形式的浪漫。他说:“接下来的计划是找个女主人。”说这话的时候,他都不好意思看她,故意看着别处。邵芳年说:“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人,没礼貌。”他只好看着她了。

她的每一个眼神,说话的语气,拨弄头发的手指,都是慢动作。她好像会发射一种无线波,离得越近,信号越强,他能感受到那种波动,令他的呼吸吐纳如同潮涨潮退一样声势浩大。

他说:“我会对你很好的;我要给你买最贵的包、最高级的护肤品;我要送你一辆车,只要我买得起你随便挑。”她笑他肤浅。他说:“我只是不能全天陪你,财务自由就意味着时间不自由,我不能停更,不能走下坡路。”她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其实你对我一无所知。”他说:“就喜欢你好看行不行?”她无奈叹气,简单粗暴,但也不是不行。

他亲吻了她,她没有反对。他们决定做爱。但他的膝盖受伤了不方便,让他很懊恼。她说:“那我在上面。”

夜空混沌,时而红时而紫时而蓝,窗对面的豪华酒店美轮美奂。喷泉随着《天鹅湖序曲》的节奏旋转跳跃。他们瘫在沙发上,四肢仍然交缠在一起。

“你知道吗,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他想,现在时机恰好。

“嗯。我知道。”她答道。

“不,你不会知道喜欢你多久了,我真的是拼了才走到这一步,你不会知道的。”他都快要哭了,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我知道了。”

他说:“那你能不能别再和他来往了?”

她愣住了,“你说谁?”

“那辆尾号3333的车。”

她瞪着硕大的眼睛,半晌没言语。

“我知道你跟他有几年了,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玩玩而已,不会认真的。”

“他能给你什么,我也可以。”

“你能不能别再和他来往了?”

邵芳年目光沉静下来,音乐声也停了。她起来穿衣服,低着头说:“我们只是睡了一次而已,还轮不到你管我。”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这样离开了他的生活。

他当时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失魂落魄回到公寓,门口那个蛇皮袋还在。他有些生气,都是昂贵的礼物,小鸥怎么可以用蛇皮袋来装。他把蛇皮袋往屋子里拖,结果袋子底部不知道被什么划了个大口子,零零碎碎的东西漏了一路。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时间好像停止了,一切都毫无意义。

三年后,宿舍和李娴雅准备结婚了。李娴雅就是那个很会笑的李老师。宿舍追邵老师失败了,是李老师安慰了他受挫的心灵。没多久,李老师就搬进了那套大平层。

他们去一家专卖店挑选结婚用的床上用品,遇到了那个男人。许多零碎的回忆像缺氧的小鱼儿跃出水面一样冒了出来。宿舍与他对视不到一秒就挪开了视线。李娴雅却热情地喊了声“叔叔”,还闲聊了几句。

宿舍拉着李娴雅问:“那是谁?”李娴雅说:“是邵芳年她爸爸呀,这家店的老板。”他嚅嗫着:“她爸爸这么年轻?”李娴雅说:“十八岁就有了她,能不年轻嘛。”李娴雅得意地挽着他的手:“看来你没骗我啊,果然跟她不熟。”

他的脸色又变回了苍白,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退到自卑里去,退到恐惧里去,退到无边的寂寞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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