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又见娜拉
作者/程惠子
我将自己‘流放’到国外,选择成为‘娜拉’。异国他乡,小芬阿姨是我的接驳者,也是国内家人的饭桌谈资。我,是一个失败的留学生,也是小芬二代。
不过是七点过了一刻钟,窗外的天光已全然消散,街道黑透,给人一种几近午夜的错觉。小芬开车带我在城中绕啊绕,雨点如蝇虫般朝着车灯扑来,只因它是暗夜中的唯一光源。小芬讲,那个座椅可以加热的,你自己打开。我在黑暗中摸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刚才上车前不小心踩到雨水,从裤脚湿到脚底心,但我没有说。车子停在一个红灯前,小芬从驾驶座弯身过来,喏,在这里,看到哇?她点亮一个橙色的按钮,暖流缓缓推入皮肤。红灯变绿,小芬往前开,留下一个毛拉拉的马尾:马上到了噢,你不要急,到了给你换鞋子,穿我的鞋就可以,大一点嘛就大一点,你听姐姐的不会有错。小芬是我爸远房的表妹,严格地说,我应该叫她小姑姑,可小芬一直自称姐姐,跟外人介绍我,也只说是ma petite soeur(我家小妹)。她继续开着车,从后视镜里扬起一双笑眼,湿答答回去,搞不好要生病的,要换鞋子,你记得提醒我。
不知过个几个路口,车子终于转入China Town。骤然的灯火辉煌极其晃眼,热气和喧嚣像从另一个世界流转过来,将刚才的黑暗永久地隔开了。小芬停好车,对着前方镜子检查了一下睫毛和头发,又补了一次口红,喊我一同下车。还没走到门面,一路就听到两旁商铺的招呼,小芬回来啦,领个小囡是啥人呀?跟你连相噢。小芬红唇皓齿,笑出八颗牙:自家妹妹,来这边上学,明年博士毕业了。那边也笑,哦呦,那明年好来帮你忙了诶。小芬挥挥手,拉着我往前走:哪会啦,她们读书人,以后不做这行啦。
厨师端来两小锅青口贝,淡紫色的贝壳夹着嫩黄色的肉,微微张口,青柠檬点缀在侧,又端来黄油啤酒,用一支胖胖的高脚杯盛满,白色的泡沫丰盈厚重,趁势斜放在酒瓶口,矜持得不像食物。小芬用法文跟厨师说了一串话,蓝眼睛的男人笑得花枝乱颤,主动拿出手机跟小芬贴脸自拍合影。我又听小芬跟人家介绍说ma petite soeur,这是我唯一能听懂的话,于是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心里却觉得茫然。小芬拿起一只青口贝,当作夹子使用,镊出另一只青口贝里的肉,又蘸上一小块美乃滋,放进我的盘子。给,你看,要这样吃。她示范给我看,我依着她的样子去学,却不得关窍,要么弄碎了贝壳,要么把肉夹碎,最后索性直接用手掰开来吃,也不蘸美乃滋了。小芬在看着我笑,她的笑不是笑在脸上,是在我心里,细细密密像汩汩上涌的气泡,在我弄湿裤脚,夹碎贝壳时轻巧地破裂,她端起黄油啤酒喝一口:你有没有喝过这边的啤酒?比荷语区的好太多,快试试看。我喝了一口,没喝出什么滋味,我完全不会喝酒,所有带酒精的饮料都不能被我理解,但我还是说好喝,是和荷语区不一样。酒精的好处能让人从头到脚地发热,我盼望我的鞋子能早点变得温暖。
小芬这家店开了十多年,是我读初中时开的。那时我爸和我说,你小芬阿姨在国外发达了哦,开店做老板,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都给她打工。说完他自己也笑,笑声从鼻孔里嘁出来,仿佛小芬发达的方式来路不明,像一出充满嘲讽意义的喜剧。小芬二十出头就出国,摸爬滚打了一圈,也才不过四十。她从赌马场的女侍应生做起,陆续在中餐馆、百货商场、花卉市场都上过班。小芬在电话里和我爸讲,一开始给中国人做工,人家给多少就拿多少,偶有客人给五欧小费,能高兴好半天,后来听说去外国人的餐厅打工时薪更高,于是拼命学语言,很快学通了英文法文,时薪果然翻着倍涨上去,假期也变更多。小芬讲这些话时有种苦尽甘来的成就感:那段时间做梦都在说外语,后悔在国内时没好好学,不然才不会在中餐馆耽搁那么久,要跟昭楠和展鹏说,好好学外语,千万别学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芬若有似无的鞭策,我英文一直不错,至少要比展鹏强很多。但展鹏从来不在乎这些,他高考英文刚刚及格,从一个二本毕业后,就被我爸妈送进一家熟人单位。男孩学习不用太好,以后嘛社会上闯一闯,总会有出息的。他们都这么说。展鹏很快结婚生女,又很快腆出一个和他太太的二胎孕肚差不多的肚子,我考上博士那年,他的小儿子出生,全家都很满意。
在小侄子的满月酒上,不少人来劝我,做什么那么要强嘛,硕士毕业已经很好了呀,还出国?博士毕业你都多大了?到时候你弟弟第三个小孩恐怕都有了噢。我爸妈做出为难的样子和人家解释,我们可管不了她了,女孩子大了心思多,我们老早都劝过的,就是不听。他们为难的神情并不能掩盖那份喜悦,没说两句就又去和人寒暄。展鹏又当爸爸,在席间与人推杯换盏,粉红的衬衫被肚子撑得目眦尽裂。你觉得你姐姐这个性格像啥人啊?没有随你爸爸妈妈呀。一个我叫不上称呼的亲戚走到他身边,他很自然地给对方倒酒,话语间仿佛已是非常熟识。我讲给你听吧展鹏,你姐姐像小芬!她这个样子,就像小芬,你们家呀,又出一个小芬。小芬,这个名字像是一个准确的密码,说完他们都笑了,聊起一个共同的话题会让他们兴奋,如果这个话题是一个女人,就会更兴奋。那时我并不生气,也没有去辩驳,我在想,和小芬一样,有什么不好?
我当然知道她们是怎么谈起小芬的。小芬回来一次,关于她的议论就又多一次,渐渐地小芬就不再回来,只在逢年过节时打打电话。他们议论小芬的手臂晒得像非洲人一样黑,议论她一手一支的金手镯,议论她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许久也不回来一次,议论她至今未婚未育,从来也没领过一个男人上门。议论当然都是背着她的,带着酒和笑的,将她的故事打碎了扔进酒杯里,摇一摇溶化了,当作助兴的点缀,再一口一口喝进肚子。他们说她家当初拆迁,小芬刚成年,拆迁款都给了她哥哥弟弟,为此她大闹一场,闹到最后不受所有人待见,带着四百欧元,决绝地出了国。他们只说小芬“有脾气”“胆子大”“不像个女的”,没人责怪她的父母兄弟,接着笑一声,笑声从鼻孔里嘁出来。如今小芬在国外开连锁饭店,大使馆办宴会都要请她去,还经常作为杰出纳税人接受采访,但聊天时他们从不谈这个,只说她如何当初出国时如何年轻,又如何窘迫。我听人家说,在国外去做服务员,尤其那种场合,那人家给小费都直接塞进胸罩里的呀。说完他们红着脸大笑一阵,又喝下两杯酒,宴席结束,再踉跄着步子回家。小芬的故事就躺在杯底,成为男人们心中一种想象的自我安慰。
我本以为我会成为和小芬一样的人,拿学位,做教职,留在国外的大学,成为一个故事,被他们谈笑、羡慕和妒忌。我会将这视为一种光荣,但我没能做到。在小芬家住下的第三天,我和她说了退学的事,并说想来这里上班。知道我退学的人都会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拿到学位,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小芬怔了怔,却什么没有问。
小芬开的是融合餐厅,主打东南亚菜和本土菜,餐厅里什么员工都有,泰国人,越南人,法国人,当然也有中国人。女侍应生很多,都穿着及膝裙,涂鲜艳的大红嘴唇,好几个侍应生已经明显上了年纪,但还是妆容精致,脖颈间戴一小颗钻石项链。小芬说,员工开心才会有热情服务顾客,所以都尽量给她们最好的待遇,发永久合同,配得体的薪水。阳光洒落在餐桌上,一个泰国女生端来两杯咖啡,点头冲我笑笑,随即用法语跟小芬聊起天来。咖啡旁放着两块三角形巧克力,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天知道我有多羡慕小芬,她多么成功,成功到已经能够以己度人。
成为别人的故事,或者说谈资,也是有门槛的,比如小芬。至于我,恐怕会成为酒桌上的笑话,连带着我的家人一起——真奇怪,这种时候我居然还是会想到,自己能带给家人的是什么。我曾以为我能给他们带来荣誉,并通过这份荣誉让他们看到我与展鹏的不同,但似乎没有,我所以为的荣誉于他们而言像是一种装点,如过年时贴出的窗花,让外人觉得这个家如此饱满而美好:儿女双全,且儿子已然有了可以继承姓氏的下一代;女儿呢,女儿的作用是什么,大概就是学习好,因为女儿学习好,整个家都可以与所谓“书香”沾边,这张书香的窗花贴在透明的玻璃窗上,让外人一眼即知。等人都走光后,再撕下来,随着残羹冷炙扔进废纸堆,宣布年已过完,她的效用就此结束。
而现在的我可能连装点都再不是,转而变成某种污垢,某道刻痕,需要在客人到来时做些遮掩,犹如不曾存在过。我爸的朋友圈半年可见,从前我出现他的主页中,都是以奖状、奖学金和录取通知的形式,来收获点赞、大拇指和表示钦佩的双手抱拳。如今那些讯息已不可见,只能看到婴儿或哭或笑的脸孔在他的页面刷屏。
在小芬店里工作的第二周,我基本掌握了节奏,同事们知道我不会法文,都尽量派给我讲英文的顾客,从没有被为难过。小芬每日来巡店,都要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是否适应得了,我都回答Yes,是的。那一日,我依然如此回答小芬,一位略懂中文的泰国店员忽然问我,Why are you always answering yes?
我愣一下,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本能地说,Cause I don't want to let you down.
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向我走近两步,脸上是她一如既往的微笑,Sweetie, you are new here. You have reason to speak up about your difficulties. 她眼角漫着鱼尾纹,但瞳孔极明亮,You didn't let anyone down. In fact, you don't have to meet anyone's expectations, including hers. 她用手一指小芬,小芬也笑,耸耸肩膀说,She is right.
小芬和我说,泰国同事从前也是做学问,漂洋过海来读书,学人类学,拿了毕业证也找到了教职,却在入职前一周选择放弃,跑到这家餐馆做侍应生。她说,导师很失望,丈夫很失望,连四岁的儿子都说,妈妈不要任性。但是我没有听他们的,他们都不能理解,如果我再继续我曾经的工作,我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
我问:你会变成谁?
她说:不知道,总之我不会再是我自己。
我说:那这份工作就能让你成为你自己了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还在寻找。但我确定我需要摆脱过去的环境,过去我是出色的学生,优秀的妻子和负责的母亲,我做了太久这样的工作,我弄丢了我自己。
我说:那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份过渡性的工作吗?你还需要找多久?
她用围裙擦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我不知道,我可能会用一生寻找和过渡——不过那又如何呢?
她没再耽搁,转身去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我还留在原地。小芬走到我身边,她站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
我回过神来,店铺正在打烊,灯光一点点暗下去,我说:没有,我没有担心。
她用英文说,You are.
疲倦从后颈爬满全身,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又在腿窝处狠狠抽打了一下,令我无法站立。我坐下来,餐桌冷冽光滑,泛着微微的青光。或许她说的是对的,她也是勇敢的,但我不是你,小芬,我可能没办法做出成功的事业,我可能就这样了,你能明白吗?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一脸,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像是堤坝的决口,连带着疲惫也倾泻而下。我不是你,我不能像你一样,在成功后再去证明给他们看。
隔着一张桌子,小芬坐在阴影里,她沉默一阵,接着把纸巾盒推到我面前:你不是我,也不必成为我,成功的人才有权利证明吗?那什么是成功呢?又为什么要证明?她抛出一串问题,却没有回答,接着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You are brave too, just for speaking out about your dilemma.
我把纸巾攥在手里,拧成一团,又搓成纷纷的纸屑,夹在指缝当中。小芬转身从吧台下面拿出一只盒子,里面是一双雨靴:你那天就应该提醒我,我忘记给你换鞋子,是我忘了。你应该说,你的鞋子湿了,你需要一双新鞋。她把鞋子递给我,那是一双深绿色的雨靴,高筒,加宽,上面描着密匝匝的花纹,这里经常下雨,弄湿鞋子不是一件大事。
那一夜我长久地失眠,泰国同事的话在耳边缠绕,But so what? 像节奏均齐的咒语。那些曾经看过的书和听过的话都被这句咒语质问,你要珍惜你的一生,你要做对社会有意义的一份子,你要努力奋斗,要变得优秀,要像小芬一样,要比展鹏厉害很多,要“全方位碾压”,否则你就会……But so what? 横竖睡不着,于是起身去翻带来的书。我很久没有打开它们了,有段时间,连看到那些文字就会生理性地头痛。书中会有答案,所有人都这么说,我颤抖着翻开易卜生的全集,摸到书脊的刹那,鲁迅说过的话本能地闪过脑海,娜拉走后怎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如此往复,如此有限。我眼眶发酸,太阳穴突突地跳,勾连心脏的频率。而那句咒语就在此时忽然跳出来,像冷凝剂般止住了眼泪,But so what? 已经出走,已经迈出家门,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勇敢的,堕落如何?回来又如何?But so what.
合上书本,我给小芬发去一条消息,说我需要一周的休假,没有多做解释。小芬立时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也不再追问。我躺在床上,任由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堆积如山的文献,两张曲面显示屏,被会议通知填满的邮箱,破碎的论文,父亲的笑,母亲的叹气,展鹏腆出的肚子,新生儿的啼哭,那个刚生产完,浮肿而喜悦的女人,还有小侄女在婴儿床边的一脸茫然。我任由自己失眠,在浪潮中清晰地摸到自己脆弱的血肉和怯懦的骨骼,感知它们的存在,是它们架构起我的现在,也可能是未来,或许不够好,但又如何?
那是漫长且平静的一周,我一日又一日地坐在海边,什么都不想,又什么都想。有时候阳光温暖和煦,有时又骤起大雨,我觉得都没有关系。那个泰国同事的话只是一个谜面,并不是谜底,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一场妥协抑或是自我和解,我还在思考,我想她也是,小芬也是。好在我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
回去餐厅工作那天,天空依然阴郁,积雨云凝聚在低矮的空中,被大风缓慢地推动着。见我回来,所有人都向我问好,小芬大声说,Welcome back! How are you feeling today? 我学她耸耸肩膀,Well, I am still working on adapting.我看见泰国同事对我挑一挑眉毛,用口型说了句Good,我冲她点头,随即穿好雨靴,涂上口红,走向我今天的第一桌客人。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挂上笑容,用新学的法文说,Bonjour, Puis-je prendre votre comma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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