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赋格
文/沉舟
如果进行催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的社会文化,它给所有人植入相同的指令,只要满足条件,就触发杀人的决定,那是不是就会出现很多的血案,但是却找不到一个背后的主谋?”
我过了检票口,到站台上才跟师兄会合。要是我没赶上,他就真自己去了。打过招呼,他从我手里接过自己要的书,正好车停稳了,他竟然只有一句“嗯,是这本”,说完就往车厢里走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简直不相信现在还有绿皮火车在跑。座位是专为促成二十世纪式旅途搭讪的那种邻排相对型。我和师兄隔着有瓜子壳没捡干净的小桌坐下,火车便在一阵拼了这把老骨头似的声音中缓缓开出兰溪站,没想到这就是它最后的速度。
师兄的目光转到我从兰溪市图书馆借来的那本《浙江方言词汇考释》上。大概是嫌桌板脏,他架起腿,让膝盖升高一些,把书垫在腿上看。
师兄这个人就是这样,时不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举动,让人捉摸不透。我们是同一课题组的,一起来金华参加一个“浙东唐诗之路”的研讨会。会议最后半天是自由活动,我们说好去看申屠村。临到头,他突然拉着我,逃掉上午的闭幕式,提前坐火车,先在中途的兰溪站下,像是要去什么地方。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他自己去,支使我独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城上市图书馆去给他借一本书,害得我还差点错过火车,他却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其实依我之前和他相处的经验,我相信他一定又在琢磨什么事情。我甚至愿意提前相信他琢磨得没错,但他就是没法在最后一块拼图都拼上,证明他的估计分毫不差之前,把猜想和计划亮出来分享或者讨论。一句话,他受不了一丁点儿到头来发现自己错了时那种丢面子的风险,无论那种错误多么情有可原。他别的倒都挺好,譬如刚才架腿的时候,虽然不动声色,但明明像跳芭蕾那样绷直了足弓,生怕鞋尖蹭到我的裙边。但就是一个缺点常常让人难以忍受,怎么说呢,在当前的语境里,下这个评语可能太严重了些,那就是大男子主义。
申屠村虽然说不上远,但在支线的终点,隔天才有两班区间车停靠,一班午后,一班傍晚,显然是供村民进城办事用。一本厚得跟旅行时长全不般配的书,才翻了没几页,就像王子猷停在戴逵的门口一样,突然合上不看了,腿也重新放了下来,脸上却又没有释然的表情。他侧过脸去瞧窗外,兰溪的市景早已被山郭风光挤出了视野,沿着铁路的电线杆从我们和远处的丘陵之间迅速地抽退。师兄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不知道是空气熏闷,还是因为在想事情。
“没想到提起申屠村,你会愿意去。”
“为什么?”师兄无辜地说。没有人先开口,他是不会说话的。
“因为那次剧本杀你玩得很不开心啊。”
“没有不开心。”
“明明就有,出来之后你都不愿意和大家复盘。”
“拜托,这只是玩而已,不要搞得像炒股一样好不好,还复盘。”
“复盘也是玩的一部分啊,很多好玩的地方是复盘的时候才能回味过来的。”
我会提议去申屠村,起因是几个月前的事情。那次组内团建,大伙去学校南门的轰趴馆玩剧本杀,选的是个惊悚类型带奇幻元素的本子,就叫《申屠家玄猫诅咒》。原著是业内这两年炙手可热的金牌写手“小塔里”,他的本子在每个推理密室都大卖。因为这个剧本,人们才了解到申屠村是一座现实深藏于浙中山区的小村,作者就是那里人。据闻这篇《申屠家玄猫诅咒》的背景故事,几乎照搬他从小听说,发生在当地,跨度逾百年的真实连环灵异事件,这也成为其最大的卖点。可是玩的过程中,师兄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出来之后,大家意犹未尽,还去旁边的水吧坐着聊天,他却推说熬不动夜,就径自回学校了。可能组里其余人也觉得他比较奇怪吧,所以都习惯了。那天黑猫索魂的剧情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大概人的好奇心和冒险欲总是最容易被这种阴森诡秘的传闻挑动吧。没承想才过几个月就刚巧来到附近的城市开会,我就有心实地走访一遭。商量的时候跟师兄一说,他竟然爽快地附议了,虽然面上也看不出有多为这事兴奋的样子。
“那你们复盘的时候回味出什么来了?”
“现在愿意聊聊了?”
“算愿意吧。”
“从哪里开始?”
火车像拉链在齿轨上滑行,把两襟的远山牵襻到一起。随着山闼夹近,车厢里的光线暗淡下来,师兄更明亮的半张脸上泛出一贯的恼人的微笑。
“就从,整个剧本中涉及到你的那一部分,房主老婆婆给投宿者讲的那三个传说开始。”
申屠村隐伏在一个迢远的山坳里,其实几姓杂处,只不过以世居于此的申屠大户为名。晚清时候,风雨飘摇,这个申屠家族似乎也突然间受到了诅咒。村子的坟山上,时不时会响起野猫叫春的声音,响上几个时辰的也有,持续两三天的也有。说是叫春,却又不按季节来,可见有鬼。那叫声刀子一般尖冷,凄厉刺耳,白天就够瘆人了,要是晚上听,更教人股栗胆寒。如果光是闹猫那也罢了,关键这哭鬼专会勾申屠家女人的魂魄。隔些年头,申屠家就有一个女人要被它拘了魂去,丢了魂的人都变得疯疯傻傻。同时坟地里还会再出现一个异象,就是用来焚香化纸的燎炉冒出一阵迥异平时、臭不可闻的妖氛。见到这异象之后,过不了几天丢了魂的女人就要死了。老婆婆给我们讲了三个女人,都是村里广为流传的。
第一件事发生在光绪年间,女人名叫申屠苗凤,出事的时候还是个小媳妇,年纪轻轻。那时是夏天,突然有个晚上,闹猫的声音从她家房顶一路吵到坟山,最后在祖坟上盘桓了三天三夜才散。打那声音一起来,女人就疯了。人说她魂儿被那声音叫走了,跟到坟地里去,是将死的先兆。几天里她神志不清,只一个劲哭,嘴上还说“让我留下,让我留下”。后来坟山的燎炉就飘出恶臭的氤氲,没过多少时日,女人果然死了。据说死的时候,全身都是被猫爪抓出来的血痕。
第二个女人叫申屠荆红,比申屠苗凤小一辈,是她侄女,那时候都民国了。她也是。人们先听到猫在房顶叫唤,后来又听到声音出没在坟地。大冬天的,从晌午嚎到落夜。之后停了,女人也癫了,丧魂落魄,说胡话,净讲什么“又是你”“你还别来了”。过了两天,坟山的燎炉又升起臭哄哄的怪烟。再过没几天,女人就死了,死之前身体还散发出奇怪的臭味。
最后这个叫申屠连茹,生活在四十年代,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她比申屠荆红又晚差不多一辈,俩人是远房亲戚。有段时间,她忽然就失踪了。后来一天,邻居隐约听到野猫在她家的方向惨叫了两声,跟着坟地上燎炉照例腾出邪门的臭烟。等到女孩再出现,已经神情恍惚了,动不动就小声念:“放过我……放过我……”老人都说这孩子被猫妖摄了魂,怕是救不转来。结果突然有一天,到底听说她上吊自杀了。
这只是被讲述得最多的几个案例,其他零星的诅咒事件时有发生,只不过和这几桩比起来就像没长好的瓜枣,这凸那凹的。从来没有活人当面见过这只叫春的猫,有胆大的散布说,曾经半夜经过,周围一片漆黑,看到猫眼睛在坟头上飘浮游移,放着绿惨惨直射人的凶光,并且不是一双,而是好几双。口口相传,这事儿就成了坟山上住着一只通体纯黑的猫妖,是最不祥的恶煞,修炼千年,成精作祟,有说几只,有说十几只。这一连串诅咒直到新千年之前才逐渐销声匿迹,这出剧本杀就是给诅咒编织了一个结局,讲了它如何在一个聪慧的女子手里被破除的故事,顺带还在志怪的框架下解释了整件事里的种种灵异。
“接下去的都是瞎扯。”
我正要一口气讲完,师兄就像守在这里一样打断了我。不知不觉,两边的山已经升得很高了,像一张正往上伸出海面,把两颌缓缓闭紧的鲨鱼嘴。
“哎呀师兄,上面都是‘故事’,下面的才是‘情节’,你小说理论课没学吗?”
“但那些情节是虚假的。”
“这本来就是个奇幻本呐。”
“你搞错了。奇幻文学只是疏离现实,不像当下的很多写实文学,是在叛离现实。”
“正因为这样,奇幻本才更好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表达,好的奇幻文学也要符合一种独特的真实逻辑,它是现实的错置。这个剧本接下来恰恰没有做到。”
“可他上面这些也都是假的,你怎么不说?”
“算了,你还是接着复述吧。”
时间倒回一九八七年,早先,申屠村有一个小伙,申屠归海,一九四九年的时候去了海峡对岸,在那边成家立业,养育了一个女儿申屠有琴。其时申屠归海夫妇都已去世,没能重新踏上故土,成为老人一生未能完成的遗愿。有琴,也就是剧本杀里由我扮演的角色,决定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家乡与亲人团聚,告慰亡灵。她去位于台湾最北端的乾华十八王公庙,向由十七位出海遇难的船员和一条义犬合祀的“十八王公”求了一支护身符,就在师兄扮演的先生陪同下,漂洋过海,回到浙江。
从码头辗转回乡,最后一程坐的就是这条线路上的火车。到的是一个荒郊野岭的小站,天色已晚。刚下车的时候,真把人给吓着了,站牌上分明写着“十尸村”。走近一看,原来字迹因为日晒雨淋,油墨结痂剥落,缺的几个笔画补过一次。然而补的人又犯鸡贼,单描了缺的那几笔。岁月流转,先褪色的变成仅存的,更持久的变成消亡的,苍茫暮色中,看着就是“十尸村”。
出站之后,按提前画好的地图走去。山中天黑得又早又快,行未半里,支在大地上的雀箩就拍下来,扣拢了留给西极的缝隙。环顾四野,并无人烟,转过一个山弯,却见村庄就在半坡上,屋舍俨然,有一户还亮着灯。他们就上前问讯。开门的是个老婆婆,老婆婆说这里不是申屠村,他们走岔了。此时红月东升,鸱鹘夜啼,山路崎岖,不若暂住一宿,明早她送俩人过去。俩人想了想,也就答应了。老婆婆管待他们吃过晚饭,就是在饭后,老婆婆向他们讲述了申屠家的诅咒,还有上边那三个故事。讲完之后,便各自就寝。
睡到半夜,申屠有琴忽然梦醒睁眼,听见有人在隔壁声调怪异地唱歌,同时还有火光从那边透射过来。有琴下了床,绕到正房,发现老婆婆背朝着她,对着一只炉子,左手拿着蒲扇扇火,右手抓着小勺,在搅一锅臭秽呛鼻的草药,嘴里用高亢锐利的嗓音,讴着一首听不懂词的谣曲。有琴扶着门问她:“您这个时候煎药吗?”她收起歌声,缓缓转过在炉火的映照下像苦瓜一样沟壑纵横的脸,和蔼地微笑说:“对啊,就得趁今晚煎啊。小姑娘,我的缬草不够了,能不能麻烦你去外面帮我采一枝来?”
有琴竟真的走出门来,不知怎的,也不太怕,就在漆黑的山上寻寻觅觅,恍惚中已经离开老远,来到山下,乍见谷底另卧着一座村庄,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没有看到。此时红月当空,家家户户扃闭烛冷,早已歇息。唯独村口上一椽土屋,有一位妙龄少女孤零零的,披着中夜的月光,在院里徘徊叹息。这时有琴也清醒些了,才记起来自己并不识得什么缬草,便上前打听,料想草木之状,村人多应熟习。那少女听完,却诧道:“山坡上并无什么村落呀。”有琴遂大觳觫,且看那少女就在院中,拔起一株正在开花的草,递到有琴手里从容说道:“许是猫妖变化惑人,她在熬的药就是给你喝的,你喝下之后,魂魄就会出窍跟她走了。你把这枝猫薄荷拿去,猫分不清这两种本草,你让她代替缬草加到汤里,毁了那一锅药。到时候她会大怒,告诉你如果想走,就要回答她两道谜题,并且每道谜题和你用一只眼珠打赌。第一道谜题是,什么老鼠不怕猫;第二道谜题是,什么燕子猫见愁。如果你都能答上来,赚到她两颗眼珠,她就只好放你走了。”有琴一一记下,又问:“我该怎么谢你呢?”那少女声转幽怨:“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只是我家门口芜蔓丛杂,迷离障目,你来日平安脱身,能替我廓清一下便好。”说完就转身回进未曾上灯的房中去了。
有琴在后面诺诺答应,心里却止不住纳罕。看这小院虽然朴陋,却也整洁清雅,户庭无尘,不论宅门院扉,并无什么秽莽莠草。况且区区易事,何必假手于人。但也没来得及多想,就要回程。又发现“十八王公”的护身符在下山的途中遗失了,这兆头很是不妙。然而先生还在猫妖手里,有琴也管不得那恶兆,便毅然往坡上赶回。
约摸到了先前的所在,果然村舍俱失,也不复听见老婆婆的歌声,唯独附近不知哪里有一只猫在声嘶力竭地叫春。像布满血丝的月球表面,分明是一片墓碑歪斜林立的坟场。中有一座覆钵式的舍利塔,塔后毕剥作声,隐隐若有火光,更有一束铅白色的烟云,从塔后缭绕出来,像蛇一样在碑林中穿梭游走,臭秽难言。有琴惶骇已极,轻步上前,原先那个老婆婆从塔后斜探出坐在小凳上的身子,闹猫的声音也就当即停止,仍是那个和蔼得近乎谄媚的声音说:“找来啦?快给我吧。”有琴无知无觉,伸出手去。老婆婆接过药草,抬头确认了一下红月的角度,就急急把它投入在舍利塔的供龛中生着的一堆火上熬煮的药羹。原来这座舍利塔就是所谓的燎炉。
那茎草刚被浓稠药汤翻滚起的硕大厚壁的气泡吞没,从药釜上腾起的臭烟就像一匹白绫被裁断了,继之以清香平和的淡雾,打着葡萄串似的小卷儿,紧贴四沿翻出锅釜,跌到地面,不一时便匍匐着涨满了坟包之间的渊谷。老婆婆目睹此景,又惊又气又痛,两唇嗫动,左右顾惜,当即现出原形,变回一只与人齐高的猫妖,盛怒而作人言:“你既不肯跟我走,想活命,就用眼珠作赌注,解出我两道谜题,每解不出一道,我就要挖你一只眼!”
有琴勉力振作,答应赌赛。猫妖便问:“第一道谜题,你告诉我,什么老鼠不怕猫?”
有琴说:“会飞的老鼠不怕猫。蝙蝠又名飞鼠,所以是蝙蝠。”
猫妖咕噜着磔磔的喉音,竟真的抬起左掌,用五爪顶开睑皮,抠进眼眶,抓断背面的血管,向外一扯,抉下一只湿乎乎的眼珠来,颤抖着递到有琴跟前。有琴不接,猫妖又往前送了送,有琴只好伸出手,由它把爪松开,让眼珠落进手心。看时,却是一颗汁浆漫漶的猫眼果。
猫妖发出挺着剧痛的低音说:“第二道谜题,我再问你,什么燕子猫见愁?”
有琴说:“夜里的燕子猫见愁。蝙蝠又名夜燕,所以还是蝙蝠。”
猫妖依言剜下另一只眼球,用爪撮着,戳到有琴那只木僵的手里,但见仍是一颗猫眼果。
有琴道:“说好两道谜题都答出来就放我们走的。”那猫妖只是站着,呼噜呼噜大喘粗气。有琴便试探性地擦着地横挪开一只脚。猫妖没了眼睛,换用嗅觉,朝有动静的方向耸出脖颈搐了两下鼻子。有琴见它更无二话,便放胆去搀起昏倒在断碑旁的先生。岂料猫妖突然反悔,转过身来乱嗅着吼道:“不行,你不能走!”有琴见事不谐,丢开两个猫眼果,架起先生就逃。猫妖四爪着地,唇须飒然一立,也不去管踩得一双猫眼果射出粗黑的液柱,就在古冢之间翻山越岭一般围追堵截。有琴拐个急弯,眼看就要跑出坟地,惊见过去一片漆黑的树林里,闪动起十数双眼睛,放着绿惨惨直射人的凶光,飘浮游移,渐渐逼近。背后,猫妖从两座坟丘之间踱出来,一双粗野的肩胛在颈椎两侧高高地耸动着。有琴正感无助,那些眼睛从树干间徐徐穿出,来到猩红的月色下,竟是一排犬只,打头的首领分明是护身符上所绘义犬。原来它算及有难,乃自行从主人身上脱去,化出真形,往谷底村中召集家狗,前来救应。
“当时就是到这里,师兄的反应最大,不高兴都写到脸上来了。”我打岔说道。
“你还是先一发全说完吧。”师兄像是被我摘下了面具,又不高兴起来。
“因为在我们解锁的这条剧情线上,其实不同角色的功能是有点失衡。你全程不是在做情绪反应就是在等待被救,都是历来的文学艺术让女性去承担的戏份,所以你很不爽对不对?”我有些报复性地继续剖析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师兄远不那么激烈的语气里透露着一种希望这页快点掀过去的协商,于是我继续讲述。
排成散兵线的犬阵超过我们,横在我们和猫妖中间,持续推进。瞎猫嗅出有异,炸开浓毛,弓起脊柱,前腿下压,把头埋到锁骨中间,蹬着右腿缓缓后撤。家犬们发动进攻,用车轮战术,你先我后地上前撕咬。猫妖一面且战且退,一面利用口里没有咬着哪一条狗的间隙断断续续发狠叫道:“当年铁官徒起义事败,申屠圣满门抄斩,临刑前以独子托付与我。我其时道术尚微,携他到此避祸,抚养成人,约定但使孳息不绝,便当世代供养。哪知传六十世,出了一个恶女,剃度为邪尼,使诈夺走我修炼二千五百载而成的猫眼,增加自己道行。我当时发誓,要索历代申屠女的魂魄为报。申屠家,我纵使为鬼,还当取偿!”
言甫及此,猫妖已经退到舍利塔前,目不能视,猫尾误扫药炉,被火燎着,霎时便烧到脊背。猫妖亟欲自解倒悬,举釜过顶,自恃法力并不怕烫,将药汁兜头罩面淋将下来,眨眼间竟失算被那含着猫薄荷的汤剂克得肠穿肚烂,待到众犬围拢,业经化为脓血,沸犹未已。
义犬使命既达,回首略一致意,便消失在一束倒立的光锥里。有琴走近,察看光锥没入土壤的地方,果见先前遗落的护身符躺在那里,白描的义犬依旧栩栩如生。
是时红月西残,东方渐白,两人跟着众犬络绎下山。谷底村庄端然仍在,炊烟袅袅,只独少了昨夜村口上那个小院。进得村来,众犬各散,有琴急寻生人相询,得知此处正是申屠村。村民听闻她的来历,都当成大事,又得知昨夜种种,遂派一队人陪他们上山指认。途经村口,有琴问起,村人说这里便是申屠连茹的故居,她家久已败落,片瓦无存,屋基都快没了。旅葵中间,犹有昨夜那株折茎的猫薄荷,白色的汁液在新鲜断口上鼓成一个小球。有琴伫步流连,嗟呀不已。到了坟山,村人开掘比丘尼舍利塔。未数尺,就从土里刨出一只巨猫的骨架,与婴儿一般大小,还保留着生前向下掏挖的姿态。沿着它面朝的方向继续掘进,最后起出一只瘗在舍利塔下的石函。周围有人说,早有传闻,里面装着这名俗姓申屠的比丘尼的眉骨舍利。撬开一看,竟就是两只璀璨夺目的猫眼石躺在金青色的光芒底下。有琴取出宝石,一边一个安进猫骸的眼窝,那骨架立时崩解成尘,在一阵阴风中散作乌有。下山路上,旁人指点着一座封土渐平,莽葛缠碑的荒坟说,只此便是申屠连茹之墓。有琴恍然大悟,于是替她揭去墓碑上的衰草,好生祭扫了一番。从此,申屠村妖祟断绝,剧本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火车经停一座小站,车上稀稀拉拉的人又少了些。我看这绿皮火车,总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像在给叉勺选择一个分类。
“怎么样?我觉得它蛮不错的一点是和时下的女性主义也做了一些联结,采用了大女主的架构。”我说。
“并不是让女性做主角就叫大女主。”
“它往深了也有可挖的东西啊。你可以把守戒的女尼看作超我,把叫春的猫妖看作本我,两者的斗争在有琴这里平息,象征超我和本我在自我当中得到整合。从这两个方向的撕扯中,以有琴为代表的新女性就像分开两块幕布走向台前那样粉墨登场了。她智慧,能够猜出猫妖的谜题;她勇敢,无惧与鬼魅对抗;她善良,最后满足了父亲、猫妖和连茹三者的心愿。这样仁、智、勇俱全的女子,怎么就不是大女主呢?”
“弗洛伊德那套啊。”
“不止呢。师兄听说过‘湘西落洞’吗?其实和申屠村的民间传说是非常相似的模式。湘西落洞是,一个女子,经过一个山洞,魂就掉了,往往致死。申屠家诅咒是,一个女子,听见一阵闹猫,也是魂就掉了,也是往往致死。沈从文说:‘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种女性的歇斯底里,就形成了湘西之神秘的一部分。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如果说湘西落洞可以是女性歇斯底里的外化,那么申屠女的诅咒就也可以这样来看。”
“这个结构主义比较蛮有慧根,但我不能同意沈从文。沈从文在他那一代作家里是很卓越的,但在这个问题上足以证明其男性视角。他把女性的苦难审美化了。女性的疾病、灾祸和受害,全部都变成审美的对象,像宫体诗。用一些空洞而充满假想的优美辞藻,就能够把具体发生的事情遮掩过去了吗?单说一条,大山里的女人,又没条件保养,又要干重活,日晒雨淋,病痛又多,不会真漂亮到哪里去的。湘西落洞的事我另外再跟你聊。但女性主义不是这样搞的。”
“那你说应该怎样搞呢?”
师兄露出一种,我称之为“父权的黍离”之悲的表情,犹豫了片刻说道:“男性是已到黄昏的诸神,接下来的时代是女性的。但是,在男性已经开始沿着台阶走下来,女性沿着台阶走上去的时候,还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男人站在比女人更高的位置,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的。要像奥林匹斯诸神推翻泰坦族那样推翻旧神,光靠意气风发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扎实的工作,更多把脚踏到实地上—对于我们搞文学的人来说就是踏到文本上—的工作。”他好像预料到我按捺不住对这一大套说教要回点什么,有意加快了语速防止我打断,“师妹,你往价值层面上升得太快了。让我们降落下来,考虑几个技术层面的问题。这个剧本最后把众犬的出场安排成飘浮游移的眼睛,与传说呼应,恐怖的氛围是营造到位了,但它没能解释传说里出现的眼睛。如果那些眼睛也是狗群的,那么猫妖早就应该被干掉了,对不对?”
“这只是个小线头而已。”
“但你一直说这个剧本很好,好剧本应该把线头留在外面吗?”
“但这些线头本身也是一种风味。这个本子是有志怪笔记和暗黑童话感觉的。笔记和童话都是像毛边书那样,会有意留下一些粗糙,保留‘民间感’的文体。就像那两个谜语,也经不起推敲啊。会飞的老鼠不怕猫可以理解,可为什么夜里的燕子就猫见愁呢?猫可是夜视能力顶尖呀!”
“不,那两个谜语倒没问题。嗯,对,我说错了,我先前说,这个本子剩下的都是瞎扯,这话过头了。剩下的部分也包含有一些真实。”
火车左侧的连嶂露出一个隘口,放行的阳光从师兄脸上一闪而过,我才发现太阳已经倾斜到这种角度了,那一刹那我看清了师兄突然变得犀利凝重的眼神。
“你说,真实?”
“没错,你知道神话历史论吗?就是认为,一切天马行空的神话,其实都是对真事的改写。比如,海拉斯被水中的宁芙强行留下,其实就是他被淹死了。庇提斯被玻瑞阿斯从悬崖上推落,其实就是她被风刮掉下来了。”
“你是说,申屠家的连环灵异诅咒事件,是真的?”
“是的。”
“这个我想过了。最简单的假设就是,背后有一个连环杀人魔,由他来串起所有这一切。但是申屠家玄猫诅咒延续了一个多世纪,这意味着凶手得活上一百多岁,这不可能。另一条思路是邪教,但现在看来也不太像。相比之下,我愿意相信这只是农村社会的猎奇心理、嗜血趣味和闲话逻辑共同作用下的产物,在各地都有,你的家乡肯定也有。它们连民间传说的档次都上不了,网上不还有‘中国十大灵异事件’么?就那路货色。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把重心放在‘小塔里’自己编的后面这段故事上,而不是那段背景故事。看不出来啊,师兄你一个更不喜欢这本子的人却更入戏,我一个更喜欢这本子的人倒更不当真。”
“神话历史论恐怕不能这么简单地操作。虽然‘小塔里’对背景故事的转述据说十分忠实,但这个故事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面目全非的版本了。得先还原出那个原始版本,然后才好用你刚才的现实逻辑去推理。
“你也许想起了《五日谈》,这本书记载了很多欧洲童话的早期版本。民间传说往往源流复杂,而最早的、最贴近原貌的版本多数都血腥、暴力、露骨、阴暗。比如《睡美人》在那里面就是一个迷奸的故事。《灰姑娘》《白雪公主》和《莴苣公主》也能在里面找得到。可惜的是我们现在拿不到这样一份记录。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像爱伦·坡创立‘摇椅侦探’模式的《玛丽·萝薏的神秘案》那样去推论。这篇虽然是侦探小说,但在我看来,也是历史上无人能出其右的话语分析范本。他全程就从报纸入手,剥离撰稿人的信息来源、叙事动机、隐含态度、引导方向和道德品位,然后用这些反过来去校正新闻报道,从而抽绎出真正有价值的信息,这些信息最终通向了一起案件的真凶。一些重要的线索会作为潜意识流露到文本中来。更有甚者,潜意识能够自己对信息进行重组和思考,就像一个与意识并行的智能。实际上,我极度怀疑潜意识已经帮助这部剧本杀的作者抵达了真相,但他自己还不知道。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披露出他的这种潜意识,”师兄狡黠地笑了一下,“——这才是弗洛伊德会干的事。”
“那要怎么沿着这条路继续下去?”
师兄发现我是不可能放弃的了,于是说了下去:“我们来看那三个女人的故事。把它们并列,似乎是认为三者共用相近的模式。但如果较真地看,它们两两之间是很不一样的。先从最不一样的申屠连茹入手。如果我们信赖作者的讲述,她是三人当中唯一一个可以确定不死于他杀的。不仅如此,她失踪过一段时间,而且在她这里猫只叫了一声或两声,这些都是她独有的。你怎么看?”
“我没头绪。”
“那再来看看她们的死亡。其实她们各有各的死法,一个有猫抓痕,一个身体发臭,一个上吊自杀。把这样三种死状并列起来,对于惊悚的氛围固然很有帮助,但用刑侦学的眼光来看,既然作案手法不同,就不适合优先当成连环事件来对待。此外,她们都说胡话,但胡话的内容并不一致。还有,据说只有这三起事件比较典型,其他的都有所偏离或缺失。如果这三个被认为模式雷同的事件都如此不一,那其他的事件会缺失了什么呢?不妨大胆地猜测一下,其他的事件里没有女人死亡,或者就算死亡,时间上也已经隔得不能让人和动辄出现的闹猫毫无疑问地联系起来。毕竟,人总是要死的嘛。”
“那单拿申屠荆红的死出来,你会怎么说?”
“产褥热。”
“什么?”
“是的。她死前说胡话,是高烧导致的谵妄。身体发臭,是由于阴道分泌物的异味。这些都是产褥热的症状。从发病到死亡只过了几天,也和产褥热的周期吻合。”
“那申屠苗凤呢?”
“她是被婆家人打死的。猫爪的痕迹是殴打的伤痕。”
火车驶过一个不停靠的小站。地势稍稍开阔了一些,铁道两旁等距种植的树木把远景分割成一格一格变化细微的胶片。不过很快,火车就带我们钻进了更加险恶的山水。两旁的山麓偶尔闪过一座锈满地衣的孤坟,像是在帮助我温习剧本杀那个阴森骇人的世界。听见师兄解释的第一阵惊异过去之后,我就重新冷静下来。他解释了三个故事不同的部分,却没能解释它们相同的部分,比如她们的疯话都在拒绝某种挟持性的力量。抱着一点不屑,还有一点对他为自己理论如此一本正经而感到的同情,我努力去接他的话:“按照这种说法,她们一个是他杀,一个是病死,一个是自杀。这倒让我想起了坂口安吾的推理小说《不连续杀人事件》。就像标题所表明的那样,安吾的灵感来源于,对推理小说钟爱的‘连续杀人事件’反其道而行之,制造看上去‘不连续’的杀人事件。当然他最后仍然证实是连续的,你这里倒是真正的‘不连续死亡事件’了。”
“我会做另一个类比。你看过黑泽清的电影《X圣治》吗?”
“没有,讲什么的?”
“它讲发生了一系列看上去毫无关联的凶杀案,真相是所有凶手都被同一个人的催眠操控了。我就在想,如果进行催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的社会文化,它给所有人植入相同的指令,只要满足条件,就触发杀人的决定,那是不是就会出现很多的血案,但是却找不到一个背后的主谋?”
“有意思的观点,但显然不能解释这里的事情。你刚才说申屠荆红死于产褥热,至少这肯定是无法让他人为之负责的事情。”
“我没在说那三个女人。”
“什么意思?难道这些事情里还有别的死者吗?”
我话还没说完,火车就冲进了一条隧道,黑暗从前几列车厢一路长驱侵噬过来。我们失落了彼此的表情竟就像失落了词句傀儡背后,真正用于沟通的语言,陷入沉默。车轮有节奏的行进声,被洞壁的回响不断成倍数折叠,明明没有多快的车速,听上去却好似雷厉风行。待到山体像巨鲸从我们头顶游开,列车员便走过来,一节一节车厢口头播报,申屠村站就要到了。
我忘了刚才的话头,眼睛巴着窗外,一心想搜寻申屠村的站牌,果然字迹清晰完整。但就在我看见它的那一瞬间,“申”字正好被一棵怪柏垂下来的树枝挡去,念着就像“屠村”。虽然眨眼间就又露出来了,而且谁也不会为了这中奖似的观瞻去砍掉那根枝条或者挪动站牌位置,然而那半秒钟还是给我投下了一种不安的预感。
下了火车,师兄闷声不响,就像被急事催着一样带头在前面快步走去。行未半里,转过一个山弯,就到申屠村了。村子约略分成谷底和山坡两个聚落。师兄想也没想,也不跟我商量,就奔那个山坡上的聚落赶去。
进了村子,师兄领着我,把几条仅有的,顺着山势蜿蜒的巷子来回找了好几遍。从这些巷子上岔出的,因为共用的人家太少而像是别人私宅领地的盲肠,也条条都走到末端去勘察了一番。和如今其他的山村一样,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了。老人大约全在谷底那片聚落的场院上聊天,或者在地里干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那些坐在门槛上盯视生客的农人。家家户户门扉洞开却杳无人影,就连从火车上同路过来的少数几个人也不知都溶化到哪里去了。师兄像是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我不爱打探,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一只黑猫唰地从房檐上蹿下来,斜着打我们面前掠过,拐进旁边的岔径去了。我们被吓得齐齐站住,师兄挠起头来,前后观望,一筹莫展。
没一会儿,从刚才黑猫拐进去的岔径上蹩出一位老婆婆来,一面木然地看了我们两眼,一面从旁边经过。师兄忽然拦住她,冒冒失失地问道:“老婆婆,这块是不是有片坟地啊?”
老婆婆缓缓转过在夕阳的映照下像苦瓜一样沟壑纵横的脸,觉着很晦气地说:“好好的村子,哪有什么坟地?”就走过去了。我想起故事里的种种,顿时疑虫钻心,莫可名状。
过去没几步,老婆婆又半侧过身,边走边问我们:“你们总不是找申屠村的祖坟吧?”
师兄站在原地,使劲儿点头。
她步履不停,一面说,一面两步一级走下那边的台阶,等到人已经看不见了,还听见最后一截话音从下面迟迟地传来:“早就迁走了。原来是在这,建这片新村的时候,全都平掉了。”
师兄耷拉下一双肩膀,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半晌,我搜索到不伤他自尊的安慰话语,正要说出,却见他嚅动着嘴唇,先开了口:“我找到了。”
“什么?”
师兄仍不抬头,只是盯着地面,努了努下巴,重复了一遍:“我找到了。”
我低头一看,自己脚下踩着两块有字的石板,夹杂于其他的水泥板中间,铺设在村民家门口的排水沟上。我后退一步,让出那字,只见左边一块,写着“枯童塔”,右边一块,写着“启骸门”。
我虽然还未彻悟,但已觉得冷汗浃背,下意识地绕过它们,弹到师兄身边,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弃婴塔,一种两三米高,上方一侧有洞的中空塔式墓地建筑。不要的婴儿,主要是女婴,就丢到里面,任其生灭。这两块石板是平坟时从塔身上拆下来的。那些弃婴就是猫妖的由来,母猫叫春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声一模一样,只是后者不按季节来。这种东西在浙江、福建两省有很多,盛行于清末,现在却鲜为人知,连学界都几乎没有研究。你看这个款识,跟玄猫诅咒出现的年代一致。”
我见那“枯童塔”的上方,还镌着一行小字:“光绪五年仲春。”
我已噤不能言,师兄接着说下去:“申屠苗凤被毒打致死,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生出男孩,遭到了婆家的嫌弃。她是个新媳妇,心还没有在杀婴的经验中变硬,产下个女孩,夫家商量后决定扔掉,她想养。猫妖从她屋顶一路叫到坟山,就是那家人弃婴的听证。弃婴让她精神崩溃,也就是传说中所谓的疯。她在崩溃中说‘让我留下’,这句话可能不完整,完整的应当是‘让我留下她’。这种矛盾也可能加重了夫家的嫉恨。
“申屠荆红是和丈夫齐心协力要生出男孩的人。这一胎又得了女,她连谵语都在绝望地诉苦:‘又是女。’‘女孩别来了。’被讹听成:‘又是你。’‘你还别来了。’猫妖先出现在她家,后出没在坟地,那中间的路上,婴儿就在小篮里熟睡,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带往何方。也许因为是冬季,她只撑了半天就冻死了,不像苗凤的女儿,在塔里生扛了整整三个暑热的昼夜。
“申屠连茹遭强奸致孕。那段时间失踪是显怀之后,为了掩人耳目,保全名节,其实她就躲在家里。同样是这个目的,自然不能让人听见婴儿的哭叫,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掐死了,所谓猫妖只叫了一两声。她疯言疯语说的那句‘放过我’,意思也就不用解释了。强奸给她带来很大的创伤,导致精神失常,这一切在农民那贫乏的词库里就只能用‘疯’来对应。
“故事里的燎炉,当然不是化吊钱的香炉,也不是什么尼姑舍利塔,而是这座弃婴塔。当年的弃婴塔有专人焚烧,燎炉里的臭烟,就是焚化尸体的气息,抑或是未及焚烧先已腐烂的尸体发出的臭味。整个故事的原型多半只是大人随口编出来的只言片语,告诫小孩不要靠近那座有婴儿在里面啼哭的建筑,没想到滚成了连环诅咒的雪球。作者的笔名‘小塔里’,在浙江方言里是一句骂小孩子的话,意思就是‘该往弃婴塔里丢的’。你帮我借的这本《浙江方言词汇考释》有写,就在第四十四页。作者小时候大概老被他爸妈这么骂吧,结果干脆移来做笔名了。我说过了,作者的潜意识知道真相,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以上三起杀婴事件,因为多少有点巧合,与大人的死亡绑定起来,经过流言的棱镜折射而成诅咒。其他的细碎事件,因为缺少大人死亡这一部分,最多有一两点刚好碰上,程度较小的灾厄与诅咒连起来牵强,就都沦为一些断片。申屠村确有连环血案,但这些血案是在某种相同文化的催眠指使下,由大量不同成人分别肇事,时间跨度极长,地域分布极广,作案手法极似,被害人极不相关的,死者是不连续杀人事件当中的九牛一毛!其他众多存在弃婴塔的地方,只是由于没有越过某个巧合的阈限,或者由于阳宅和阴宅之间的地理相隔,有着不那么容易助长这类轶闻的关系,所以没能把孤立个案累积成乡野怪谈。
“其实我刚听到这个故事就觉得不对劲。表面上看,它很像那么回事,氛围很自洽。但实际上,把黑猫和闹鬼联系在一起是西方的文化。中国的文化里,黑猫其实是吉利的,有‘玄猫镇宅’一说。特别这一带所处的江南,还是招财猫的发源地。那些坟地上飘浮的眼睛,是守候在周围,等待人们把弃婴送来好饱餐一顿的野狗。瞧,作者的潜意识又一次把他带到了离真相如此之近的地方。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反感,那个群狗撕猫妖的情节了吧?”
“等等,如果它们是野狗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听到狗叫呢?”
“家狗才爱叫,野狗是不叫的。”
“那为什么这个诅咒只发生在申屠家族,而不同样发生在申屠村里的其他家族?”
“申屠村在建国前,本来就主要由申屠氏的人口组成,另外只有不到两成的江姓人士。扔出十块砖,砸得到八个申屠人。生产队时期,沿着刚才铁路经过的峡谷再往里走,有十几户徐姓人家因为出工不便,迁居到此。建新安江水库的时候,又搬过来一批姓应的水库移民,才形成现在申屠、江、徐、应数姓共居的格局。这些是我今天上午在兰溪档案馆查出来的。黑猫诅咒是在申屠一家独大的时期定型的,后来人不能深究别的姓氏为何高频出现,才附会成他们的家族诅咒。
“至于诅咒会在1990年前后断绝是因为B超在那个时候普及,用不着把女婴生下来再杀掉了。诅咒从未断绝。故事里,猫妖的两个谜语,谜底都是蝙蝠。蝙蝠克猫妖,B超克女婴,反正都有超声波,还真是惊人一致呢。此外,烧死猫妖的猫薄荷,在古代曾被用作堕胎药。还是那句话,剧本杀的作者知道真相。”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东西盖排水沟?”我又低下头,感觉愤怒到有一些好笑了。
“这不奇怪,更常见的是用墓碑铺路,石板还比水泥板结实些。况且古人本来也有把女婴尸体埋在大路中间,让千人踩万人踏,使得女孩不敢再来投胎的迷信。得亏乡下人不识字,不然搞不好还得抢着用呢。”今天头一次,我听见师兄露出了刻薄而近于歹毒的语调。随后,他的表情又转成怅惘,微仰起头,像是切换到某个空无的对象那样轻声告解:“这些芜蔓,我替你廓开了。”
其时余晖散照之下,晴岚渐起之中,穿林打叶,清风奄来,徐徐习习,良久方歇。
只一下子,师兄又回到了那个冷冷的模样:“走吧,得赶回去的车了。”他洋洋然说完,就耷拉下一双肩膀,但这回仿佛是让什么包袱从上面滑落了,甩动起两条胳膊,就往台阶下走去。
没跨出两步,他回过头,发现我依旧站在原地,盯着那块石板不动。
“还愣着干什么?难不成找到博士论文题目啦?”
“是的,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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