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冬天祭一只白鹅
作者/张瀚夫
两个家庭,四个视角,冷峻荒凉的时光,一只被献祭的白鹅。
1.
在接近冬天的时候,瓜瓜开始研究如何让时间倒流。
北京的秋天结束得很快,一旦天空转阴,气温就会骤降。瓜瓜之前着凉,上呼吸道感染,休了一个礼拜病假。现在病基本好了,该上幼儿园了,她却开始赖床,每天早上都把自己蒙在被窝里,说:妈妈,我想重过秋天。
病假本来就废妈,我懒得给瓜瓜好脸,以沉默应对。方游比我有耐心,他从书房过来,半蹲下,给瓜瓜换睡衣,引经据典,跟她耐心解释,为什么时间不能重来。
在我看来,瓜瓜的行为只是在为不去幼儿园找借口。我说:瓜瓜同志,这幼儿园是为你妈我上的吗?那是为你自己上的......瓜瓜打断了我,说:妈,我感觉我又感冒了。我说:你别给我整那套,对付你最好的方法就是疑病从无,要不你这个幼儿园算是要肄业了。
方游说:要不我再陪孩子一天。我说:你不是出差么,我娘俩可耽误不起你,赶紧走。我不顾瓜瓜的赖赖唧唧,依然开车把她送到了幼儿园门口,看老师将满脸委屈的她抱进校园。在某一瞬间,我动了恻隐之心,想起在变故尚未发生时,我曾无条件地信任瓜瓜,也信任方游。可这种信任带来了什么呢?带来的是我自己的垮塌。
想到这里,我心一横,只朝着瓜瓜挥了挥手,不确定她能否看见,然后去上班。
我是个影视行业的基层工作者,做特效,擦群演,换男三的脸。老板在二环的胡同里租了个院子当工作室,停车难,天天迟到,老板习以为常,今天在院门口抽着烟等我,大秃头反射出深秋的一片萧瑟。他说:都快吃中午饭了。我说:点我呢?老板说:咱俩一起吃啊,我做炸酱面了。我说:不饿,干活儿。
我最近的工作是一档综艺的后期,几对濒临离婚的艺人夫妻在河边撕逼,暗藏杀机,正是严肃的时刻,一只公园里养的白鹅突然闯进镜头,几个机位都拍到了,素材交到我们这,让我给白鹅擦了。我把镜头放慢,逐帧地看着白鹅舒展翅膀,它狂奔向前,肯定是有点想法,似乎在追索什么。我看得入了迷,没舍得擦。就在这时,幼儿园来了电话,校医说瓜瓜确实发烧了,让我领回家。我的愧疚再次翻涌上来,最后看了一眼尚未消失的白鹅,关电脑,抄起车钥匙翘班。
瓜瓜烧红了小脸蛋,被老师裹在身下送出来。我有点难受,蹲下抱瓜瓜,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妈妈没有相信你。瓜瓜说:没事,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得先原谅爸爸。我说:哎呦,还跟我讲上条件了,那你别原谅我了。
我开车带瓜瓜去了医院,私立,都是跟方游还在一起时落下的臭毛病,觉得夫妻合力,其利断金,一个月十万拢一堆花,给孩子去私立医院挂个一千块的号又怎么了。如今离了婚,我算了算老本儿,在掏出手机刷掉一千块的时候还是迟疑了一下。
从医院出来,揣着医生给开的药,我心里有了底,想让我们母女俩放松一点,就开车去了家附近的公园。公园围湖而建,名叫“望湖”。虽然是深秋,但天好,下午三点,暖洋洋的日光斜着泼向湖边的芦苇丛,像是落下了能引燃植物的火,亮点随风扩散,蔓延至整个水面。就在此时,瓜瓜对我说:“妈,看,有只白鹅。”
具体的位置在芦苇丛以北,我眯起眼睛找了半天,第一面,觉得它像极了我正试图擦掉的那只综艺里的白鹅——它们都很强壮,有着细长的脖颈,雪白的羽毛。张开翅膀,倒影在水中跃动,仿佛有着明确的目标,并正在极力寻找达成目标的方法。
白鹅的身后跟了两只鸭子,它们一同滑出芦苇丛,向湖的中心游弋。此时一个半大小子骑着辆共享单车,绕湖半周,到了湖的对岸,似乎在拦截白鹅。白鹅想带着两只鸭子上岸,却被那小子扔了石头,所幸没打中。三只漂亮的禽类就着涟漪,退回了水中。
瓜瓜惊呼了一声,我直接一嗓子喊过去:干嘛呢?那小子没理我,还蹲在地上选下一块石头,我直接抱起瓜瓜,狂奔过去,一边奔,一边吼:有人生没人养吗?光天化日,残害小动物,我报警了啊。
这一套喊下来,我也基本跑到地儿了。那个小子看到了我和瓜瓜,一脸困惑,石头还在手里攥着,我才意识到他有听力障碍。且细看之下,他也就十四五岁,穿着校服,左耳垂肿着,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我放下瓜瓜,冲他比划。我先指了指鹅,又朝他摆摆手。他看上去很愤怒,用手指了指自己红肿的耳朵,又指了指鹅。我明白了,是鹅先伤了他。我再次摆摆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用手语说服这小子,憋了半天,脱口而出:你一个大小伙子,跟只鹅一般见识啊?小子看懂了我的口型,变得垂头丧气,石子从手中落回地上。
公园里的保安大爷姗姗来迟,问我:咋回事?我看了一眼那小子,用眼神示意他骑车先走。转身跟大爷说:一场误会。
大爷好糊弄,瓜瓜却目睹了一切。她问我:妈妈,那个哥哥为什么要伤害白鹅?我说:因为他俩有纠纷。瓜瓜问我:什么叫纠纷。我说:比如你们幼儿园里有个男孩揪你辫子了,你不高兴了,想要回击,这就叫纠纷。瓜瓜说:可我觉得白鹅不会无缘无故揪哥哥的辫子。我的大脑已经跟不上瓜瓜的思路了,只能敷衍地问:那你觉得是咋回事?瓜瓜一本正经地回答:老师说过,鹅的领地意识很强,一定是哥哥先惹了鹅不开心,鹅才揪了哥哥辫子。
事实证明,瓜瓜的推测没错。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带瓜瓜来望湖公园看鹅,在长久的相处中,我们发现这只白鹅的领地就在芦苇丛以北,覆盖了一条小路。而很多附近上学的少年,会骑车穿过这条小路,大呼小叫。白鹅只是在保护它的家,那是一种本能的驱逐,不问原因,不分对象。
在瓜瓜的想象里,白鹅要保护的除了家,还有那两只鸭子。瓜瓜说大一点的那只鸭子是妈妈,小一点的是宝宝,白鹅就是爸爸。要是方游在场,一定会半蹲下,给瓜瓜解释清楚什么叫物种的生殖隔离。我没那个耐心,也不想戳破瓜瓜的幻想,便任由她围绕白鹅和鸭子编织童话。
这件事后来变得有些失控,因为瓜瓜开始给这一家三口起名字,白鹅叫方游;大鸭子叫李楠,也就是我;小鸭子当然叫瓜瓜。我不知道瓜瓜这么做的趣味何在,但既然是在生病期间,就要保证她的心情愉悦,我跟出差归来的方游也得陪着她去,每天带一盒玉米粒,看望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们。在那个宇宙中,人类变成了禽类,一百多平米的两室一厅变成了芦苇丛以北的一片湖泊。方游不会出轨,我不再陷入抑郁和暴躁,瓜瓜跟现在一样幸福。
我希望,她还是幸福的。
半个月后,凛冬将至,两个瓜瓜的幸福在同一天终结,那天,白鹅方游被公园保安发现陈尸于芦苇丛以北的小路上,脖子被扭断,一只眼睛望着可能将落雪的天空。
2.
虽然不是第一次借出差来逃避家庭问题,但这次我却觉得不合适,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瓜瓜病了,而我又不是真的出差。
临近冬天,去秦皇岛的人不多,我坐在出租车里买了机票,给廖茜打了个电话,问她想不想去阿那亚?廖茜好像刚起床,缓慢地说:不喜欢。我问:为啥不喜欢?廖茜说:阿那亚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设计好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为了讨你欢心。像《楚门的世界》。我说:都为了讨你欢心,这不好?廖茜说:咱俩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俩确实不在一个频道上,但一上床,频道就对齐了。杂音消失,沟通变得无比顺畅。我也知道,人不能总在床上,我一直想找一个跟我时刻同频的人,可惜李楠不是,廖茜也不是。
即便这样,我还是订好了酒店,五星级。房间也是我总去的那间,正对大海,一推开门,像是进了船舱,海平面在阳台之上,灰色的浪会扑面而来,让船倾覆。我把房号发给廖茜,告诉她各去各的,她没回。此时距离T2航站楼还有三分钟的车程,车窗关着,一架客机从我的头顶掠过,发出浑浊的雷声。
我是个作家,写得不错,赚得不少。现在正处于瓶颈期。之前忙的时候,我经常全国各地飞,去签售,去讲座,参加各种活动。最开始的时候,我会紧张,总是在上场前钻进厕所,用冷水洗一把脸,双手撑在洗面池上,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我会选择忽视自己脸上的痘坑,脖子上的痦子,和头上日渐稀疏的毛发。我告诉自己,在这个关头,我混得还不错,接下来的场面应该能轻松拿下。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确实轻松拿下了文学奖、畅销书榜前三、以及廖茜。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富有而自信,但有个问题,我看起来并不像我,越来越不像。
我像一个独自骑在马背上的婴儿,要去刺杀防卫周密的国王。我变得岌岌可危。
飞机起飞,我的耳鸣前所未有地严重。在一阵阵的颠簸里,我想起了第一次去秦皇岛的时候,没钱,订的快捷酒店,我跟李楠夹着刚满三岁的瓜瓜挤在经济舱里。彼时,没有耳鸣,也没有恐惧。起飞之后,我问第一次坐飞机的瓜瓜:你怕吗?瓜瓜说:不怕,我们在鸟的肚子里。
回忆起瓜瓜,我的焦虑得到了缓解。我顺着她的思路,想象自己所在的这只鸟正被捕食者追逐,低飞掠过城市街道、和迷茫者的车顶,投下浑浊的雷声,最终飞向一个并不是家的房间。房间靠海,窗户泛出波光,鸟撞上去,发出脆响,起火燃烧,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李楠和瓜瓜的远处,她们不受波及,这是件好事。
从机场到酒店花了四十五分钟,我在这段时间里写好了遗书,就存在手机备忘录里。李楠有我的手机密码,她会看到。我银行卡里还有三百多万,名下一辆特斯拉,一个望京的两室一厅。之前聊到离婚,我想净身出户,李楠没同意,她只要了房子,说是要为孩子以后上学做准备。我在遗书里写明白了,钱和车都给瓜瓜,也没多少,留个学就光了,别再执拗,别说多余的话,让我死个清净。
我拎着一个行李包,站在酒店的走廊里,腾出一只手,用房卡刷开门。与记忆中一样,灰蓝色的海面铺满了落地窗。我站在被海风腐蚀得有些斑驳的地板上抽了颗烟,烟灰落在地上,我也懒得收拾,反正要死了。
我本来想跳海,后来看了个新闻,有个姑娘在日本近海被离岸流拉走,最终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才获救。我深切代入了她,想万一在跳海之后反悔了,就只能在空旷的海上漂着,眼见岸边的酒店亮起灯光,灯光下的人却无法听见我的喘息和呼喊。科学家说海洋距离任何陆地最远的地方叫做尼莫点,那是对有机动性的船只而言。而肉体凡胎的人类,只要落入远海,便已经进入了尼莫点的辐射范围。这无疑是一种绝望又痛苦的死法,并给了你近乎无限的时间去反悔自己的决定。
回头想想,这些年里,我也许在还未接触到海水时,就已经被尼莫点影响了。
我背对大海,面朝镜子洗漱,能在镜子里看到海水正将一个褐色的海蜇推向沙滩。我想起瓜瓜三岁时的那次旅行,她光着脚,朝着一个几乎同样的海蜇跑去,我去追她,脚底陷进粗粝的沙中。我希望能在回忆这个画面的时候死去。
我洗漱干净,刮了胡子,拿出那瓶早就准备好的安眠药,倒出合适的量。我已经快要抓住瓜瓜了,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体泳衣,戴着粉色的遮阳帽,笑着挡住太阳。我把安眠药倒进嘴里,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转头看向沙滩,瓜瓜的身影消失了,海蜇还在。廖茜会发现我的尸体,我的恶名将人尽皆知,尼莫点化作红巨星一般的实体,在此时的海平面上膨胀,淹没海蜇,淹没阳台,淹没我。
突然,手机响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来看了眼,是李楠发了信息,她说:能不能提前回来几天?瓜瓜想把你介绍给她的新朋友。
我想回个信息再死,几十片安眠药正噎在嗓子眼,我还没用水送,此刻,它们正在缓缓融化,吸干我的唾液。我伸了根手指,都抠了出来,并在持续不断的干呕中回复李楠的信息:在幼儿园交男朋友了?李楠几乎秒回:不是,是一只白鹅,也叫方游。
在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酒店时,廖茜来了电话,说自己正在路上开车,晚上六点到。我说:我有点事回北京了,房都开了,别浪费,你来住。廖茜说:你他妈有病吧,你不在那我去干嘛去了?我说:突然有个事,特别着急,我给你发红包,这几天食宿我包了,你就当散散心。廖茜问:什么事啊特别着急?我说:我要去见一只白鹅,它也叫方游。
3.
一开始,我觉得喉咙痒,一痒就想咳嗽。深呼吸,耳朵里会听见脚踩过沙粒的声音。我告诉妈妈,妈妈如临大敌,开车带我去了医院,医生叔叔听了我的胸口,跟我妈说:是上呼吸道感染。
我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能明白它不好。我爸说过,凡事都有两面,这上呼吸道感染的不好是让我咳嗽,好就好在我不用上幼儿园了。
得病是在秋天的开始,天刚凉,我妈和我爸似乎被冻住了,吵架的频率开始降低。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吵了,不代表他们的关系变好了,而是代表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某一天,我醒来发现窗外还是黑的,表上的短针指向二。我去上厕所,路过书房,听到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她说:都商量明白,这样挺好。我就要个房子,现在行情不好,也不值什么钱。全是为了瓜瓜以后上学。你账上有多少钱,我一直不知道,你那个车,我也不愿意开,起步太快,晕。你都拿走。爸爸说:我啥都不要,净身出户。妈妈说:可别,我一想廖茜花过你的钱,坐过你的车,我就犯恶心。爸爸说:廖茜脱光了在我钱上打滚了?跟什么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妈妈说:归根结底是跟你过不去,离婚证下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爸爸问:你打算怎么跟瓜瓜说?妈妈说:你别操多余的心,给我个准时候,我跟你一屋呆着心率不齐。爸爸沉默了一会,说:立冬吧。
自此,我得到了一个父母将会分离的准确节点。这个即将来临的冬天变成了我所有噩梦的集合,是骑着扫把的女巫,是祸害我玩具的邻居哥哥,是喷火的龙,是伏地魔。我希望能晚点面对他们,但他们就藏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
我开始寄希望于神仙。我每天都会默念:冬天不要来,我想重过秋天。我希望能有一个神通广大的仙人听到我的愿望,施个法术,让时间停在这个秋天,这样,树叶永远是黄色和红色,我的爸爸和妈妈会永远围绕在我的身边。
可神仙似乎聋了。天气逐渐变冷,我的病一直没好,我爸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客厅里换了种味道,空气正逐渐冻结成土,我每次呼吸,都会咳嗽很久。
在我快要绝望时,北京的天暖了一阵,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却开始发烧,又跑了几次医院。在那段时间,我妈似乎真正放松了下来,像是动画片里刚打通一个洞的鼹鼠,眼睛里有懒洋洋的光。她总带我去家附近的公园晒太阳,在那里,我们认识了一只白鹅。他很强壮,就像爸爸那么威风,总是站在芦苇丛的前头,护卫两只鸭子,也护卫家。
这个时候,我的爸爸正在出差。我有点生气,因为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却依然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陪在我的身边,他都不如那只白鹅。我没办法把自己对于现状的怨恨清晰地讲给妈妈,只能寻找其他排解的方法。我开始叫那只白鹅方游,那是我爸的名字。我叫那只大一点的鸭子李楠,那是我妈的名字。我叫那只最小的鸭子瓜瓜,那是我自己的名字。在不远的将来,当我失去了爸爸,那只叫做瓜瓜的小鸭子依然能藏在白鹅方游的翅膀下。想到这,我好受了一点。
妈妈并不明白我的想法,每天陪着我来看鹅,看我叫它方游,我妈会偷着乐一下。我问我妈:你打算咋跟我说?我妈把笑憋回去,问:跟你说啥?我说:爸爸问过你,他要离开家,你打算怎么跟瓜瓜说?我妈滞了一下,不再看我,去看芦苇丛,过了一会,说:狗耳朵啊,这么好使。
还未立冬,我爸提前回了家。他看上去有些苍白,感觉也生病了。他问我:瓜瓜,听说你交了个白鹅当朋友?我说:对,也叫方游。爸爸半跪下,双臂环抱住我,让他的双眼平视我的双眼,然后问我:为什么叫它方游?我对我爸的这种姿态头一次感到了厌倦,我觉得他在假装关心我的想法,他看着我,我却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只能看见那只白鹅。我说:因为它更像一个爸爸。
我爸陪我去看了一次白鹅。他听见我管白鹅叫方游,也跟着叫,一边叫一边笑,招呼它过来吃玉米粒。白鹅方游很警惕,它第一次见到人类方游,张开翅膀,伸长脖颈,似乎在宣誓自己的主权。一人一鹅,隔着湖泊。我妈说:两个方游,历史性地会面。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爸我妈又开始笑了,他们笑着讨论分离后的生活。我妈让我爸去跟一个叫廖茜的人结婚。我爸说你们公司那个秃瓢也不错,追你好久了吧。我的上呼吸道感染也快痊愈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我们仨开心,想得很累,脑子里只剩下一片闪着金光的湖面,我正朝着湖心游去。
后来,白鹅方游死了。我跟我妈一起看到了它的尸体,在那之前,芦苇丛前已经站了一些晨练的爷爷奶奶,他们摇头叹息。我被妈妈捂住了双眼,但她没有撒谎,告诉我:白鹅死了。我不冷,却有些颤抖。我问:鸭子呢。妈妈说:鸭子还在。我松了一口气,轻轻扒下妈妈的手,我看到了一小片被踏平的芦苇,白色的鹅毛藏在淡黄色的枝干间。白鹅方游侧躺着,脖颈弯曲,头朝向湖泊,有一只眼睛望着天空。稀疏的雪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妈妈并未注意到,因为她正流下眼泪。
当天夜里,我的爸爸最后一次出现在了我的家里,他好像喝醉了,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客厅中。我走出卧室,看着我的爸爸方游,听到他呼吸沉重,嗓子里有脚踩过沙粒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将上呼吸道感染传给了他,想要给他拿药,却被他抱住。
他病得很重,一边对我说着对不起,一边发出动物似的呜咽声。我趴在他的怀里,闭上双眼,看到白鹅在死前也发出了一样的声音。
4.
我在望湖公园里找了一周,依然没有找到我的助听器。耳朵里已有段时间不再传来清晰的声响,所有人的话都被埋在窸窣的噪音里,像是脚踩过沙粒的声音。
我没敢把这事跟我爸妈说,因为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二个助听器了。这些天,我戴着上一个坏掉的助听器蒙混过关。我爸开滴滴,没日没夜地在路上。我妈是个房产中介,市场下行,望京的房子也不好卖。一个助听器是他俩不吃不喝一个月的收入。我得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难题摆在眼前,我也有了解题思路。可心中依然止不住愤怒,愤怒,又感到无能为力。
第一个助听器是因为打架坏的。特殊学校里总有暴躁而油盐不进的人,我就是那个人。因为不愿意腾出时间排练给领导看的节目,我被老师单独谈话,又被几个班里的干部指责:为什么不服从安排?我着急回家写作业,只朝着他们伸出一根中指。
有人从后面拉我的脖领子,我还手,撕扯变成打斗,我的助听器被一个巴掌擦落,又被混乱的脚步踏中。等老师赶来拉架,我将助听器捡起戴回耳朵,看着老师的嘴巴不停开合,却只有沙沙声传出来。
我爸妈都很累,回到家里,会在沙发上呆坐很久,眼皮浮肿,面色晦暗。我用手语告诉他们:助听器坏了。我爸没说话,去阳台抽烟。我妈问:咋坏的?我用手语说:摔的。他们再未过问更多的细节,再次下单。那天晚上,我爸跟我妈没有对这件事进行更多的讨论——事实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对过话了,我有时怀疑他们也是聋哑的。偶有交流,说的都是如何能留在这个城市里的办法。
临近冬天,第二个助听器丢了,罪魁祸首是那只跋扈的白鹅。
我骑车路过望湖公园的芦苇丛,那只白鹅突然跳出来,将我当成敌人。我一慌,摔在地上。这个时候,我耳朵里还有正常的声响。我狂奔躲避,狼狈不堪,再次变得愤怒。在逃出了很远之后,我决心报复,带着石头回到湖边,又被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制止。我的愤怒渐渐退去,就在此时,我发现声音消失了,耳朵上的助听器不见了。
我每天中午午休都会来找,沿着自己当初逃跑的路径。我翻开草丛,趟进灌木,却始终一无所获。一周后,我想起了芦苇丛以北,那个我最初被白鹅攻击的地方。
我步行过去,又想起了那只白鹅的身影。它像是一片巨大的帐幕,自天上落下。我越走越深入,芦苇丛高过我的视线,挡住深冬的萧瑟。我看到两只鸭子正仓皇逃离,一大一小,似有危险逼近。再向里走,脚下变得柔软潮湿,靠近河畔的地方有一块泥地,我的助听器裹着灰黑色,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捡起来,用纸巾擦干净,戴在耳朵上。一瞬间,声音涌入,我意识到还有一个男人正在芦苇丛中。我看不见他,却能听见他说话。他好像醉了,情绪剧烈。他在质问,质问间,掺着白鹅凄厉的叫声。
他问:你是我吗?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没法勃起了?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我想成为的人?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这么丑恶?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要死,而你会活着?
白鹅越叫越大声,它似乎想回应,但叫声被决绝的痛苦折弯了。有条通道被不断收窄,最终断绝,只发出一丝气流,像是垂死前的叹息。我不敢去看,隔着芦苇丛,我转身就跑,就像第一次遇见这只白鹅那样。
此刻,我宁愿我是聋的。我把助听器摘下,攥回手里。我继续逃,脚踩在沙粒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