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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

二向箔2024-12-19 22:09:08文章·手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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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知言


当大人玩起捉迷藏,茫茫人海,可能就是一辈子杳无音讯。男主经历过父母消失的痛楚,如今自己为人父,亲情的难题留待他解答。


吴月刚出上海站的时候,给我打了通电话,要走了我的地址。从火车站过来,加上换乘,大概也就二十来分钟。

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给旁边办公室里的人,发了一圈烟。跟他们说,下午有点事出去趟,明天可能也要晚点来。

一个姓姚的劳务小老板,双手接过烟,点头哈腰,说。领导,放心忙您的去,工地上保证不给添乱。我点点头,他又说。快过节了,弄了点家里刚上的新茶,晚点给送过来。我一半身子出了门,停下说,平时少给我找点麻烦,茶不茶的,无所谓,赶紧把你那点活,往前撵一撵。他声音洪亮,好像还举了举手,喊道。好嘞,领导,保证完成任务。

保安老黑吊儿郎当,在项目大门口,冲我敬礼,问。领导,有什么指示。我也倒出一根烟给他,说。把门盯紧咯,别他妈再跟上次一样,放了人进来,还不知道。老黑挺直腰板,回答。收到,领导。刚走没几步,老黑就夹上烟,抻着脖子,站在门后,目送我离开。

走到尽头,上了大路,看见一片橘色的锥桶,将一小块区域划拨开。里头停了一辆黄色的工程车,车的围板一圈,肮脏不堪,反复融凝的沥青痕迹,很像是被沾了机油的手,擦拭过上万次。我先是被锥桶上,插着的警示灯吸引,而后又注意到,两个穿橘色马甲的工人,一人挥镐,一人使锹,协作无间。

每次走在路上,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会不自觉地驻足片刻。我从事的行业,是精装修,市政方面的施工技艺,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只不过,看见他们,就让我想起,我失踪多年的母亲。一想到我的母亲,就又会想起,那个同样失踪多年的父亲。我的失孤经历,真的是一言难尽。

老家的亲人,时常说,一个人失踪年数长了,多半应该是死了,不然不会没有任何音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先后接连失踪,一并人间蒸发。我的父亲,在南方揽了些小工程,长年不在家,我倒也习惯了。只是有一天,我的母亲,也毫无预警地离开了。放学回到家,爷爷奶奶一言不发,我就通家自己找,他们跟在我身后,也不说话,像玩捉迷藏一样,怪守游戏规则。那一年我十岁上下,不是九五,就是九六年。

说真的,从那以后,我就特别讨厌捉迷藏这个游戏。找又找不到,真他妈的好笑。成年以后,有了女儿。她拽着我,说要躲起来让我找,被我骂了两回,此后就没敢再提过。

看得正入神,有人冲我屁股,给了一巴掌,说。远远看,就好像是你,咱是再看会儿,还是走?扭过头,吴月已经悄默声地溜到身后,我说。走啊,我不也是为了等你嘛。她一路走,一路问,修路有啥好看的,多苦啊,晒啊像个煤球。我问她,你觉得他们,还像什么。吴月回头又䁖了一眼,问我,像什么?我说,小的时候,我妈说穿马甲修路的,都是从监狱里,拉出来的劳改犯。吴月乐了,哈哈,你妈这么说,你信了吗。我说,嗯,那时候,我真的信了。

有一回,我妈指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叫我看。后车厢里,站着一帮形色各异的寸头男人,统一穿着脏破的马甲,跟着颠簸的路面,攒动的脑袋,像抖动的浪花。母亲问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我摇摇头,母亲继续说。他们都是竹箦山里的劳改犯,大热天还要被拉去修路,人晒啊像个黑煤球。我瞪大了眼珠子,仰视母亲,她又说。那个橘色的马甲,走到哪,穿到哪,还不让脱。你不好好学习唦,早晚一天,要走他们的路。

你妈也说得是像煤球啊,哈哈。吴月边走道,边扯着我膀子。我回复她说,嗯。我被我妈给说中了,现在在工地里,也天天马甲不离身。

实际上,吴月只比我小九岁,但我俩,走在一起,看起来更像是父女。没办法,我的职业,天生有种魔力,只要干上一年,就能老掉三岁。

 

本来想,找一家靠着江边的酒店,这样站在窗边,就能直接看到东方明珠。但是,吴月说没那个必要,不都一张床,一个电视嘛,住哪不一样。听着,还蛮会过日子的,我心里,很是欣慰。然后就在亚朵,订了间房,离着项目也不远,万一有紧急情况,也能赶得回去。

房间的南面,是整扇的落地窗,窗外还有一个可步入的阳台,阳台上有供休息的藤椅,和茶几。我沿着落地窗,来回踱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角度。正好吴月洗完澡出来,我连忙叫她过来。让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说。看见那个尖尖没,下面还露了半个球。她擦着头发,说,啥?我说,东方明珠塔呀。吴月冲我翻了个白眼,嫌弃我好无聊。这时,没系紧的浴巾,滑下一半,被她一把搂住,连忙钻进被窝里。我说,有你这两个球,我还找那个球,干个什么劲。吴月在被子里,狠狠踢了一脚,催我,赶紧去把澡洗了。

跟吴月在床上刚忙活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看了一眼,直接给摁了。才过一分钟,电话又打进来,我再给摁了。吴月哼唧着说,肯定是有急事,要不还是接了吧。我说,别分心,我快射了。紧跟着电话又来了,我还是给摁了。这会吴月不乐意了,直接从我身子底下抽了出来,倚着床背,盯着我,说,谁?她显得非常机警,而且还很严肃。这会儿我正在兴头上,手揣进她的腰间,一把又给人放平了。怼了好几下,没找准位置,电话又打进来了。吴月一把夺走电话,问,这她妈是有病吧,不接她电话,还来劲了是吗?我从她手里,接过电话,围上浴巾,去了阳台。

挂断电话后,我坐在藤椅上,一连抽了三支烟。吴月套了件睡袍,贴着玻璃,站在我身后,不确定她是否有听到什么。看我烟也抽差不多了,她哆哆哆,敲了三下玻璃。

吴月问我,她跟你说什么了。我的嘴唇四处扭动,不知从何说起。吴月又说,说唉。我说,她说她怀孕了。吴月冷笑一下,说。怀孕就怀孕呗。然后又接着说,是你的?我说,放屁,怎么可能。吴月说,那不得了,只要不是你的,这天就塌不下来。我抬眼看了看她,说,她要把女儿送回来。吴月激动起来,一屁股坐进席梦思里,弹了两下,说。我不要,你也不能要,说什么都不能同意。我说,就头三个月稳定期……吴月说,她放屁,你没娘老子,她还没有么。你也不在家,这怎么带,她安的什么心,还看不出来?我说,小孩,眼看就要小升初了,学习上确实挺关键。吴月很气恼,瘪着嘴,拧过脑袋,手一挥,说。你就是个傻逼,也不知道你这个领导,平时是怎么当的。噢,她稳定期,噢,她要养胎,噢,她要生了,噢,她要坐月子,噢,她要带小孩,这啥时候是个头,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吴月看了我一眼,见我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就是能说服我,你觉得你能说动得了我妈么,我看你就压根不爱我。女人但凡把话题转到爱不爱上,这事就变得麻烦了。

吴月说要出去走走,我说,要不陪着去外滩转转。她很生气,说,滚吧你,我自己去,不要你。走的时候,把电卡还给拔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床上躺躺,阳台上坐坐,一直等着吴月回来。

近半个月里,我的前妻,动不动就给我打电话,一直重复叨叨同一件事,好像遍数说多了,我就能答应似的。那次,我正在项目上开会,她这电话,就跟不要钱一样,只要不接,就能往死里打。

九点多的时候,吴月回来了。见我还在屋子里,直接没给好脸色,说。干嘛还待在这,是准备让我留你过夜?没办法,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憋着气,灰溜溜地先走了。

 

想起白天说过话,现在这个点,再回宿舍,多少有些面子上过不去。在办公室喝了两壶茶,抽了半包烟,一肚子火,没处撒。戴上安全帽,锁上门,拿着个强光手电筒,去到自己标段的工作面,到处转了转。

已经深更半夜了,我站在剧院二层,冲着电话那头喊。老姚,你答应我的人呢,加班都给我加到哪里去了。能感觉电话那头,老姚迷迷糊糊的,回复说。领导,安排,安排。我说,现在还安排个屁,你就知道天天的,跟我这满嘴捣糨糊。这个月,你们家请款,你自己心里掂量着来吧,我帮不了你了。老姚说,别啊,领导,消消气,我现在就安排,马上安排。我说,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明天早上,来趟我办公室,早点,越早越好,我等着你。

老姚拎着一个洋红色的无纺布袋子,袋子上印着培训班,具体什么名目,看不太清。态度很恳切,烟抽了一半,突然想起来,拎着袋子,一边走,一边把袋子绕着叠紧。我说,什么东西。他说,家里给带的茶叶。捏到手里,和我估计的差不多,直接给扔回了沙发上。他说,领导消消气。我说,老姚啊,你说说看你,给你左交代右交代,你给我办的那叫什么事,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看看资料室的小李,上班没有。再回来的时候,老姚手里的袋子,已经不见了。我拿了一个盖了红戳的空白表,给他,说。就这一张,产值别鸡巴乱填,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填好了,找我们的人签字,填错了,那就等着下个月再报。老姚笑起来,鱼尾纹挤得好深,说。好的,好的,领导。

老姚走了之后,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看到前妻,给我发了条微信。她说,你是不是个爷们,能不能放个带响的屁。我想给她回一条,去你妈逼的。但一个字也没打,直接撤了出去。

昨天夜里,一个人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认真复盘了一下,这些乱码七糟的事。想到自己的女儿,又回忆起自己的父母,还是不忍心让小雨,变成像自己一样失孤的小孩。那种痛苦,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我不能让它,再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一遍。

但是,吴月怎么办,说真的,我也舍不得她。除了脾气有点臭,那身材和脸蛋,还是很给我长脸的。自从她那次走了以后,我们之间,就变得少有联系。一般都是我主动打电话过去,要不不接,要么就挂了电话,微信回我,干嘛。我不知道咋回,想了会儿,回过去,不干嘛。然后,我们又开始好久不说话。那次住在亚朵,没能看成东方明珠,吴月应该是对我失望极了。

期间,吴月她妈还给我打过两通电话。她妈属于那种,特别护犊子的老娘,脾气特冲,口气也特大。细细琢磨,有点像,想把闺女卖个好价钱的意思。在他们眼里,我除了年纪大了点,结过婚,有过一个女儿,其他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如果,硬要挑理的话,可能这些年,就是老得有点快。怕就怕,结婚没几年,她女儿在那方面,可能会守活寡。我跟吴月说过,你妈在这方面的顾虑,就有些多余了,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算了,这玩意,解释它,也不合适。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期间,我仍旧隔三差五地被前妻电话骚扰。除了被她骚扰,我还遇见了另一件,叫我很棘手的事。四月份的第三方飞检,把我们标段,评得一塌糊涂。我并不觉得,我们标段,像数据上说的那样不堪入目。

公司副总(兼任项目的指挥长)在电话里,约谈了我一回。没两天,又来项目上,单独和我聊了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姓魏的年轻小伙,他是来顶替我项目经理职位的。这样的安排,我肯定不能服气,毕竟我在公司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已经连续三年,都评上了优秀项目经理。这个称号,能给我每个月增加1000元的额外收入。每年这个称号,也就固定那四五个名额。

我说,这个事太侮辱人了,哪有上来就找公司副总约谈的,半点不给辩解,直接就把我给撸了。撤换这个事,我心里过不去。妈的,肯定是之前在会上,和业主的那几个傻逼工程师,怼了几句的缘故。就是之前,我前妻一个劲,给我打电话那次。他们也不想想,按他们那套施工工序,时间上可能是省了,工人操作上,得担多大风险,这么大个雷,还不是叫我来扛。

老陈,别有怨气了,你的能力,公司还是认可的。这次的问题不在你,具体情况,公司也有了解。你啊,就是被人针对了。刘副总说的这两句话,听着叫人挺舒服,但终究改变不了这个定局。

心里越想这个事,就越气。不知怎的,又想到我的女儿小雨,这心里就更难受了。算了,这活我不干了。我咬着牙说完,刘副总接着我话,说。咱能想通就好。我又说了一遍,我不想干了。刘副总没太听明白,说,啥不想干了,这里不能干,公司给你安排去其他新的项目,有个华为的标,快下来了。我说,刘总,我想回家带女儿了,她六月份就要小升初了。刘副总说,你家丫头,不是跟了你前妻了吗。我把头伏到桌上,试图掩藏起来,快要抑制不住的情绪,委屈和不甘心,同时朝我袭来,眼珠酸胀,几欲夺眶而出。刘副总起身,给门带上保险,说,老陈,发生什么事了。我头冲着地,宣泄出来,说。这他妈狗娘养的,又结了婚,刚怀上孕,就又不要女儿了,你说我怎么办。刘副总说,唉,别难受了,这样,我回去跟公司打个申请,给你放个大假,到六月底,你看行不行。我抬头看了看刘副总,其实我还是有点想走,他越是这么待我好,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第二天,我收拾了些随身的东西,准备走。老姚和其他几个劳务老板都来送我,他们看我的表情,都还挺舍不得。都是一群社会人,装模作样,挺像那么回事。说白了,他们就是舍不得,好不容易才跟我维系好的关系。我把老姚单独叫过来,一人点了根烟,说。你放心,上个月的产值,我往里又给你藏了点,回头我的下个项目,到时候,我再点名让你过来。

被我这么一说,老姚哭得稀里哗啦,但愣是,没能挤出一滴泪来。他这造作的演技,我挺替他捏把汗。这一通卖力的行径,更像是在哭我,再没翻身的机会。其实,我那句给他藏量的话,是忽悠他的。我说,打住吧,别他妈哭了,这心意我领了。

一旁候着的保安老黑,从他的烟盒里,给我倒出一支烟,像是硬盒的长白山。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污垢的牙齿,本来抬手,还想跟我握上一下,然后又换成了冲我摆了摆手,说。领导,走好,我们,回见!这老黑,挺有意思,平时,我没少骂他。

我准备直接坐地铁去火车站,然后再坐火车回家。路过之前修的那块路面,地上被缝了个崭新补丁,线条笔直,有棱有角,怎么看,都像一个造型奇怪的俄罗斯方块。站在补丁上,想着试图,再去挽留一下吴月。我给吴月打去电话,她给我挂了,回我,干嘛。我说,你不是一直说,想去西藏么,我们一起去吧。她回我,什么时候。我说,随时。

没有一会,她给我回过来电话,说。要去最好这两天就去,来回的票都不紧张,去的话能买到一起的卧铺,回来可能只有分开的卧铺了。她又接着说,四月底,票就开始紧张了,五一的票更不好买。我说,行,你看着弄吧,一会多少钱,我转给你。吴月笑得特别开心,说。好嘞,那我买上票,就去看攻略啦。我说,嗯。也不确定我的“嗯”之后,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话,她挺着急的,就给挂了。

那一刻,被人忽视的感觉,特别强烈。那种毫不在意,就好像,被人随意夺走了,精心准备的糖果。

 

从项目上,被撤下来以后,很快我的假期也批了,无薪休假。自从恒大爆雷以后,建筑行业就一直不景气,好几年了,也没啥起色。老刘一直挺器重我,这次的事,他应该没少出力。一个大老爷们,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倏地拉下脸,这得是委屈到什么份上,老刘他当时,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家里,自己住了两天,一直在等吴月的消息。自己一个人,家里显得空落落的。前妻离家的时候,分四次搬走她的东西,每次都低估了她平时的购买能力。她的东西被搬空后,家里剩下的东西,都显得特别多余。这份多余,就跟躺在抽屉里的户口本一样,除了我以外,父母亲的那两页,显得特别扎眼。

做工程的这些年,难得能休息上几天。这份工作,天生与假期绝缘。没离婚前,每次回来,还能和三五朋友聚一下。自从离婚后,我的口碑,一下子变得很差。我知道,这都是我那个前妻,背地里捣的鬼。她太了解我了,我从来不愿与人争辩,而她还要琢磨着,另谋下家。

第三天晚上,吴月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说,嗯。她说,汽车票是明天中午十一点半的,北站见。我说,好,明天见。吴月又叮嘱了一遍,汽车票的出发时间。我说,嗯,好的。

挂了吴月的电话,没过多一会,前妻的电话进来了。我上来直接就堵住了她的嘴,说。十天,再给我十天,你把丫头送过来。她说,想好了,可别骗我,不然我闹到你们项目上去。我冷笑,心想,去吧,能找到我,有鬼。我说,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的工作……算了,挂了吧。本来想说我的工作,差点因为她丢了,就算跟她说了,她也压根不关心。

 

火车在抵达西宁之前,都是一些寻常的风景。这样的风景,之前看过太多,毫无波澜,味同嚼蜡。吴月一直在用平板刷剧,眼睛看累了,就跑来车厢接头找我。我说,也抽根?她说,滚,就是眼睛看累了,冲把脸,提提神。我说,抽根烟,比那精神。吴月说,那来一根?我说,嘿嘿。一口烟,从四面八方的牙齿缝里,呲了出来,像嘴巴里失了场火。我知道吴月在跟我闹着玩,所以我也没真给她烟。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不知怎的,突然聊起了我的父母。她难以置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父母,竟真能做到杳无音讯。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讲给了吴月听。

我的父亲,在八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去南方干装修。他属于那个时候的第一拨,后来陆续又带走好几拨人,这样慢慢发展,也成了个体面的小老板。我的童年,家里条件,还算不错。有一年,父亲春节回家,带回来一台影碟机,和一堆光盘。光盘里的歌曲,根本听不懂,好像有字幕,但那时候也不认识几个字。只觉得,那些跳舞的女人,怎么看,都好看。

吴月一脸嫌弃,说。那时候你才几岁啊,小小年纪,就那么流氓。我说,她们都穿衣服了。吴月说,屁了喂,穿了几块布,我还不知道。我说,别打岔,听我继续讲。我接着说,我爸攒了些钱,在镇里盖了个小二层,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吴月点头,嗯。余下的钱,都存进了一个存折里。也是这个存折,一直支撑了我后面上学的开销。再没两年吧,我爸出去之后,就再没回来过。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妈也跟着消失了。吴月说,你妈去找你爸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说不定,是跟个和尚(野男人)跑了。吴月冲我胸口,挥了一拳,说。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娘老子的。我笑笑,没接她的话。

你爸是不是外头有人了?吴月问我,我回她,说。嗯,有这个可能。我一个表姐说过,我爸在南方养了个小的。然后,我又把翻到照片的事,和她说了一下。家里有一个满是照片的抽屉,翻到过几个陌生女人和我父亲的合照。其中一张,我的父亲特别猥琐,留着八字胡,噘着嘴,准备亲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女人坐在我父亲的腿上,一脸诧异,拧着脑袋,试图躲避。吴月说,你爸,玩得真花,这下肯定坐实了。我说,也不一定,谁知道是不是死了,又或者犯了什么事,判进去了。吴月惊讶,啊?她可能永远无法想象,我对待这份亲情,那种漠然,那种心如死灰的感受。

抵达拉萨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里的日头,还很高。出了车厢,踏上月台,略微感到些许不适。这是高原上,特殊的欢迎礼。出站口两旁,排满了蹲地的小商贩,逢人便问,要不要带两瓶气罐。好多人都买了,然后装模作样地,开始吸起来。一口平原,一口高原,这样交错,表情有点欲仙欲死。

按照吴月的规划,我们先去租车公司取了车,再开上车,直接去已经订好的酒店。几个目的地,离得都很近,可以说,拉萨是我去过的,所有省会城市里面,最小的一个。

当晚,我们哪也没去。在酒店叫了外卖,吃完之后,便早早地上了床。期待睡意光临的同时,也在等待高反,等它一步步地将我们蚕食。

我很期待接下来的旅途,希望能把我和吴月的关系,再拉回,像从前一样。

 

抵达拉萨的第二天,起来得有些晚。嘴唇发干,加湿器开了整宿,也没多大用。浑身酸痛,骨头如同散架一般,像是在梦里,跑了个马拉松。鼻腔干燥,硬得跟砌了板砖似的,随便捏一捏,感觉都能像墙皮一样,脱落下来。按照既定的行程,我们要往林芝方向开,那里海拔低,玩上两天,等适应了,再往高海拔的地方去。

西藏这里,有一个好处,所有的高速公路,它都不收费。正因如此,略高于内陆的油价,也能在心里,稍稍平衡了些。游玩了几天后,我和吴月得出一个结论。驾车的路上,永远要比抵达的终点,给到我们的惊喜,要多得多。

去往林芝的路上,风景好美,远近的山都很高,云层则很低。圈养的马儿,和散养牦牛,随处可见。吴月闹着脾气,非要停下来看看。这些牲畜,像是有灵性,又或者也习惯了,见到生人,没有一丝惊慌,仍旧自由散漫,延续着之前的状态。小溪边,有好多垒起的石块,吴月拽着我,也像模像样地堆出一个。她拉着我说,赶紧闭眼,许个愿。我说,能许几个。她说,应该一个吧。我说,一个的话,给你许。

进入林芝的地界,已经六点多了,但是天,还大亮着。在经过一道桥的时候,着实领略了一把,这里诡变的天气。桥的右边,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倏地暴雨,就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桥的左边,远处的山和山之间,阳光正好,几束光,透过云层,朝我们射来。我们的车,在暗里,被聚光灯捕捉。又开出去一段距离,雨势变小了些。吴月兴奋地喊,陈波,你看,挡风玻璃上是雪么?确实是雪,小到不起眼的雪球,从天而降,袭击我的车窗,脆弱的它们,一击而散。再开出去四五公里,天又开始重新放晴,流连的重云,不肯消散,云层后面,昏昏沉沉的余晖,看起来有些奄奄一息。

西藏一行,我的心思,一直有些沉重,时而就会心不在焉。不得不说,与吴月的旅途,还是很开心的。但是一想到,一周之后,将要面临的未知,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每每至此,车窗外的风景,就会变得犹如过眼云烟。

一路上的得失,吴月总是不厌其烦地与我抱怨。其中雅鲁藏布江,就总被她挂在嘴边。什么狗屁景点,圈了那么大一块地儿,观光车票钱,比门票还贵,总共停了四个地儿,还没我一路上看的景致好。说完,她还捎带噘起小嘴,摆出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咱这钱,花得最不值了,真不知道,他这个5A景区咋评上的。

从林芝去浪卡子,要开三四百公里,我几乎从下午,一直开到了夜里。吴月说,三大圣湖,去上一个就行了。犹豫了好久,最后选择了羊卓雍措。开到最后一段盘山公路,天已经乌漆麻黑,没有一盏路灯,可把我难为坏了。一个弯道,接一个弯道,起初吴月还带着查数,后来数着数着就乱了,骂了句,啥破路呀。再一抬头,远处的山上,首尾相连的车灯,形成一条绵延不绝的盘山巨龙,甚是壮观。

山顶上的一夜,是我们此行,所到达的最高海拔。吴月高反特别明显,身子发热,浑身叫着冷,一直往我怀里钻。我爬起来给她拆了两支葡萄糖,多喂了些水,才稍稍缓解了些。星空露营帐篷,名字听着怪有格调,靠着蓄电设备,带亮一盏,颤颤巍巍的艺术吊灯,里头好几个灯泡,还是瞎的。这样的条件,更别奢求取暖了。

大早上,吴月娇弱地望向我,说。我好难受。我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好气,又好玩。我问她,要不我们赶紧下山吧。她吸了吸鼻子,只有一阵空响,说。不行,必须得让我玩一下。吴月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黑色羽绒服,穿上之后,双手抱肩,活像一个三九天里的东北人。我调侃她,你还缺个雷锋帽。她说,陈波,你给我滚远点。

羊湖边上,有好多被装饰点缀的牛羊,还有几条长毛的大狗。吴月说,这狗不赖,跟你长得一般高,陈波你站过去,跟你兄弟,来合张影。我横着脸,剜了她一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知道咋收费的,把你押这,回头再不够。吴月说,那算了,我高反,难受着呢,押你吧,你不值钱。不对不对,你比我值钱。没待多一会儿,吴月就说,撤撤撤,来过了,来过了。

从高海拔,下到拉萨之后,吴月立马就有了精神。之后的几天,我们又去了大昭寺,布达拉宫,药王山等一些其他地方。景致大同小异,我陪着她,走马观花。吴月则恰恰相反,仿佛有用不完的活力。不是我拉着,她可能都要加入八廓街,朝拜的队伍里了。

在林芝的那两个晚上,我都有和吴月做爱,感觉体力还行,挺自信的。后来回到拉萨,就感觉,到底是有点上了岁数,有些力不从心。这事,我一直硬撑着,没敢和吴月说。

吴月的奶子有点翘,摸上两把,我就有些心猿意马,没多一会就缴枪了。她说,到底是个老男人,这样就不行了,这叫我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哦。我说,你可别这么说,这几天,我天天开车,都累成啥样了。你这娘儿们,怎么这么好赖不知呢。我又说,让你坐过来开会儿,你又不乐意。吴月头一撇,态度坚决,说,怪我哒,你就是我吴月的车夫,不给我开车,想给谁开!

我套了条内裤,跑去窗户边抽烟,吴月光着身子跟过来,趴在沙发上,瞅着我。她说,明天早上,我们就要回了唉。我说,是啊,好快。她说,你的那个事,想好了么。我说,什么事。吴月盘坐起来,说。别跟我这装傻,给我一个准称话。我吸了口烟,吐出来,说。还能怎么样,接过来,先带一阵,正好我有假期。吴月急了,说。陈波,你想过我么,你想过我俩的以后么。我说,怎么没想,我一直在想。吴月甩了一句,放你娘个屁,直接扭头,钻进了被窝。夜里,她也没让我上床,我只能在沙发上就活了一宿。

这事吧,我一直想的是,尽量做到两手抓,就像我做项目管理一样,安全和成本,同样都很重要。吴月呢,就属于那个不安全隐患,关键,还挺难治。

 

我和吴月在站台上,分道扬镳,去了各自的车厢。中途去找过她几次,她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一直盯着自己的平板。坐上一会,我只能识趣地离开。

临到还剩一个多小时,快下车的时候,我背着行李,去找吴月。却发现,吴月已经没了踪迹,问临床的旅客,回复说,没太在意,好像合肥,还是哪个站,收拾东西走了。我连忙打去电话,响了一会,直接给我挂了。心想,置气归置气,人没事就行。等了一会,没有发来微信,就主动发去消息。问她,人呢。吴月回,要你管。我说,你咋还躲起来了。吴月说,我不要你管。一样的意思,连说两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了。我只能试图在吴月的床铺上坐着,看看她还能不能回来。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她的决心。出站的时候,我抻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啥也没看到。我怀疑吴月,肯定换了衣服,为了防我,真是动了心思。

这趟行程,本来试图缓和与吴月的关系,现在变得有些事与愿违,甚至有种被人白嫖的感觉。好在我一直压着,没有在行程初期,就和她摊牌,不然这结局,肯定更难收拾。

出了火车站,给前妻发去一条微信。那边回我一条,真难得,还挺守信。坐在大巴上,心里一直不踏实,我以为能在车上遇见吴月,但是,并没有。刚下大巴,前妻又打来语音催,电话里各种絮絮叨叨,嫌弃我做点事磨磨唧唧。我没忍住,骂了句。闭嘴吧你,车又不是我开的。前妻说她等不了了,约了检查,眼瞅着时间就要到了。我说,小雨呢。她说,自己上楼了,她有家门密码。我说,行。

刚挂电话,前妻又打来一通语音。我以为事情有啥变化,没想到,她是来管我要东西的。她说,晚点把家里一床灰色的三件套,找出来。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三件套,有时间,你自己去找。她说,哼,我又不傻,那是你家,不是我家,妈的回头,再被你告个入室行窃,不值当。有空,收了放门口鞋架上,发个信息给我,我自己去取。我说,行,听你的。挂了电话后,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她说的那床灰色的三件套。倒是让我想起,吴月说过的那句,你前妻就是个不省油的灯,肯定会没完没了。

坐电梯的时候,我的心,一直在打鼓。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小雨了,上一次见她,还是春节。平时仅靠着电话维系,电话里也只是,有的没的,三两句话。这感情,肯定生疏到份上了。

我推开门,放下背包,左右看了看,冲着房间,喊了一声。小雨,爸,回来了。

等了一会,北卧的动静,有些姗姗来迟。门被,扯开一条小缝,应了句。嗯?噢——

背过手,带上了身后的门。知道小雨在屋里,我就放心了。

至于吴月,她妈应该会,替她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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