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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钱的羞耻

二向箔2024-12-19 22:05:25文章·手记12

谈钱的羞耻.jpg


作者/程惠子


 

向家人寻求帮助时,你是理直气壮、纠结畏缩,还是根本就无法开口?家人是盾牌,只是有时,我们也会无力举起。


和我妈最近的一次吵架,还是为了钱。不是我问她要钱,或者她问我要钱,而是她要给我钱,我不肯要。我妈先是用微信催,然后发来生气的表情包,最后发来语音,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再不收妈妈生气了!话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我不得已把钱收下。看见账户余额多了五千块人民币,心上的血管像被打了结,拉紧,又打一个,系成死结。那种阻滞与羞耻感像是在夜半无意识地伸脚,小腿忽然抽筋,痛得从梦中醒来,带着困倦和疑惑,不得已下地走两圈,再回到床上,慢慢把筋揉开。困意随着疼痛的消散而消散,再入眠已是不能,只好望着窗外升起如印象画般的曙色,继而是绝望的天光。我妈没有再回复我,她恐怕也睡得不安。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想如此。

冬令时的欧洲,时间向前拨一个钟头,刚过五点,黑夜就铺天盖地地降落。遍地的乌鸦随风而起,随即隐没在黑暗当中。荷兰的燃气费不便宜,特别是俄乌战争开始后,有人嘲笑说,用气如用金,只要不冷死,就不要拧开家中的暖气阀门,否则次日,你将会收到一张天价账单。这种表述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日光短,黑夜长,寒冷,疾风,却也都是真的。

我来荷兰之前就申请到了奖学金,换句话说,我是因为申请到了奖学金才来的。在到达之后,我仍在继续想办法薅一切资本主义羊毛,如租房补贴、保险补贴、奖学金补充等等,只要可能拿到的福利我都一一去争取。为此我曾在市政厅、税务局、移民局之间来回周旋,因为补贴款不可能凭空而来,得自己主动去申请,去问,去填表和交材料。这些部门都是公务机构,打电话过去都是人工智能的荷兰语,我听不懂,只能一点点查,并在这个过程中忍受漫长的等候忙音。有那么几天,我一睁眼睛就开始打电话,从早上九点淅淅沥沥搞到下午四点,听到English service时几乎喜极而泣,像奔波一天的流浪猫闻到饭香,我终于看到了那充满希望的几百欧元。没错,我想要多一点钱,哪怕有了奖学金,再多一点也是好的。钱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并且最重要的是,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钱,只能来自我自己,不能来自别人,哪怕这个人是我妈。

我也不知道这种拧巴的性格(姑且把这称之为一种“性格”吧)是从哪里来的,我妈把这称之为“太要强”,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我从读大学高年级起就不再向家里伸手,靠着奖学金和稿费应付生活所需,不是他们不给,而是我每次都跟他们说,钱够花。我妈好几次把钱打来,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那些金额在我眼中火烧火燎,无法直视。在身边同学变着花样发表情包,撒娇耍赖,间接向父母索要零用钱时,我发现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做到这一点。当时我刚过二十岁,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反而认为自己早早“独立”是一种“光荣”,从来没有想过那份奇怪的羞耻心从何而来,它背后不安和焦虑的底色到底意味着什么。

欧洲的时间很慢,泛黄的落叶飘落在地上,无人扫去,夕阳的光从身侧穿过,拉出长长的影子。乌鸦扫着人脸飞过,人们牵着小狗,在铺满落叶的草坪上散步,直至日光消失,仿佛所有的光都收聚在脚底,再被带回到家中。

我想起来许多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出门,外公带我去商店,妈妈临走前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外公带你去买东西,但只能买一样,记住没?我记住了我妈的话,只买了一样,回来大人们都夸我“懂事”。小学时我上了奥数班,那阵时正逢我妈单位改制,半年多发不出工资,奥数老师认识我妈,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来交学费时,她把我妈推了出去。我并不喜欢奥数,但出于一种莫名的愧疚,我学得很努力,成绩一直在上游,他们夸我“争气”。上了中学,我一直走读,白天我爸开车送我去学校,放学再把我接回来。我在学校刷的是饭卡,到了周末或假日,他们带我出去买东西,逛超市,逛商场,把我需要的东西都一一买好。我一直没有零花钱,我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压岁钱都零星地放在存钱罐里,他们夸我“听话”。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极为清晰,像口袋里过期的电影票,名字都模糊了,当年身临其境的惶恐与不安却依然记得。小升初的时候,我考入市里最好的初中,为此我爸妈交了一笔择校费,我成绩足够好,但那笔钱必须交,每个跨区上学的孩子都无法获得减免,两万八千八百块,我至今记得这个数字。那时候电视台的购物频道经常推出九百九十块的钻表,或者五百八十八块的手机,这笔钱到底能买多少表和手机呢,我总是在心里默默算。

我爸妈笑着说:本来想着,让你在家门口上学就算了,一分钱不花,我们还落得清闲,可谁让你成绩好呢?家门口的学校只有低得可怜的升学率,每年中高考时,都有复读学校的人在门前举着招牌。染发、烫发、打耳钉的学生们从校门走出来,是我想象中不良少年的模样。现在想来,他们或许是在开玩笑,但十二岁的我不会这样以为,我以为是成绩拯救了我,否则我将和他们一样“堕落”,所以我必须保持好成绩。“家门口的中学”像故事里的老虎,一路追赶着我,仿佛时时准备咬住我的屁股,将我拖入深渊。因此我不敢松懈,不敢偷懒,“中考要是考砸了,你还能去哪,你就只能回家门口吧”,如今回忆起来,说这些话时,他们往往都是笑着的。我几乎可以断定,正是类似带有威慑力的“玩笑”,毁了我最初对于学习的兴趣:我努力不是出于对知识的好奇,而是出于心底的恐惧。

就在中考出成绩之前,学校忽然出了涨价的政策,初升高的择校费涨价,平均到每学期是九千块人民币。想要获得减免,必须考到某条分数线之上,否则就逃不掉这笔钱。“如果你没考到XXX分以上怎么办,去F中?”有天散步时,我爸忽然这样说。F中是另一所重点高中,听说也很不错,且不用交高昂的学费。虽然如此,我内心并不想去F中,但又在心里默默算一笔账:每学期九千块,六个学期就是五万四千块,这笔钱值得吗?如果我交了钱,高考又考得不好,该怎么办?卷子已经上交,我什么也做不了。这个问题对于十五岁的我,太难太难了。那是夏天,白日长到无穷无尽,散步散到最后,阳光终于显露出力竭的样子,原来它也会累。我们回了家,我说:没关系,都听你们的。

最后的结果是我的成绩超过了分数线,如愿拿到奖学金,升入高中部。“你还挺幸运。”他们笑着说,我也笑了,于是我也认为是幸运,觉得是命运又一次眷顾了我。和我在同一个家属院的小伙伴,没有一个人考到那条线,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被录取,但必须交钱。我一下成了别人父母眼中“最省心”的孩子,我爸妈遇到那些伙伴的家长,听到他们对我的称赞,便回应说:她呀,瞎猫碰到死耗子啦。

追溯过往的升学之路,因为看起来太过顺利,所以显得波澜不惊。没有人意识到,于我而言,每一次的胜利,都意味着度过了一场与钱有关的危机,包括我自己。钱很重要,我需要靠着自己的成绩,靠着自己,解决这些关于钱的问题。无形之中,这个概念如同做了移植手术般置入大脑,缠绕着动脉、心脏,直至神经末梢,像血栓一样瘀滞,与羞耻牢牢绑定,令我无法畅通地开口说:爸妈,我需要钱。

来欧洲前,其实我早已拿到学校的offer,只是在等奖学金的通知。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的月经莫名其妙地消失,下巴长满痘痘,开始一把一把地脱发,固然我什么也没说,但我的身体比我的精神先一步诚实地焦虑起来。我妈说:难道你没奖就不去了吗?妈妈出钱送你去啊。我爸说:对呀,只要你想去,家里就供你出去,这有什么?我们早就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是太晚了。事到如今,强大的惯性已经迫使我每每遇到类似状况时,便开始为自己找出路,也就是为自己找钱。而我与父母的关系也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高中时,我妈会帮我整理错题,直到毕业,错题集厚厚一本;现在我学业繁忙,她却已经帮不上我了,只能凭空担心着,或许还掺杂一些落寞。我在长大,她在变老,如今在她眼中,唯一能帮到我的方式,大概就是打钱。我和我妈说:别打钱给我了,我真的不缺钱,如果我缺钱了,我会问你要的。她反问我: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什么时候问我要过?

冬令时习惯用光线的切换统治人间,切割白天与黑夜只需要一瞬。黑夜来得猝然,理直气壮且不由分辩。当地人开玩笑说,一个宾语从句还没说完,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或许也是在某个类似的瞬间,话音未落,人就忽然长大,再不能回头。

夜晚的莱茵河极静谧,连遥远的啜泣都在河水的映衬下愈发明晰清澈。在重温《请回答1988》的季节,我脑海中又闪过其中片段。娃娃鱼同正焕说:妈妈不开心,是因为你们过得太好了。想让妈妈高兴的话,就说,我需要你,妈妈。于是我收下了钱,我妈随即发来一个呲着牙的笑脸,我能想象到她在屏幕那边的表情。

莱茵河在窗外缓慢地浮动,乌鸦在看不见的枝头静默,水鸟和野鸭也都在岸边睡着了。诗人柯勒律治说:人知莱茵河,洗净哥龙市,水仙你告我,今有何神力,洗净莱茵水。我眼眶发酸,不是因为所谓的感动。积聚的情感经年阻滞,我还是努力“克服”了羞耻,尽管我并不想。“懂事”从他人的规训变成了自己的规训,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当初不能开口,如今不能拒绝,为什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黑暗在河水中融化了,偶有一抹月色投落,显出极亮眼的粼光,带着霜气的冷艳,是河流的深秋。莱茵河终年无冰期,从阿尔卑斯山到鹿特丹港,永远不间断地流淌着,流经多个国家,多处地形,分段,分节,一如过往的桩桩件件。

这并非一个关于和解的故事,也并非一个关于控诉的故事。万物变幻,多少细微的尘埃凝结其中,构成复杂又简单的人。我在混乱的思绪中睡去,梦里独自行走在异国的深秋中,落叶将我紧紧围住,似乎在向我索取一丝暖意。是的,很快就是冬天了,万物萧索,天地茫茫,我就是在冬天出生的。

次日醒来,手机上跳出我妈发来的信息:

 

双十一要来了,帮我买点东西吧?我不懂那些规则,看着费劲,我想要面霜,还想要一条裤子,一件衬衫,你看着买吧,帮我挑挑?这次就不给你钱了,好吗?

拉开窗帘,栏杆上还挂着雨水,但此时的天空却明亮澄澈,是难得的晴日。

空气里带着薄荷的气息,一只乌鸦忽然降落在栏杆上,啄去一滴雨水,毫不怕人地与我对视,它歪头看一看我,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见我不说话,随即轻跃地飞走了。我给我妈发去信息,说:

 

好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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