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手记 > 正文内容

旧梦三则

二向箔2022-12-08 08:47:54文章·手记168


作者/王小龙

红厦

他凭耳朵就知道有多冷。长着一对招风耳,有什么办法。耳朵冻疼了,要用双手捂着,捂一会,好一点。穷在债里,冷在风里,这话,招风耳最懂。

现在是下半夜三点,他两边胳肢窝下各挟着一张小板凳,在马路上等摇摇出来。小年夜过了,已经是大年三十,他约了摇摇一起去红厦菜场排队赶早市。摇摇总算从家里悉悉嗦嗦出来,从他这里接过一张小板凳。太冷,两个人跑着跳着去。

还好,人还不多。可是每个摊头前都已经排好了篮子砖头,几个大人小孩在旁边冷得跺脚。想趁人不注意插挡,保证被人骂,把你板凳都摔出去。摇摇说早知道我们也隔夜摆一块砖头,睡到天亮再来。算了算了,他们在肉摊和菜摊的队伍后边各摆了一张小板凳,算是排上了队,数一数,前面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吧。逢年过节有热气肉供应,要赶早,晚了只有冷气肉了。菜摊也是,排在前面可以选好看的,品种也多。鱼、蛋、豆制品都要凭票,晚点排队也没关系。不不,买鱼不行,也要赶早,一大块冻在一起的带鱼,宽的厚的在外面,一条一条凿下来,里面的就越来越小了。他们让摇摇的妹妹排在鱼摊这里,她跌跌冲冲也来了,赤脚趿拉着一双大人的棉鞋,时不时抽一下流到嘴唇上的鼻涕。

四点多吧,菜场开始氽肉皮。哗啦啦油锅炸响,像小日本半夜里没头没脑放了一阵机关枪,油烟弥漫开来,冷风中霎时充满了浓浓的油香肉香。人多起来了,借着氽肉皮摊头的灯光,他看见一些认识的邻居大人小孩,一张张忽明忽暗的脸兴冲冲地晃动,好像露天电影开场前一样。他有点着急,大姐二姐怎么还不出现,他又不知道该买哪块肉哪条鱼哪种蔬菜,也没钱,连篮子都没有。人越来越多,挤得他都看不见了。这时,听见二姐在叫,他大声答应着,让二姐挤进来。二姐问你怎么排在这么后面,他都快哭了,说本来没这么多人的。本来只有二十多个,现在看看多出一倍不止。二姐说这里有我,你找大姐排队买菜去。他挤了出去。菜场边上,大姐挎着篮子,双手交叉插在袖子里,笃悠悠地看热闹。他把大姐拉到菜摊队伍前边,找到摇摇。后面一阵叫骂,不让插挡,大姐理都不理,让摇摇换她,说你要什么菜我来替你买,摇摇说要问妈妈,妈妈还没来。

五点钟开秤。每个摊头一只电灯泡,开秤前陆陆续续亮了。吵闹声顿时大了起来,人人都在叫喊似的说话,人人都想朝前拱一点。摇摇妈妈才来,说没我怎么行,就扑了进去。他和摇摇没什么事了,在铁路看守所门口张望整个菜场。乱七八糟的,像一锅面疙瘩,天还没亮呢,全城的人都挤在菜场。

他们把摇摇妹妹给忘了。等大姐和摇摇妈妈提着菜篮子出来,问起来才去找。挤到鱼摊前边,乱哄哄的队伍边上,摇摇妹妹哭得声音都哑了,一只棉鞋挤丢了,赤脚站在地上,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说没了没了,轮到了我,现在没了。她以为轮到不买就要重新排队。摇摇妈妈说放屁,敢不让,举着钱和鱼票冲了上去。

好大的两条带鱼啊,他以后再没见过那么宽那么厚的带鱼。

离开菜场,天才蒙蒙亮。他好像已经不冷了。

红厦菜场的年三十早市,缺了挑挑拣拣这一块。那是我怕说错的。比如买肉,好像分猪头、腿肉、肋条、里脊、大排骨、小排骨、猪尾,腿肉又分前后腿,价钱不一样,差别在几毛。一整条大排骨,当场开片,啪啪啪一刀刀下来,很均匀的十二块。我在旁边看来的,自己没买过。面前的肉师傅举着大刀,后面心急的大人又不断催促,如果让我买,我肯定没主意了。幸亏钱由两个姐姐掌管,她们最大的能耐就是不紧不慢,人家再吵也只当耳旁风。

红厦,还有大球场,还有家属浴室,还有红厦食堂。拍过电影《大李小李和老李》的大食堂。夏天所有门窗大开,几十个吊扇呼呼转动,冬天热气蒸腾,笼罩着饥寒交迫的大人小孩。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里有一篇“鲍加尼达村的鱼汤”,那全村老少在河边的聚餐情境,令人难忘。我不会写大场面,试过,不好。还有文化宫。我们成天混在那里,混进去看电影。谁在票根箱里偷来一把票根,我能半张半张对粘起来,对付检票员足够了,谁去看上半张下半张座位不对?后来干脆用色纸裁开,一张张直接画电影票了。混进去看电影,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从第一次到十一次。广场上千万人的难以形容的神态和呼喊,以后直接和间接地经历过,每次喊的内容不一样,情形是一样的。我写不出来,看过法拉齐《男子汉》里的“章鱼”,更写不出来了。

太阳的碎片

他在地上抠碎玻璃。就他一个。中午,太阳直直地照下来,背和手臂都晒疼了。抠碎玻璃这事,还就要在太阳大的时候做,因为容易找到,有反光。

他问了好几个同龄人,记不记得满地找碎玻璃的事。都不记得了,眼神一阵空洞,碎玻璃?要来做什么?他就是没把握要来做什么才问的。肯定可以换钱,攒够一定数量,交给废品回收站脏兮兮的叔叔阿姨,称一称,接一两个硬币几分钱在手心里。没准可以换糖吃?那种面饼一样的饴糖,小贩担子挑来的,用圆圆的铁片切下去,当当当,敲出一小块。那糖好吃吗?忘了。

有时,院子里能同时看见好几拨小孩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搜寻过去。

不止他一个。他看见前面几步的地方,阳光中有黑影晃动,也蹲着,在地上抠几下,往前挪挪。他看不清那是谁,叫了声,也没答应。他顾不上了,跟前正有块大的,他一点一点抠下去。泥地,可无比坚硬,都快赶上水门汀了。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手都起泡了,才把一大块酒瓶底子起出来。他捧在手上,觉得比盆还大,比缸还大,太阳似的,一闪一闪。想告诉前面那谁,黑影在拐角一晃,不见了。

1961、1962年的暑假,全城的小孩都在地上抠碎玻璃。老大哥很不上路,趁我们自然灾害中断援助项目。老大哥宇航员加加林飞上太空。老大哥在德国修建了柏林墙,把一个城市分成两半。老大哥把导弹运进猪湾,我们要古巴,不要美国佬。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而他和其他中国孩子在地上抠碎玻璃。

然后就下起了大雨。

然后院子和马路都泡在水里。

一下大雨就漫大水,一整天都退不下去。有几个同学的家在马路边,比上街沿还低,开门就往下走的那种,你想那家里被水搅乱的样子吧。大人小孩在门口用木板用稻草胡乱筑坝,用面盆徒劳地往外舀水,公共汽车开过,一股浪头涌来,坝就垮了,气得大人摔了面盆破口大骂。

他们不管,在水里疯跑,还把家里的脚盆澡盆搬出来冒充鱼雷快艇巡洋舰。那水脏的,什么都有。他们不管,脚都泡白了,在院子里马路上噼里啪啦乱趟乱踢。

然后水忽然退下去了。

然后阳光更加猛烈地照射下来。

抠碎玻璃和在大水中奔跑,这两个场面怎么连在一起了。

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那时老光着脚到处跑,也不怕脚底被割破。原来碎玻璃都给捡光抠走了。

不明白的是这到底是小孩的本能呢还是大人的好意。大人不可能唆使废品回收站和卖糖的小贩收下碎玻璃,可是大人看着小孩满地找碎玻璃,从来不说。

都给捡光抠走了,院子不再闪闪发亮。

马路也不再闪闪发亮。

他只好黯淡无光地在河边瞎转。一个正在给怀里小孩喂奶的妈妈,一手端着奶子,一手使劲甩着空了的酱油瓶。他站下来等。最好她手一滑摔碎。要么直接脱手飞过来,他准备接住。大概甩干了,妈妈把瓶子放到身后藏好,把奶子也塞进去藏好。

卡车迎面开来,很吓人地斜停在他面前,然后倒车,倒向河边胸墙。它难听地叫着,浑身颤抖,把屁股用力蹶起来。车上哗哗倒下一大堆白花花的东西。卡车开走了,白色的屑屑粒粒跟着洒了一路。阳光突然照亮河边,一路闪闪发亮。他回头一看,那一大堆东西也闪闪发亮起来,简直是在又叫又喊,像中秋的潮水和兴高采烈的孩子们。

一大堆玻璃渣子,像是故意打得很碎的瓶瓶罐罐,小山一样出现在河边。

能换多少钱啊,能换多少糖啊。

他惊呆了,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想用手抓。用口袋装。用衣裳包起来。回家去拿书包。最好找辆手推车。去找其他小朋友来。想过一百种办法。可是却动弹不得。他甚至觉得不能离开一步,只要一转身,眼睛一不盯住,那一大堆玻璃渣子就会在阳光下融化。

动弹不得。手指都没去碰一下那些可爱的纯洁的闪闪发亮的白色碎屑。

天黑了。

过路人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头疼得醒了过来,哗啦哗啦吐了一痰盂。针筒和点滴瓶在他眼前闪闪发亮。

是哪家化工厂倒出来的,有毒,准备装船运走。

倒立行走的狗蛋

狗蛋从身后变出一小板凳,说有本事在这上拿。那板凳是老太婆坐的,一本书大小。一次里弄开会,一个老太婆让坐长凳的阿姨挤挤,她要坐边上,长凳上已经三个屁股了,怎么挤啊?她说我屁股是尖的,占不了多少地方。

他们练拿顶已经练了一个夏天了。开始是倒立靠墙或靠树,能倒立五分钟以上,就能练倒立撑了。倒立撑有要求,头皮碰地算,一下相当于俯卧撑五下的力气,把自己的体重撑起来,没那么容易。眼看着胳膊练粗了,就有把握凭空倒立了。不带那种膝盖弯曲小腿晃荡的,那是乡下小孩游戏玩的,他们要的是两腿并拢脚背绷平笔直地伸向天空,用头、用肩、用臂力控制平衡。暑假快结束时已经从平地练到凳子上,方凳或长凳,起来时不带脚蹬一下借力的,两腿并拢或分列身体两侧,完全靠腰腹力量慢慢地吸起来,漂亮吧?

狗蛋是他弟弟的同学,小他七、八岁吧,喜欢站在边上看。看就看吧,还多嘴,说这个姿势不对,那个腔调难看。这孩子平时就一脸深仇大恨,好像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似的,万一被惹着了,他会直直地向上瞪着你,眼神奇毒,什么狗蛋啊,根本是狼崽。说就说吧,不搭理就是了。他们练他们的,像没看见那有备而来的小板凳。大欺小,现世报,不能打不能骂,能怎么样?他只是在狗蛋脖颈后面无比亲热地捏了一把。手贱啊,早知道有后来的事……那小狼崽的槽头肉又不是尼姑的脸蛋,有什么好捏的?

弟弟放学回家,躲躲闪闪的像做什么坏事了。他看都不看,知道弟弟憋不住会说的。我跟人打架了。跟谁?跟狗蛋。你打不过他?没,刚想踢他裤裆就被老师拉开了。狗蛋打着你没有?就推了一下。那就算了……为什么打?狗蛋说你们小看人,说你们练的拿顶屁也不是,说要让你们瞧瞧大爷他的功夫。大爷?操他大爷。你告诉他,哥哥我等着他的功夫。

转眼就冬天了。他们照常在练拿顶。有人已经可以单手倒立了,慢慢地把身体倾向右边,左手离地,抬起,虽然时间不常,才几秒钟,那就很了不得了。刚想叫好,发现有些不对,平时抢先叫好的看热闹的人哪去了?耶,都远远的在院子那头围着喊。过去一看,是狗蛋在倒立行走,就那种膝盖弯曲小腿晃荡的玩意。问题是看热闹的狗卵不懂一只,还拍拍他,说看人家,已经走了五分钟了,你们行吗?你们练的那叫什么?呆若木鸡功?

真正的问题是这小狼崽确实出息得可以,不是说倒立行走,而是敢寒冬腊月光着膀子玩,身上的栗子肌肉一串一串的,敢情是躲在家里死练啊?狗蛋一个后手翻站起来,照样深仇大恨目中无人地走出人群。擦过身边,他还真不敢碰,这么一个短胳膊短腿短身材,光着膀子鼓着一串一串栗子肌肉的,你碰碰看?

以后,院里就常能看见狗蛋倒立行走了。

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地狗蛋都可能翻起来头冲地脚朝天行走。

弟弟说狗蛋在学校走廊上也这么行走。

说狗蛋不倒立脑子会贫血缺氧,昏过去把老师吓一大跳。

见多了,大人小孩也习惯了隔着他的裤裆对话。那谁,吃了吗?早吃了。手里拿着啥好东西,往上提提我看看。喏,哟,看酸水洒了谁的上衣,啊不裤衩。

酸水,醋,大人自嘲,山东人(念银)进上海,说不来醋(念去)说酸水(念肥)。

说真的,他现在使劲回想,已经想不起狗蛋正常站立是什么样了,就是捏过狗蛋槽头肉的拇指和食指,有点滑溜溜油腻腻的感觉。

去年冬天,有天晚上他经过老房子,就那什么路上的铁路宿舍,信马由缰地进去转了转。很大的院子觉得变小了,一片空地而已。月光下,有个影子在向他靠近,人不人鬼不鬼的,形状可怖。

不用说了,是倒立行走的狗蛋。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本文链接:http://www.erxbo.com/post/199.html

分享给朋友:
返回列表

上一篇:易容术

下一篇:八卦美甲店

“旧梦三则” 的相关文章

关于黄焖鸡的记忆

关于黄焖鸡的记忆

作者/程惠子人们总是执迷于曾经,执迷于失落,执迷于不可得。在中国北方城市,但凡有点烟火气的地方,方圆一公里之内必能看到黄焖鸡米饭的招牌。临着街面的门店,小区楼下的摊点,城乡结合部狭窄逼仄的握手楼之间,甚至一些小商场餐饮层的商铺,都会飘出那种浓油赤酱、粗野霸道的香味,仿佛一夜之间,某种不必言明的约定私...

一桩口述的凶杀案

一桩口述的凶杀案

作者/李浩然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无限放大已经失去的?1脸上的红色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很奇怪,这次没能在我体内引发飓风。我记得上次发现它们在变大时,我狠狠对我爸发了一顿火,镜子也打了。我爸一边用秃毛笤帚扫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一边说,打得好,不照镜子就不会心烦了。我说他这是自欺欺人。不管照不照镜子,脸上...

迷宫

作者/顾连川我目睹了一场死亡。通俗点说,我他妈的看到一个人死在了我面前。那是一栋公寓,33层,一层24户,四台电梯,其中一台始终处于熄灭状态,让这栋楼像一只直立的断了腿的野兽。这只野兽的肚腹之内吞了几百号人,争吵做爱谎言油烟轮番上演,每天平均消耗八百毫升眼泪,一千克唾沫,五斤食用油和二十只避孕套,他...

那年夏天

作者/张玮玮夏天的清晨,街上只有早班公共电车路过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所有清真寺的阿訇都在唤醒塔上做晨礼,唱经的声音通过唤醒塔上的扩音器,像一个忽远忽近的长音,在城市上空飘荡。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因这唱经的声音变得肃然,天边的朝阳正缓缓的经过兰州。街上有很多店铺,大部分房门紧闭,回族饭馆却都已经开始忙...

一个闺蜜的喜马拉雅来信

作者/卞小蘅10月28日to 孙:西藏油饼制法不同。第一天是青稞面炸油饼。今天,是白面炸油饼。太他妈香了。但女主人把酥油当黄油抹得殷勤,我接受不了。终于实现了昏睡欲。6平米小屋,除了木床,我,和一个窗台,一根横在我头顶令袜子如树挂的细晾衣绳,一无所有。最妙的是,它是三合板儿打造的,包括屋顶。我用头灯...

郊区生活

作者/荞麦每天早晨我们被小区的班车运送到地铁站,在黑暗的地下疾驰半个多小时,到达离公司不远的又一个地铁站。这个地铁站位于医院附近,仿佛是城市悲剧集合体:卖唱的没有手臂的残疾人(总是努力把断臂伸到你眼前)、躺着一动不动扮演尸体的老人(偶尔跟负责收钱的老伴换岗)、一大家族分工明确又长得很像的骗子在这里卖...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