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朋友的婚事
作者/西湘
朋友到恋人的距离有多远?女主回顾和好友钱唐多年来的关系,如今的结果,似乎早在最初就注定了。
2017年的冬天,我离开大理,到几个北方城市走了走,看了看冬天的大海,返回湖南的途中去了一趟向往已久的杭州。
到杭州,当然要跟最好的朋友钱唐见一面。他正在装修房子,又要上班,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一起吃了个饭,聊天中问候彼此的家人,谈到他的母亲。他告诉我,他母亲现在跟他弟弟一起住在苏州,帮着弟弟带孩子,但是生活不惯,总是想家。
“每一滴水都要花钱买,烧饭用电也要花钱,每天一睁眼就要花钱,她心里总是不安。”他说。我笑了笑表示理解。
钱唐的家在安庆,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他的母亲大半辈子都在那儿务农为生,房子是自己一砖一瓦砌的,粮食是自己种的,柴火也是自己捡的,因为赚钱太难,过得十分节俭,到了城市里当然样样不惯。
钱唐的家里我去过,2009年春节,我以女朋友的身份随他回老家过年,在他家住过十来天。
当时我们从浙江坐大巴到安庆,在市里住了一个晚上,又转了两趟中巴车才到达那个村子。
他的家在一条小河边,我们沿着河道直直地往家里走,隔老远便已看见他的母亲在路边翘首等待,她短发高个,穿着紫色的棉衣,腰间系着围裙,带着一脸笑意远远地迎了过来,不由分说接过我们手中的行李,叫钱唐领我绕道从正门进屋。
等我们从正门进了屋,再穿过客厅走到后院的厨房门口,她已经在太阳地里安顿好了两张凳子叫我们坐下,端出两碗炖得烂烂的老鸭汤来,每只碗里都架着一只肥大的鸭腿,又怕我们把汤汁洒到身上,给我们每人膝上铺了一张旧布,不知是哪年哪月穿破了的旧衣服。她怕我嫌脏,特意说明是洗干净了的。然后,我与钱唐坐在暖阳下捧着碗吃肉喝汤,她就笑吟吟地站在跟前看着我们,像看着两个金子打造的小人,爱得什么似的,笑意泉涌。
那一年钱唐将要迈入而立之年,他的婚事已经成为父母心头的一块大石,带一个姑娘回家过年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钱唐的母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我们的交流只能连比划带猜。但是钱唐告诉我,她很喜欢我。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她很喜欢我。每天专门为我生一个火盆,烧好热水第一个让我洗澡洗脚,早早地给我灌好热水袋,我换下的衣服鞋袜除非藏起来,否则马上就会被她拿去洗掉。每天随时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想尽花样给我们做吃的,一日三餐,零食水果,倾其所有。我虽然也很努力地想多吃一点,但当地饮食到底跟湖南风味相去甚远,不怎么对胃口。
过了两天,她大概看出来我没辣椒吃的痛苦。于是,某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发现每个人都满脸通红满头是汗——天气那么冷,这太奇怪了!我傻乎乎地问他:你们怎么了?她笑起来,说太辣了。我愕然:辣?然后眼睛在桌上搜寻着,难道放了辣椒?她们不笑了,盯着我问:你没发现放了辣椒?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果然有——几片小小的红色辣椒的踪影。哇,真的有辣椒唉,我喃喃地说,但是,不找是真的不知道。一桌子人都笑得不行。
饭后我对钱唐说:跟你妈说不用放辣椒了,那点辣椒对我来说等于没有,白把你们给辣坏了。
第二天的中午,我发现我面前放的一盘鱼味道特别好,于是一个人默默地把它吃了又吃。吃完一整条以后,我猛然醒悟:这个有辣椒唉,我吃到了!然后特高兴地看着他们。钱唐敲敲我的头说:那么大个的辣椒,还用吃?看都看到了啊。我低头一看,果然盘里好大一片辣椒。满桌又开始爆笑。
因为语言不通,她只能用这种笨拙而用力的方式来表达,我当然是全然领悟,也跟她十分亲昵。
钱唐说他母亲一生辛苦,最遗憾就是没有个贴心的女儿,因此格外盼着他能早日结婚,如果有个儿媳妇,一定跟女儿似的疼爱。
我笑说,难怪那么早就给你定了娃娃亲。
他小时候曾跟屋后不远处的一家订过娃娃亲,那家的姑娘跟他差不多大,小时候曾是很亲密的玩伴。他从小文弱,那姑娘却皮实,有一次小两口在屋后的小桥上一起玩,不知为什么拌起嘴来,小姑娘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推下了桥,他脸上划了道口子,留了个小疤,两家为此闹得不太愉快,婚约就此解除。
那小姑娘长大以后果然不负重望——他用手比了一下“有我两个大”。有天他指给我看,隔着小河望去,只见得一个硕大的背影,据说已经是俩孩子的妈了。
我笑道:这要是真结了婚,你不得天天被人当皮球拍?
很快就是除夕,钱唐的父亲很郑重地带着我们给祖宗磕了头,还去拜了土地公和河神。
我笑着说:祖宗土地都拜了,连你家狗也认我了,你要是不娶我,你爸妈不得打断你的腿?他只是笑着吐舌头。
果然,年夜饭吃到一半,钱唐的母亲悄然离席,过了一会回来,郑重地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包,我站起来接着,她示意我坐下,举起酒杯,一字一句地叮嘱:早点把婚事办了。
钱唐没有回答,我装作听不懂。
红包不是外面买的烫了金字那种,是用红纸包的,用透明胶稍微封了一下,没有写字。虽然没有拆开,但是一捏就知道不是那种崭新硬挺的新钞,而是日常攒起来,经过无数双手摩挲过的旧钱,是老人家种地、打零工挣来的,不知塞了多少,捏在手里又厚又软,像握着一颗老迈的心,在“扑扑”地跳动着,渴盼着。
这样烫手的红包当然不能拿,转手就交还给了钱唐。
他说:你就拿着吧,是她的心意。
我却坚持退还给了他,这心意太重,我承载不起。
吃完饭看春晚,我们围着火桶坐着。她收拾好了也过来坐着,把我的手一握,皱眉说:这么冷?拿来一块用旧衣服拼起来的厚布盖在火桶上,一直握着我的右手,钱唐也把我的另一只手握起来。我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听不太懂普通话,所以她其实也看不太懂电视,只是这样一个时候,当然愿意陪我们坐着。毕竟喝了点酒,坐着坐着就困了,一年到头辛苦度日,过年这一天的辛劳尤甚,再大的喜悦也冲不走那铺天盖地的疲倦了。我慢慢挪过去,让她倚在我的身上,她很顺从地像只小猫一样靠了过来。
她的手掌粗糙,横竖都是劳作的痕迹,脸上也是。我常听钱唐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家里穷,父亲经常外出打零工,家中一切全凭母亲照料,田地牲畜,老人小孩。母亲干起农活来非常发狠,完全不拿自己当个女人。他小时候心疼母亲,也跟着拼命地干活,只想能让母亲多歇一会儿。
我以为她应当是个能干、刚强的女人,当钱唐说到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常打她时,我有点吃惊。他父亲身材瘦小,看起来并不凶,也不像是能欺负他母亲的样子。
钱唐说,她从没出过远门,一辈子在田间地头和家里的小院子里打转,没什么见识,难免软弱些。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这样紧绷绷苦熬一生的农妇见得太多了,深知对于她们来说像这样愉悦舒心的时刻实在不多,她的甜蜜期盼我也再了解不过了,只可惜我没有能力成全她。
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无比珍贵的。
他带我去长江边看无人的渡头,带我去镇上,去看他读过的小学和中学。
从街道的后面走,有一条僻静的小路,是他曾经上学的路。原来是条老街,现今已破败不堪。许多拆了一半的老房子,据说他上学时就那样,可见人们连拆的兴趣都没有了。有家卖胶盆胶桶的老店,他小的时候曾经喜欢过那家的一个漂亮小孩,那天我看到那小孩的爷爷,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一家小网吧,他曾在这儿给我发过一封邮件,第一次说到他想我了。
也去了他读过书的小学,但我已忘记那学校的名字。据说附近曾经有个卖炸馒头的女人,温柔娴静有如仙娥,因此吸引他天天去买她的炸馒头,但不到一年那女人便不知所踪了。还有一对夫妇,有个儿子长到十几岁没了,夫妻俩悲痛欲绝双双消失,一年后带着个小婴儿又出现了。
老旧的粮站、电影院、煤厂,时光积下的灰尘似乎比墙还要厚,最气派的店便是一家卖电器的,海尔的专卖店。
穿过一条臭烘烘的小路,去到他读过的中学。锈迹斑斑的两扇铁门上分别有两个大字,写着学校的名称。迎面是墙报,用粉笔写着“欢度春节”的大字,一个干净些的小庭院是教师宿舍。教室破得让人心凉,小小的两层小楼,房子实在太旧,加上放假没有人烟,显得分外冷清。有三间教室是他曾经待过的,隔着窗子看到里面的课桌,上面经常写着一些名字,当然不会有他坐过的桌子,但我却似乎能看到当年那个瘦瘦的斯文小男孩坐在课桌前乖乖学习的样子。二楼的栏杆涂着新漆,似乎最近修整过。走廊尽头可以看到矮墙外几个坟堆,旁边散落着方便面盒子和各色垃圾。我们寻找他半年前拍过的一棵歪脖子树,结果只看到一个干枯的树桩。
我们去江边。大年初一的长江,远离了世间一切热闹繁华,冷冷清清的渡口,无人把持的小船,远处江面上泊着几只巨大的货轮。像一幅素色的画,笔意萧瑟。灰白的天空,灰黄的沙地,清透的渺渺江水,无边无际彼此延伸,直到世界的尽头。
我们自拍了一张合影,背景是无边无际的江水和天空,我靠在他肩上,两个人牵着手,一脸笑意。刹那的温情镌刻成永恒。那张照片我很喜欢。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左右之分,那将是我们人生中最美的写意。
听他一路讲起那些少年往事,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打趣道:嘿,你的那个仲夏夜之梦呢?快跟她联系见个面。
他的仲夏夜之梦,女主角叫秀文。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给人温柔平和秀外慧中的感觉。他的家里存有许多她的照片,各个时期的,我都一一细赏过,确实是人如其名,温婉秀雅的模样,尤其是一对小小梨涡,笑起来百媚横生。
他们是中学同学,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只要回乡必定约着见面。
她除了长得好看之外,还颇有文采,当年是学校有名的才女,追求者众。钱唐沉默内敛,虽然也倾心于她,却只是远观而已。她后来嫁了他们班男同学中最出众的一个,也是个才子,能写一手超漂亮的书法。
钱唐毕业以后偶尔也会给“明眸皓齿”、“黄蓉般聪慧”的女主角写信,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记录“在那个没有电脑和网络的时代,等候一封亲笔书写的来信的心情”,在文章里称她为“仲夏夜之梦”。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彻底地认清自己的内心,只是笼统地觉得这个姑娘很好,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要去追一追她的欲望,只想做她最忠实的好朋友。
很多年后她不知从哪里得知他曾经中意过她,愠怒地来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不追她?!
他除了在大学期间谈了场算不上恋爱的恋爱,后来便一直单着。有感于他这么多年的“痴心守候”,秀文对他的单身一直耿耿于怀,为了偿还心中遗憾,她扼腕叹息之余便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无奈他怎么都不来电,继续年复一年地光棍着。她的心情因此也就更加百转千回了。
她几乎每年春节都会去他家里拜年,与他的家人也都很熟稔,这一年回家之前他们也已经约好要见个面。我提出这茬以后,他便发了条信息给她,但是并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可是第二天,钱唐说:昨天她看见我们了。
我惊诧地应了一句“哦?”想了想也就没追问下去。
直到临行前一天,我在楼上收拾行李,钱唐的母亲在楼下喊话,说有客来。没等我们下去,客人便自行上楼来了,竟是秀文携夫婿双双前来。
才子依旧英俊潇洒风度翩然,微笑着向我问好。秀文随后进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一句话也不说。我被她这么无礼地盯了一会儿也就收起了笑脸,放弃了善意,干脆恶作剧地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来,故意挽起钱唐的胳膊来。
我敢肯定她后悔了,眼见着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女人抢占了她昔日的“女神”地位。
她的心事被我尽收眼底,她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而我对于她来说,却是个谜。她看破眼珠子也无法猜测我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这个故事要比他俩的要复杂一百倍,但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
不到半个小时,夫妇俩便起身告辞,说还要去别家拜年。我们一起送到门口,钱唐的母亲也送出来,并且紧拉着我的手。我们站在门口,钱唐和母亲一左一右把我挟在中间,毫无疑问,我“赢”了。
秀文很大声地跟钱唐告别,也向他母亲道别,但由始至终没有跟我讲一句话。
看着他们俪影双双地离去,钱唐说:幸福的一对。
我笑了笑,也许她看着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幸福是什么,我们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们,不过是镜花水月,冷暖自知。但是又转念想想,她比我幸福。她与该相伴终生的人结了婚,与该做朋友的人做了朋友。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这一层。
年一过完就是离开的日子,钱唐进城张罗我们两个人的车票,母亲每天忙碌,为我们准备各种吃的带走。
车票一到手,就要掐着日子过了。
走的那天,钱唐的母亲为我准备了一整只鸡、一条风干的鱼、花生、炒米以及锅巴若干,一袋一袋装好了,行李箱几乎塞不下。本来是中午才发车的,才吃完早饭大巴司机已经打电话来催,说车子提前要开。家里一番忙乱,我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塞进箱子里,奋力把箱子合上,拉链也终于拉上。站起来环顾一周,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再把桌子上的围巾手套披挂起来。
钱唐的母亲沉默地站在旁边,我走过去,伸出手说:我要走了,妈妈。她把我接进怀里抱着,我比她高,她头顶的白发一览无余。
钱唐拎起箱子走了下去,我们也携手下楼去。坐在后院小凳子上换了鞋,静静地看一圈——这房子,人,猫猫狗狗,都可能将是永别了,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院门敞着,我们走了出去。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一再嘱咐着: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就要回家来,你们离得远,要多联系,千万要和气,不能吵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钱唐赶上来,拉开她说,好了,妈不要这样,回去吧。并从她手里夺过我的手来,拉着我快步向前走。她又跟了几步,停下来,还在重复着那两句话。我回头冲她挥手,然后跟着他快步向前走,过桥的时候再次回头,她的身影已被树丛隐去。
那年春节过后,我的照片被镶到了钱唐家客厅的相框里,作为他们家的一员。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我与钱唐,是绝无可能结婚的,我这趟安庆之行,不过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
我离开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接到来自安徽的陌生电话,是个座机。我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起来,果然是钱唐的母亲。她在电话里喊我的名字,努力地一字一顿地用尽量接近普通话的音调对我说话,问我身体可好,问我家人可好,工作是否顺利,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回他们家,最后终于还是不得不问到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我也尽量慢慢地字正腔圆地拣她能听懂的字句回答她的问题——除了最后那个。
这样的电话我只接到一次,想必她打这个电话也是练习了好久,她不识字,十个阿拉伯数字也认得很勉强。我走之前把电话号码写在电话旁边的挂历牌上,她从挂历牌上对照着我写给她的一串数字,一个一个地摁下去,选好了周末的中午——既不影响我工作,也不打扰我睡懒觉,问的那些问题肯定也是练习好多遍的。只可惜我的回答她并不能全然听懂。
电话在未尽的牵念中挂断,不能道破的秘密如同迷雾依旧横亘在我们之间,一如我刚认识钱唐的时候。
认识钱唐是在2006年。我在网上看到他的博客,被他的文字惊艳,成为他的粉丝。
他的忠实粉丝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我们叫他兔子。我们在他的博客相识,十分投缘,很快成为朋友。我们互加了QQ,建了一个三人群。我记得建群那天大家都很激动,聊到半夜都舍不得下线,最后三个人一起倒数,从十数到一,然后同时关机下线。
我们80后这一代人,成年以前生活在传统的桎梏里,仍然是过去五千年那一套,新世纪一到,网络世界的门一打开,像是走进了一个无界的恒久的乐园,满天满地的玩具和糖果,快乐地想要跟每个人拥抱,同时又保留着旧世界的古朴与天真。我们仨聊个没完,交换生平,交换照片,各自写东西,互相捧臭脚,还不能免俗地拜了把子,兔子最年长,是大哥,钱唐是老二,我是老妹——古早的网友情谊今天看来已经有些肉麻可笑,但在当时我们都是真诚且投入的。
兔子温柔平和,说话不多,总是看着我们天上地下瞎扯,偶尔附和一声,或者在我俩快要吵起来的时候和一下稀泥。他不像个大哥,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母亲。但这个“母亲”是偏心的,我经常抱怨他喜欢钱唐比我多,总是拉偏架,他每次都否认,说我们两个他都一样宝贝。
有一次我们聊到一些沉重的话题,我沮丧地说感觉从来没有被爱过。他突然发了狠,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们了,那一定是我死了。”我们有点被吓到,默然许久。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句话,在我每次觉得自己从没被爱过的时候。
我跟钱唐年纪相近,工作和生活环境也更相似,又都喜欢写东西,所以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兔子沉默寡言,我们对他也知之不多,只知道他比我们大十多岁,是河南新乡人,在一个物流站工作,虽然结婚多年也有孩子,但是长年一个人在工作的地方住着,很少回家。
第二年的夏天,我和钱唐分别谈了一段伤筋动骨的恋爱。我们都很爱对方,爱得舍生忘死不顾一切,怀抱着献祭一生的孤勇,交付了全部的热情。我很快就溃不成军狼狈败逃,钱唐的爱情则坚持了三年,最后也是败下阵来。
我与当时的恋人分手后,辞职换了个城市,换了份工作。新公司管理严格,上班时间不能聊QQ,我们的小群冷寂下来,但是我跟钱唐开始改用邮件聊天,反而走得更近了。
我们不再写博客,所有的文字都发在了邮件里,彼此是对方的唯一读者。我们商量要一起写一个小说,邮件写得又长又密,当然,也吵了很多次架。
我们所写的小说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写女生的部分,他写男生的部分,女主这边爱得缠绵悱恻,男主那边却总是若即若离,我觉得“他”根本就不爱“她”,可我们明明说好要写一个爱情故事。我觉得他故意在耍我,甚至代入到女主的身份,觉得他讨厌我。在某一次吵架吵得较凶的时候,他突然脱口而出一句“我不是讨厌你,我是不喜欢女人。”我愣住了,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了,诸多疑惑争相浮现,答案呼之欲出。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春雨的黄昏,天色晦暗如麻,想了许久我决定打个电话给他。
他很痛快地承认了: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担心会因此而失去你。
我本能地摇头否认: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也不能失去他,我是爱他的。
他非常开心,终于可以在我面前做真正的自己了。他甚至跟我说,将来的理想就是带着小鱼(他当时的恋人)和我一起生活。
那篇共写的小说宣告烂尾,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却更紧密了,兔子则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但他多少也知道一点我和钱唐之间的事情,有时候会开玩笑说希望我们两个能在一起,尽管他这么说着,语气中却又总是带着刺,于是我便越发与他疏远了。
2008年的秋天,钱唐南下来看我,于是有了2009年春节我的北上之行。
过完春节开工以后,我收到兔子的信息,他欲言又止地问我过年可好,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是讨厌他那种故弄玄虚的语气,只是淡淡地回答他两句。他东拉西扯几句以后又绕回来说过年的事,阴阳怪气地说网上有很多人招聘对象回家过年的。我大怒,他明显对我和钱唐的处境有所了解,以我们的交情,他非但不给我们以安慰和帮助,竟然施以讽刺。我没办法跟这样的人再做朋友。
年轻气盛的我叫他删除我的QQ和电话,以后不要再跟我联系。他马上道歉,我拒绝接受,直接下线关机。
第二天他又发来信息道歉,我已经缓过来一些,心中逐渐明朗,觉得不如把窗户纸彻底捅破,于是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钱唐。他像一个鬼突然被暴露在阳光下,瞬间魂飞魄散,慌乱,惊恐,整个人语无伦次起来,他说他错了,请我不要再问,他说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然后飞快地删掉我的QQ,电话也无法再接通,再上网一看,他的账号已经注销,所有痕迹都删除得一干二净。
他仓皇的离开就像一只突然中箭的兽,惊恐地逃往密林深处,匿入不知哪个无名洞穴之中,祈愿终生不再被人发现。从那以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
2013年的夏天,钱唐来丽江住了一个月,我们一起在周边各地旅行,说起那些年的往事,提到兔子这个人,关于他的记忆已经十分零散而模糊了,若不是当年的邮件里记录了一些片段,可能我们已经记不起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了。
那几年里我跟钱唐的联系也减少了很多,我搬到云南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用手机,决心与过去一刀两断,排毒一般辞旧迎新。年纪渐长的我们也不再需要每天数十封邮件来掏心掏肺了,中年人的友谊靠的是谅解,对世事人情的谅解,对他人和自己的谅解。所以,尽管几年不见,感情倒也还在。
在我们不怎么联系的那几年里,钱唐向父母出柜了。其实早在他出柜之前,我们曾经就这个问题反复长谈过。我态度鲜明地表示反对,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母亲要如何接受这样一件事情,我怕她撑不住。但是钱唐有他自己的考虑,后来还是说出了真相。关于出柜前后的细节,具体是什么样的时机,又是因为什么点燃了导火索,我没有问,不忍心问,事后我们也没有再细谈过。总而言之,经历了艰难而痛苦的挣扎之后,二老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只希望儿子幸福。
可是幸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一年,钱唐跟第二任男友分了手,心意消沉。那个男人是潮汕人,身负传宗接代的重任,是必须要结婚生子的。他们交往两年,钱唐的家人都知道了他的存在,他却连工作和住的地方都不让钱唐知道。
聊到爱情,我们总是埋怨对方爱得太傻,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又总是义无反顾。我希望他留在云南跟我一起生活。但是他住了一个月以后还是决定回浙江去,只是换了一个城市生活。
搬去杭州之后,他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他称他为“那货”。
这一次,他依然爱得很傻。“那货”比他小很多,所有大小事情都是他操心出力。大到买房,小到买米。“那货”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他就养他。
“那货”的母亲出首付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钱唐帮着供房子,还要负担家用,但是房子并没有他的名字。我笑说你这是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啊,小心等你年老色衰被人扫地出门。他也笑:等他有那个本事再说。
他们相伴近三年,先后见过了彼此的父母,算是言定终身了。
2016年的春节,他甚至把“那货”带回了老家,就像当年带我回家一样。这是我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想到他带着那个他昂首走在老家的艳阳下,走过我们当年走过的路,去看长江、街道以及他读过的中学,去拜祭祖宗河神,接受父母的祝福,忍不住想要流泪。
我突然想起秀文,不知她要是见到他此时的身边伴侣又作何想,是否会有大梦方醒的感觉。但她已在工作的城市定居,鲜少返乡,钱唐与她也已几年不见。人到中年,那些少年时代的绮梦应该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吧。
他在朋友圈里发了长江渡头的照片,天色、江水、船帆、树木一如旧时,不过,陪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当年的“假女友”,而是那个“对”的人了。
时间来到2017年,在杭州,我终于见到了他的“那货”,是个很高很瘦很清秀的男孩,我称他为“小朋友”。他不怎么爱讲话,斯斯文文的,常常羞涩地笑。
钱唐不再写任何东西,只是专注地与“那货”一起生活,日常的烦恼除了挣钱还贷,不过是控制自己不要中年发福。
我们一起吃饭,席间聊得最多的却是钱唐的母亲。
他的弟弟已在苏州买房定居,因为夫妻两个都要上班,又怀上了二胎,所以母亲不得不从乡下来到城市生活。学说普通话,学坐公交车,学过红绿灯,记住家里附近的道路,在陌生的城池里步步为营,给自己扎起一个帐篷,等到不再被需要的时候再撤回去。
一聊到母亲,钱唐便大摇其头,他最近咽喉发炎,母亲听到他在电话中声音沙哑就担心得睡不着觉,以为他是跟人吵架了,既怕他在争吵中吃了亏,又担心他得罪人。当一个中国母亲,越爱孩子便越是苦难深重。我无从去想象她是如何消化儿子的性取向并勇敢地支持他们的,其中经受了多少非人的煎熬。
这漫长的征途中,跋涉最远负重最多的,其实是他的母亲。
敬伟大的母亲。
后记:
2020年的国庆钱唐带着“那货”来云南度假,阔别三年后我们再度相见。
我们一起吃饭,喝了点酒,闲话家常,再度聊到他的母亲。我提议吃完饭可以跟老人家视频一下,我想看看她。
视频接通,他向母亲说明情况,我走到镜头前,含笑着跟她打招呼,叫她阿姨。
她很惊喜,用普通话向我问好。我也向她问好。但是她的普通话也仅限于问好了,于是接下来我们只能隔屏沉默地微笑着看着对方。看着看着,令我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本来看起来很开心的她突然抹起眼泪来。
我慌了,急忙问钱唐:你妈怎么了?怎么了?他摇头不答。而我看着老人家含泪的脸,突然也眼眶发热,忙从镜头前走开。
我想我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难过。曾经有一种我们所向往的平凡的生活摆在我们面前,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而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它,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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