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作者/沃饶
我想起妈妈责骂我,就因为我在火车上把座位让给了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女。我想起上课的时候,我在下面偷偷写小说,被老师发现了,他让我在全班面前读出来,还点评一番,以此羞辱我。我想起我因为说出心里话,被全寝室的人孤立。我想起大伯叫我注意言行,爸爸让我进体制以后不该说的别说,主任叫我按程序办事,少发表个人意见。这些叫我闭嘴的声音,丝丝缕缕搅在一起,拧成了一双手,死死钳住我的脖子,把我不懂事的嗓子压死,却不让我这个人死去。
周一早上,我醒来,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痛苦。床前所未有地温暖,有三种东西在我身体里厮杀:孩子的无赖,老人的锈骨,成年人的义务,三者在我身体里交交错错,恍惚间竟像是过完了一生。起床有如登天之难。过了一会,总算身体里的成年人占了上风,我木讷地移动起来,草草地排尿、洗漱,一场熟练的慌乱。完了,带上钥匙、包、一块昨天临期今天已然过期的三明治、我的名字、雨伞,出门了。
如果有人在地铁里瞅我一眼,定会发现,我早上的眼神跟死物似乎没有区别,在抢地铁座位之时才有了一丝难得的生气。坐在抢来的座位上,我满足了一会,忽然记起,今天不光要上班,下班以后,还要参加一个什么志愿者活动。我打开之前主任发我的活动文件,文件上面写着“自愿参加”。我看着“自愿”那两个字,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大概是因为它们在各类文件里出现了很多次,却从未起效。
充实点好,主任会说。每次让我们做点不愿意的事,他都会点点头说,年轻人,充实点好。
充实,现代人最大的谎言。忙起来就是对的,忙起来就是好的。实际上那些忙,像极了酵母,看似让人的生活膨胀、丰盈起来,好像他的生活由此充满了什么内容一样的,其实挖开来,只看到里面一个个空心的洞,仔细看,跟蛀虫蛀出来的洞其实别无二致,就是好看一点罢了,哦,还可以吃。
草草了事下班,我赶到了西湖。活动是市残联主办,帮助残疾人坐西湖游船的。上船的地方在花港观鱼,我一走上苏堤,一阵骚动声就灌进我耳朵。
说起残疾人,我以为是安静的,虚弱的。实际上,几个盲人讲起话来中气十足,像是在空旷无人的山谷里呐喊,吵得我耳膜疼,而聋哑人比手语也像是某种原始的舞蹈,手起落之间,凌厉地划过空气,有力到我都快要听到气流的哗哗声。这些人身上有某种动物性,或说某种野性。我感到自己并不喜欢和这些人站在一起,他们身上的生机,对于高度城市化的人来说,有些冒犯了。他们像一些无礼的野藤蔓,扎疼了我的钢筋水泥。
谁会想在工作一天以后再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我在心里念叨起来,什么杂活都扔给我做,要不是为了让主任对我的印象好一点,谁会想要去这种活动。同龄人许多都升到科员以上,就我还在基层累死累活。稳定的好处没捞着,坏处倒是全占了。回老家也不是,继续待这也不是,每月根本存不下几块钱,房子首付更是遥遥无期。竟是连做房奴的资格也没有。
说起游船,我以为那是指那种大船,我刚来杭州的时候坐过,有很多人,很大的船。开起来稳稳的,去三潭印月转一圈,没有波澜。没想到这回要坐的是摇橹船,是那种纯靠人手划,摇摇晃晃的小船。说是别有一番风味吧,安全性又堪忧。不知道上边是怎么想的,让一群残疾人来坐这种船。到时候掉湖里了,我是还要负责捞人么?
主任在残疾人和残疾人之间来回穿梭,比着一看就是刚学来的手语,双颊亢红,一点不见疲累。他咧着嘴笑,牵着一个黑瘦的哑巴孩子,走到我面前。哑巴细细的脖子上,挂着残疾人公交卡、红领巾、哨子、还有一块写字板,板子上面写着“我自己来的”,想是主任刚刚问过这孩子有没有大人陪着,他回答的。写字板又大又重,像是要把他的瘦鸡脖子勒断。据主任说,哨子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吹的,因为他不会喊救命。
“跟着这个穿红马甲的叔叔,他带你坐船。”主任在板子上写下这些话。聋哑小孩点点头,主任给我留下一个信任的眼神,满意地离去。
上船了。我坐在船的一头,那聋哑小孩坐在船的另一头。奇怪的是,聋哑小孩一坐下,船就向他那一头倾斜起来,好像他并不是一个瘦骨嶙峋、一辆电瓶车就能撞飞的小孩子,而是一个两百斤的胖子。船摇出了几十米,还是倾斜得厉害。还好岸上另一组叫停,说是多出了一个盲人阿爷,可否让阿爷到我们船上来。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阿爷甫一上船,船轻轻晃悠了一阵后,马上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完美的平衡。
盲人阿爷讲话的时候,面部总是不受控制地皱在一起,但是他脸上的皱纹并不因此比同龄人多。
船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向着桥洞开去。美景是美景,但我无心欣赏——应该说,无福欣赏。我这个人没有一点福气,别说洪福了,我连清福都没有,再漂亮的景色摆在面前,我脑子里还是乌烟瘴气的。我感到有些犯恶心,志愿者的红马甲上本来就有一股霉味,现在我外面又套上一件救生衣,这救生衣不知道多少人穿过了,上面残留的汗臭味很浓郁,跟志愿者红马甲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刁钻地钻进我的鼻孔里。
不出意外,每次这种活动结束后,都要写“感想”。千八百字不定,实际就是报告,说成“感想”,就好像变成了什么自愿的有感而发的东西。
我想起主任喜欢在报告里看到一些场景描写,还曾夸过胡亭报告里的比喻句,我开始绞尽脑汁,挖掘我可怜的语文知识,描述眼前的画面。嗯,湖面,波动,波光粼粼,已经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词。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些什么了。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的作文还偶尔能被老师当作范文,整个年级传阅,我还记得老师给我写过的众多评语中,有一句是“想象力丰富,色香味俱全”。虽然这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标榜的事情,但这份微贱的光彩跟我现在黯淡的生活比起来,也就变得可观了。过去的光彩,迷人就迷人在它的可能性。如果我没有放弃我生命里的诗性,那我现在的生活是否会有所不同?
湖面、波光粼粼、风轻轻地吹,还能写什么呢?完全想不出一个比喻句,想不出一个灵动的动词。我现在脑子里一顿搜刮,也只能想到什么,开展某某工作,秉持某某理念,某某与某某相结合,取得了卓有成效的进步,诸如此类的词句而已。该怎么写?难道写,风与太阳相结合,开展工作,取得了湖面上的波光粼粼?我哭笑不得。我算是知道主任为什么会喜欢生动的比喻句,因为物以稀为贵,在一片死气的文字里偶尔撞见几句尚存生气的句子,当然是会喜欢的。但如果通篇都是生气,那就太满了,是要扼杀的。
也只有吐槽起自己无趣的生活时,我才能偶尔说出几个有趣的句子,那是我可怜的、仅剩的灵感了。我唯一的有趣竟然依靠我的无趣生存着,苟延残喘着。
船悠悠摇进了第一个桥洞,我还没有想出一个像样的比喻句。我能感到过桥洞的时候,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但又没有办法形容出有多神奇。过了桥洞之后,是一些树林,有一些鸟飞来飞去。不知道什么鸟叫了一声,盲人阿爷问我船开到哪儿了。我说开进了一个潭子,水很干净,旁边有绿绿的树林,有白色的鸟在飞……阿爷似乎不怎么满意,他的脸又微微皱了起来。我只好打开百度,搜索起“乌龟潭”,然后按照上面的描写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一块脏兮兮的写字板递了过来。上面写着,我看见鸟贴着水面飞过,吓得乌龟躲到了水草里。我忙把这句念给阿爷听。阿爷说,船桨落在水里的声音听得出水很新鲜。我又把这写到聋哑小孩的板子上,他看了,痴笑起来,傻傻地盯着那桨看。看了一会,他又把船桨搅起水波纹的样子,写在板子上,我读给阿爷听。阿爷又描述起水鸟的叫声,我写下来给聋哑小孩看。他们二人就这样乐此不疲地互为对方的眼睛和耳朵。
而我,船上唯一的健全人,就在他们中间充当媒介,把一幅画面传过去,把一段声音递过来,来来去去,倒也算得上和谐了。
“前面要过桥洞了。”聋哑小孩写下来,我读给盲人阿爷听。
“我听见了,水打在桥洞上有回声,通、通,很清脆。”阿爷说,我把字写板子上,给聋哑小孩看。
“桥洞下面有光在流。”聋哑小孩写,我读。
“是流光吗?真想看看。”阿爷说,我写。
“桥的脚上长满了爬山虎,这是它的绿靴子。”聋哑小孩写。
很快,我就稍稍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因为并无必要。并没有什么有实际意义的内容,也没有一个能用的比喻句。本来以为失去了某一种感官的人,就会对另一种感官的刺激特别敏锐,由此会有些不同的见解呢,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些流水账一样的陈述罢了。
不过这无聊的游戏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有在做一些工作,我有事情做,这些事无聊,却是必要的。这似乎可以写进报告里面去,“充当协调盲人与聋哑人的关键角色。”想到这里,稍感欣慰,恰好吹来一阵徐徐的风,心中清爽了些。
聋哑小孩靠在船沿,把手指蘸到水面上,一道长虹般的涟漪自他的手指生出,和湖水里原本的波纹纵横、交错、融合,再分不清先来后到。
老人很安静,不跟聋哑小孩交流的时候,他只是双手放在两膝上,听着水声或是其他什么声音。聋哑小孩突然起身,往老人的地方挪去,船轻轻摇晃起来。老人像是感到了船的震动,两只粗糙的手不安地摩挲着膝盖,但当聋哑小孩抓起他的手,往湖水里面放的时候,他竟然顺从地任由摆布,触到湖水以后,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笑说,这湖水一摸就是绿的。我说,这还能摸得出颜色?他说,又柔又有点粘乎的水就是绿的,薄薄凉凉的水就是青白的。
一只粗糙苍老的手和一只稚嫩弱小的手,一前一后地拨着水波纹。
湖水和树林像是没有界限,像是本无界限。好像湖水和树木本就是同一样东西。
乌龟潭这条线路,总共要过十九个洞。并不是每个洞都像刚开始的几个那样明亮可爱,有些桥洞很长,长得看不见天光,里面黑黢黢的。聋哑小孩似乎很怕这种长长的桥洞,他怕黑。
过其中一个桥洞的时候,半天都看不见光,他颤抖了一阵子,像一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起来,嘴里还发出猴子求偶一般的声音,但那并不是出于狂喜,而是出于恐惧。刺耳的啼叫在桥洞里回荡,我和老人都蒙上了耳朵。好像这孩子每叫唤一声,那老人的脸上就多了一条皱纹,刚刚的和谐仿佛只是我的错觉。看来这哑巴只是没有语言能力,但并没有失去声音。真是残酷,还不如直接连声音都失去。出了桥洞,他还是惊魂未定,软趴在船边。
这段经历后,他看见桥洞就开始条件反射地害怕,连最开始那种很短的桥洞也害怕了。我记得他一开始是很喜欢明亮的桥洞的,他喜欢上面闪烁的水波纹。
我在他的脏板子上问他,为什么怕黑。他在板子上写,黑就是连眼睛也安静了。
自此,他每逢桥洞必尖叫,我不堪其扰,却也默默忍受下来。但别的船上的人,有时候听见尖叫,就会向我们的船投来惊异的、探寻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怪胎。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汗流浃背,作为同一条船上的人,我觉得丢脸。甚至有别的乘客怒喝,让我们别叫了,我只好语无伦次地和人家解释,不是我在叫,是我们船上的小孩……但别人可不管。在别人眼里,一条船上的人,就是同一个人了。
于是当靠近桥洞,附近又有其他船的时候,我只好捂住他的嘴。一开始还管点用,但后来就不奏效了,后来他甚至气急败坏地去掰我的手,我不放,他便在我的手上咬了一口。我忍无可忍,出了桥洞,略带怒气地在他的板子上写,别叫了!!!加了三个感叹号。
他写,有人在桥上面走,我害怕有人踩我。我心下烦躁无比,把板子一扔,不去理睬他。
船驶入一片开阔一些的水域。我有些紧张地远眺,一艘跟我们一样的摇橹船映入眼帘。船上的人竟有些像胡亭,我莫不是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确实是她。她这样的人也要来当志愿者么?我记得她对晋升之类的俗事淡泊得很,但倒是屡屡得到主任的赞赏,年纪轻轻就升了副科员,但她似乎并不得意,好像她志不在此。许是本地人特有的底气,特有的退路,养成了她的气质。我等外地人,那是没有退路,也就没有底气的。胡思乱想之间,她竟然笑眼盈盈地跟我打起招呼,隔着一片绿水。她的笑总是疏离却又不失诚意。我也向她点点头。然后我开始思考,只点一下头,会不会太过于冷淡,好像我不敢像她一样大方,好像我窝藏了什么心事一样的。我考虑是否要补一个挥手,是否补一个挥手又会太过殷勤,是否……胡亭、胡亭,她的名字总会让我想到湖心亭。
她的船开到我们前面去了。她的船划得很慵懒,却快得很,跟她本人倒是挺像。她应该会比我先到终点,也就会比我先见到主任。想到这里,我的心开始烦乱起来,第一个到岸的总是会得到所有人的赞赏,第二个人就不足为道了,尽管这两个人走过了一样长的水路。我一下班,饭都来不及吃就到了这里了,她难道比我来的还早?如此处心积虑,为什么还能一副全然沉浸在美景里,无事烦心的样子?
又要过桥洞了。我旁边的聋哑小孩,此时又一边上蹿下跳一边尖叫起来,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他原始的声音从我的指缝里漏出来。他的声音荡在水面上,把潭水都变成了空谷,叫了一阵,又吹起脖子上挂着的哨子,吹得赛烧开的热水壶。
前面胡亭他们的船慢了下来,似乎是听到了我们船上的叫声,才停下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情的。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以这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力真是下下品,就算她的船因此慢了,我也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像是被人可怜的一条狗一样。胡亭他们的船靠近了,那孩子反倒不叫了,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看着胡亭。他惊恐的黑瞳仁里映着翠色,躲到我身后,不敢看她。胡亭没有安慰那孩子,只是目光清炯地看着我,眼神没一点闪烁。
“为什么刚刚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她责问。我心下乱成一团,赶忙故作镇定,幸好我已经许多次在她面前故作镇定,因而十分熟练了,解释道:“他本来就不会说话,我只是让他不要乱叫。”
“他会说话。”
“他聋哑人啊。”
“他从一开始就会说话,只是所有人都不让他说,也包括你。”
“什么东西,他是哑巴,你不知道市残联搞活动吗,今天?”
“你忘记了。是你不让他说话的。可能一开始,是别人叫他懂事点,当个哑巴,但后来,是你自己。”
她对着聋哑小孩比了几句手语,聋哑小孩居然放松下来,之前紧紧攥住我衣角的手也松了下来。我都不知道她还会手语。
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强烈冲动,想要将她拉到我们的船上来,那这样聋哑小孩就会一直安静了。虽然她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的。我渴望她成为我们船上的一份子,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没人可以上到我的船里来,我只能靠自己渡过所有的桥洞和水湾。我也到不了她的船上,只要船一开,没人可以到别人的船上,只有旅程全都结束了,我们才会在终点相见。
我和她的船并行了一段时间。她和聋哑小孩隔着窄窄的一汪水,有来有回地比着手语,直到聋哑小孩的脸上,露出没出息的痴笑。我回过神,打量起她的船。跟我们的船别无二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就是比我们的船顺眼。她身旁的桌子上放着《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老人与海》。真是去哪儿都要带着书。她的船上有一个小女孩,眼眸子晶亮。我夸小女孩可爱。并不是出于客套,我是难得真的觉得小孩子可爱。该不会也是残疾人?如果是,那就太可怜了。
“她不是残疾人,她会说话。但说得也越来越少了。”
“我看她总抱着你不放。你哄我船上这小男孩的时候,她都像是吃醋了。”
“她很喜欢我。”
“你有童心啊,跟小孩子玩得来。我就不行。”我看一眼聋哑小孩。
“人人都说要保有童心,也都惋惜自己已没有了童心,却从不谈及保留童心的代价。”她又开始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成年人保留童心,就意味着你要比其他成年人感受到更深的痛苦。虽然也有更深刻的快乐,但那跟痛苦相比不值一提。”
我听不懂,但还是静静听着,因为她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一个人的心灵,如果有一部分比别人更年轻,那就一定有另一部分比人更苍老。”她回过头,看向她船的另一侧。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那里坐着一个老婆婆,低垂着头。
说完,她不再看我,她的船渐行渐远,只留我一头雾水。
“可是我并没有更深刻的快乐,只有更深刻的痛苦……”我喃喃道。
聋哑小孩不知道在板子上写写画画些什么,半晌,他把板子举起来,上面大概画着一个男人和女人,中间还画了一个歪扭的爱心。我看了忙摇头,把他的画全擦了,在板子上写上,“她只是我的同事”。小孩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写的“同事”二字,就在我刚想跟他解释同事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在板子上写,“可是你看到她的时候,眼睛好像桥洞”我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很深,很暗,可是会发光”,他写。
恶作剧一般,我直接出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暗恋。”没写在板子上,这下轮到他歪头,疑惑地看着我。角落里的老人总算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低声笑了起来,我这才想起他的存在,也想起这里是有人听得见我的说话声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仿佛早就心照不宣这“暗恋”的主语是谁,谓语是谁,不劳解释了。我不无心虚地开口,“说他学校里一个女同学呢。”但好像欲盖弥彰,他没有回应什么,一时间只有船桨拂过水流的声音。
“孩子,你和那女同学,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半晌,就在我以为老人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反倒开口了。
我知道他指桑骂槐,说的是我配不上胡亭,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尽管他说的也是我自己一直以来认为的,但由别人说出来,不知为何就莫名变成了嘲笑。我压着心里的阴火,语气尽量轻松:“谁说不是呢,他那女同学江浙沪独生女,西湖边都有房,他呢,穷山区出来的,啥都不是。”
“我说的不是一个世界,意思并不是出身之类的东西,”他抬起头看向我——尽管他闭着眼睛,尽管他是个瞎子,但我还是能感到他正看向我,“而是心的世界不同。”
我哈哈大笑了一阵,笑出了眼泪,心想这老头还真自以为是,以为仗着自己老,就能对别人指指点点。
“那是当然,门第不一样,心的世界当然也就不一样。从小就不用为未来担忧的人,心的境界当然清静,当然淡泊了,哈哈哈哈。我们这种摸爬滚打长大的人,心当然是鸡飞狗跳的。”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手在船中间的桌板上摸索着,一下就摸到了那块脏板子。他在上面写了一句很短的话,再把板子精准地递向聋哑小孩的方向,哑巴看了,点点头,笑了一笑。听见哑巴的笑声,老人也弯了嘴唇。我想去看那块板子上写了什么,可是聋哑小孩飞速地把字擦掉了。不用说,这两人一定是在嘲笑我。
船往绿的深处开去,每次我以为前面没有路了,船总能拐个弯,钻进去、窜进去,里面又是一番洞天。我突然感觉自己在用聋哑小孩的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湖还是一样的湖,树还是一样的树,但如此不同了。
这里长着一棵古树,聋哑小孩看呆了。
“这里真的太好看了。”脏板子递过来,是给我的。
每次板子递给我就没什么好事,我不去理会。
“在这里停一会吧。”脏板子不依不饶。
我摇摇头。刚刚已经耽搁了很久了。这样下去,等胡亭到岸了,都跟主任寒暄客套了两三轮、邀功请赏了三四轮了,我都还没能看到岸边呢。
“就一会。”脏板子哀求道。
我还是没有理会。心想等到开过了这片景色好看的水域,到了景色平平的地方,这聋哑小孩自然就没那么多事了,所以我不搭理,只盼着摇船的师傅快点开。“师傅,快一些吧。”我说。
沿途还有很多聋哑小孩垂涎的景色,他什么都觉得好看,看到什么都想停下。如果我听他的,让师傅把船停停,或者开慢点,那到半夜这艘船都靠不了岸。所以他的无理要求,我一概不理。被我拒绝了几次以后,聋哑小孩总算识相了些,看到喜欢的景色,也只是巴巴地目送,不再多事。
前面又到了桥洞。我心里悬了起来,隐隐怕着聋哑小孩又要尖叫起来,吹他那个哭丧哨子,我放在桌子下的手蓄势待发,好准备随时捂住他的嘴。老人像是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或只是单纯听出了桥洞前水流的声音,也双唇抿成了一条线,面容肃穆,等待着。桥洞一点一点近了,熟悉的黑暗染上了船头,染上了船身,但四周除了桥洞里的流水回声,什么都没有。没有尖叫。
出了桥洞,我看向聋哑小孩,他缩在角落里,神色木讷,这神情跟我每天上班前镜子里丧气的脸如此相像,乃至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微缩的自己。他的神色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慌,不如说什么都没有。我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还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没有叫,安静总是件好事,也许接下来的旅程都能这样平静渡过。
“他不叫了。”老人提醒我。
“好呀,总要长大的。长大了好,懂事。”
老人突然扔掉了手边的盲杖,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拍,他那双油尽灯枯的眼睛冒着怒火道,“这一路上有的是东西让他长大,但没有多少东西能让他回去了。”
他颤颤巍巍,枯槁的手一把扯起我的领子,激动地含糊不清念着什么,喉咙里像是有一口痰,正酝酿着要喷我脸上。我赶忙推开他,他一下倒在船上桌椅之间的狭小缝隙里,气喘吁吁的,像是要死了。我听见他低声咒我,把我贬得一文不值,说我痴心妄想,船要快得像是要去送命投胎我才会满意,说我心被狗吃了,说我明明看得见,却是个瞎子,明明听得见,却是个聋子。
我没有生气,我只想马上结束这场闹剧一样的旅程。我没有生气,我用熟稔的死气对答一切,不管是船上的一切,还是船下的一切,只要我这样答了,我就会考零分,零分正是我所求的,零分比负分好太多。什么都感受不到,比感受到痛苦要好太多。所以我不答,我对什么都不回答。
瞎眼老头倒在地上,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音,像是一个抽不出水的马桶。我有些慌,连忙低下身子去检查他的状况,一把他身子掰过来,却只看见他脸皱成一团无声地哭泣,发出那个上气不接下气尖音的另有其人。就在我意识到不对,终于猛地转头看向聋哑小孩的时候,他已经被哮喘折磨得气若游丝,最后一点光都慢慢从他眼里消失。
出人命了。恍惚,我只有恍惚。我在恍惚中给聋哑小孩做人工呼吸,一下下地按压着他薄弱的胸膛,我想着大叫他的名字来让他恢复意识,但才想起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让摇船的师傅赶紧靠岸,师傅说船一开就只能开到终点。
我机械地一下一下按着他的胸膛,麻木到像是平日里开发票,盖章,一系列流程一般,我就这么公式化地按压着,直到我感到他的生机一点点流走,就从我的指缝里。他过红的脸蛋,迅速褪成一种灰黄色,他鲤鱼一般富有弹性的身子变得绵软。我都用不着去探他的呼吸,就知道他的生命已经像春水一样流逝了。
我愤恨转过身去,怒视着无所作为的老者。从事故发生开始,他就袖手旁观,尽管他是个瞎子,但他没有想要帮一点忙。此刻,不知道怎么的,他倒开始嚎啕大哭,好像是我把聋哑小孩给掐死了。“你终于还是把他掐死了?”他还真这样问,“你一直不让他发出声音,这下方便了,从此方便了!”
我朝他吼,老子是在救人,他自己死了的。他听了摇摇头,“你为别人的眼光,不让他说话,还不够,连叫都不让他叫,最后干脆掐死了。”
他无理取闹地乱哭丧了一阵,像是小孩发脾气,然后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又老了十多岁。
船一如即往地开着,水波就像时间,不会为谁的死去停留。我整顿整顿心情,开始盘算,如果上岸以后瞎眼老头一口咬定是我掐死了聋哑小孩,我该怎么应对。本来我还很紧张,这紧张甚至都冲淡了偏航的恐惧,但我还是迅速恢复了理智,想到了一个事实:瞎子看不见,也就不能算是“目击者”,他的证词也就无效。
我松了口气,身体少了些僵硬,继续把注意力放在船的航线和速度上,但还是感觉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一般闷。我看着角落里聋哑小孩的尸体。死了以后像是越发小了。他像是睡着了,面色静谧,比湖水还静谧。
船又穿过了一个桥洞,这个桥洞深长却明亮。我莫名怀念起聋哑小孩的叫声,怀念起他板子上的话,怀念他嘴里说的话……为什么,我脑中会有他用嘴说话的画面呢?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并没有童声的那种清脆,但他讲的话却总是很有意思。
明亮的桥洞忽然昏暗下来,像是一场快进的日薄西山,连桥洞壁上的波光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我突然害怕极了,脑子里乱糟糟地放着一些画面,像是死前的走马灯。我想起妈妈责骂我,就因为我在火车上把座位让给了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女。我想起上课的时候,我在下面偷偷写小说,被老师发现了,他让我在全班面前读出来,还点评一番,以此羞辱我。我想起我因为说出心里话,被全寝室的人孤立。我想起大伯叫我注意言行,爸爸让我进体制以后不该说的别说,主任叫我按程序办事,少发表个人意见。这些叫我闭嘴的声音,丝丝缕缕搅在一起,拧成了一双手,死死钳住我的脖子,把我不懂事的嗓子压死,却不让我这个人死去。
我感觉我的肉身是空的,我是一个上了发条的空心人。我的声带被挖走了,我说不了话,因而我的眼珠也只能被挖走,因为一个讲不出话的人,看到各种色彩却不能发表感叹,是残忍的。干脆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一了百了好了。我只需要看到我的目标,听到我的目标,其余一概不用看,一概不用听。我是个上了发条的空心人,这样我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接着我看清了那双掐着我的手,我以为这双手主人应该是妈妈,或者是老师,或是亲戚,或是虚假的朋友,直到我看清了,我终于看清了。
老者的声音幽幽响起,“谁掐死了那孩子。”我不答,他不依不饶。“是谁。”
“是我,是我自己。”
桥洞又深又长,但差不多快穷尽了。一点一点,波光跳跃在老者的层层皱纹上。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老人所特有的悲悯目光看着我。
我害怕极了,又矢口否认,“不是我,都怪他们,”拼命摇着头,“我只是太痛苦了……我没办法。”
“痛苦不是你的借口。如果你不拿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痛苦的缓解,那痛苦就从未真正伤害过你。”
“来不及了,我换了,太晚了……”我难受地蜷缩成一个虾子,抱着聋哑小孩的尸体,泣不成声。他小小的身体没有温热,我的体温传不到他身体里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一个陌生人的死这么伤心,仿佛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我认识他才不到两个小时,却像是认识了一生似的。
“船别开那么急,停一会。”
我让摇船的师傅帮忙停下来。我不去想胡亭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船会开到我前面去,不去想如果放任自流船会流到什么地方去,我什么都不管了,我默默看着师傅彻底偏航,误入一片不知名的草木深处。一开始,我只感到心里一片死寂,此处也是一片死寂;但慢慢,有了些许颜色。绿色的纱帐,枝叶做成的轻盈洞穴,笼着我们。
古树谦卑地俯身亲吻年轻的水面,好像要感谢这湖给了它水喝似的。所有的一切,自成一片生态。
我的心里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把手放在他眼睛上。”老者说道。
我照做了,我用手轻轻覆上聋哑小孩的眼睑,他的睫毛搔得我的手心痒痒的。我感到身体里的悸动,也在他的身体里,也在老者的身体里,在一切身体里,好像我们本无分别。
“你忘了,只要一点不起眼的东西,越不起眼越好,一点涟漪,一点波光,一点青草气味,他就会醒来……”
我感到手心痒极了,是聋哑小孩的睫毛在轻颤,脆弱而笃定,像是一只雏鸟破壳后湿润的羽毛。
我感到,一阵春天特有的、不堪大用却又像是无所不能的悸动。一切的盒子,都被同一把不起眼的钥匙打开。上个冬天被扼杀的、被熄灭的、被阉割的、被注销干净的,似乎都蠢蠢欲动,似乎都有机会重回王座。死去是为了复苏,只有死去过的事物才能复苏,从没有死去过的事物也就无所谓复苏。风吹过,树颤抖地亲吻水面,树叶尖一下一下点出一圈一圈水纹,那是树在用自己的结尾亲吻自己的源头。我也一样俯下身,用我死气的今天亲吻过去的生机。我感到一口鲜青苔味的小泉,从我枯败的身体中迸发出来,我这块枯石,竟然忘了自己本身就怀抱清泉。
会醒来,会醒来。
一定会醒来。
融化的翠色里,他被风环绕,被风养育,他所有的伤口,都洗净了。只不过是一些树,一些浮萍,一点波光而已。我看到他在这一片卑贱的、廉价又无价的景色里,缓缓支起身子来,缓慢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起来了。
我总预感到,我还会失去他无数次、有意或无意杀死他无数次,又暗又深的桥洞,刺耳的绝望的尖叫,我还会经历无数次,我的内心总会翻来覆去地死去、短暂地复活、死去,这样的把戏轮回不止,但只要有短短那么一瞬,就算像桥洞里的波光那么易逝也好,只要有那么一瞬的悸动的复苏的时刻,我就甘心走完这一条漫长曲折的水路。
会醒来,会醒来。
“起来了,睡一路。”
我揉了揉眼睛,朦胧之间只见摇橹的师傅站在我身边,无奈地拍着我的肩膀。起身,四下张望,已然是到了终点,但除了我和师傅,竟是没有其他人影了。聋哑小孩呢?瞎眼老人呢?胡亭和潘主任也早就走了么?我心里有些钝刀子一样的落寞,但还是问了师傅,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什么其他人,没有其他人了。不是你一人包船口气大得很,又睡了一路?怪的嘞。”
“残疾人啊,今天残联搞活动,来坐船。”
“梦话!什么残疾人会来坐我们这个船?船翻了都来不及捞人……”
我看着来时还不曾有的细雨。颤颤巍巍走到岸上,我才感到今天早上心里的兵荒马乱,总算稍解。地上的苔藓险些滑了我一跤,我没有伞,衣服都半湿了,只好打算就这么走回家。
正要作别这倒霉湖,通地一声,身后的残荷叶落到鲜绿的藻水里,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和解。
我回头望着杳远的桥洞,回味起船上那个梦,却像水里捞月,什么细节都抓不住了。手机震动起来,是主任的电话。我熟练地接起,转身向闹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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