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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的旅程

二向箔2024-12-15 17:24:44文章·手记16

小姨的旅程.jpg

文/任丽


多年未见的小姨休假时来找我。她害怕外面的世界,蜗居家乡,而我读书考学来到大城市。或许环境差别不小,可人只要活着,都有自己难言的境遇。



小姨和我坐在餐桌边。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家乡的特色美食,拉条子。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人,张伟这段时间出差。我有些防着小姨讲她自己的那些事,但没防住,该来的总会来。你家住得太高了,小姨说,但是有电梯,对有小孩的家庭好。我没作声,只把眼睛放在餐桌的花瓶上。花瓶里是前些天我买的绣球花,有些蔫儿,像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小姨说了太多她小孩的事儿。咱们喝酒吧,我说,别说你女儿了。

小姨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带着些狡黠。我熟悉那种笑,小时候每当她找出合理的理由走出家门来找我玩的时候,都带着那种笑。

我跟小姨大约有十年没见过了。她大我三岁,却跟我差一辈。从前她就长得高,主要是腿长,瘦伶伶一个,显得脑袋大,像个倒写的叹号。这次见到她,她更瘦了,大概是家里的事闹的,但还像以前那样,看人的时候眯着眼,虽然她并不近视。接到我妈说她要来的电话的时候,张伟刚进门,正扶着鞋柜换鞋。闻言又穿上鞋,等我换衣服出来。

路上,我俩围绕我小姨说了这段时间来最多的话。张伟问我有个比自己大三岁但差一辈的小姨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可以在学校横着走。这倒是个好问题,但实际上,小姨初中毕业就去念了护理学校,而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刚小学毕业,我们在同一个学校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三年。她和我姑姥,也就是我姥爷的妹妹住在一起。据亲戚们说,我姑姥一辈子没结婚,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女儿。有亲戚说是抱来的,也有亲戚说我姑姥年轻时干了坏事,有了我小姨。我不太能记得有关我小姨更多的事。张伟问我小姨这回来要在家里住多久。其实我也不知道,只能往少了说。张伟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在单位干的就是出去和人谈判和接待人的工作。但这次有些困难,他接待的是从小地方来的小姨。

在机场的时候,看着接机甬道里不断吐出来的人,我突然想起一些有关我小姨的更多往事。小时候,小姨总叫我去她家玩,但在约莫着姑姥快要下班回来的时候,她都让我赶紧回家。明明我们刚刚玩得那么好,扔沙包、跳皮筋、打扑克、打乒乓球……小姨乒乓球打得很好,能拿球拍颠很久的球还不让球掉下去。每次她颠球,我都是那个负责欢呼的人。能看得出,小姨很享受别人的欢呼。那也是我见过的,她为数不多的神采奕奕的时刻。当我还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是我小姨。

我都没认出来她。她的手有些糙,从我肩膀上拿下去的那一瞬,静电在空气中“啪啪”响了两声,像某种警报。小姨把头发染成了黄色,又文了青色的细眉,直插鬓角,这两样让她看上去比同龄人大了近十岁。小蛮,她说,终于见到你了。一时间,我有些动容。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小名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曾属于我。往地下车库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小姨拖着一款崭新的银色行李箱,和她的打扮不相符。上了车,我和小姨坐在后座,空出了副驾驶,都是那声“小蛮”的力量。小姨跟我分享用这款行李箱的人拍的短视频:脖子上挽着丝巾的女人们在骀荡春风里冲着镜头抛媚眼。我看了眼张伟,他车开得四平八稳,识趣地闭了嘴,意思是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你们。

小姨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走出老家那座小城。之前一直在忙女儿的病,现在女儿去世了,终于腾出了时间。张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我想起前段时间听我妈提了一嘴,半年前,小姨的女儿妞妞在她七岁生日那天阖上了眼,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永远,我想,这世界上永恒的事情可不多。

以前听家里亲戚说过,小姨中学毕业填的是旅游中专,毕业后会挥着小旗,背着流利的词儿,领着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到天南海北去。但小姨终究去学了护理,毕业后到社区卫生院当了护士。据说是因为姑姥的阻挠。姑姥认为她养了女儿这么多年,到头来不能让女儿出去撒欢儿,得陪在她身边,为她养老送终。女儿不比儿子,不需要创多大的业,同时姑姥也认为小姨不需要嫁人。亲戚们一向认为姑姥不好招惹。年轻时姑姥是厂里的先进标兵,说话管用,厂里征集人去山西的煤矿支援,姑姥第一个报了名。小姨就是姑姥从山西回来时领来的。没有人敢就小姨的来历当面问姑姥。每次家族聚会上,姑姥话最少,专注吃饭。有时对上她的眼睛,我不免会感觉头皮发紧,嗓子发干,堪比面试。

从机场高速下来,城市的面貌渐渐清晰。小姨停止和我聊天,往窗外看去。我指着窗外给小姨介绍,那是本地著名的地标。小姨说,看起来像个玉米棒子。说着侧头忽地一笑,说,也像那东西。我脸上发热,看一眼后视镜,张伟端坐着,看向前方,像没听到这句话。我说,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你想去哪?我带你去。一个又一个车灯打过来,光碾在她脸上,又从我脸上滑下去。小姨贴着车窗,看向外面的车河,说,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复杂的路,这么多车,你能记住回家的路吗?我扭头看她笑,说,怎么不记得呢?你能不记得回自己家的路吗?她说,真希望我的妞妞也能记得回家的路。

车里空调开得很低,我感觉脸上的笑冻僵了。我说,妞妞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你这次来了就好好散散心。她拉我的手,手上的倒刺刮疼了我手心。小蛮,小姨说,你见过妞妞吗?她太瘦了。我说,见过,生病的人都瘦,妞妞爸爸在朋友圈里晒过妞妞的照片,姑姥也抱着她去过我姥那。她说,去借钱了吧,妞妞从生下来就说是白血病。我总怀疑是她爸家那边的基因有问题,妞妞爷爷就是个病秧子,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就给这么个人生了孩子?我妈最初也不愿意,但妞妞生下来,她又宝贝得不得了,生病也不给医院看,说舍不得孩子扎针。我说,妈,我就是医院上班的,咱得相信科学。柴汾沟你知道吧?那儿有个老中医,孩子最后在那喝了三年的草药。我不知道说什么。小姨嫁给了我的小学同学,而我那小学同学,是本地知名的混混儿。这在当地是不小的新闻。据说姑姥当年不同意,把小姨在家里锁了一个月,想让她死掉这条心。但小姨铁了心要嫁,半夜偷偷跑出去,然后有了女儿妞妞。小姨也没指望我能说些什么,丢开我的手,继续把脸贴在车窗上。张伟从后视镜里看我,说,咱们去哪吃?家里还是外面?我问小姨有什么想吃的,这里吃的都不大出名,没有老家的吃食好。小姨拿手机给我看抖音上的一家饭店。还有优惠券可以领,小姨说。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小时候等待我的欢呼那样望向我。我看了一眼,那是一家自助西餐厅,男服务员们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系着领结,把盖着盖儿的餐盘举在左肩之上,再优雅地放在食客的餐桌上。离我家倒不太远。你还懂挺多,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吃法的地儿。说着给张伟报了地址。

小姨挺兴奋的样子。对啊,她说,来之前我做了很多工作,把有关你们这儿的短视频都看了一遍。我说,行,这些天都听你的。咱们先去吃饭,明天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她说,你们“十一”七天假能放全吗?会不会耽误你上班?没事,我说,我有七天假,问题不大。你们俩没有安排吗?她看向张伟。没有,我说,他明天出差。张伟适时地朝后视镜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你们的生活好忙啊,她说,假期还要上班,生活压力肯定不小,怪不得你们都不想要小孩,我要生活在这,我也不愿意生。我咧了咧嘴,说,我俩怕养不好。

到了饭店,我和小姨先下去,张伟去附近停车场停车。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在她脸上,我开始觉得站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其实很陌生。事实上,从我高考结束离开老家到现在,我们连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家族聚会吃饭的时候,小姨都不会出现。这个规律,是在去年过年时的家族聚会上,张伟发现的。

我们家每年过年时都会聚在一起,先吃饭,没醉的话再加一个唱歌环节,由我三姥爷牵头,除了姑姥,产生的费用各家均摊,颇为时髦。三姥爷是家族里唯一从政的人。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清楚三姥爷到底在哪个机关单位任职。我小时候他在地震局,后来又在园林局。当得知张伟父亲的处长级别时,三姥爷对我高看一眼。那是我和张伟结婚后过的第一个年,他说服了他父母,第一次跟我回老家见了见家族里的长辈们。在一家本地的涮肉馆子里,我姥爷趁着我俩出门买饮料的空隙里,追出来交代我见了亲戚要会叫人,吃饭时要会转桌。饮料买回来,包房里坐了我姥爷的三个弟兄,以及他们各自的孩子和孙子。我姥爷是家里老大,但因为当了一辈子普通工人,中间还下岗,又生了两个姑娘,并不拥有饭桌上的话语权。二姥爷年轻时当过兵,后来下海做过生意,曾经阔过,如今含饴弄孙,旁人无法得知他到底有多少钱;但每次谁家里有事,二姥爷都声如洪钟,从某年某月某事说起,拥有不容置疑的权威。四姥爷年纪轻,只对吃喝有兴趣,落座就夸地方选得好,推荐韭菜花加豆腐乳和海鲜酱的蘸料。姑姥在我和张伟给几位姥爷敬完一圈酒后才赶来。姑姥进门的时候,我感受到包房里的空气一滞,除了张伟,所有人像小时候看过的影视剧里被人点了穴位一般定住了,不过只有一瞬。姑姥穿一件枣红色及膝羽绒服,围一条烟紫色针织围巾,看上去十分怕冷。但她一进门就脱了羽绒服和围巾,递给站在门口的服务员,不等小辈们叫人就坐下吃饭。在扶姥姥去卫生间的路上,她告诉我,姑姥的那件羽绒服是我妈穿不了送她的,而那条围巾,应该是她的,但她并不记得送给过姑姥。姥姥说完冲我挤挤眼,像同我分享什么秘密。

几年不见,姑姥变胖了许多。事实上,姑姥以前长什么样,我并不清楚。姑姥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长相模糊的人,她好像并不拥有我们家族遗传的大眼睛,和小姨一样,总是眯着眼看人,冷不防里露出一抹精光。张伟在陪我去催菜时偷偷问我,饭桌上这么多舅舅舅妈和姨,好像都不见问候姑姥?姑姥没有孩子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我也是活了这么多年,才发现小姨从来不参加这种家族聚会。

聚会进行到后半程,小孩们被允许出去玩,舅妈们也出去照顾各自的孩子,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张伟两个小辈。姥爷们开始吞云吐雾,由二姥爷起头,讲当年吃树皮和观音土,肚子胀得像皮球;三姥爷接着,说起九十年代骑摩托车的土匪薅掉女人耳朵上的金耳环,耳洞都给拽豁了;四姥爷喊着服务员,给饭桌上留下的人添水加汤。烟雾缭绕里,我看见姑姥从三姥爷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姿势熟练。坐在我旁边的姥爷想阻拦,被姥姥拦住。整个饭局上,姑姥都甚少言语,仿佛局外人。张伟撺掇我站起来,给各位姥爷再敬个酒,说几句话,收个尾。到姑姥的时候,隔着浑浊的空气,她像往常一样眯着眼,说,丫头出息了。我硬着头皮喝了手里的半杯白酒,辣味直冲嗓子。我不怎么喝白酒,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我能分清姑姥的那句话是夸是贬。没等我谦虚回去,我姥爷拉我坐下。我姥得空低声跟我说,要防着姑姥张口借钱。后来我听我妈说,姑姥和小姨上过电视,是为外孙女妞妞筹手术款。此事在家族里掀起过轩然大波。三姥爷骂姑姥丢人现眼,二姥爷举着计算器算这些年姑姥从他手里拿走了多少钱和东西,引起了四姥爷和姥爷的附和。这些年里,我姥爷他们都觉得他们各自对姑姥和小姨奉献了自己的一部分。用我姥爷的话说,已经“仁至义尽”。我姥爷领到退休金后喜欢搁家听评书,又因为我读中文系的缘故,说话时常加一些成语,期望能和我对上话。

那晚到了最后,姥爷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姑姥也有些醉态,但还能记得管服务员要塑料袋,把桌子上没怎么动过的冻豆腐和大白菜帮子、粉条装起来。我和张伟站在包厢门口,帮各位舅舅架起姥爷们,同时冲姥爷们道别。就在我发愁该给小姨还是给我那小学同学打电话时,一转头,姑姥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姑姥怎么走的,走向了哪个方向。

 

小姨指定要去黄龙寺。

Z市没多少旅游景点,距离Z市七十公里的黄龙寺算是一个。来Z市这么多年,我也没来过黄龙寺。我不喜欢旅游。当代人的旅游就是换了个地方看人。尤其到了假期,所有景区,目之所及满坑满谷都是人。从旅游大巴上下来,我们挤过摇着红旗的旅游团,来到庙门口。来之前我大概看了些资料,知道这个庙和武则天颇有些渊源。女王要称帝,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然要舆论先行。于是女王登基时,便刊印了写有“将有天选之女担任女王”的佛经于全国发行。而这本佛经,便藏于这座寺庙。寺门口的导游在说差不多的故事,更刻奇,也更香艳。小姨丢下我,不知去了哪,等再见到她时,她手里拿着一把香。这个季节的山里很舒服,黄龙寺在山坳里,两侧千峰林立,形成合抱之势。寺的正前面是湖,风一吹,湖面闪着金光。我突然想起三年级的时候全校春游,我被语文老师指着湖面问,用一个词描述眼前的景色。小姨坐在我身后,悄悄地在我手心里写“波光粼粼”,可惜那个“粼”字有些复杂,我还不认识。我站在小姨身边,闻着她身上特有的来自家乡的味道。那是一种干燥的,过度暴晒的味道,和此地常年阴雨绵绵所积累的味道完全不同。我有些感慨,刚到这座城市念大学时,室友们总说我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可能是柴火,也可能是风沙。这两样都是我家乡的特产。小姨看着山门,说,这个寺没有短视频里好看。我说,视频都加了滤镜,不是真的,这儿树多,空气好,来这儿吸吸氧也挺好。她没作声。本来我想说,短视频里的东西就是专让你相信的,吸引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再一想,她也只能靠短视频认识世界。但即使她认识到的世界是错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小姨往山门走去,张伟发给我飞机落地的照片和一切平安的信息。张伟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他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吗?有时候张伟和我聊起来,总说想换一份工作,但第二天醒来,依旧出差。换一份工作会变好吗?或者说,我们拥有生活的选择权吗?张伟不在的日子里,我染上了不轻的失眠症。我的感觉变得异常敏锐,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走动,碰碰这个,拍拍那个,有几次,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拍了我的脸。有天我吞下半把褪黑素,睡得昏天暗地,后来是张伟出差回来叫我不应,拖着我去了医院。其实那时我能感受到他的开门声。就在他开门的那一刻,屋里那个东西消失了,我心里一下子静荡荡的。张伟和我一起去看了心理医生,我们试了很多种办法,例如冥想、瑜伽和徒步。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都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正确一些。可时不时地,失眠时长出来的敏锐感觉会跑出来。

在大雄宝殿前,小姨先上香,接着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跟天上的什么人讲着话。说完还往功德箱里丢了些钱。我也跟着跪下,却不知道要跟什么人讲什么话。我的感觉跑出去了,我摸到了风粗糙的边缘,听到了香炉里缭绕着的烟的小声呢喃。小姨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喊你两遍了,愣神呢?咱们去后面那个碑林吧。

一路上,小姨选了好几个滤镜,在同一棵银杏树前拍短视频。她拿着手机让我选一个,或者是削尖的下巴和欧式大眼睛,或者是夸张的假笑漫画式风格。没等我做出评价,小姨选择了那个白嫩光滑的自己发布出去,随即按上一个赞。没一会儿,小姨给我看点赞视频的人。这个,那个和这个,我现在正打算处处看,她说,我早就离了。她仰着头,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掉下来,落在她脸上。其实这样的她更好看一些,很多明星网红都这样拍,所谓的氛围感就是这个意思。挺好,我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了,自由。小姨向卖手串和玉石的摊位走过去,并不答话。

我跟着走过去,睡眠的缺失让我感觉有些头重脚轻。昨晚那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也许是因为家里住了一个陌生人的缘故。我无法叫醒张伟,无法跟任何一个人讲这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我听着它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枕头旁,朝我吹了一口气,羽毛一样轻。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等着小姨和人讨价还价。半晌,小姨回来了,拿着一枚玉佛,两根红绳。这个给你,说着她就把一根红绳往我手腕上系,不容拒绝,像很多年前硬要往我兜里塞苹果一样。

姑姥有很多生活理论,例如小孩子每天要吃两个苹果。每年冬天,姑姥都在地下室储藏着好几筐苹果,黄香蕉、国光、红富士。小姨偷偷带我进去过。我们在苹果筐中间扮演还珠格格。她喜欢当老佛爷,指定我一会儿当小燕子,一会儿当紫薇,再幻想出几个人来当尔康和五阿哥。那时我妈不准我看电视,班上只有我还没看过《还珠格格》。我只能在和小姨玩游戏的过程中猜测一些剧情,以便能和班上同学一起讨论剧情走向。大概由于姑姥的缘故,从小小姨的玩伴就少,似乎只有我一个,因而我也成了小姨倾销苹果的主要对象。后来的某天,我妈发现了我的龃齿,继而发现我晚上在被窝里偷偷啃苹果。知道这件事后,我姥冲姥爷发了一通脾气,禁止我去找小姨玩。三年级的那个寒假,小姨常常在我家周围等我,而我被姥姥困在楼上练毛笔字。从窗户里看出去,小姨每天会在楼门口的水泥凳子上坐一会,去小区里的秋千上荡一会儿,再回来看看我有没有下楼,风雪无阻。我姥有时出门也会看到小姨,但她都当没看到一样,目不斜视。我趁着姥姥出门,偷偷溜出去,告诉小姨我永远也不跟她玩了,永远。

小姨坐在我左边,侧脸对着我,眼睛歇在对面佛塔前披着丝巾摆造型拍照的游客身上。她的侧脸看上去挺立,依稀有小时候的感觉。小时候我听过周围小朋友喊小姨“杂种”“野种”,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过。小孩子都没什么善恶观,但害怕被大伙儿抛弃。如今在寺庙里,我内心不免有点儿忏悔的意思。你想在那儿拍吗?我问她,我可以帮你拍。小姨转过头,眼睛对上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我才发现,这个表情是她惯常的表情,不论是说起女儿妞妞,还是说起自己离婚,似乎都是这样,嘴角下掉,眼神空洞,鼻子微微皱着。她这样久久地看着我,让我有些心颤。小蛮,她开口说,你现在生活幸福吗?你考学、读书,走了这么远,离我们这么远,住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一定很幸福吧。

太阳晒得我有些发晕,我知道那个庞然大物又出来了,它拍我的力度比晚上要大,像是要叫醒我。但我有点想睡觉,甚至可能已经进入了梦里。因为我看到了那个还没成形的婴儿,那是我和张伟在一起一年后有的,那时我一无所有,张伟的处长父亲对他有着颇为严密的人生规划,规划里并不包括我。我瞒着张伟去了医院。我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这件事。这些年里,我和张伟跟以前一样正常地生活,像鸟衔枝一样一点一点地垒我们的窝,取得他父母的认可,警惕出现在张伟身边的其他女人,已经接近成功。那是个女儿,瘦瘦小小,有点像小姨的女儿妞妞,但是怎么会像呢?妞妞其实更像我那位小学同学一点。

小姨打了一个哈欠,捏了捏我的手腕,说,困了?今天太阳大,我也有些困。我赶忙集中了一下注意力,刚才白日梦里的内容像水洒在地上,虽然干了,但还留下了不易觉察的水渍。走吧,我说,我不想逛了,回去吧。她沉默了一下,说,咱们还没去碑林呢。我站起身,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力一些,说,不去了,累。她还没起身,不大情愿,说,我想去碑林那边的后殿看看,给我的妞妞请一尊佛。那是你女儿,我说,跟我又没关系,再说了,你在哪个庙不能请?非得来这儿?她站起来,愕然地看着我。

我转身往山门走去。

出了山门,门口就有回Z城的旅游大巴。坐在车上,我闭着眼休息,感觉到小姨看了我一眼又一眼。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她说,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就好多了,我就是这样,你看我现在不就没事了吗?没事,我说,什么事都没有,就是累了。跟我也不能说吗?她说,小时候你可黏我了,旁人都说你是我的小尾巴,我嘴巴可严,回去绝不会跟人说。我乐了,她没乐,定定地望着我,不用睁眼我就知道,她还是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嘴角下掉,眼神空洞,鼻子微微皱着,和说到女儿去世时与自己离婚时的表情一样。

 

接下来的三天里,小姨每天都跟在我身后,像小时候那样。我保持着对她的沉默,每天独自去楼下买菜,在厨房做饭,再由她来收拾碗筷。家里的电视长久地开着,填充着我们之间的沉默。我有心想问她请了几天的假,到底什么时候离开。但这句话太像逐客令,让她觉得我确实有什么事。我无法向她展现自己的生活,正如她也无法向我展现她的痛苦。

第四天午饭,我和小姨一起吃了一顿家乡的特色美食,拉条子。收拾完碗筷,她欲言又止,像憋着什么非说不可的秘密。我一个眼风过去,被她认为是邀请。你家住得太高了,小姨说,但是有电梯,对有小孩的家庭好。我没作声,只把眼睛放在餐桌的花瓶上。花瓶里是前些天我买的绣球花,有些蔫儿,像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小姨说了太多她女儿的事儿。

咱们喝酒吧,我说,别说你女儿了。

失眠前期,我都靠着酒精熬过黑夜。每到夜里,我会悄悄溜下床,像做贼一样打开酒柜,为自己斟上一杯白葡萄酒。每次的量控制到两杯,这样既不让张伟发现,我也能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陷入睡眠。

小姨盯着我把两种酒混在一起,透明的酒杯展现出诱人的琥珀色。好酒,她说,妞妞去世后,我就靠着喝酒过日子了。我冲她笑笑。这给了她鼓励,她端起其中一杯,像扔花生米那样把酒扔进嘴里,这是家乡的男人们喝酒的方式。我猜酒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火越来越大,灼得人脸红心跳,让人想把心里的一切都扔进这火里,烧尽了,心静了,也就过去了。小姨看着我,说,这些年你们对我和我妈充满了误解。我把眼睛错开,低头笑,说,那你说说是什么误解。其实当初是我不愿意离开我妈的,她说,不是我妈硬让我填的护理中专,我没去过外面,也害怕外面的世界。你们都说为了不让我嫁给妞妞爸,我妈把我关家里了一个月,是吧?我点点头,说,是。小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某种蛰伏已久的小兽。她说,人是我要嫁的,他对我好。我怕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从小到大,没什么人像他那么对我好过。我和他领了证,还让他把他家的存折和银行卡偷出来放在我这。我妈给我出的主意。虽然这些钱后来妞妞生病都花掉了,但如果妞妞没生病呢?烂船还有三千钉呢,况且他家家境又不差。我妈说,结婚结成这样,才最划算。我听了苦笑,说,确实划算。其实你们都看不起我和我妈,对吧?她的表情庄重起来,接着说,我们老借钱,还没什么出息,但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胸腔里的火越烧越旺,说,一样,怎么不一样?我跟他们一样混蛋,没什么不一样。不,小姨说,这些年我妈老去找他们借钱,但从没找过你,这就说明你不一样。我妈常说,我姥,也就是你太姥,谁让她生了这么多儿子?他们就得养她,也得养我,这世界的规矩也该改改了。我也问过我妈,有没有想过找我爸。我妈说我爸死了,所以你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也没说错。她眯眼看我,不等我回答,摇了摇头,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的妞妞被拔掉管子,慢慢变冷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旁人怎么看不重要,有没有钱不重要,离不离婚不重要。我喝着剩下的酒,盯着跟我叙述人生经历的小姨,她语气平顺,表情宁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的叙述越顺滑,越像在嘲讽我。又或许我们的痛苦是相通的,可人总觉得自己独特,并排除那些看上去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期望把自己的痛苦和别人的区分开来,以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姑姥和小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们照亮彼此的痛苦,像两颗明亮的双子星,衬托着周围人的愚蠢。我早该想到,我和姑姥、小姨,我们并没有什么分别。我瘫在椅子上,意识渐渐抽离。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想快点坠入黏稠的睡眠之中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是渴醒的,梦里一直在西北老家的沙漠里跋涉,渴得嗓子里冒烟。无意识地伸手拿水杯时,我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到了卧室床上。我掀开被子起身,去客厅倒水喝,随即意识到除了喝水声,屋子里静得可怕。次卧的门留了一个缝,看过去没有人。我在客厅叫,小姨,你在吗?没有人回答。我又喝下一杯水,身体渐渐被水浇活。

屋子里的那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四处走动,但此刻我没有力气在意,竟可以跟它安然相处。我端着杯子回到餐桌前,绣球花的花瓣开始往下掉,扑簌簌的,吓到了屋子里的那个它。有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我后背出了一层汗,心跳得像鼓擂。我慢慢在餐桌前坐下,等了很长时间,等心跳慢慢回归正常,让感觉各就各位。今天的天气复制了昨天,天空半阴,从窗户里远远望过去,太阳正在挣脱地平线,一点一点地往上跃。当初张伟父母买下这套高层的房子,为的就是视野开阔,采光充足,能让人心胸开阔,以及由此能带来事业亨通,家庭幸福。我坐了很长时间,听着城市打哈欠、揉眼睛,在逐渐升高的气温里活泛着自己的四肢。等心里定下来,后背的汗也消下去,我起身,去各个房间里巡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如常摆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卫生间里的纸巾好像也没见少。我推开次卧的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东西摆得一丝不苟,跟以前一样。我嗅了嗅,空气里没有来自家乡的气味。

小姨明显已经走了,不可能是短暂下楼。这些天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餐桌上找到手机,手机上也没有任何有关她行踪的消息,只有张伟发信息说晚上七点到家。我有点怀疑小姨是否真的来过。手机里有五天前我妈和我的通话记录,但我不确定我妈是不是跟我说过小姨要来。我也没勇气打过去问。和张伟结婚后,我妈抓住一切机会催我赶紧要个孩子。

小姨就这么走了。她说过她害怕外面的世界,但铺天盖地的短视频恐怕给了她面对陌生城市的信心。我一个人在家,醉酒过后,心悸和头痛折磨着我,我要历经一次重启,才能慢慢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但这个过程中却没了坐标系。我无法判断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已经完成的,哪部分又是我可以掌握的。我坐在次卧床上,看到楼下蚂蚁般大小的车和人汇入热腾腾的世界,听到隔壁家的电视里正在播送天气:“本次‘十一’黄金周受低气压影响,晴转多云的天气将持续在Z城东部、南部和东南部的大部分区域。空气质量优,市民可放心开窗通风。”

我站起身,打开窗户时,瞥见了手腕上的红绳。我笑了起来,我想这是我找到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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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囧叔九千岁的故事,这些年我讲过很多次了,越讲越像真的,连我自己都快信了。最近这一次,这个故事讲得颇有挑战,因为听故事的人跟我一样,是一个职业编剧。你在职业编剧面前不能瞎编故事,因为他们每一秒钟都在瞎编。这个编剧是我的搭档,当时我俩正在喝酒,搭档聚在一起,还能干什么好事了?酒酣耳热之际,自然而然地...

性盲症患者的爱情

文/张天翼自幼无法分辨性别的青年,将在下午四点半的公园湖边见到他眼中唯一一位女性。后来他记不清湖中白天鹅是否于那一刻鸣叫过几声,她则坚称天鹅是叫过的。 父母在他四岁时发现他的缺陷。他们搬家后的新邻居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弟,一个叫琥珀一个叫钻石,两个十岁孩子总是打扮得一模一样,蓬松金发剪成同样齐...

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作者/陈功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里。陈飞牵着潇潇在医院绿草坪里一直走,似乎血脉相连的两副躯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将彼此烙印在对方的手心里,最近一次放疗过去了小半个星期,潇潇并未完全脱离手术后的戒断反应,她浅浅往前迈步,陈飞有意识地配合她无力的步伐。潇潇说当她看见那台能够发散出未知射线的巨大机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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