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旅程
文/任丽
多年未见的小姨休假时来找我。她害怕外面的世界,蜗居家乡,而我读书考学来到大城市。或许环境差别不小,可人只要活着,都有自己难言的境遇。
一
小姨和我坐在餐桌边。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家乡的特色美食,拉条子。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人,张伟这段时间出差。我有些防着小姨讲她自己的那些事,但没防住,该来的总会来。你家住得太高了,小姨说,但是有电梯,对有小孩的家庭好。我没作声,只把眼睛放在餐桌的花瓶上。花瓶里是前些天我买的绣球花,有些蔫儿,像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小姨说了太多她小孩的事儿。咱们喝酒吧,我说,别说你女儿了。
小姨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带着些狡黠。我熟悉那种笑,小时候每当她找出合理的理由走出家门来找我玩的时候,都带着那种笑。
我跟小姨大约有十年没见过了。她大我三岁,却跟我差一辈。从前她就长得高,主要是腿长,瘦伶伶一个,显得脑袋大,像个倒写的叹号。这次见到她,她更瘦了,大概是家里的事闹的,但还像以前那样,看人的时候眯着眼,虽然她并不近视。接到我妈说她要来的电话的时候,张伟刚进门,正扶着鞋柜换鞋。闻言又穿上鞋,等我换衣服出来。
路上,我俩围绕我小姨说了这段时间来最多的话。张伟问我有个比自己大三岁但差一辈的小姨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可以在学校横着走。这倒是个好问题,但实际上,小姨初中毕业就去念了护理学校,而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刚小学毕业,我们在同一个学校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三年。她和我姑姥,也就是我姥爷的妹妹住在一起。据亲戚们说,我姑姥一辈子没结婚,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女儿。有亲戚说是抱来的,也有亲戚说我姑姥年轻时干了坏事,有了我小姨。我不太能记得有关我小姨更多的事。张伟问我小姨这回来要在家里住多久。其实我也不知道,只能往少了说。张伟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在单位干的就是出去和人谈判和接待人的工作。但这次有些困难,他接待的是从小地方来的小姨。
在机场的时候,看着接机甬道里不断吐出来的人,我突然想起一些有关我小姨的更多往事。小时候,小姨总叫我去她家玩,但在约莫着姑姥快要下班回来的时候,她都让我赶紧回家。明明我们刚刚玩得那么好,扔沙包、跳皮筋、打扑克、打乒乓球……小姨乒乓球打得很好,能拿球拍颠很久的球还不让球掉下去。每次她颠球,我都是那个负责欢呼的人。能看得出,小姨很享受别人的欢呼。那也是我见过的,她为数不多的神采奕奕的时刻。当我还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是我小姨。
我都没认出来她。她的手有些糙,从我肩膀上拿下去的那一瞬,静电在空气中“啪啪”响了两声,像某种警报。小姨把头发染成了黄色,又文了青色的细眉,直插鬓角,这两样让她看上去比同龄人大了近十岁。小蛮,她说,终于见到你了。一时间,我有些动容。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小名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曾属于我。往地下车库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小姨拖着一款崭新的银色行李箱,和她的打扮不相符。上了车,我和小姨坐在后座,空出了副驾驶,都是那声“小蛮”的力量。小姨跟我分享用这款行李箱的人拍的短视频:脖子上挽着丝巾的女人们在骀荡春风里冲着镜头抛媚眼。我看了眼张伟,他车开得四平八稳,识趣地闭了嘴,意思是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你们。
小姨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走出老家那座小城。之前一直在忙女儿的病,现在女儿去世了,终于腾出了时间。张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我想起前段时间听我妈提了一嘴,半年前,小姨的女儿妞妞在她七岁生日那天阖上了眼,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永远,我想,这世界上永恒的事情可不多。
以前听家里亲戚说过,小姨中学毕业填的是旅游中专,毕业后会挥着小旗,背着流利的词儿,领着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到天南海北去。但小姨终究去学了护理,毕业后到社区卫生院当了护士。据说是因为姑姥的阻挠。姑姥认为她养了女儿这么多年,到头来不能让女儿出去撒欢儿,得陪在她身边,为她养老送终。女儿不比儿子,不需要创多大的业,同时姑姥也认为小姨不需要嫁人。亲戚们一向认为姑姥不好招惹。年轻时姑姥是厂里的先进标兵,说话管用,厂里征集人去山西的煤矿支援,姑姥第一个报了名。小姨就是姑姥从山西回来时领来的。没有人敢就小姨的来历当面问姑姥。每次家族聚会上,姑姥话最少,专注吃饭。有时对上她的眼睛,我不免会感觉头皮发紧,嗓子发干,堪比面试。
从机场高速下来,城市的面貌渐渐清晰。小姨停止和我聊天,往窗外看去。我指着窗外给小姨介绍,那是本地著名的地标。小姨说,看起来像个玉米棒子。说着侧头忽地一笑,说,也像那东西。我脸上发热,看一眼后视镜,张伟端坐着,看向前方,像没听到这句话。我说,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你想去哪?我带你去。一个又一个车灯打过来,光碾在她脸上,又从我脸上滑下去。小姨贴着车窗,看向外面的车河,说,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复杂的路,这么多车,你能记住回家的路吗?我扭头看她笑,说,怎么不记得呢?你能不记得回自己家的路吗?她说,真希望我的妞妞也能记得回家的路。
车里空调开得很低,我感觉脸上的笑冻僵了。我说,妞妞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你这次来了就好好散散心。她拉我的手,手上的倒刺刮疼了我手心。小蛮,小姨说,你见过妞妞吗?她太瘦了。我说,见过,生病的人都瘦,妞妞爸爸在朋友圈里晒过妞妞的照片,姑姥也抱着她去过我姥那。她说,去借钱了吧,妞妞从生下来就说是白血病。我总怀疑是她爸家那边的基因有问题,妞妞爷爷就是个病秧子,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就给这么个人生了孩子?我妈最初也不愿意,但妞妞生下来,她又宝贝得不得了,生病也不给医院看,说舍不得孩子扎针。我说,妈,我就是医院上班的,咱得相信科学。柴汾沟你知道吧?那儿有个老中医,孩子最后在那喝了三年的草药。我不知道说什么。小姨嫁给了我的小学同学,而我那小学同学,是本地知名的混混儿。这在当地是不小的新闻。据说姑姥当年不同意,把小姨在家里锁了一个月,想让她死掉这条心。但小姨铁了心要嫁,半夜偷偷跑出去,然后有了女儿妞妞。小姨也没指望我能说些什么,丢开我的手,继续把脸贴在车窗上。张伟从后视镜里看我,说,咱们去哪吃?家里还是外面?我问小姨有什么想吃的,这里吃的都不大出名,没有老家的吃食好。小姨拿手机给我看抖音上的一家饭店。还有优惠券可以领,小姨说。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小时候等待我的欢呼那样望向我。我看了一眼,那是一家自助西餐厅,男服务员们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系着领结,把盖着盖儿的餐盘举在左肩之上,再优雅地放在食客的餐桌上。离我家倒不太远。你还懂挺多,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吃法的地儿。说着给张伟报了地址。
小姨挺兴奋的样子。对啊,她说,来之前我做了很多工作,把有关你们这儿的短视频都看了一遍。我说,行,这些天都听你的。咱们先去吃饭,明天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她说,你们“十一”七天假能放全吗?会不会耽误你上班?没事,我说,我有七天假,问题不大。你们俩没有安排吗?她看向张伟。没有,我说,他明天出差。张伟适时地朝后视镜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你们的生活好忙啊,她说,假期还要上班,生活压力肯定不小,怪不得你们都不想要小孩,我要生活在这,我也不愿意生。我咧了咧嘴,说,我俩怕养不好。
到了饭店,我和小姨先下去,张伟去附近停车场停车。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在她脸上,我开始觉得站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其实很陌生。事实上,从我高考结束离开老家到现在,我们连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家族聚会吃饭的时候,小姨都不会出现。这个规律,是在去年过年时的家族聚会上,张伟发现的。
我们家每年过年时都会聚在一起,先吃饭,没醉的话再加一个唱歌环节,由我三姥爷牵头,除了姑姥,产生的费用各家均摊,颇为时髦。三姥爷是家族里唯一从政的人。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清楚三姥爷到底在哪个机关单位任职。我小时候他在地震局,后来又在园林局。当得知张伟父亲的处长级别时,三姥爷对我高看一眼。那是我和张伟结婚后过的第一个年,他说服了他父母,第一次跟我回老家见了见家族里的长辈们。在一家本地的涮肉馆子里,我姥爷趁着我俩出门买饮料的空隙里,追出来交代我见了亲戚要会叫人,吃饭时要会转桌。饮料买回来,包房里坐了我姥爷的三个弟兄,以及他们各自的孩子和孙子。我姥爷是家里老大,但因为当了一辈子普通工人,中间还下岗,又生了两个姑娘,并不拥有饭桌上的话语权。二姥爷年轻时当过兵,后来下海做过生意,曾经阔过,如今含饴弄孙,旁人无法得知他到底有多少钱;但每次谁家里有事,二姥爷都声如洪钟,从某年某月某事说起,拥有不容置疑的权威。四姥爷年纪轻,只对吃喝有兴趣,落座就夸地方选得好,推荐韭菜花加豆腐乳和海鲜酱的蘸料。姑姥在我和张伟给几位姥爷敬完一圈酒后才赶来。姑姥进门的时候,我感受到包房里的空气一滞,除了张伟,所有人像小时候看过的影视剧里被人点了穴位一般定住了,不过只有一瞬。姑姥穿一件枣红色及膝羽绒服,围一条烟紫色针织围巾,看上去十分怕冷。但她一进门就脱了羽绒服和围巾,递给站在门口的服务员,不等小辈们叫人就坐下吃饭。在扶姥姥去卫生间的路上,她告诉我,姑姥的那件羽绒服是我妈穿不了送她的,而那条围巾,应该是她的,但她并不记得送给过姑姥。姥姥说完冲我挤挤眼,像同我分享什么秘密。
几年不见,姑姥变胖了许多。事实上,姑姥以前长什么样,我并不清楚。姑姥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长相模糊的人,她好像并不拥有我们家族遗传的大眼睛,和小姨一样,总是眯着眼看人,冷不防里露出一抹精光。张伟在陪我去催菜时偷偷问我,饭桌上这么多舅舅舅妈和姨,好像都不见问候姑姥?姑姥没有孩子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我也是活了这么多年,才发现小姨从来不参加这种家族聚会。
聚会进行到后半程,小孩们被允许出去玩,舅妈们也出去照顾各自的孩子,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张伟两个小辈。姥爷们开始吞云吐雾,由二姥爷起头,讲当年吃树皮和观音土,肚子胀得像皮球;三姥爷接着,说起九十年代骑摩托车的土匪薅掉女人耳朵上的金耳环,耳洞都给拽豁了;四姥爷喊着服务员,给饭桌上留下的人添水加汤。烟雾缭绕里,我看见姑姥从三姥爷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姿势熟练。坐在我旁边的姥爷想阻拦,被姥姥拦住。整个饭局上,姑姥都甚少言语,仿佛局外人。张伟撺掇我站起来,给各位姥爷再敬个酒,说几句话,收个尾。到姑姥的时候,隔着浑浊的空气,她像往常一样眯着眼,说,丫头出息了。我硬着头皮喝了手里的半杯白酒,辣味直冲嗓子。我不怎么喝白酒,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我能分清姑姥的那句话是夸是贬。没等我谦虚回去,我姥爷拉我坐下。我姥得空低声跟我说,要防着姑姥张口借钱。后来我听我妈说,姑姥和小姨上过电视,是为外孙女妞妞筹手术款。此事在家族里掀起过轩然大波。三姥爷骂姑姥丢人现眼,二姥爷举着计算器算这些年姑姥从他手里拿走了多少钱和东西,引起了四姥爷和姥爷的附和。这些年里,我姥爷他们都觉得他们各自对姑姥和小姨奉献了自己的一部分。用我姥爷的话说,已经“仁至义尽”。我姥爷领到退休金后喜欢搁家听评书,又因为我读中文系的缘故,说话时常加一些成语,期望能和我对上话。
那晚到了最后,姥爷们喝得脸红脖子粗,姑姥也有些醉态,但还能记得管服务员要塑料袋,把桌子上没怎么动过的冻豆腐和大白菜帮子、粉条装起来。我和张伟站在包厢门口,帮各位舅舅架起姥爷们,同时冲姥爷们道别。就在我发愁该给小姨还是给我那小学同学打电话时,一转头,姑姥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姑姥怎么走的,走向了哪个方向。
二
小姨指定要去黄龙寺。
Z市没多少旅游景点,距离Z市七十公里的黄龙寺算是一个。来Z市这么多年,我也没来过黄龙寺。我不喜欢旅游。当代人的旅游就是换了个地方看人。尤其到了假期,所有景区,目之所及满坑满谷都是人。从旅游大巴上下来,我们挤过摇着红旗的旅游团,来到庙门口。来之前我大概看了些资料,知道这个庙和武则天颇有些渊源。女王要称帝,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然要舆论先行。于是女王登基时,便刊印了写有“将有天选之女担任女王”的佛经于全国发行。而这本佛经,便藏于这座寺庙。寺门口的导游在说差不多的故事,更刻奇,也更香艳。小姨丢下我,不知去了哪,等再见到她时,她手里拿着一把香。这个季节的山里很舒服,黄龙寺在山坳里,两侧千峰林立,形成合抱之势。寺的正前面是湖,风一吹,湖面闪着金光。我突然想起三年级的时候全校春游,我被语文老师指着湖面问,用一个词描述眼前的景色。小姨坐在我身后,悄悄地在我手心里写“波光粼粼”,可惜那个“粼”字有些复杂,我还不认识。我站在小姨身边,闻着她身上特有的来自家乡的味道。那是一种干燥的,过度暴晒的味道,和此地常年阴雨绵绵所积累的味道完全不同。我有些感慨,刚到这座城市念大学时,室友们总说我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可能是柴火,也可能是风沙。这两样都是我家乡的特产。小姨看着山门,说,这个寺没有短视频里好看。我说,视频都加了滤镜,不是真的,这儿树多,空气好,来这儿吸吸氧也挺好。她没作声。本来我想说,短视频里的东西就是专让你相信的,吸引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再一想,她也只能靠短视频认识世界。但即使她认识到的世界是错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小姨往山门走去,张伟发给我飞机落地的照片和一切平安的信息。张伟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他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吗?有时候张伟和我聊起来,总说想换一份工作,但第二天醒来,依旧出差。换一份工作会变好吗?或者说,我们拥有生活的选择权吗?张伟不在的日子里,我染上了不轻的失眠症。我的感觉变得异常敏锐,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走动,碰碰这个,拍拍那个,有几次,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拍了我的脸。有天我吞下半把褪黑素,睡得昏天暗地,后来是张伟出差回来叫我不应,拖着我去了医院。其实那时我能感受到他的开门声。就在他开门的那一刻,屋里那个东西消失了,我心里一下子静荡荡的。张伟和我一起去看了心理医生,我们试了很多种办法,例如冥想、瑜伽和徒步。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都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正确一些。可时不时地,失眠时长出来的敏锐感觉会跑出来。
在大雄宝殿前,小姨先上香,接着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跟天上的什么人讲着话。说完还往功德箱里丢了些钱。我也跟着跪下,却不知道要跟什么人讲什么话。我的感觉跑出去了,我摸到了风粗糙的边缘,听到了香炉里缭绕着的烟的小声呢喃。小姨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喊你两遍了,愣神呢?咱们去后面那个碑林吧。
一路上,小姨选了好几个滤镜,在同一棵银杏树前拍短视频。她拿着手机让我选一个,或者是削尖的下巴和欧式大眼睛,或者是夸张的假笑漫画式风格。没等我做出评价,小姨选择了那个白嫩光滑的自己发布出去,随即按上一个赞。没一会儿,小姨给我看点赞视频的人。这个,那个和这个,我现在正打算处处看,她说,我早就离了。她仰着头,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掉下来,落在她脸上。其实这样的她更好看一些,很多明星网红都这样拍,所谓的氛围感就是这个意思。挺好,我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了,自由。小姨向卖手串和玉石的摊位走过去,并不答话。
我跟着走过去,睡眠的缺失让我感觉有些头重脚轻。昨晚那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也许是因为家里住了一个陌生人的缘故。我无法叫醒张伟,无法跟任何一个人讲这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我听着它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枕头旁,朝我吹了一口气,羽毛一样轻。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等着小姨和人讨价还价。半晌,小姨回来了,拿着一枚玉佛,两根红绳。这个给你,说着她就把一根红绳往我手腕上系,不容拒绝,像很多年前硬要往我兜里塞苹果一样。
姑姥有很多生活理论,例如小孩子每天要吃两个苹果。每年冬天,姑姥都在地下室储藏着好几筐苹果,黄香蕉、国光、红富士。小姨偷偷带我进去过。我们在苹果筐中间扮演还珠格格。她喜欢当老佛爷,指定我一会儿当小燕子,一会儿当紫薇,再幻想出几个人来当尔康和五阿哥。那时我妈不准我看电视,班上只有我还没看过《还珠格格》。我只能在和小姨玩游戏的过程中猜测一些剧情,以便能和班上同学一起讨论剧情走向。大概由于姑姥的缘故,从小小姨的玩伴就少,似乎只有我一个,因而我也成了小姨倾销苹果的主要对象。后来的某天,我妈发现了我的龃齿,继而发现我晚上在被窝里偷偷啃苹果。知道这件事后,我姥冲姥爷发了一通脾气,禁止我去找小姨玩。三年级的那个寒假,小姨常常在我家周围等我,而我被姥姥困在楼上练毛笔字。从窗户里看出去,小姨每天会在楼门口的水泥凳子上坐一会,去小区里的秋千上荡一会儿,再回来看看我有没有下楼,风雪无阻。我姥有时出门也会看到小姨,但她都当没看到一样,目不斜视。我趁着姥姥出门,偷偷溜出去,告诉小姨我永远也不跟她玩了,永远。
小姨坐在我左边,侧脸对着我,眼睛歇在对面佛塔前披着丝巾摆造型拍照的游客身上。她的侧脸看上去挺立,依稀有小时候的感觉。小时候我听过周围小朋友喊小姨“杂种”“野种”,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过。小孩子都没什么善恶观,但害怕被大伙儿抛弃。如今在寺庙里,我内心不免有点儿忏悔的意思。你想在那儿拍吗?我问她,我可以帮你拍。小姨转过头,眼睛对上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我才发现,这个表情是她惯常的表情,不论是说起女儿妞妞,还是说起自己离婚,似乎都是这样,嘴角下掉,眼神空洞,鼻子微微皱着。她这样久久地看着我,让我有些心颤。小蛮,她开口说,你现在生活幸福吗?你考学、读书,走了这么远,离我们这么远,住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一定很幸福吧。
太阳晒得我有些发晕,我知道那个庞然大物又出来了,它拍我的力度比晚上要大,像是要叫醒我。但我有点想睡觉,甚至可能已经进入了梦里。因为我看到了那个还没成形的婴儿,那是我和张伟在一起一年后有的,那时我一无所有,张伟的处长父亲对他有着颇为严密的人生规划,规划里并不包括我。我瞒着张伟去了医院。我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这件事。这些年里,我和张伟跟以前一样正常地生活,像鸟衔枝一样一点一点地垒我们的窝,取得他父母的认可,警惕出现在张伟身边的其他女人,已经接近成功。那是个女儿,瘦瘦小小,有点像小姨的女儿妞妞,但是怎么会像呢?妞妞其实更像我那位小学同学一点。
小姨打了一个哈欠,捏了捏我的手腕,说,困了?今天太阳大,我也有些困。我赶忙集中了一下注意力,刚才白日梦里的内容像水洒在地上,虽然干了,但还留下了不易觉察的水渍。走吧,我说,我不想逛了,回去吧。她沉默了一下,说,咱们还没去碑林呢。我站起身,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力一些,说,不去了,累。她还没起身,不大情愿,说,我想去碑林那边的后殿看看,给我的妞妞请一尊佛。那是你女儿,我说,跟我又没关系,再说了,你在哪个庙不能请?非得来这儿?她站起来,愕然地看着我。
我转身往山门走去。
出了山门,门口就有回Z城的旅游大巴。坐在车上,我闭着眼休息,感觉到小姨看了我一眼又一眼。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她说,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就好多了,我就是这样,你看我现在不就没事了吗?没事,我说,什么事都没有,就是累了。跟我也不能说吗?她说,小时候你可黏我了,旁人都说你是我的小尾巴,我嘴巴可严,回去绝不会跟人说。我乐了,她没乐,定定地望着我,不用睁眼我就知道,她还是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嘴角下掉,眼神空洞,鼻子微微皱着,和说到女儿去世时与自己离婚时的表情一样。
三
接下来的三天里,小姨每天都跟在我身后,像小时候那样。我保持着对她的沉默,每天独自去楼下买菜,在厨房做饭,再由她来收拾碗筷。家里的电视长久地开着,填充着我们之间的沉默。我有心想问她请了几天的假,到底什么时候离开。但这句话太像逐客令,让她觉得我确实有什么事。我无法向她展现自己的生活,正如她也无法向我展现她的痛苦。
第四天午饭,我和小姨一起吃了一顿家乡的特色美食,拉条子。收拾完碗筷,她欲言又止,像憋着什么非说不可的秘密。我一个眼风过去,被她认为是邀请。你家住得太高了,小姨说,但是有电梯,对有小孩的家庭好。我没作声,只把眼睛放在餐桌的花瓶上。花瓶里是前些天我买的绣球花,有些蔫儿,像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小姨说了太多她女儿的事儿。
咱们喝酒吧,我说,别说你女儿了。
失眠前期,我都靠着酒精熬过黑夜。每到夜里,我会悄悄溜下床,像做贼一样打开酒柜,为自己斟上一杯白葡萄酒。每次的量控制到两杯,这样既不让张伟发现,我也能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陷入睡眠。
小姨盯着我把两种酒混在一起,透明的酒杯展现出诱人的琥珀色。好酒,她说,妞妞去世后,我就靠着喝酒过日子了。我冲她笑笑。这给了她鼓励,她端起其中一杯,像扔花生米那样把酒扔进嘴里,这是家乡的男人们喝酒的方式。我猜酒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火越来越大,灼得人脸红心跳,让人想把心里的一切都扔进这火里,烧尽了,心静了,也就过去了。小姨看着我,说,这些年你们对我和我妈充满了误解。我把眼睛错开,低头笑,说,那你说说是什么误解。其实当初是我不愿意离开我妈的,她说,不是我妈硬让我填的护理中专,我没去过外面,也害怕外面的世界。你们都说为了不让我嫁给妞妞爸,我妈把我关家里了一个月,是吧?我点点头,说,是。小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某种蛰伏已久的小兽。她说,人是我要嫁的,他对我好。我怕自己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从小到大,没什么人像他那么对我好过。我和他领了证,还让他把他家的存折和银行卡偷出来放在我这。我妈给我出的主意。虽然这些钱后来妞妞生病都花掉了,但如果妞妞没生病呢?烂船还有三千钉呢,况且他家家境又不差。我妈说,结婚结成这样,才最划算。我听了苦笑,说,确实划算。其实你们都看不起我和我妈,对吧?她的表情庄重起来,接着说,我们老借钱,还没什么出息,但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胸腔里的火越烧越旺,说,一样,怎么不一样?我跟他们一样混蛋,没什么不一样。不,小姨说,这些年我妈老去找他们借钱,但从没找过你,这就说明你不一样。我妈常说,我姥,也就是你太姥,谁让她生了这么多儿子?他们就得养她,也得养我,这世界的规矩也该改改了。我也问过我妈,有没有想过找我爸。我妈说我爸死了,所以你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也没说错。她眯眼看我,不等我回答,摇了摇头,说,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的妞妞被拔掉管子,慢慢变冷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旁人怎么看不重要,有没有钱不重要,离不离婚不重要。我喝着剩下的酒,盯着跟我叙述人生经历的小姨,她语气平顺,表情宁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的叙述越顺滑,越像在嘲讽我。又或许我们的痛苦是相通的,可人总觉得自己独特,并排除那些看上去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期望把自己的痛苦和别人的区分开来,以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姑姥和小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们照亮彼此的痛苦,像两颗明亮的双子星,衬托着周围人的愚蠢。我早该想到,我和姑姥、小姨,我们并没有什么分别。我瘫在椅子上,意识渐渐抽离。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想快点坠入黏稠的睡眠之中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是渴醒的,梦里一直在西北老家的沙漠里跋涉,渴得嗓子里冒烟。无意识地伸手拿水杯时,我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到了卧室床上。我掀开被子起身,去客厅倒水喝,随即意识到除了喝水声,屋子里静得可怕。次卧的门留了一个缝,看过去没有人。我在客厅叫,小姨,你在吗?没有人回答。我又喝下一杯水,身体渐渐被水浇活。
屋子里的那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四处走动,但此刻我没有力气在意,竟可以跟它安然相处。我端着杯子回到餐桌前,绣球花的花瓣开始往下掉,扑簌簌的,吓到了屋子里的那个它。有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我后背出了一层汗,心跳得像鼓擂。我慢慢在餐桌前坐下,等了很长时间,等心跳慢慢回归正常,让感觉各就各位。今天的天气复制了昨天,天空半阴,从窗户里远远望过去,太阳正在挣脱地平线,一点一点地往上跃。当初张伟父母买下这套高层的房子,为的就是视野开阔,采光充足,能让人心胸开阔,以及由此能带来事业亨通,家庭幸福。我坐了很长时间,听着城市打哈欠、揉眼睛,在逐渐升高的气温里活泛着自己的四肢。等心里定下来,后背的汗也消下去,我起身,去各个房间里巡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如常摆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卫生间里的纸巾好像也没见少。我推开次卧的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东西摆得一丝不苟,跟以前一样。我嗅了嗅,空气里没有来自家乡的气味。
小姨明显已经走了,不可能是短暂下楼。这些天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餐桌上找到手机,手机上也没有任何有关她行踪的消息,只有张伟发信息说晚上七点到家。我有点怀疑小姨是否真的来过。手机里有五天前我妈和我的通话记录,但我不确定我妈是不是跟我说过小姨要来。我也没勇气打过去问。和张伟结婚后,我妈抓住一切机会催我赶紧要个孩子。
小姨就这么走了。她说过她害怕外面的世界,但铺天盖地的短视频恐怕给了她面对陌生城市的信心。我一个人在家,醉酒过后,心悸和头痛折磨着我,我要历经一次重启,才能慢慢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但这个过程中却没了坐标系。我无法判断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已经完成的,哪部分又是我可以掌握的。我坐在次卧床上,看到楼下蚂蚁般大小的车和人汇入热腾腾的世界,听到隔壁家的电视里正在播送天气:“本次‘十一’黄金周受低气压影响,晴转多云的天气将持续在Z城东部、南部和东南部的大部分区域。空气质量优,市民可放心开窗通风。”
我站起身,打开窗户时,瞥见了手腕上的红绳。我笑了起来,我想这是我找到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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