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
作者/张紫晨
农历新年,团聚的日子,“我”却踏上寻找父亲的行程。夜越深,离天亮也就越近。
牌局从晚上八点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外面响起第一下炮仗声时准时结束,没有人恋战,都想着回家放鞭。地上落满了烟头、瓜子壳跟糖纸,我本想先扫一扫,想起已过十二点,日子来到了正月初一,按照习俗,这一天什么正事都不能干,新年打头就做事,后面一年都忙着转。
送走几个搭子,我到前屋厢房搬炮仗,一筒十二响大炮跟一挂五十响小鞭。往年这事归我爸负责,他不打牌,跟我妈窝床上看春节联欢晚会,不需要一心二用,电视上一报时,他就立马跳起来,见他出来,我们就知道牌局该散了。
房间里空调打得足,浑身热烘烘,脸上通红,走出门被冷风一吹,浑身起疙瘩,又回屋把棉袄套上,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多,此起彼伏,从夜里放到清晨,一夜都不消停,跟接龙似的,热闹是热闹,就是没法儿睡觉。以前还搞过一阵禁燃令,始终落实不下去,用我爸的话说,不放几响,那叫过年吗?我一个人放是扰民,大家一起放,那就是普天同庆。是这么个道理。我把大炮架路边,将小鞭铺排开,往口袋里摸香烟,打火,风一阵一阵,点不着,背过身也点不着,只好退回到屋里,点上再出来,先点大炮,抽出捻子,香烟靠近,冒出火花后赶紧去点小鞭,小鞭点燃,大炮炸响,第一炮冲向天空,在下落的过程中小鞭也开始噼里啪啦起来,一串响过后,硝烟弥漫开来,往我鼻子里钻,我站在屋檐下,抽完最后一口烟,伸手扇了扇,回了屋里。
房间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春节联欢晚会还在继续,我从来不看,重播也不看,但架不住那几天串门走亲戚谁家都是这个。搭子群里面消息不断,有人先发新年祝福,跟着大家一起发,后来有人开始发红包,有人开始攒白天的局,我一条一条往上翻,我妈在房间里叫我,我走进去,她正躺床上,盖着被子,跟我说,给你爸再打个电话,九点多给他打了一个,没说几句就给我挂了。你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倚着门框,将电话拨过去,那串等待接听的音乐响了四十几秒,忽地变成了忙音,我说,没接。我妈说,再打一个试试。我又打了一个,还是没人接。我妈对了一眼时间,跟我说,没准儿在路上了,骑着车听不到,你留意着门,他估计没带钥匙。
我给她把房门掩上,自己则坐到了客厅的沙发椅上,玩了一会儿手机,觉得凉飕飕,一股股的风往家里窜,起身检查了一遍窗户,都关严实了,于是回自己房间抱了一条毛毯出来盖在腿上,手机是玩腻了,又不敢睡觉,也睡不着觉,便给我爸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有一阵,鞭炮声开始变得稀稀落落,过了十二点后的那一阵高峰期,偶尔还是会传来一两声响,将年初一的气氛延续着。手机也震动个没完,除了搭子群里面,不少朋友也单独发来祝福,我捡几条简短的回复,因为这些大概率是自己手打的,没有复制粘贴,搭子群里有人发了个线上麻将的邀请,说睡不着,线上继续搞起来。得到了一两声响应,过了好一会儿,群里又在喊,三缺一,再来一个发车,搞快点。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点了进去,一边看牌,一边留意门响。
搞了四十来分钟,有人说犯困,要睡觉了。缺一个,搞不下去了,我便刷起了短视频,刷来刷去,都是春晚的内容,哪个节目招笑、哪个舞台漂亮、魔术什么地方穿帮了,比自己看春晚有意思。我妈又在叫我,我走过去,她说,你爸还没回来呢?
我说,没呢。
她说,春晚都结束了,还不回来。
我说,我听着门呢,你要困了就睡。
她说,睡不着,他不回来,心里不踏实,你后来又给他打电话没?
我说,打了,没人接,外面都是炮仗声,听不到也正常,我再等等,不行再给他打。
我妈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让我给她倒一杯开水,我把开水倒来,她说,你要实在困了就去睡,把门捱道缝,别锁上就行,大年初一,做贼的也得放假。
我说,我不困,就坐外面守着,你别不踏实,没准儿这会儿真在路上了。
话是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没谱,按说也该回来了,按说早该回来了,老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不论什么事,年夜饭总得一家人一块儿吃,下午四点出头,听到外面有人放第一响炮仗时,我妈就从厨房出来,饭菜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我爸回来,再回锅热一热就可以上桌开饭了,六个冷菜,烧菜是烧羊肉、烧牛肉、大杂烩(全家福)、红烧带鱼、青菜豆腐,炒菜是玉米鸡丁、蘑菇肉片、荸荠腰花、水芹菜炒百叶(节节高),另外一个汤,排骨汤或者鸡汤,每年做来做去差不多也就这几样,要创新也创新不出来。我站门外巴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只见得路上的车子是越来越少,马路开始变得冷冷清清,我妈到屋里点了香跟蜡烛,天开始擦黑,我爸的电话就来了,言简意赅,让我们不用等他。我给我妈传达了消息,我妈没说话,走进厨房开始热菜,几个烧菜回了锅,重新盛起来,我准备往桌上端,我妈举着锅铲,沉思了几秒钟,然后说,先等等,你问问他,有个大概时间没有。
我给我爸去电话,接通之后就听到那头闹哄哄,我爸也在大声讲话,显然不是跟我,我等了一会儿,等他把话讲完,对我说,你讲。我说,我妈让你给个大概时间。我爸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不是让你们别等了吗?我说,那你自己跟我妈说去。
不多时,我妈电话就响了,她听了一分多钟,一句话也没问,就嗯哦个不停,接完电话,她解下围裙,让我端菜上桌。虽说就两个人,桌上还是放了三只酒杯,我给我妈倒了一杯饮料,给自己倒二两白酒,又给我爸的杯子倒二两白酒,这是我妈的意思,她说没准儿忽然就杀回来了。一顿饭吃得静悄悄,大门敞着,吃一阵,我妈都要朝门外看一眼,饭菜的热气儿开始若有若无,红烧鱼的汤汁开始凝固,外面天黑了,马路上有人在说话,一些吃过了年夜饭的开始出门活动,我妈吃完了饭,放下碗筷,终于可以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我将我爸酒杯里的酒倒进了自己酒杯里,匆匆喝完,几个搭子串进了我家。
我爸是腊月三十这天一早出的门,那时候我们还没起床,但我听到了他出门时的动静,他喜欢关门时制造很大的声音,“嘭”一下,像炮弹,对这一点,我很不满,曾经在一次懒觉被吵醒后愤怒地冲出来对他说,你给我把起子,我把门给卸了。我爸剜我一眼,此后始终不见收敛。
待他出门后没多久,我妈也起床,并且把我叫起来,我走出房间,看到方桌上摆着一盆熬好的浆糊,一把毛刷,还有一叠对联,我妈说,今年这事交给你了。我刷牙洗脸,套上棉袄,囫囵吃了几口早饭,开始贴春联,先从外面大门开始贴起,搬来梯子,爬上去,给大门刷一遍浆糊,将春联盖上,我妈给我把着位置,防止贴歪了,见她不说话,我知道大概差不多,便手掌拍一拍,压一压,爬下梯子,挪到另一扇,早上的太阳不是很好,寒风阵阵,贴完两边大门,我的手冻得通红,站在门外半米远的地方,又端详了一遍,不偏不倚,就是春联的内容差点意思,每年都是春回大地,福满人间。我扛着梯子,准备往后面堂屋走,远远骑来两辆摩托车,两人都戴着大毡帽,裹着厚厚的绑腿,摩托车在门前停住,两人从车上下来,我跟他们对视一眼,叫了一声叔叔。他们点了点头,我掏出烟来给他们抽,他们接过烟,没有点,问我,你爸呢?
出门了。我说。
一人摘下帽子,我看到他的头顶在冒着热气儿,他往前走几步,因为裹着绑腿,所以看起来步伐笨拙,像个机器人,我打算替他点上香烟,他推开了我的手,往里瞧了瞧,说道,去哪儿了?
我说,没说,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不是躲着我们呢?他盯着我,问道。
我放下梯子,肩膀有点疼,伸手揉了揉,笑着说,不可能,躲谁也不能躲你们。来年还得靠你们呢。
另一人也摘下了帽子,举在手上抖了抖,又拍了拍,夹在了腋下,呼出一口气,说道,来年?大侄子,今天见不到你爸,来不来年还两说。
我妈在厨房忙年夜饭,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探出来半个身子,见到了两人,脸色一变,手在衣服上反复擦了擦,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呀,是你们,进来坐,我给你们泡杯茶。
一人说,嫂子,不忙活,我们今天来就一件事,把钱拿到,一天拖一天,总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眨眼年三十了,我们不能大正月坐你家来要钱,你说是不是?
我妈忙不迭点头,搬出两条长凳,他们一人坐一条,围着一张小桌子,我进厨房给他们泡茶,茶杯端到他们面前,他们捧着茶杯捂手,过一会儿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吸着,我陪他们坐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人率先抽完了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又喝了一口茶,说道,嫂子,大侄子,给个准话,今天什么时候能给钱?
我和我妈面面相觑,都不敢表态,我妈说,给你爸打个电话。
我把电话拨过去,接通之后把情况讲了讲,我爸说,你让他们先回家,要到了钱,我给他们送家去。
挂了电话,我说,钱正要着呢,要到了肯定第一时间交你们手里。
我妈跟着打圆场,不能欠你们钱,现在关键问题是老板那头一直拖着不给发,从腊月二十开始,天天去堵,天天去要,今天年三十了,我不信他到年三十也要拖着不发工钱。
他们放下茶杯,大门敞着,一阵一阵的穿堂风,太阳还是不温不火地挂着,外面一辆辆车子南来北往,都好像火急火燎似的,我来回搓着双手,手上还是冷冰冰,天气预报上面说,这个春节天气都不好,初一到初五,不是下雪就是冷空气。我给他们又递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他们把烟架在耳朵上,跟我妈说,嫂子,他跟老板的账我们管不着,我们也不认识老板,只认他这个人,是他带我们出去的,我们这一年不能跟着他白忙活,图什么?做慈善呐?
我们只得再一次盲目点头,表示我们充分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很无能无力,穿堂风吹得我们很冷,两杯热茶也凉了,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爸如果不回来,他们就不会离开,但今天是腊月三十,我爸总要回来吃年夜饭,所以他们总能等到我爸。堂屋的春联还没有贴,院子里几棵树的小花边也没贴,还有一些装饰小灯笼,要挂在树上的,通通都堆在一边,我说,去后面坐吧,这里怪冷的。
他们觉得我的提议很中肯,便捧着茶杯朝堂屋走,我跟我妈跟在后面,我妈悄悄踢了我一脚,似乎在埋怨我不该这样热情,也许他们在前面吹够了冷风,身子吃不消也就回去了,我没有这样深的心思,被我妈这一脚踢过,也不禁感到懊悔起来。两个人围着方桌坐,我妈给他们添了一些开水,打了几声招呼,说锅里烧着菜,走不开,便回了厨房,我陪他们抽烟,他们也没更多的话要说,就打算这么干等着。我抽完最后一支烟,跟他们说,你们坐会儿,我还得贴春联。他们说,你忙你的。
我一手捧着浆糊盆,一手捏着小花边,把院里的几棵树都贴上,小花边在风中飘扬,像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然后又取来小灯笼挂在树枝上,片刻之间,一棵棵凋敝的树就变得生机盎然起来,衰败的院子被这点点红色点缀得十分惹眼,最后给堂屋的门上贴年画,左边贴男孩儿,右边贴女孩儿,照旧先贴左边再贴右边,自己比着高度,调整了几次,里面捧着茶杯冲我说,歪了,上面往左偏个一公分。我按照指挥,挪了挪,里面说,正了。贴右边时,里面又说,高了,矮个一公分。我向下慢慢挪,直到里面说,正了。忙活完了,时间靠中午,我妈开始下面条,两个人仍旧不肯走,这就让她犯了难,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带上,便假装客气地问,中午就在这儿吃?简单,面条。他们说,你们吃,不用管我们。说完从上衣口袋里面抓出几个小面包,我看了我妈一眼,这是有备而来的。
我爸没有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过消息,倒是吃过午饭后,我妈给他去了电话,先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过了,又问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气,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遇到了一些阻力,但不用过于担心,形势大体上还算乐观,双方能够进行一些有效沟通,今天应该是没跑了,最迟不过晚饭前,难不成还要留他吃年夜饭?
这通电话让每个人都暂时安定了一些,但下午的时光过于漫长,尤其下午过后接踵而至的是年夜饭的高潮,两人在不同的时间里分别接了一通电话,他们对着电话嚷嚷着,以同样沉默的方式结束了对话。我开始无事可做,只好跟他们一起抽烟,我们抽了一包香烟,但是我爸还没有回来,也许他真的要赶着饭点那一刻才能出现了。
厨房里飘来饭菜香,往我们鼻子里钻,中午吃了一碗清汤面,肚子里没有油水,闻到肉味便觉得饿,坐着的两人也缓缓站了起来,手背在后面,踱着步子,从屋子走到屋外,又走到了厨房边,朝里面看了看,一人问,嫂子,晚上都忙了什么好菜呢?
我妈说,老花样,牛肉、羊肉,不然还能搞什么创新呢?
他们往门外走,倚着大门,朝马路左右张望着,正是最繁忙的时候,车流不息,喇叭声不绝于耳,都是回家的大军。有人推着装满一斗垃圾的独轮车,有人抱着一堆堆做旧的春联年画,往路边设立的垃圾堆去,看不见的地方,偶尔有几声擦炮响,还有孩子们的叫喊声,不多时,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孩子捂着耳朵从一条巷子里跑了出来,站在了马路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巷子里看,伴随着他身体的猛一晃动,一声闷响传来,看样子,他是把擦炮装在瓶子里或者埋在了土里,在我小的时候,我也喜欢这么干。
我爸的那辆摩托车久久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那一阵回家的高潮已过,朦朦胧胧的太阳逐渐偏西,那两人的焦急取代了原先的平静,他们来来回回地走着,一人掏出手机,举起来又放下去,如此反复了十来次,终于将手机贴在耳边,过了几十秒又沮丧地放下,另一人接替这个流程,同样将手机贴在耳朵,几十秒后又放下,然后,他们齐齐看向我,说道,你爸的电话打不通,你给他打一个试试。
我打过去,结果相同,他们开始跳脚,冲进了厨房,大声地说着,嫂子,不是耍我们吧?
说话的声音盖过了炒菜的声音,我听到我妈说,不可能,大家认识这么多年,铁打的交情,他不能耍你们,饭前肯定能赶回来。
嫂子,不是信不过他,我们也急着回家,耽搁了这一天,眼看下午半天又要过去了。他们说。
我给他打电话!我妈说。
我们都打过啦,就是不肯接,搞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
我妈没接话,厨房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见她穿着围裙出来,站在马路边伸长了脖子向远处看。远处只有寥寥几辆汽车,还有一片灰蒙蒙的天。
广袤的大地传来了第一声炮仗炸响,小鞭紧跟着噼里啪啦,有人放炮仗,也就意味着有人家已经开饭,炮仗放在年夜饭前,放完全家围坐一桌,总有人很早的时候就放炮仗,也许是争个第一,也许是早早吃完饭赶着上牌桌。无论何种情形,那第一声炮仗响就像是一个号令,从那以后,世界就进入到一片喜庆祥和之中,同时,那第一声炮仗响也在催促着仍旧奔波于路上的人快快回家。
两个男人走了,就如来时一样,戴着毛毡帽,裹着厚绑腿,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但他们没有陷入到狂暴之中,他们只是抽着烟,看看马路,又看看天空,嘴里呼出的不知道是香烟还是热气,我站在他们身侧,感到无地自容,好像是我使他们落入到了这番境地,他们不说话,我便也不说话,他们忽然开口说话,我便浑身一颤,他们叹了一口气,往屋里走,对着厨房里说,嫂子,我们不能等下去了,我们要回家了。
我不知道我妈当时是如释重负还是羞愧难当,总之我听到她说,哎,这,你们,真是对不住你们,等人回来了,我让他今天十二点之前一定给你们把钱送到。
嫂子,你告诉他,我们先回去了,今天能要到钱,请他辛苦一趟,给我们送家里,或者我们来取,都一样,如果真是没要到,你也跟他说一声,让他回来吧。他们说,不管要到要不到,年夜饭,团圆饭,他不能不回来吃吧。
他们跨上摩托车,并成一排,踢开脚撑,猛踩脚蹬,然后松开捏着的刹车,飞快地窜了出去,我跟我妈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的车子渐渐消失在马路的中央。那第一声炮仗响后,接二连三的炮仗也跟着响起来,整个大地轰隆隆一片,我妈退回屋里,坐在长凳上,不停给我爸打着电话,我仍站在门边,看着这条贯穿东西的马路,我爸回来的话,会从哪个方向来呢?我也不知道。电话一直没有拨通,直到天擦黑后,他回了过来,带给我们不回家吃饭的消息。
香堂上的蜡烛还在烧着,火苗轻轻摇曳,香已燃尽,我重点了三支,插进香炉里,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绕着客厅走,我说,妈,你回床上躺着吧,有我守着呢。
我妈说,你说会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
我安慰道,你别乱想,能出什么事?一不下雨二不下雪,路上也没多少车,兴许就是没听到。
我就是不放心,实话告诉你,我这会儿心神不宁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妈拍着胸口对我说。
我用香堂上的小铲子把滴落在桌面上的蜡烛油铲起来,丢进香炉里,外面的风吹得门恍当恍当响,要变天了,我猜,屋里也跟着冷起来,放完炮仗回屋之后,我一直没怎么活动,这会儿一阵阵的寒意在身上乱窜,我妈也走到香堂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两个揖,嘴巴里面念念有词,我从房间里拎出油汀,插在沙发椅的后面,油汀开始升温,一股股热流在周遭萦绕,我坐回沙发椅,叮嘱我妈回房休息,我妈说,你再打个电话试试。
我说,我把身子暖暖,等会儿要是还不回来,我去找他。
我妈犹犹豫豫地想了会儿,说,这样也好,我给你个地址,你到时候按地方一路找过去。
我点了点头,把身子凑近油汀,热浪烘得脸颊发烫,火烧一般,我妈进了房间,我把鞋脱下,将两只脚翘起来烤,烤完双脚,再将鞋子烤一烤。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食盒,揭开盖子,里面有一些糖果、巧克力、果冻跟花生瓜子,也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捡了一颗水果硬糖,含在嘴巴里,又抓了一把花生塞进裤子口袋,穿上鞋子,走进我妈房间,说道,妈,我出去了。
我妈半躺着,掀开被子,说道,我想了想,跟你一块儿去吧。
我摆了摆手,说,你就在家等着,万一跟我爸走岔了,我爸自己就回来呢,你也好通知我,再说外面挺冷的,你就别折腾了。
我妈说,那好,你路上慢点儿,找不到就回来。
我说,知道了。
我妈还是下了床,走到大衣柜前面,拉开柜门,抱出一件绿色的军大衣给我,说,穿上这个,外面听着风挺大。
我接过军大衣,往外面去,打开屋门,卷进来一道冷风,激得我一哆嗦,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套上了大衣,这才感觉不到风往胸口灌。黑夜沉沉,去车棚推电动车时,看到树上的小灯笼跟小花边胡乱纷飞,有些小灯笼掉在地上,有些小花边被风卷走了,只留下沾着浆糊的一截还贴在树干上。我一个一个捡起小灯笼,没有再挂回去,套在手指上,一直走到电动车边,找一根绳子,连成一串,绑在了电动车后座上,小灯笼一个挨一个,像一根糖葫芦。
推车出门,把门仍捱了一道缝,想想不妥,还是彻底关上了,门上的对联被风撬开了一角,是春回大地那一张的左上角,我停稳车子,跳起来去抚平,连续跳了四五下,才算把那一角给重新贴上。我将军大衣的领子立起来,遮住脸颊跟耳朵,风声呼啸,把断断续续的炮仗声吹得遥远了一些。骑车在路上,不少人家门前挂着大红灯笼,里面插着小灯泡,还有些人家亮着灯,但是听不到有人说话,也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动静,只有那风声跟炮仗声,骑过这片房屋,继续往前,进入到了一片旷野,一条小路在旷野间铺开,骑在这条小路上,风更强劲,吹倒了衣领,我将脖子尽量往大衣里缩,缩到脖子有些抽筋。
冷空气忽然间就来了,军大衣也抵不住寒流,双手跟膝盖骨逐渐被吹得没了知觉,我放慢了速度,后来干脆停了一阵,电动车微弱的灯光洒在前方几米远的地方,这里只有风声,连炮仗声也听不到了,我双脚撑在地上,水果糖的甜味在口腔里消失殆尽,我摸出香烟来,送进嘴巴,又掏出打火机,但是无论怎么挡着,都点不着,于是我便叼着这支没有点燃的香烟重新上路,经过了一片杉树林,经过了一条小河,路面变得坑坑洼洼,电动车咯吱作响。我想快一点穿过这片空旷的地方,我的心里牢记着我妈给我的那个地址,手机导航上无法显示,但她说,那个地方很好辨认,那是一栋河边的别墅,在那个地方,那栋别墅是独一无二的,门前有一片能够停下一架飞机的水泥地。
我冷得不行,没有办法保持着最快的速度一直骑下去,有一段,我的手几乎使不上了力气,所以我只得再次停下来,摘下手套,用力搓着手心手背,然后再一次尝试着掏出打火机点火,值得庆幸,风力弱了,我挽着手,火苗没有熄灭,我把烟凑了过去,吸了一口,一点亮光闪烁在黑夜里,令我没来由地感到舒服,一支吸完,再点一支,用上一支的火苗点燃,这样抽了三支。
在抽烟的空档里,我蓦地感到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大年初一的夜里,我出门寻找我那迟迟未归的爸爸。我妈给了我一个地址,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我爸在那个地方,或者说,他仍旧在那个地方,尽管如此,我也不觉失望,因为我想,我跟那个终点的距离就是我跟我爸之间最远的距离,现在我正往那个终点赶去,距离在一点一点缩短。
我终于穿过了那片旷野,不久之后进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我看到了没有闭门的小商店,里面有四个人正在打麻将,他们也看到了我,商店里面一定很暖和,因为我看到他们都脱掉了棉袄外套,如果不是要去寻找我爸,我真想走进去热一热身子。贴着一排房屋向前,大约骑行了几分钟,见到了我妈口头地图上标注的那座土地庙,里面香火旺盛,一缕缕浓烟飘散出来,整个小庙云遮雾罩,从小庙后的路口向东拐去,再有两三公里,我就能抵达那栋河边的别墅。
那栋河边的别墅在黑夜之中令我心生畏惧,它是一头匍匐着的巨兽,那扇古朴厚重的大门上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好似一双戏谑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在那片空旷得可以停下一架飞机的水泥地上,我没有看到我爸的摩托车,他并不在这里了。可是我在来时的路上也没有撞见他,我站在别墅大门的屋檐下,给我妈打去电话,汇报了这一情况,我妈沉默良久,然后对我说,你回来吧,你先回来。
我一抬头,看到了屋檐下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亮光,于是我便奔向我的电动车,逃跑一般地骑走了。回去的路上,我又拐过了那座小庙,庙里多了一个正在作揖的香客。骑到那个小商店时,我歇了下来,将车停在了门前,走上去,敲了敲推拉玻璃门,一个穿着羊毛衫的男人替我拉开门,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没有讲话,走了进去,跺了跺被冻得麻木的双脚,说道,真冷啊。
他们没有搭理我,穿羊毛衫的男人坐回牌桌,我扫了一眼烟架上陈列的香烟,说,给我拿一包中华。
一个穿着皮马甲的男人站起来,将手越过柜台,取出一包中华烟,丢在了柜台上,嘴里说,45,码在墙上。
我扫码付钱,拆开香烟,给打牌的四人一人散了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穿羊毛衫的男人已经听牌,等一张八万或者六条。他的对家打出一张六条,他胡了。麻将被推进麻将机,他们不约而同地点上香烟,我问,打多长时间了?
皮马甲说,打一年了,年尾打到年头。
我笑笑说,叔,看不出来,你讲话还蛮幽默。跟你们打听个人啊,有个穿黑色羽绒服,骑一辆红色嘉陵摩托车的男的从这儿过吗?年纪跟您几位差不多。
皮马甲从嘴巴里拿下香烟,抖落掉烟灰,半眯着一只眼睛说,没注意,你们注意到了吗?
其余三人纷纷摇头,他说,都没注意,你说要是开个法拉利打这儿过,那我肯定能注意,摩托车真注意不到,什么时间段啊?
说不清楚,就下午到刚才这段时间。我说。
那你得问探头去了。他说。
外面的世界陡然亮了,随后是砰的一声,我望向天空,一团焰火在漆黑的夜幕中迸裂,缤纷的火花四散开来,又很快消失。下一发紧随其后,打牌的四人不再摸牌,他们抽着香烟,欣赏着烟花,一连十二响,回音久久地盘桓在天地间。我双手插进裤兜里,摸到了那一大把花生,便抓了出来,给他们分了一些,自己留下一些,一颗一颗地剥着,穿羊毛衫的男人说,我们也听个响啊,热闹热闹。
皮夹克绕到柜台后面,拎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蛇一样盘着一挂小鞭,羊毛衫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朝里觑了一眼,说,这不够热闹,来点儿真家伙。皮夹克转身,捧来一根一根的大炮仗,我点了点,一共十六根,这种炮仗声音响,威力大,就是点起来麻烦,要一个个在地上码好,再一个个去点。他们拉开玻璃门,出门码炮仗,有人冲我喊,小伙子,帮我们一起码。
我走出去,从他们手里接过几根炮仗,一字排在地上,每根之间相隔一臂左右的距离。皮夹克开始点火,其余人则退到了商店门边,皮夹克向着我们跑来,咚一声,一根炮仗上了天,下落到半空时又咚一声,炸成了两截。放到中途的时候,有人去点那挂小鞭,噼里啪啦,纸屑迸溅,他们在商店门前欢呼雀跃。还剩下最后五根,皮夹克对着我们招招手,说道,来吧,一人一根,一起点,来个震天响。
我们举着香烟,蹲下身子,烟头紧挨着火药捻,等待着皮夹克发号施令,他说,三、二、一,点。
我们同时把香烟靠上了火药捻,又同时朝着商店奔去,但五发炮仗并没有同时响,声音参差,稍有间隔,他们对着彼此哈哈大笑着,我的耳朵被震得发麻,听不到他们的笑声,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对我抱拳,嘴巴张张合合,我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又晃了晃脑袋,一阵嗡嗡声过后,我听清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恭喜恭喜。我便抱拳,对他们说,恭喜恭喜。
他们进了屋,我没有再进去,我要回家了,站在那扇玻璃门前,我最后一次给我爸拨去了电话,沉默地等待之后,一句女声回应我,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我听着那冷漠的人声,看着水泥路面上留下的一圈圈圆形的火药黑印,宛如大地的伤疤。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把车把拧到底,尽管寒风阵阵,但刚才那一会儿,我的身上热了,甚至隐隐冒出了汗,所以并不很冷,天上有东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片一片,我看不清,不知道是雪花还是炮仗屑,我只知道骑快点,再快一点。在即将经过那处旷野之际,迎面过来一辆三轮车,蹬车的是个老头儿,因为逆着风,骑得格外费力,身子一上一下,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嘴里发出哼哼哼的哟呵,他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一概不知,但在这样一个喜庆欢腾的日子里,我该跟他说一声恭喜恭喜,或者新年好。冷风吹得我张不开嘴巴,我们就这样彼此无言着朝不同的方向而去,不多时候,我调转车头,不费任何力气就追上了那老头儿,我说,大爷,新年好,恭喜恭喜。
老头儿不为所动,慢吞吞地蹬着脚踏,艰难地骑行着,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我已不想再说第二遍,那纷纷扬扬飘落的雪,粘在了我的车把上,我的衣服上,很快又消融,变成一枚小小的水渍,我抬起头去看,是漫天的雪花。下雪了,我心说,这一夜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天就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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