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之日

作者/废斯人

温度、痛觉、意识，当钢铁有了这些就会成为人类的完美替代。当人类继续拥有这些，这些反而会成为人类的致命弱点。

一

昨夜失眠，闹钟还没响，宋珍早早地起床梳洗，今天是她退休前最后一天上班。她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到达厂区，特地背了一个黑色的皮包。厂区提供早餐，今天有她喜欢的小米粥和羊肉包子。她没去吃，怕遇到那几个老熟人，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终于退休了，她只想安静地离开。

厂区没有人影，宋珍走在高大的厂房下，显得格外渺小。去年厂区新增了八条智能生产线，上线的是二十四小时不断电的设备，噪声却比上一代降低不少。宋珍心想：巴巴老子爷，耳根终于清净了。在厂区干久了，机械摩擦的声音让她耳鸣，还出现幻听，有时能听清几十公里外清风观里的老道唱道士戏，一字一顿，她都能跟着唱起来。医生说，这是职业病，说不定会导致精神问题，给她开了两种混合吃的安抚药，她没吃。她认为，能听到道士戏，不仅有趣，更有福。

厂区铺了太阳能智能路，走上去闪闪发光，显示出各种指示标志。宋珍不太喜欢这种时髦的玩意儿。厂里的设备总是在翻修，不断地淘汰。她按照老习惯，沿着花坛走小路。花坛里长满了向日葵，这是厂区多年来唯一没变的地方。她抬头望着两三米高的向日葵，勾起了回忆：这片土地原先是从一家竹器厂开始改变的。

那时，她刚中专毕业，经表叔介绍，到厂里当文员，除了给领导端茶倒水，就没别的事了。她无聊，就在厂里瞎晃悠。厂不大，两间厂房，一条机耕路。厂院里有一块附近农民的自留地，厂里想买过来，老农死活不同意。他在地里种上了菜，经常用大粪做肥，弄得厂里臭气熏天，到处都是绿头苍蝇。厂长没办法，和老农商量，每年给点儿钱，让他去买菜吃，不要在厂里种地了。老农不答应，非要种地。他要宣示自己对那块自留地的主权。

宋珍出了一个主意，让老农种些不用浇大粪的植物，比如花卉。老农不答应，哪有自留地种花的？浪费土地。宋珍建议，种些花果。老农退了一步，他选择种向日葵，等冬天炒瓜子吃。大家都同意了。厂里的地种上向日葵，等向日葵成熟了，开出脸盆大的花朵，里面结满种子，就等大火一炒变成瓜子。他们等着老农来收割向日葵，等了一天又一天，春节都过完了，老农还是没出现。无人采摘向日葵，花朵垂落下来，种子掉入地里，第二年又长出新葵。那块地一直都有向日葵。多年过去了，老农怕是已经入土，再也没有人要那块土地种菜了。

宋珍拉下一朵向日葵，闻了闻，没有香味。这时，她想起医生给自己的医嘱，可能有香味，是她闻不出来吧。她想拿回一些向日葵种子，购买一些土壤，将向日葵种在家门口。宋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她将塑料袋的边边角角都捋平，选了一朵花盘较小的向日葵，摘下了，放进塑料袋里。这时，她反应过来，回头望了一眼四周，到处都是摄像头。这不是偷吧。她想了一会儿，即便是偷，也跟厂区没关系，毕竟这块地都不是厂区的。宋珍瞪了一眼摄像头，你们管不着。

宋珍刷脸进入厂房。她穿过一条二十米长的狭小通道，通道两边安装了高大的隔栏，里面堆满各种废弃的机械。每次，她从这个通道上走过，总感觉这些废弃物在凝视着自己，似乎下一秒这些零部件能自动组装成一台鲜活的机器，瞪着圆碌碌的大眼睛站在跟前。

她背后一股凉风袭来，加快了脚步。宋珍的工作是负责监督那些机械手。她推开工作间的门，房间较为逼仄，只有九平方米，中间摆一张黑色的气垫椅子。房间正前方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窗，可以三百六十度观察智能机械手处理废弃物的作业过程。玻璃窗下面摆放了一个操作台，上面只有一个红色按钮，写着“紧急制停”。自从到这个岗位，宋珍一次都没有按下过红色按钮。

进入工作间，宋珍将个人物品放进柜子里，又换上白色的制服，然后端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十二台机械手开动起来，它们将废弃物拆解为一个个小零件。有用的进行回收，没有用的直接压碎，然后整体打包。

房间的顶部有一个白色的扩音器，她在厂区所有工作上的沟通全靠它。她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些发出指令的领导。扩音器告诉她今天的任务，机械手要拆解两百个废弃物。宋珍喊了一声收到。扩音器就关了。宋珍有些失落，今天是她上班的最后一天，扩音器还是重复相同的指令，居然没有再讲其他的话，哪怕多一两句话也好，好歹他们也共事多年了。

宋珍透过玻璃窗，望着那些机械手拆解废弃物，机械手设计得非常暴力，从不用起子和螺丝刀，将那些目标件又扔又撞又砸，砸不开的，就用氧气焊烧。宋珍心想，那要是一株向日葵，该有多疼呀。机械手功率全开，像是一群青蛙，发出呱呱的声音。她长时间盯着机械手作业，脑海里反复回放央视多年前播出的《西游记》。孙悟空惩恶扬善打妖怪的情节历历在目，如同在跟前演一样。有时，眼前就是孙悟空的一棒子，冒着金花。

这时，一只机械手拆解完了一个废弃物，抬起头，望向了宋珍。他们对视了一眼，宋珍感到一阵寒意，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动作不符合机械手的程序，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她犹豫是否要去按下红色按钮。就在这时，机械手好像发觉了什么，低下头，按照程序继续工作。

宋珍愣了一会儿，她说服自己：反正是最后一天上班了，不要多事，这些小状况她的继任者肯定会发现，让继任者去解决。宋珍舒了一口气，透过玻璃的反光打量着自己，头发花白，脸色疲惫，她已经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十几年。今日过后，谁来接她的班？宋珍望向了扩音器。扩音器并没有打算告诉她。她想着大概率是一台机器吧，节约成本又不会出错，厂区绝大部分岗位都已经被机器取代，何况她这个又不是一项复杂的工作。

二

没过一会儿，宋珍就累了。她看了一下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昨天她还能坐两个小时不挪屁股，今天就不行了，突然感到腰疼，肯定是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她向扩音器表达要出去一下的意思。扩音器同意了，工作间的门开了锁。宋珍望着打开的门，快步走出去。她几乎是冲进卫生间，靠在墙壁上，这里没有摄像头，她可以稍稍放松。她闭上眼睛。

她用手指蘸了一点洗手液，涂在额头上，然后揉了揉太阳穴。洗手液里有薄荷，皮肤吸收以后，头脑感觉要清醒一些。突然，旁边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请问您需要帮助吗？宋珍回头一看，是一只高一米六的机械犬。宋珍一眼就认出了它。它就在隔壁工作。在机械犬来之前，一位曾在南海当过兵的老头儿在那里工作了好多年，去年那位老头儿退休了。

宋珍没有理会机械犬。她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抹掉了头上的洗手液。机械犬主动问好。宋珍打住了它。她让机械犬出去。机械犬尴尬地摇了摇尾巴，转身走了出去。机械犬忽然回过头，对宋珍说，可是我们是同事。宋珍没有作声，她用手蒙住双眼。

汪汪。宋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抬起头，跟着声音，走到卫生间的隔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声音像是从管道里发出来的。她顺着管道望向天花板，目光一直落到窗台外。外面依旧是白色厂房。她想到第一次见到阿水的场景。

大概二十年前，厂里放弃了负债累累的智能手机代工的业务，从德国引进了新技术，生产出第一批机械犬。那时她是一名仓库管理员。

某一天，仓库里多了十几个纸箱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仓库中央，周边还散落了一些打包带。她打扫卫生，试着搬动箱子。箱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个个归顺好。突然，她发现有一个箱子没有密封好，里面闪烁着红光。她好奇地打开箱子，里头竟是一只机械犬。机械犬立马被激活了，仰起脖子，仔细打量宋珍。宋珍没怎么在意，猜想肯定是程序员大意了，不小心打开了它的电源。宋珍试图关掉机械犬的电源，在机械犬身上摸了半天，没有找到电源开关。倒是机械犬卧倒在箱子里，露出肚皮，享受宋珍的抚摸。

宋珍吓了一跳，这机械犬跟真狗太像。她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了厂区。厂区解释，这款新产品有着独特的记忆储存板块，它只要跟用户建立联系，就会终身服务用户，除非销毁机器本身，暂时没有办法解除这种联系。厂区希望宋珍领养这只机械犬，让程序员进一步观察它的生活属性。

宋珍一向单身生活，她每天上班守仓库，下班躺着吃外卖、看剧，这样的生活不需要费多大的力，她挺满足的，也不想被打扰。宋珍犹豫地望向机械犬。如果她拒绝收养，这只机械犬将会被回收销毁。她很是犹豫。机械犬跳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哼哼，然后摇头晃脑地走到她的脚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叫了两声。宋珍心软了。她蹲下来抚摸了几下狗头。机械犬兴奋地转动身体，伸出舌头，舔了舔宋珍的手掌。宋珍收回手，发现手掌上都是黏液。她望着黏液若有所思，她嗅了嗅黏液，没有什么味道，这机械狗做得太逼真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机械犬，决定给它取名为阿水。

宋珍将阿水带回家。 她住的是厂区提供的一间宿舍，带有厨房和卫生间。宿舍摆放最多的是垃圾桶，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宋珍很少开火做饭，一般都会点外卖，垃圾桶里都是外卖的包装。大概间隔三四天，等所有的垃圾桶都堆满垃圾，她才会清理，以至于家里有一股怪味。宋珍每天都要给垃圾桶喷一点儿香水，房间里才好闻些。

阿水来到新地方，充满了好奇。它一会儿在厨房里闯一闯，一会儿在卧室里滚一滚，最后被垃圾桶的气味吸引了。宋珍告诫阿水，不能翻垃圾桶。宋珍躺在沙发上，在外卖平台点了一份牛腩煲，还送一份酒精饮料。送餐的是无人机，很快就把餐送到阳台。

宋珍大口吃着外卖。一旁的阿水歪着脖子直盯着宋珍，口水直流。宋珍给阿水解释，机械犬是不用吃东西的，晚上充电就可以。阿水不信，对着宋珍叫唤了起来。宋珍怕吵到隔壁。她把一块牛肉扔在阿水跟前，它竟然一口吃了下去。

宋珍惊讶地望着阿水，机械犬竟然能进食。阿水又伸出舌头，对着宋珍晃了晃，它还想要一块牛肉。宋珍望着碗里本来不多的肉，舍不得分给阿水，毕竟阿水可以不用吃肉的。于是，她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将几块肉一下子吃完了，然后将碗拿给阿水看，真的一块肉也没有。阿水鼓鼓腮帮子生气了。它闷闷不乐地退回到厨房，蹲在角落里。宋珍也没管那么多，喝了一整瓶酒精饮料，倒头就睡了。

等她第二天醒来，准确来说，她是被臭味熏醒的。宋珍环顾四周，发现垃圾桶都四仰五翻，垃圾弄得到处都是。阿水乐悠悠地吃着垃圾。宋珍气炸了，她大喊了一声阿水，阿水蹲在桌子下面。她提起阿水，将它锁在卫生间里。

宋珍转过身，满满一屋子的垃圾，她竟然无法下手。宋珍考虑了一下，还是花费了小半个月的工资，请了一台家政机器人，将宿舍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她不再在房间里放那么多垃圾桶，只留一个加盖子的放在厨房。

这期间，阿水一直用爪子挠着卫生间的玻璃门，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时不时发出嘤嘤的叫声。等房间整理干净后，宋珍才注意到阿水，她走近卫生间，盯着门里的身影，弱小而无助。她突然内心一震，有那么一刻，阿水的不安像极了自己，以及这般孤独的生活。宋珍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阿水一下子跳了出来，紧紧抱住宋珍的双脚。宋珍蹲下身来，只见阿水瘪着嘴，泪水差点儿就流了出来。卫生间的门槛上，还留着阿水失禁的大小便。阿水以为宋珍不要它，是真的急了。

这时，扩音器突然响了，传出指令：请宋珍回到工作岗位。宋珍这才回过神来，她擦干眼泪，面无表情地向工作间走去。

三

最后一天了，宋珍终于可以退休，她想着晚上要点一个死贵死贵的寿司外卖，再喝一点儿清酒，喝醉了，一直睡到自然醒。不用上班该多好。宋珍想了想，第二天醒了之后干什么呢？躺在沙发上，整天整天地看剧。

宋珍盯着玻璃后面的机械手，狂躁野蛮，她不理解哪有这么多废弃物要被回收。她反而觉得这些废弃物像是食物一样，投喂给那些机械手，在养大它们，而她还要监督着这些残暴的场面。宋珍缓缓闭上眼睛。阿水似乎还赖在她的脚边，懒洋洋地打滚儿，向宋珍撒娇。阿水这款机械犬，设计得非常逼真。它不仅要充电，更能像动物一样吃各种食物，然后排泄粪便。

那天，宋珍发工资，买了一份冰榴梿。阿水嗅到怪味，躲得老远。宋珍不小心掉了一口在地上。阿水见宋珍吃得开心，它也想尝一尝，嗅了嗅掉在地板上的榴梿，它舔了舔，还不错，一口吃了进去。阿水立马爱上这个味道。它对着宋珍叫了起来，还要再吃一口。宋珍望着阿水，不可思议，狗都可以吃榴梿了。宋珍心想，榴梿这么贵，她是一个月才会吃一次，一次也就那么一小盒。她盯着所剩的一小块榴梿，舍不得给阿水吃。阿水见状，狂叫不止，拉扯着宋珍的衣服。宋珍用脚将阿水推到一旁，三搅两拌地把盒子里的榴梿吃完了。她将空盒子放在阿水的跟前。阿水迫不及待地舔着盒子里残存的榴梿，喜滋滋地将盒子舔得干干净净，发出愉悦的叫声。宋珍叹了一口气，她本想养只机械犬，就多点儿电费而已，没想到阿水还挺能吃，下个月她得买两盒榴梿。

那些天，厂区为新款无人驾驶汽车做最后测试。宋珍发现，厂区内部的道路上多了好几辆无人驾驶车。有一些同事被抽去当乘客，好在没她什么事，她可以摸鱼几天。宋珍向厂区询问，是否需要回避这些无人驾驶车。厂区回复说，按平时上下班就可以。

第二天，宋珍回到家，满屋子找不到阿水。她着急了，大声喊着阿水的名字。这时卫生间传来动静。她打开马桶盖，发现阿水蹲在马桶里，还好阿水是防水设计。宋珍拎它起来，见它奄奄一息，宋珍吓了一跳，赶紧拿毛巾将它擦干净。阿水身体呈黄色。宋珍找来了说明书，仔细看了一下，黄色代表了机械犬肠胃疾病。她猜测，大概是吃榴梿引起的，连忙打电话给厂区。厂区说，机械犬还没有上市，售后点和保养点也正在建立，没有办法在外面就诊。厂区让宋珍把阿水带回到仓库，他们派工程师去保养。宋珍抱着阿水出门。她看着怀里的阿水不停地抽搐，浑身冒冷汗，表情扭曲，发出痛苦呜咽的声音。她于心不忍，不禁加快了脚步。心里暗骂厂区这么黑心，为了收保养费，设置各式各样的疾病，让机械犬产生各种强度的痛感。

宋珍在厂区一顿跑的时候，突然一束强光照射过来，宋珍闪了眼睛，前方驶来了一辆无人驾驶汽车。她站在斑马线的中央，才发现自己闯了红绿灯。无人驾驶汽车识别出来是绿灯，竟然加速通过。宋珍吓得一动不敢动。无人驾驶汽车却没有减速的迹象。宋珍慌张地摇动手臂，大喊有人。关键时刻，阿水挺身而出，它用力挣脱宋珍的手臂，宋珍摔倒在地。阿水跳到无人驾驶汽车的车轮前，被汽车碾压而过，触发了汽车的警报，车在宋珍的跟前停了下来。宋珍吓得一身冷汗。她往前爬了两步，只见阿水身体已经被车轮碾碎了，嘴里吐出一堆黄液，皮肤变成了红色。阿水处在剧烈的疼痛当中。

宋珍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阿水的额头，又在全身摸寻着关机的按钮。她想让阿水立即减轻痛苦，她摸到了阿水的心脏在跳动。宋珍忍不住哭泣。她的手掌感触着鲜活有力的搏动。她不觉得阿水只是一团铁，而是一条生命。不一会儿，厂区响起了警报。一群身穿制服的人冲了过来，将他们围了起来。

扩音器提醒宋珍睁开眼睛，专心工作。宋珍揉了揉眼睛，调整了坐姿，这个椅子坐着就是不得劲，好在她也坐不了几个小时了。

正是那次事故，宋珍得到了厂区的长期合同，她可以在厂区干到退休，但是让她气愤的是，她一直找厂区反映，问能否将阿水修好。厂区为了让无人驾驶汽车按时上市，对外宣称机械犬出了故障，他们把阿水进行了强制回收处理。

宋珍发现，处理废弃物的机械手又望了一眼她，像是对她邪魅地笑。她慌了，猛然想到，那年向她冲来的无人驾驶汽车，似乎像是一个奔跑的人，默念着她的名字，狠狠地瞪着她，有那种眼神刀人的感觉，如同现在的机械手那般，寒光刺骨。所以当时她才动不了脚，跑不了。钢铁有了意识，它的前世、今生、未来都会有相同的意识。宋珍猛然想通了，想杀它的，就是眼前这只看管了数十年的机械手，它或许有了思考。宋珍确认机械手的过去就是那辆无人驾驶汽车，那么它的未来又会转化为什么呢？宋珍不寒而栗，她揉了揉眼睛。机械手用力地将废弃物抛到空中，转过头，缓缓地向她移动。

它似乎看穿了宋珍的心思，拿捏到了宋珍的弱点，发出刺耳的笑声，嘲笑这群懦弱的生物。宋珍害怕地后退，她向扩音器汇报眼前的情况，却语无伦次，说不出个所以然。扩音器也不清楚宋珍在说什么，一直反复让她确认指令。

宋珍没办法，她只有去按下操作台的红色按钮。然而机械手步步紧逼，她也不敢贸然行动。机械手像是对她说话一样，是个浑厚的男声，一边说话一边笑，告诉她，她快要死了。宋珍分析她听到的话，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脑海里产生的，或许是某种波的作用。她死死盯着机械手，重重地甩了甩头保持清醒。她克服心中的恐惧，冲到操作台，正准备按下红色按钮。机械手发出攻击，猛然撞到了玻璃上，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痕。宋珍吓到了，她失了手，并没有按下红色按钮就瘫倒在地。机械手继续攻击玻璃。她向扩音器汇报着情况，扩音器却毫无警觉。

正在这时，铃声敲响，扩音器告诉宋珍可以休息了，祝福她一路平安。机械手停止了攻击，它盯着宋珍十几秒，忽然甩动着手臂，然后退了回去。宋珍见机械手消失了，她赶紧爬了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个人物品，逃似的离开了工作间。

四

宋珍背上黑色的皮包，她沿着厂区的道路快速地往前走，周边来来去去的都是些机械智能。以前熟悉的机械，此刻如此陌生，冰冷的铁片像是某种猛兽，会反咬她一口，将她吞噬掉。宋珍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尽量走墙根，生怕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突然，有人喊住了她。她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几位老同事。老同事手捧鲜花站成一排。宋珍本以为大家会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她最怕这种离别的伤感，然而大家都默不作声，安静得只听见机械转动的声音。宋珍走到老同事的面前，接过鲜花，她闻了闻，有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道，是她喜欢的味道。

老同事问，早上给你留了羊肉包子，你怎么不来吃。

宋珍笑着说，起早了，肚子不舒服。

这块地方还是竹器厂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那个时候，他们年轻、有活力，一起挖基建。这么多年过去，厂区已经迭代了好几次，他们现在一个个变得衰老、失落。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机械故障，他们的身体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从而获得了长期工作合同，得到了生活保障，更多的岗位被人工智能代替，不少工人被迫离开了厂区。

老同事羡慕地说，你这下好了，退休了。你可舒服了，可以去外面旅游，看一看，外面的变化可真大。

宋珍说，别羡慕，你们也快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厂区干了一辈子，是要出去见一见世面。

老同事说，我们退休还要几年，你看到了，在厂区，我们是为数不多的人类了，老了，落后了，就是混日子。这地方没什么好的，就是有羊肉包子吃。

大家都笑了起来。宋珍说，你们千万要留心，得活到退休呀。说完，她抱着花束走了。老同事一直摇手，望着宋珍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转身离开。

宋珍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在厂房转弯处，改变了方向，向另一头快步走去。

那个地方曾经是仓库，她在那里当过仓库管理员，后来仓库拆除了，竖立了一面巨大的广告牌。宋珍走到广告牌后面。这里长满了杂草。她趴下来仔细翻找，终于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上面刻着：爱犬阿水之墓地。

当年，阿水被碾碎了，厂区将其回收。宋珍心中不忍，偷偷地溜到回收点，发现里面堆放着大量的机械犬，断臂残躯，等着回收。机械犬长得一模一样，宋珍无法辨别哪一个是阿水。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嗅到了榴梿的气味，她凭借榴梿味，找到了阿水的半个躯体，她将阿水埋在仓库的旁边。

宋珍从黑色的背包里拿出了三个酒盅，三双筷子，和一盒榴梿。又拿出了一沓往生钱。她将酒盅倒满，开始烧着往生钱。她学着小时候祖父祭祀先祖的模样，一边喊着阿水，一边哭诉着它的生平。她的声音从柔弱变得铿锵有力，声量也越来越大。她站了起来，腰部很疼，她管不了那么多，将燃烧起的往生钱抛向空中。

灰蒙蒙的天空被火星燃烧着。厂区的警报响起，宋珍望着四周到处闪烁的红灯，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脚下的地在晃动，低头盯着那一块石头。明明竖着的石头却倒了，似乎有什么东西积蓄力量，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