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作者/姜尤硕
败于工作与生活的压力,出院后,‘我’将房子赔本卖了出去,并拜流浪汉为‘师’,体验为期四月的浪子生活。
1
这是座充满矛盾的城市,入夜趋向顶点。我总是恍惚觉得城市的一切皆为幻象:我生活在这里,却不属于这里。我来到这儿的初衷,以及那些曾怀揣的理想抱负,全部失去了、耗尽了,再也无处可寻。我时常想,也许我做错了选择而如今进退不得——就像我所感慨的先前的人生那样,似乎很多选择并非我的意愿,而是被什么东西推搡着逼不得已的行为。
然而我对植根于此有着异常的执着。我从县城里一步一步走出来,通过录用通知拿到城市的入场券,渴望成为其中一员。三年前,我将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交给房产中介,换来一张长达三十年的房屋按揭合同。房价是老家的六倍,但面积几乎小了三分之一。
那时我有个还说得过去的工作。收入可观,未来可期,闲暇时间再开网约车赚赚外快,总归能应付得了房贷问题。但这只是我对家人宣称的。真相是,收入可观的前提是加班紧跟各个项目,未来可期的前提是年终考核超过其他同事,种种压力每天伴我入眠,乃至全然将工作视为生活的全部。回想起来,我在办公室里度过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家里,初来乍到时漫步在街头欣赏都市夜景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公司紧挨万达商城,商城边有条步行街,步行街像山中溪流从两座气派楼房之间穿过。下班后,我疲于工作,不想做饭,常去步行街解决晚饭。步行街前后大概四百米长,街道边有两排流动餐车,餐车后面是各式各样的商铺。每隔四个餐车,都会放置四个分类垃圾桶。
由于经常来闲逛,我总会在某个厨余垃圾桶前看到那个流浪汉在翻找食物。当人们的视线锁定在各个商店时,流浪汉则游荡于各个垃圾箱前,俯下身子,活像在挖掘埋藏的宝物。
流浪汉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寸头,穿黄色夹克、绿色过膝短裤,短裤里面是到脚踝的黑色秋裤,脚上一双登山鞋。对他来说,除了有害垃圾,其他三个垃圾桶俨然商品分类划分的小型超市,饿了就去厨余垃圾桶,生活用具就去可回收垃圾桶,至于其他垃圾,说不定可以拿去卖点钱。
无聊时,我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他,见得多了,竟让我有种感触:他在我心里已成为步行街风景的一环。每次到来,只要没看见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以至和朋友谈起聚餐时,我总下意识提到去步行街的小餐馆,只为了能看一眼那个流浪汉。
项目顺利落地的那天,我心情大好,准备找点美食犒劳自己。恰巧流浪汉沿街走过,一手拿着半截烤面筋,一手端着快要见底的奶茶。出自善意,我去餐车买了两份鸡翅包饭,递给他,顺便攀谈了两句。流浪汉还是先前的那身衣服,胡茬上沾满食物碎屑。他相当自然地接过鸡翅,没有道谢,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兀自走在前面,像是要领我去哪。
“你在这多久了?”我跟在后面问。
“我跟菩萨一块儿来的。”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你多大了呢?”
“三百多,三百三十七岁。”
“我是问你多大,不是问菩萨。”
“我就是,当年菩萨让我下来。我在天上犯错了,让我下来反省。”
我不由嗤笑两声。他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某个疯子。疯子原本是个初中教师,目睹女儿车祸身亡后变得精神失常,每天徘徊在出事的那条马路上,对过往车辆骂骂咧咧。
眼下,听到流浪汉的胡言乱语,我猜想他大概也同样的精神有所异常。
流浪汉察觉到我没跟上,转过头来。他没有直视我,视线落到地面,只是用余光观察我的举动。
“当年菩萨贬我下凡,当土地神,负责管这里人的生死和……和那个祸福,还得记善恶言行。”说着,他伸手指向远处的某个建筑,“那本来该建个庙,他们不听,不听没办法,早晚得出事。当年皇帝也不听,都是宦官啊,结果亡国了……没用,怎么说都没用,砍头了……”
“你这衣服哪来的呢?”我错开话题。
“柜子里拿的,你要的话可以送给你。”他说,“有什么麻烦,你都可以来找我。”
我笑着点头,仔细揣摩他的微表情。人总会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充满好奇,这话一点不假。我好奇他脑袋里的思维究竟是怎样的,好奇他眼中的世界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根据观察,流浪汉每周一、三、五的傍晚会来步行街拾荒。经过上次交谈,我们算是相识了。碰到他了,我就上前打个照面,没碰上,我就坐在椅子上吸烟解闷。不同于我的情绪总是跟随工作情况波动,他好似戏剧里的角色呈现出始终如一的形象,自由散漫却充满活力,这股活力让他足够应付瓦灶绳床的日子。
相比之下,我却逐渐体会到慢性疾病的前兆。每次下班后,我活动肢体,各个关节却像生锈的机器部件般咯咯作响。起初是一次长久的胸闷,仿佛一团棉花堵住了气管,气体通过棉花以丝状形态被我吸入呼出。我坐在办公室里,必须上身前倾,像刚溺水上岸那样大口呼吸,才能慢慢好转。
2
秋意渐浓,身体仿佛随之散发出枯叶焚烧的焦味。
两个月后的深夜,我在办公室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打算结束手头的提案,却被一阵心绞痛打断。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心跳也变得起伏不定。我去吸烟室待了半小时,才有所缓和。回到工位,同事察觉到我面色不对,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摇头说只是困了,转眼看他,正拿出睡枕准备在办公室过夜。
在这家公司里,加班被视为奋斗的证明,以致晚上八九点钟时,办公室里仍然灯火通明。我也是其中一员。
前段时间有过几次心绞痛,但这次空前强烈,发作也越加频繁。
四十天后,几片光圈在眼前反复闪烁,接着是心房震颤。最终,我晕倒在地铁站里,差点摔下轨道。
按照医生的说法,冠状动脉闭塞影响心排血量,导致脑供血不足从而晕厥。CT检查的情况不容乐观,管腔狭窄程度严重,超过百分之六十。要想治好就必须手术治疗,从胸口开刀,做冠脉搭桥。
冠心病,是我爷爷的死因,如今也判决似的降临到我身上了。
当初爷爷死后,母亲特意问过医生,回家告诉我这病不会遗传,让我安心。她没说的是,冠心病的确不是遗传性疾病,但具备家族倾向,倘若亲属有冠心病,子女患病的概率也会增加。母亲在电话里听出我的反常,我没有如实坦白病情,只说有点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手术不得不做,这关乎性命,但即使有医疗保险,费用也不容小觑,何况术后需要休息一个月,届时保不准工作都丢了,每月数千的房贷又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毫无头绪。
萎靡不振的日子,我在突然崩溃与试图镇静之间反复更迭。我彻夜难眠,坐在床沿接连吸了一整包烟,终于在某个时刻意识到这些年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整个身心全部抵押出去,换来短暂的安稳。
这个想法一直伴我走进手术室,终结于麻药钻进大脑的那一刻。过程并不像人们相传的浅睡一觉那么简单,而是将我带到一片黑暗空间。在这里,我没有四肢,动弹不得,却有意识,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等到醒来,我躺在病床上,裹着病号服,胸前缠着绷带和敷料,胸两侧还插有引流管,引流管连接一个袋子,里面是鲜红色液体。
每次呼吸,我都能清晰感觉到切口的钝痛,有时像被针扎,有时又像被重物挤压,咳嗽或深呼吸时尤为明显。但更多的痛苦,是深夜独自一人待在重症监护室里,目光锁定天花板而反弹回来的深深的无助。
住院的这十几天,我时不时感觉像活在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无论呼吸还是行动都格外迟缓。于是,原本对幸福美满的渴望,如今转而成了求生的意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想,回想满怀斗志的二十岁青春,回想无数个加班的夜晚,回想查出冠心病的疑惑。
其后我所经历的,是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个失败故事的其中之一。手术后第二天,总经理发来微信,问候病情,他的关心不全部出自善良,因为第八天时,其言语中透露着我即将面临辞退或者调岗。
一个患有冠心病的员工无疑是巨大的潜在风险,这点他没敞明,我也没戳破,两人心照不宣。
“当然,双倍补偿肯定会有的,办理离职的第二个月准时发给你。”总经理如是回答。
我忍着疼痛,表示感谢。早在医生通知需要手术时,我就预感了各种结果。
术后恢复得还算顺利,从重症监护室转到病房后,护士同意我每隔两天外出散步两个小时,毕竟天天待在医院实在太压抑了。我不想回家,回家只是换了个孤零零的场所。我的选择是去那条步行街,去看人来人往,感受人们残存在空气中的温煦。
填饱肚子,我走出店门,只见流浪汉从前方一晃而过。我急忙叫住他,问吃没吃晚饭。他晃了晃刚捡来的烤鱿鱼,憨笑一声,打算翻找下一个垃圾桶。我拦住他,给他买了份花蛤粉,然后坐在石凳上和他闲聊。
大概流浪汉把我看成了同类人,边咀嚼边问我有没有地方住,如果不知道住哪,可以跟他一起。
我想到即将断供的房贷,喟叹说:“有地方住,又没有地方住。”
“元神住下了就行,身体不重要。”他说。
说到生活,我拿出手机,看了眼手头存款,计算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能熬多久——答案是不到两个月。若能顺利拿到公司补偿金倒好些,可我的身体不再能适应高压生活了,即便凭补偿金和新工作熬过几年,也还有二十年的房贷需要还。如果随便找份清闲的工作,工资又不足支撑还房贷和日常生活。
出院第二天,我去公司办理了离职手续。按照规定,补偿金要下个月发放。总经理知道我有困难,答应三天后的发薪日就到账。工作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剩下的是房子。我将房屋出售的信息发布到网上,又联系了中介公司,打算一个月内卖出去。可惜房地产行业不太景气,几天下来,看房的人寥寥无几。我听从中介的建议,连续降价五次,最终以低于购入价二十万的价格挂售。计算下来,加上装修的十万,共亏损约三十万。
降价后不多久,中介打来电话,说要带人看房。来者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各个房间转了一圈,说房子挺好,没什么大问题,又问我为什么要卖。我和盘托出,说生病了,工作没了,供不起房贷。他感慨了声不容易,没再多言,打招呼离开。
本以为没了下文,没想到翌日下午又接到中介电话,说昨天的大哥打算买了。的确,男人性格足够爽快,第二次看房后决定全款买下。这座我从未实际拥有却居住了多年的房子,就这样一夜之间换了主人。这也意味着,多年来我的所有努力,如今大部分都沦为一团虚无。即便再怎么试图振作,也无法短时间内消化掉所有情绪。
3
签好买卖合同,我把东西都寄回了老家的快递驿站,只留了几件衣物和生活用品。我像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那样踱步街头,怔怔望着霓虹灯光和摩天楼宇,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有告诉母亲近况,也没有购买回家的机票,而是找了家青年旅舍落脚,以给自己缓冲的时间。
凌晨时分,我坐在前院的休闲椅上,披着毛毯,静待旭日东升。
不远处,是个拾荒老人的身影,她反手背着麻袋,搜寻着各个垃圾箱的空瓶子。秋日的空气萧索而滞重,此刻天空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阴霾中,老人佝偻着腰,背影忽明忽暗。也就是那一刻,在我心底植根已久的念头突然萌生出枝芽。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厌倦了我的生活,只不过抱着“所有人都在苦撑”的想法慢慢熬着。我的生命缺少重心,在渴望流浪和希求安稳中来回摇摆。而后,拜冠心病所赐,紧绷的绳子终于断开了,“希求安稳”摔成了满地碎片。但我不想打扫,我受够了永远都解决不完的麻烦,受够了每天往复循环的死气沉沉。
住在青年旅舍的这几天,我每天都想着如何为生活开辟新道路,想着该把生活捏造成怎样的形状。说起来很奇怪,每次思考,脑海最后浮现的竟然都是流浪汉的面孔。
我想到曾有个女性朋友,二十出头,一边打工一边在中国各地流浪。但当时的我虽然很是羡慕,但并不理解,脑子里想的只有她既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稳定生活,一腔热血终将消散,迟早还会回到老家乖乖上班。前段时间,还听朋友谈起过她,说找到了对她不错的男朋友,目前在做自媒体。她究竟过得如何我无从得知,讽刺的是当初对她的预言竟然在我自己身上灵验了。
我很清楚,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搏动着的,是对流浪的渴望。一种想法徘徊已久而挥散不去:既然现在我一无所有,不如抛开杂念,彻彻底底地做一次流浪汉,这样至少保证下次住院时望着天花板能有所回忆。
想来实在不可思议,从产生念头,到下定决心,再到付诸行动,我只用了一天时间,只因为尼采那句:“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将失去它。”
至于领进门的师傅,自然是那个步行街的流浪汉。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着格外吸引我的特质,也许是他的形象,也许是他的脾性,我不知道,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他那不同于常人的地方,竟让我生出奇怪的想法:说不定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在步行街蹲守了两天,终于等到了本尊。我买来两份汉堡作为礼物,开门见山地问能否帮我找个住处。
他听了,咧嘴咯咯直笑。
“行啊,等会儿带你去。”
我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爽快。
“去哪呢?”
“大楼里。”
“楼……让进吗?”
“我是土地神,他们不敢拦。”
越是看他那笃定的神情,我就越是东猜西疑。
步行途中,我心里还惴惴不安,毕竟我从来没和流浪汉打过交道,对他们的日常生活更一概不知,不知道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拉帮结派。目前看来,他倒不像坏人,甚至有着正常人少见的热情。
他所说的“大楼”,原来是三栋烂尾楼。楼的主体结构尚未完工,钢筋混凝土框架裸露在外,楼边三座塔吊巍然伫立。阵风吹来,枯叶连带覆盖在砖块、木板、塑料管上的灰尘四处飘散,呛得我连连咳嗽,胸膛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流浪汉管烂尾楼叫瑶池山。问他有什么含义,答说瑶池是西王母的住所,传说的仙境。
他边走边指向东边的楼,说瑶池山就是有窗户的那一栋。说是有窗,其实仅剩下玻璃框架,冷风畅通无阻。
走进室内,目之所及皆是风雨蚕食的痕迹。楼道贴着被撕破的告示,房子内部大多是空旷的混凝土空间,空气沉闷潮湿,夹杂着霉味和腐臭,还有枯草燃烧的味道。
登上三楼,流浪汉推门而入。
房间墙壁上用油漆写着“地仙洞”三个字,看来这就是他的住处了。
房间不算大,角落是张破旧床垫,平平展展的仿佛天上灰云。垫上铺有旧毯和衣物,枕头则由脏布条卷成。床垫旁是用砖块搭起来的餐桌和灶台,餐桌上摆满各类日用品,灶台上有锈迹斑斑的铁壶和几瓶油盐酱醋,墙壁竖着一口铁锅,锅底简直黑过煤炭。
他像翻找垃圾桶那样翻找桌面,依次撩开打火机、手电筒、玻璃酒瓶、手机壳、秋裤,终于从不知哪个洞口里拎出个不锈钢杯子,随后把塑料水桶里的水倒进铁壶里咕嘟喝下,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灶台里的枯草取暖。
绕过滚滚浓烟,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抱出同款的床垫和棉被。
无需多说,那是我的床褥。
我老家有个习俗,会给出院的亲朋好友举办康复宴,以表达感恩关怀,庆祝重新踏上正常生活道路。我也不例外。康复宴由流浪汉请客,餐品是两盒包装完好的香辣牛肉方便面,和一块刚捡来的快餐店鸡腿。
想到这就是我今后的住处,心里是诸多说不出的滋味。感觉无奈,又充满兴致,两种情绪拼凑成极为矛盾的感触。
本以为能安安生生地睡上一觉,然而等到夜晚,腹痛和胸痛轮流袭来,身体异常疲倦,哪怕是起身的小动作都要鼓足力气。就这样,我裹着棉被,蜷缩在地铺上。耳畔时不时吹来几股凉风,划过窗户裂缝发出恐怖片里的呜呜声,偶尔还能听到老鼠窸窸窣窣地蹿过。
房间没有任何灯光,夜晚的黑色深入骨髓,几乎和全麻手术时如出一辙。
流浪汉离我不过四米,自我躺下开始,就不断嘀咕菩萨的事,还说什么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回去了。我听得不胜其烦,忍着腹痛,从被窝里探出头,试图用谈话打断他“念经”。
“怎么称呼你呢?”我问。
“我无名。”
“总有个叫法吧。”
“叫地仙。”
“好吧,刚才你说要回哪?”
“回菩萨身边。”他闭目合眼,双手交叠于小腹。看那姿势,的确有几分信徒的模样。
“你不是土地神么?”
“我来是反省过错的,完成任务就该回去了。”
我支起胳膊:“什么过错?”
他嘟嘟囔囔一阵,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听见“来人间流浪”几个字。
“人间流浪是什么惩罚吗?”我问。
“我受过惩罚啦!说白了,是来人间修行。”
“修行不该去庙里吗,干吗要流浪呢?”
“那不是的。流放前菩萨告诉过我,修行不是山上打坐,也不是庙里念经,是看我能不能在凡尘俗世找到如来的法门,哪天我悟到了,就会被召唤回去。”
他的谵言妄语从来都相当费解,永远缺乏逻辑。
我问如来的法门又是什么。
两个没有形状的字从他嘴里流了出来,听起来像是“释怀”。
我还问了他很多问题,比如有没有家人,但无一不是故弄玄虚的说辞,听得多了,不由感觉厌烦,因为几乎没有实打实的真话,又或者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假了。
与我相反的是,他从来不过问我的经历。没有问我的名字,没有问我的年龄,也没有问我来自哪里,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回想起来,从答应我安排住处,到同在屋檐下共眠,他似乎没有片刻犹豫,也没有丝毫防备,好像我的存在与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这倒是件好事,起码没有对待职场新人的那套文化。
4
于我而言,越是思考自己当前的现状和所在处境,就越是迷茫糊涂。朋友曾对我提议说,找到生活的重心,把力量散发出去。我思来想去没有答案,反倒是身旁的地仙正自得其乐,悠悠啃着捡来的饼干。
我想要感受流浪的生活,体验一无所有的感觉,就不得不完全接受流浪汉的身份,把地仙作为镜子。衣物和住处还好说,不影响健康,问题是食物,去垃圾桶里捡吃的实在太过夸张,搞不好哪天就要被送去急诊。为了健康,我定下计划,每个月花费一千元吃饭,平均每天三十。这些生活费,按照先前的生活水准根本不够,不过对流浪汉来说绰绰有余了。
我在手机地图上看到距工地两公里外有个早市,价格便宜,适合解决早饭。第一次去时,我买了六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共花费十五,剩下的一元买了两块馒头。这也就意味着,今天可以吃的东西只有这六根油条和两个馒头。
其他摊位还有不少卖菜的,价格相当实惠。以前工作忙,没时间下厨,吃惯了外卖和堂食,以至面对便宜的食材反而感觉不可思议。
带早餐回瑶池山,地仙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问我从哪捡的。我谎称是早市里别人吃剩的,顺手给捎回来了。作为回报,他送来了藏在衣柜里的盒装泡面。礼轻情意重,对他来说,这算得上一份大礼了。
得益于外卖行业的发展,地仙基本上不会挨饿,几乎每天都能从垃圾箱里捡到没吃完的外卖。除了剩菜剩饭,地仙还会摘些野菜。那些野菜我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是从哪摘来的,不敢接受好意。面对拒绝,他却露出嘲弄表情,说什么野菜仙气虽淡,滋味悠长,是当年八仙过海时吕洞宾扔下的仙草,比不了天上的琼浆玉液,却也有强身健体之效。我带着好奇尝了口,味道无异于牛瘪。
三天后,我跟地仙慢慢熟悉,也算是彼此取得了信任。他依然疯言疯语,不像是装的,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起码还不到完全无法沟通的程度。眼看就要过冬了,地仙打算给我添置一些家具,顺便传授一些当流浪汉的经验。他会根据不同需要,前往不同地点。如果需要修补住所的工具,可以去建筑工地;生活用品可以去废品回收站,食物或家具则去商业区或者居民区。他脑子里有自己绘制的地图,有自己的生存手册。
拾荒听起来很有趣。至少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真要行动起来却是出奇得累。何况我的心脏还没有恢复完全,去捡个垃圾都仿佛要了半条命。我们先去了另一处建筑工地,找来几块木板和塑料布,将它们钉在窗框上以遮挡寒风。翌日,又去了居民区,挑拣出两张椅子、两件毛衣和一些小家具。
虽然说起来有点恶趣味,但是不得不承认,垃圾箱里装满了人们各式各样的生活,或幸福,或不幸。有人扔掉了昂贵的衣服,有人扔掉了癌症诊断报告单。这些代表着他们生命某个阶段的东西,就这样挤在一起,最终被运往垃圾场焚烧殆尽,不留下任何痕迹。
成千上万种生活在城市里同时上演。无论失去的多么重要,无论得到的多么微小,人们总能用不同方式承受不同生活。又或者说,人们只能在命运设定的框架里生活。我曾想过劝地仙去找份工作,起码不至于食不充口、衣不抵寒。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最适合他的生存方式,并且他也乐于接受。再想到先前的经历,我意识到,真正让人失去希望的,不是生活多么落魄,而是无法接受当下的境况。
又过三天,我申请到了另一个房间的使用权。我拿扫帚清掉灰尘和垃圾,用铁丝和钉子固定松动的桌椅,用布料和衣物填充破损的沙发,又用架子和木板搭建起储物区,放置衣服、方便食品和不知道何时会派上用场的小玩意。无需多说,这些都是拾荒的收获。
我将砖块堆在墙角,其中留出空缺烧火取暖。至于炊具,地仙的实在太脏了,每次煮饭都闹肚子,只好拿出两天的生活费,去早市淘来一个小铁锅,搭了个简易炉灶。无需碗盘,煮熟后直接在锅里吃。
如此一布置,这钢筋水泥房间竟然有了一丝人情味,乃至令我心底升起那所谓“归属”的感觉。当然,窝在这个被世界忽略的角落里,孤独自然不可避免。唯一能交谈的地仙,说的也都是听不懂的语言。我曾无数次想过拿起手机给谁打去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座常住人口近两千万的城市,竟然无法找到可以通电话倾吐心事的人,不得不说是生活的一大失败。
最后,电话还是打给了母亲。我隐瞒了手术一事,但还是说了,由于身体不适,已经辞职了。母亲担心我会因此断供,想给我转些钱。我沉默很久,还是如实坦白了,说房子已经卖掉。母亲一向秉持着“事已发生,无可挽回”的观念,所以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喟叹,只是问我现在住在哪,在做什么。
“住朋友家呢。”我说,“他人很好,我在这休息一阵子。”
“累了就回家吧。”母亲说。
“过段时间就回去。”
母亲又安慰了几句,语气里难掩遗憾。
先前,我总是到处找事情做,不管事情是大是小,也不管是否跟我有关。就像之前说的,如果不加班,我就会去开网约车;如果不开网约车,我就会找其他兼职。总而言之,如果不忙忙碌碌,就不知该如何生活。
我错认为生活就是让自己忙碌。而如今,在薄暮向晚时刻,几抹余晖斜斜照耀进来,染黄肌肤。
残存的秋意总会从窗户缝隙钻入,在房间弥漫开来,激起几道情感浪潮拍打心扉。这时我便合上书,屏息敛气,静候浪潮退去。待一切平息,我回顾起以往的点点滴滴,恍惚觉得那是很久远的往事,好像并非源于我自身,而是另一个人诉说的故事。
5
两个多月过去,我的形象越发向流浪汉靠拢。站在步行街的橱窗前照镜子,发觉自己竟然瘦了整整一圈。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凸显出来,头发也乱糟糟的,胡须如雨后春笋般冒尖。我便以这副形象,和地仙坐在步行街中,望着路过的人群。奇妙的是,即便蓬头垢面,即便人们纷纷绕道而行,我却没有丝毫在意的感觉。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恍惚回到了童年,回到对一切细微都充满好奇的年龄,或是伫立在街头,或是呆坐在路边长椅上,敏锐地聆听、观察世界:凋谢后飞舞在空中的枯叶、淅淅沥沥濡湿城市的秋雨、夜晚在街道各色闪烁的霓虹灯光、居民楼里弥漫出饭香的厨房,以及向如同智能归类般步入各个写字楼的年轻人们。
此外,就像童年时期的“秘密基地”,我躲在这里,构筑着只属于我的自由。由于没有可供聊天的对象,所以我每天都会跟自己交谈。在这地仙洞里,我没有财产,没有妻儿,没有工作,我什么都没有,却觉得坦然自若,胸口也不再感觉被什么堵塞。这让我想到提布卢斯在《哀歌》中的诗句:“在独处中,你就是你自己的众人。”我后知后觉,以往的日子里,恋爱也好,工作也罢,真正关心自己的时间不足千分之一,我总在试图填满一种不存在的虚空,脑子里装的永远都是不属于自身的东西。
十一月中旬,我收获颇丰。某个居民楼里有人要搬家,丢了很多书,我挑了五本,其中最爱不释手的当数纪德的《人间食粮》。先前可供消磨的方式很多,要么喝酒,要么看电影,唯独很少读书。如今没得选择,反而觉得同样时间里,读书是性价比最高的行为。另外,还捡到了一个MP3,动手修了修,竟然还能用,简直像矿工掘到了黄金。里面存着二十六首老歌,大部分是张学友的。由于没有电脑上传,我也只能反复听这二十六首。
总而言之,流浪的这段日子要比我想象得更加充实,虽然过得艰苦,却能切实感受到内心的什么逐渐丰满起来。毕竟,人只有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明白曾经拥有的是多么珍贵——即便再怎么微不足道的事物,其价值也会无限放大。就像两个月前还在家具城考虑该入手哪款沙发的我,绝不会想到两个月后会因为捡到别人丢掉的MP3而洋洋得意。
然而流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和母亲的通话中,我答应她元旦之前就回家,算下来剩余的时间不过三十四天。我告诉地仙,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他啃着面包,点点头,说:“随时欢迎你回来。”坦白说,想到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他,心里竟然还有一丝不舍。
在我眼中,他不傻,也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相反他比我要聪明得多。他像许多哲学家那样,活在自己的思想体系里,尽管那套体系在别人看来是十足的笑话。结论是,他对生活的解释,不需要经过任何人认同。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发现他没有任何朋友。问过才知道,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将近五年了。我问他不孤单吗。他说当然孤单,但不为寂寞所苦。他还说寂寞是心灵空缺,只能自己填满,靠外人没有用。
时间推移到腊月初一清晨。我还在闷头大睡,地仙轻轻拍醒我,说要去一趟庙里。我草草应了声,再瞥一眼窗外,见还是苍茫夜色,索性转身继续昏睡。
不知不觉,潮乎乎的寒气浸入身体。我被冻醒了,带着怨气钻出被窝。
“地仙?”我试探性地叫了声,没有任何回应。
用来取暖的废纸和木柴已燃尽,我只好捡起旧报纸,揉成团,塞进灶台里点燃。取得暖意后,我去各个房间转了一遍,没见到他,倒是几颗细小的白点在空中飞舞。
我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掀开塑料布帘,只见窗外雪花纷扬,宛如零碎的云絮翩然飘落。
一场笼盖山河却阒静无声的雪。天空格外晴朗,日光落在铺满地面的积雪上,反射莹莹光亮。体内的温煦连同城市的声音统统被雪花吸收。深吸口气,清爽而潮湿的气体钻进肺底,神志总算清醒了几分。
我烧了壶热水,等暖好身体,立刻披起大衣走下楼。地面没有任何脚印,目之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等待的时间里,风声一点点增大,卷起地面积雪,仿佛要裹挟着我吹向什么遥远的地方。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叫醒我的片段。不知是幻觉还是大脑的加工,记得当时他的面容不同以往,有着从未见过的慈祥,又或说是怜爱。我不知道,他的目光充满看不透的东西。我无法准确判断那究竟是怎样的表情,越是追忆,就越是模糊。倒是那场雪,让我刻骨铭心:原本凹凸的地面被雪抚平,断裂的梁柱和裸露的钢筋不再锋利,整座城市遁形于茫茫白幕中。
厚重的冰层,缥缈的雪花,二者构成整个世界。
转身看向墙壁,发觉“地仙洞”下面多了几行字,写着:“寒窑寄此身,露宿度昏晨,繁华无心顾,只盼寻法门。”
我本想再待几天,等地仙回来,跟他好好道别。然而一连十天都不见其身影。他就这么消失了,甚至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我拿出手机查最近的新闻,没找到任何伤亡事件。等待的这十天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呆地坐在他躺过的床褥上,望着墙壁的诗句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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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我订好了回家的机票,随后来到当初那家青年旅舍。老板没认出我,以为我是来乞讨的,连忙摆手要赶人。住进去后,我丢掉了捡来的脏衣服,仔细洗了澡,刮掉约莫五公分长的胡子,又去楼下的理发店剪了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变回原来的样子,竟然有种失落感涌上心头,就像是背叛了那个流浪的我,以至于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脑海里反复闪烁着地仙的形象。
十二月二十八日,我乘飞机回了家乡。着陆后,我踩在家乡的土地上,有种踏实的质感。
母亲见到我,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我谎称减肥了。她为我准备了满桌的饭菜。不知怎的,吃下去的第一口,鼻尖立刻变得酸楚。我吃了很多,多到母亲以为我好几天没吃过饭。床很软,也换上了新被褥,可当晚我睡得很不踏实,乃至清晨醒来的第一反应是还在烂尾楼里,另一个房间还躺着鼾声不断的地仙。
说来奇怪,明明流浪不过四个月时间,我却花费整整一周才逐渐适应普通人的生活——或者说,我原本的生活。等到适应了,那段流浪的日子在记忆中又变得虚无缥缈,恍若一场没来由的长梦。我常常有种错觉,地仙仿佛是幻化出来的另一个我。
新年伊始,我去医院复查了心脏。恢复得很好,没什么大碍。走出医院时,耳畔突然响起地仙的声音,他对我说:“人啊,心脏是灵府,主宰血脉流转,修复它就好比织女修复坏了的天河,是对生命的再造。你得记住,心若不通,病就会生,心若通畅,事事皆灵。”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春节过后,刚好遇上房价下跌,于是我用卖房的钱买了间小公寓。等收拾妥当,我找了份普通的工作,重新走进直到生命终结才能离开的竞技场。下班后,我不再做任何兼职,或是研究菜谱,或是健身跑步。
偶尔心里空落落的时候,我会像流浪时那样,捡一些别人不用的小玩意,哪怕是一块手机壳,一顶帽子,一个塑料杯……我会把它们放进玻璃柜里,无聊时就像进入博物馆那样观赏它们,幻想着地仙此刻在做什么,继而想象假如我还在流浪,又会在做什么。
我们同是拾荒者,却归途不同。他捡拾着心里的信仰,我捡拾着丢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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