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琐事
作者/阿禾
爷爷在去世的十几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丧事。他安排好了棺材、墓地,也提前帮助家人预演了面临死讯时的情绪。
去世前一天,我爷爷忽然从漫长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大伯一拍大腿,在门口嚷嚷起来:“这下糟了,又活过来了!”
我妈觉得这话说出来未免太不像样,看了我爸一眼,示意别让大伯在外人面前丢脸。我爸装作没看到,虽然没开口,他的想法其实和大伯差不多。眼看快过年了,生意那么忙,有那么多债要收,车票也不好买,在家乡耽搁了三四天,他只想赶紧办完葬礼,赶回福州。
大伯他们一家七口分别从三个城市赶回家乡,回程更麻烦,心情也更着急。小叔一家虽然在老家,但两个堂弟都特意从寄宿高中请假回来;婶婶为了办丧礼还暂停毛竹生意,腾出门口的空地,拖了两三天,难免也着急。我知道,尽管他们没开口,但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
爷爷到底什么时候死?
我那时十七岁,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虽然心里同情爷爷,却也无意指责谁。那几年,爷爷反复经历脑梗和中风,大家早已接受他随时的死亡,甚至暗地里盼着他快点死。对此爷爷心知肚明,事实上,他比这些不肖儿孙更巴望自己早点死。
毋宁说,他整个后半辈子都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
六七岁时,我第一次知道悬于爷爷家厨房上面的木头箱子叫寿材。那个漆黑、光滑、形状独特的长箱子,给童年的我带来持续多年的梦魇。相比“爷爷会死,死后会被装进那个箱子”“我也会死,死后也会装进另一个箱子”之类的事实,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是,爷爷居然提前把它做好,悬在每天做饭吃饭的厨房上方,稍一抬头就能看到,就这样和那个未死而必死的自己一起过了那么多年。
有时,他还会向我夸耀他的寿材。木材上好,忘了是榉木还是樟木做的,出自邻镇某个家传巧匠之手,花了他半辈子的积蓄,反正是棺材中的佼佼者。顺便提起他刚买下的墓地,就在海湾北面的山顶,坐北朝南,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爷爷出身贫寒,半辈子都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求生,晚年安逸幸福之最也不过是每个月能吃上一回他最爱吃的炖猪蹄。可以说,他忙活一辈子就挣了那一副棺木和那一方墓地。当然要夸耀。
“可你还没死呀。”小时候的我没法理解。
“总要死的。”他说得很干脆,他自己给自己准备,选的都是自己喜欢的,“风水极好,以后可以保佑你们。”
他说话的样子让我害怕。就好像他已经不是我爷爷了,而是某个冒充我爷爷的什么鬼魂,而我熟悉的爷爷已经死了,被装进棺材,埋到半山腰那个风水绝好的墓地里。后来我发现,爷爷说话经常带着这种死后视角。点香祭灶土地老爷的时候念叨“以后请您老人家多关照”,纳凉时摇着蒲扇交代死后桌子柜子分别送给谁谁谁,给自己炖猪蹄时叹息着死后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东西。还会背着箩筐上街捡各种带文字的字,以积“惜字”之德,这样的话阎罗小鬼会对他好一点。
大约是从那时开始,我尽量避免去爷爷家,有时在路上见到爷爷,还会远远躲开。我怕他。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眼里的神情已经没有了今生今世,虽然那之后爷爷又活了十来年。
所以坦白说,那一年冬天爷爷去世时,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一点都感觉不到悲伤。只是一场葬礼而已。在我心里,爷爷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用木质上好的棺材和风水上佳的墓地,把自己提前活埋了。
但这种活埋对爷爷而言不是可悲的,而是可嘉的。不是把自己当作行尸走肉的自我活埋,而是对自己现世圆满、俯仰无愧的盖棺论定。生于乱世,历尽劫波,熬过饥荒,拉扯大四个孩子,传宗接代儿孙满堂,有幸活到古稀之年,还有胃口和牙齿吃最喜爱的炖猪蹄——他觉得自己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了,有资格位列宗祠,与祖先们一起接受儿孙的祭拜。他似乎早就没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毋宁是宗祠里一个被供奉的牌位,族谱石碑上一个足以流传后世的姓名。
相比对死之过度郑重,他对生之轻率潦草更让我困惑,对人对己都是。
据我爸模糊的记忆,我奶奶至少生了十个孩子,除了存活的三男一女,另外那些孩子都是幼年夭折的。我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第几个孩子,只是根据自己和大哥相差六岁、大哥和大姐又相差十一岁,大致猜出夭折的哥哥姐姐们的出生时间。提起他们,爷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养活”“孩子生得多”,仿佛他们是事先计划的备用品,有备无患的防损品,富余的袜子,替换的外套,生或死都在预想范围内。镇上的老人们都对这种事司空见惯。相比夭折的孩子,他们更津津乐道的是另一些事,比如我那个素未谋面、顺从勤劳的奶奶二十年肚子几乎没有空过,比如她四十多岁生三叔时,已经出嫁的姑姑也刚好临盆,母女同一天生孩子、甥舅同龄的奇闻至今都是镇上老人的笑谈。
另一个广为流传的逸闻是关于我爸的一个婶婶。生最小的女儿时,她已经接近四十岁,儿女成群,积劳成疾,根本不想再要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据说她是在打牌时抽空回家生孩子的,忙着打牌的丈夫甚至懒得陪她回去。深夜,他终于打完牌回到家,见妻子像没事人一样睡得安稳,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回来生孩子吗?孩子呢?”
我爸的婶婶、我记忆中那个慈眉善目礼貌周到的婶奶奶,连头都没抬,伸手指了指床底下,对她丈夫说:“扔下面了。不值钱的查谋仔(女孩子)。”
她丈夫也觉得晦气,但好歹把那个依然血肉模糊、冻得浑身发紫的孩子捞出来了,一边给孩子擦洗一边语重心长地埋怨他妻子。尽管后来流传的各种故事版本略有不同,但他说的那几句话基本一致,他是这么说的:“就算是查谋仔也用不着这样吧,养大了给人当老婆也好呀。你看那些乞丐娶不起老婆多可怜,送人家当老婆也是做好事。”
从小到大,我听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无论是婶奶奶自己,还是家族里的亲戚们,每个人在复述这几句话时都呵呵笑着。哪怕大家口中那个“查谋仔”已经长大成人,对碎嘴的人们怒目而视,大家依然津津乐道,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个侥幸存活、在我儿时记忆中漂亮惊人的姑姑,每次听到这些都会扭头走人,却从来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她的沉默被当作理所当然的默许。
后来,随着她考上高中,成为家族第一个女高中生,毕业进了税务局,嫁给年轻有为的镇长,那个陈年旧事也被添加了更多传奇色彩。婶奶奶讲完原来的故事,会接着说:“还说要送给乞丐当老婆呢,谁能想到她原来是镇长夫人。”然后咧着嘴哈哈大笑,等着笑纳众人的啧啧称奇和恭维谄笑。笑得那么得意,就像三十多年前随手买下的、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的一张彩票忽然中了头奖。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买对彩票独中头奖,但大家好歹都有自己的债券,就算利率低,算上通货膨胀,也够得上安慰奖了。比如我爷爷,儿女再冷漠总是儿女。反正足以心满意足地死去,心安理得地位列宗祠。实在不放心的话,还可以自己亲手提前安排。
听我爸说,当年奶奶的葬礼也被爷爷安排得热闹又隆重。倾家荡产、弹尽粮绝那种隆重,虽然家里本来基本上也徒有四壁。让我爸耿耿于怀的是,爷爷有余力做棺材,却没法满足奶奶临死前一个小小的愿望——吃一碗芋头汤。那是1960年代末,没有菜市场,没有店铺,除了在屋前屋后的沟渠里偷偷种一些芋头再匆匆收割匆匆吃掉,没有人富裕到能储藏这种近乎奢侈的非必需作物。那时我爸十六岁,还没习惯于轻易死心的年纪。他擦了眼泪,转身奔出家门,一个人在冬季荒芜的田野上寻觅翻找。不用说,一无所获。
大概是因为那个冬天的记忆,我爸这一辈子都嗜食那种柔软黏糊的根茎类作物。天气越冷越喜欢吃,心情越差越喜欢吃。
从昏迷中醒来半天后,我爷爷在那天傍晚再次陷入昏迷,后来没再醒过来吓唬他毫无孝心的儿孙们。第二天早上,我听见外面锣鼓大作,得知爷爷在夜里走了。大伯和我爸一边穿着麻衣布置灵堂,跟做道场的师父们商量价钱,一边打电话约司机当天下午来接他们。
那天中午,跟随送葬队伍爬上海湾北侧的那座山,站在墓地前,我发现爷爷说得没错,是个好地方。靠近海岬的山顶视野开阔,湿漉漉的云雾沿着山腰爬上来,流过墓地,飘过头顶,凝结成灰白色雨云。从墓地前的空地望出去,整个海湾和镇子尽收眼底,更远处是烟波浩渺的大海,宛如爷爷描绘的仙境。要不是海风太冷太吵,这个葬身之地堪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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