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记得我啦?
作者/贾铮铮
原来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平等,叫一个人的初见,是另一个人的重逢。
(一)
“贾铮铮!”
“唔?”
只见一张黝黑瓜子脸,一双油亮龙眼珠,两支羊角辫,一个女同学,巍峨拦在我面前。“你也在一班吗?”
“啊。”
“你不记得我啦?”这人瞪大双眼,眨眼时星光四溅,“我是梅丹莉!”
“哦……”
“你不记得我啦……我跟我奶奶,去你奶奶摊子上玩。我们一起吃雪糕。还办家家酒,我当白娘子,你当小青。”一连串追问和解释,透露她声音里递减的热情。
“噢!”我选择用谎言,对梅丹莉说出记忆里的第一句整话,“我记得你呀!”
那是1999年,秋风早早吹来,暑假不禁驱赶,井镇小学学前班迎来开学第一天。
那时的教学楼走廊梁柱通天,瓷砖散发光辉,白茫茫的操场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我仰望的新世界,允许我对未来做无限敞亮的梦。
而开学前一天,我曾因半岁之遥被新世界拒之门外。奶奶领我一路小跑,跑出校长办公室,跑出小学校门,跑进镇政府大门,跑进书记办公室。书记办公室里坐的人,是我爷爷的小学同桌。他向奶奶确认我的名字怎样写,奶奶说“穿金戴银要争气”,书记笑笑,左手提起座机话筒,在办公桌玻璃板上轻轻一划,停在一条号码上,右手拨打号码键。他低声讲了几句,重复我的名字,挂掉电话。接着奶奶领我跑出书记办公室,跑出镇政府大门,跑进小学校门,跑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开出五十元收据一张。我拿到了新世界的门票。
以前,世界的边界,在灰砖青瓦的幼儿园;此后,世界的边界,在光明雄伟的学前班。我听见自己奔赴新世界的身后,幼儿园摧枯拉朽。这叫“自我中心阶段”,以为地球围着自己转,常见于二至五岁的儿童。那时我五岁半,一个月后是奶奶五十大寿,井镇大街小巷的黑白、彩色电视机,都会播放天安门前为她举行的盛大阅兵。
我的学前班班主任是一个短发烫卷的中年女士。凭借她的音容笑貌,我提前诊断出中小学教师的职业通病。不同于幼师的活泼趣致,不同于大学教师的气定神闲,中小学教师内化外显出劳累、紧张或哀怨。她肩背微曲,上衣后摆翘起,走路时鼻孔朝天。她的身心沉重,脚步轻盈。笑的时候嘴角向下,生气的时候表情和缓。这一切在我体内拉响警报再没有关闭,我做事认真、情绪稳定、厌恶风险,在主人翁与受害者两种心态之间摇摆。她选我当班长,我至今不明原因。我敬畏她,不亲近她,一定程度源于她爱穿皮衣皮裤。没有人会向往皮衣皮裤的怀抱,除了思想感染霍乱的文艺女青年。
有一回我在学校摔伤膝盖,班主任领我去教师宿舍二楼的两室一厅里擦正红花油。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丈夫胡老师。两年后,胡老师开始偶尔给我所在的班级代课。
学前班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教我们“嘴巴张大aaa,公鸡打鸣ooo”。教到一半,她石狮般肃穆的头颅在教室的空气中胡乱检索:“咋这么臭呢?”
“我拉屎在裤子里了。”教室后排传来女同学的声音。
隔着无数人头循声回望,我看见坦白拉屎的人,满脸涨出苹果红。是梅丹莉。
那天放学后,我把这个百年一遇、令人终身难忘的笑话,讲给奶奶听。奶奶说没什么可笑的,人家实在是熬不住了。
我从此以为屎是尿熬不住了变成的。我还以为女生的屁股只有一个洞,屎尿屁都从一个洞走,撒尿拉屎都是蹲着。男生比女生多长一只鸭鸭,所以男生站着撒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理论,因此无人替我证伪。包括两年后的健康课(在井镇小学等于自由活动课)的课堂上,全班同学围坐一圈,胡老师抱我坐在圆心,跟大家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家常,边聊边摸我的肚子。我那时还不知道那不是肚子,而是女生撒尿的洞。
我还从奶奶的口中得知,梅丹莉来过摊子一事千真万确。这让我意识到,我会忘记见过的人,忘记快乐的事,心口会吹下凉幽幽的风。
后来我无数次脑补我跟梅丹莉吃雪糕、办家家酒的细节。我们一定吃的是红光牌雪糕,白底红字的包装纸,像白衬衣在腰间折进红色背带裙,五毛钱一根,奶奶冰柜里的爆品。它奠定了井镇90后小孩的雪糕初始品味。往后,一元钱的小布丁、五元钱的马迭尔、十元钱的中街1946,凡入我口,莞莞类卿。我们一定摘了石缝里摇曳的马唐草,当白娘子的发簪。我叫她姐姐,她叫我小青。
脑补多了,也就分不清是梦是真。我常怀疑自己其实从没忘记那一幕,只是学前班开学那天临时短路。
“你不记得我啦?”当多年后我用同样的句子反问别人,才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平等,叫一个人的初见,是另一个人的重逢。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善于粉饰太平。他们坦坦荡荡地遗忘,是缘分的绝缘体,是弹指之间幻灭旧情的凶手。
我一次又一次地庆幸,感谢自己,在梅丹莉和我重逢那一天,顺水推舟,与新相识成为老朋友。从学前班到小学毕业,我们相处七年。在十二岁时回首七年,是回首人生的十二分之七;在三十岁时回首七年,是回首人生的三十分之七。七年与七年不是一个概念。三十岁的我还在夜夜做梦,梦得最多的,还是那七年。我梦到学前班的第一节体育课,我俩在小操场对玩拉力球。头上老树森森蔼蔼,女贞果一爪一爪吊在枝头。我俩一人张开手臂,另一人合拢手臂,拉力球在我们中间来来往往。直到拉力绳打结,拉力球永远消失在学前班的体育课和我后来的人生。
(二)
“服装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政治是一种高明的服装。”这是台湾中兴百货1998年的广告语。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有人把它当作案例学习。我想如果把它放进小红书慢直播间,娓娓道来,与女主播艺术知性人设断不会违和,只是不确定能否带货。我不为任何一种广告的死亡哭泣。
在公司露台抽烟角送别辞职的同事,他说公司要的东西他做不出来,觉得自己很蠢。我刚想开口:“公司要的东西我给做出来了,何尝不是另一种蠢?”苏州河上风吹来,熄灭我的念头。
好广告,是知音。“服装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政治是一种高明的服装”,当我第一次读到它,在我如饥似渴弥补专业知识,祈求在异乡站稳脚跟的时候,内心深处陈旧而孤独的记忆穿越时空而来,那些流水账般的往事、零碎的光影,平淡到本来可以永远不被想起。
梅丹莉的奶奶大行财政萎缩之风。梅丹莉的服装大致分为三类:
一、井镇农贸市场赶集天服装摊款式。偶尔出现男款,比如迷彩连帽衫、黑白红条纹Polo衫,便于日后她弟弟继承。我的女同学总是有弟弟,男同学却几乎没有妹妹。达尔文再世也会对此惊诧不已吧?不,达尔文是男性。
二、手织的毛线套头衣、毛线开衫、毛线背心、毛线外套、毛线外裤、毛线鞋。这一类型不一定基于财政萎缩,还可能源自家人的巧手与爱心。尤其是毛线T恤,太前卫了,我想要我奶奶还不给,说我不分四时八候,到底要热乎还是要凉快?
三、她大爸女儿的旧衣服。包括旧校服。我们这一届的校服起先是蓝白色,四年级时因庆祝百年校庆换新成白绿色,荷包口从来都是斜的,通常只在星期一升旗仪式那天穿。梅丹莉平常会穿一件红白色校服,荷包口是平的,可以装满瓜子不漏出来。放学路上我俩边走边聊,边拣瓜子嗑。
发型也是一种政治。梳凌云髻的是皇后,扎竹节辫的是梅丹莉。她的竹节辫暗自拔节,最长的时候悬在后背垂至屁股。在整个小学期间,梅丹莉的头发只剪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因为惹了虱子。
苍蝇一样肥大的虱母娘,在梅丹莉的发缝间漫步。头皮屑一样细密的虱子蛋,凝结在她的发丝上。篦子篦不干净,她奶奶打算上药把虱子毒死。她开药房的大爸说上药对智力不好,赶紧到隔壁把头发剪掉。
剪头发的老巫婆给她下了狠手。透过稀薄的几缕发丝,能看出里层仅剩男式寸头。梅丹莉边剪边哭,老巫婆说:“你还哭?你这种长了虱子的,我还瞧不起呢!”梅丹莉咬紧嘴唇,旧泪痕上新泪痕。
头发卖了一百元!她奶奶给了她五元!那个年代的零花钱一般是五毛、一块。
顶着让我们意外的发型,梅丹莉和盘托出长虱子一事。我更想知道她的头发将去往何方。后来我梦到一个广东女富豪,长着钟楚红的脸,项链珍珠跟麦丽素一样大颗,背后胸前蓬松着梅丹莉的头发,竹节辫散开后的皮筋扎痕还在。
梅丹莉的和盘托出,换来关系好的女同学起哄她是“虱子大娘”。“大娘”一词之于女孩的杀伤力,不亚于“不行”一词之于男人。梅丹莉左顾右盼,耳根通红。我感觉她的眉骨在发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学会不要坦诚待人?
凡人大多缺乏一双识别璞玉的眼睛。谁也没有料到,在小学的最后一年,梅丹莉丑小鸭变天鹅。
她穿紧身短T,外搭不系纽扣的格子衬衫,衬衫轻薄得像正在融化的橘子冰,等待好风吹动,衣角翩跹,显山露水。在青春期激素的催熟下,她的胸部微微隆起,腰身愈显扁薄。大腿和臀部被牛仔裤箍得紧紧扎扎、浑圆饱满,像等待被摘下的冰糖李,蓄满酸甜的汁水。她的肤色依然黝黑,但多了几分光泽。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像燕子斜飞进春天。
梅丹莉有了“美丽”的自主权,却跟我渐行渐远。她和坐后排的高个子女同学们关系要好。她们去剪齐脖碎发,做离子烫,打耳洞,戴大圈圈耳环。高明的政治催生高明的生意。
在某个星期一,我负责打扫教室卫生。梅丹莉放学后特地等我,帮我去追躲懒的男同学。坐一排的男同学,打不过坐最后一排的女同学。她张开大手掌,一把捞住男同学的书包,干脆一扯,男同学一屁股摔在地上。
“跑不跑?”她粗声武气。
“不跑了不跑了,梅大娘我惹不起!”被她制服的男同学笑着求饶,乐在其中。
打扫完卫生,我和梅丹莉站在教室外的阳台上做家庭作业。我做一道,她抄一道。事物随人的长大而变小。教学楼转眼已变矮,操场转眼已变小。香樟树的香气断断续续飘来,我俩断断续续地聊天。
夏天就快来临,梅丹莉的小拇指还残留冻疮的痕迹,宛如粗糙的陶,在作业纸上没有感情地来回移动。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自己在抄什么。
“日他妈屄。”她骂。小学中高年级学生对脏话的熟稔与无耻,超过任何人的想象。“老子想到就来气。”
“啥事?”
“我们星期六去王渡了。”王渡是隔壁的一个镇。
“哇!你们自己坐车去的吗?”说实话,我还没有独自乘过车。没有人放心,包括我自己。我很难想象小孩独自乘车是在凭借怎样的一种能力或勇气。很难想象小孩独自拥有一个座位。我已到了买半票的身高,却还是被要求坐在家长腿上。
“走路去的。哪有车费嘛?”
“哇……那你气啥呢?”
“我们跟王渡的初中生斗地主,输了喝冷水。妈哟,老子肚子差点喝炸。”
“初中生?你们咋认识的呢?”
“她们早就认识。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介绍了吗?”
“嗯。他输惨了,实在吞不下去水了,跑到厨房抓盐吃。”
“他现在是你男朋友了吗?”我向往她说的每一句。
“哎,我不知道,”她探头往楼下吐口水,“我被他强吻了。他把舌头伸进我嘴里,搅来搅去,好鸡巴恶心!老子初吻没了。”
(三)
井镇的初夏,潮到能挤出水来。小时候我对潮湿带来的痛痒有多憎恶,今天对潮湿营造的暧昧就有多着迷。苔藓,是大地换季时的荨麻疹。金银花与丝瓜藤,年年葱茏,胖成一头绿色大象,骑在我家围墙上。洗衣池边的紫薇花,在这个季节吐出莫奈的晚霞。
“烂贱”,是奶奶给紫薇花的定性。为举办百年校庆,井镇小学进行校园改造,除掉大量自由散漫的植物,换上端庄大方的绿化带。从托运废弃植物的货车上,一根光秃的棍子掉落下来。车后头提着菜篮的奶奶,见它根须还在,捡回家插在洗衣池边,偶尔泼点淘米水。第二年,棍子开出紫薇花。紫薇花的花瓣很独特。我说它像“卷笔刀卷下的铅笔木屑”,又说它像“皱纹纸叠成的儿童节头花”。我的眼界局限它的价值。后来,我读到一句诗:池水琉璃净,园花玳瑁斑。觉得这“园花”就是紫薇花。它哪里烂贱?它分明高贵。
与紫薇花共享“烂贱”殊荣的,还有宝石花,也就是后来当上网红的多肉。你想,它身处我家厕所顶上,周围一圈玻璃瓶碎片,我奶奶能管得了它几分呢?它不需要谁的精心侍弄,吃到一分阳光,就长出十分生猛,在厕所顶上无暇旁顾,横行霸道。所以,我不为朋友圈里任何一个多肉饲养员喝彩。
这些被时间的巨浪反复吞吐的花花草草,构筑了我记忆中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我记得我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奶奶仰躺在一旁的藤椅中闭目养神,将鼻梁捏出一线痧红。突然脑海疏通一般,睁开眼问我:“诶!你记得梅丹莉不?”
“记得。”
“记得”这个词,属于什么时态呢?奶奶一提,我就想起,中间顶多半秒停顿。心中半秒,世间半生。我用半秒精准定位大脑里密集的档案柜,抽拉出关于梅丹莉的一切。这算记得吗?但从小学毕业算起,到奶奶这一提之间,我已近两年没有想起过梅丹莉。半秒都没有想起过,这算记得吗?
“她到广东当小姐去了。”奶奶压低声音,院子里明明只有我跟她两个人。
“但是当初在放学路上,她不是这样的!”
有一年,我们的放学路上多了一家茶馆。不管是早晨、中午,还是下午,但凡我们路过的时间,这家茶馆的门板都只扳开一扇。透过那一条细长的门洞,能瞥见里头有桌椅,没客人。再想看深一点,明明灭灭,不知深浅。阳光好的日子,能看到一个有酒窝的胖大娘,在破败的壁角换蜂窝煤,用大炊壶烧水。她把盖碗里的茶水,一片片泼向门外。茶叶与茉莉花的尸体,湿答答地趴在街道的石板上。
我们从不止步深究,但每回都指望自己走慢一点、转头自然一点、往里看得清一点。因为大人们说,那不是茶馆,是“猫馆子”。
豆花饭庄的老板偷了自家钱匣里的二十元,拿去“猫馆子”里找小姐。豆花饭庄的老板娘闹离婚那天,半个井镇的人没有豆花吃。我担心极了。
好在街坊都劝老板娘:都是有儿孙的人了,还离什么婚哟?
又帮老板娘批评老板:要不是你婆娘顶住豆花饭庄,你们一家人喝风!
还背后议论:二十元就能嫖?那些小姐是穷疯了。
“小姐”本是一种尊称。我们本无血缘,甚至素不相识,但我敬你为姐,又怕把你叫老,那就加个“小”字。“小姐”就是抖音上的“小姐姐”。
但在街坊嘴里,“小姐”是一种职业。
那几个小姐,依我看年纪至少四十。石膏一样的假面,布满粗糙的橘皮与眼角的裂纹。嘴唇比血更红,红到发黑。她们轮流斜靠在门板上,短皮裙下的蛇网袜,被白花花的大肥腿塞满。
路过她们的时候,梅丹莉向天伸出两根剑指:“我发誓,这辈子我宁肯当叫花子,也不当小姐!”
我被她的高尚情操感染,连忙伸出手指响应:“我也是!”
而今梅丹莉当了小姐。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一定是经历了天大的委屈!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毫无察觉。我反省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老朋友漠不关心?辜负情谊,良心蒙羞。
有一学期,梅丹莉放学不能和我同路。她要去她大爸的药房,她大爸要给她辅导家庭作业。起初我跟她去过一次。她大爸是女的,长了一张新疆人的脸,身材高大,性情高傲。我请教她大爸:“为啥你们家的邦迪不放药柜,要放钱匣?”“刷”一声,她大爸合上铝合金钱匣,不回答。所以我再也不去写作业了。谢天谢地我家不用常在她大爸家买药。偶尔硬着头皮去,帮我奶奶买二甲双胍,井镇只有她大爸家能刷医保卡。
麻绳专挑细处断。在不跟梅丹莉一路放学的日子里,我遇上了麻烦。
井镇跟大城市不同,大城市到处是光鲜亮丽的抑郁症,井镇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疯子。其中一个疯子叫洪二娃。以前在我眼里,洪二娃只是街上一根流动的电线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在我出门替奶奶买天厨味精的那一天,他叫住我。
一开始我没有听出他是在叫我,他叫的是:“贾红!”但井镇那时只有我们家姓贾。这声“贾红”舍我其谁?况且我知道他认识我的家人,我家的男性长辈会给他散香烟。他只是不知道我叫贾铮铮。
“贾红!你要帮你奶奶干活哟!”当我完全反应过来时,他的声音已变得严厉。
我很快接受洪二娃叫我“贾红”,而不叫我“贾莲”、“贾玉”、“贾春”……我想答案是:应用题里的女生都叫小红,“红”是中国现代女生的代名词。
“好。”我这声应和,跟他搭上了线。
“贾红!你放学啦?”“贾红!你不要在路上逗留哦!”……我开始隔三差五遇见洪二娃跟我打招呼。这给我带来的首先不是恐惧,而是没面子。我假装没听到,扯紧书包背带,生怕路上的同学知道疯子跟我说话。洪二娃不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也会心中默念:别叫我别叫我……
多数时候,我是在放学路上遭遇洪二娃这个瘟神。因为我上学的时间很早,疯子没有必要早起。唯独期中考试那天,我不用太早去学校。刚走进十字街,就碰到洪二娃。十字街是他惯常盘踞之地。
“贾红!上学啦?”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四面八方都是去考试的学生。我不理睬洪二娃,越过他面前。
他扩大声响,“贾红!”
我不理。
“嘿!”他怒吼,“咋不开腔?”
一定没有人知道他吼的人是我。大家肯定会以为是疯子自说自话。我继续不理,转过街角。
他跟上来。
我收起余光,加快脚步。
“格老子!”
一块碎砖头砸到我脚边。雨水溅起,打湿红色玛丽珍鞋里的袜子。
我停下,转身,看向洪二娃。
洪二娃离我不到五步,怒目圆睁,下巴撅起,头发像交叉缠绕的电线,生长在一颗思维混乱的脑袋上,淌着雨。
旁边几个学生也停下脚步。我模糊瞟见一件雨衣中的脸,是我们班的男同学,便立马向他发送脑电波:帮帮我帮帮我……男同学突然笑了,笑得像一只猴子:“贾铮铮!这个疯子是你谁呀?”
我没有说话,喉咙里藏着心脏,握紧雨伞手柄,筹谋它是盾还是箭。
“快去读书!”洪二娃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我也转身走了。
中国家长有一种经典的行动逻辑,叫“大事化小”。我跟奶奶说洪二娃拿砖头砸我,奶奶说他不是坏人,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疯子在她眼里不是一种危险,只是一种状态。好比说,我妈在广东被我爸打,打电话向同在广东的老辈求助,老辈说我爸是这种性格。家暴在老辈眼里不是一种罪孽,只是一种性格。
又是一天放学路上,还没转过十字街,我远远看到洪二娃,坐在我的必经之路。我停在十字街口,转左是小井街,我家的方向;转右是大井街,梅丹莉大爸药房的方向。梅丹莉正要在此处转右。“贾铮铮,你站在这里干啥?”
“我不敢过去。”
梅丹莉抬眼一看洪二娃,当机立断,挽上我的胳膊:“走,我送你。”
井镇的街道不宽,她走在我跟洪二娃的中间,微微侧身,用高大的身躯掩护我。
“《至尊红颜》今晚上演第几集呢?”“明天早读课是语文还是数学?”“嘿!你看前面那人是不是你奶奶?”……她拖着嗓子,故意问得很大声,我也故意答得很大声。看她一脸自然,我忍不住笑。
如今我仍然搞不懂梅丹莉用的是什么策略。既要用身体挡住我,又要用声音引起洪二娃的注意,还要让洪二娃看出我很忙,无暇顾及他的视线与寒暄。每一次,梅丹莉都把我送到离洪二娃很远的位置,再跟我说拜拜,沿路返回,去药房做作业。一直到洪二娃失去了跟我打招呼的兴致。
“读书读不进去,到广东跟着她爸爸和后妈打工。打工又累不下来,就跑去当小姐了。”原因如此简单,把我刚冒出的一丝道德负担轻轻卸下了。“以前多乖一个姑娘呢,每次看到我就喊婆婆,”奶奶说,“可惜了。”
(四)
那一通电话是星期天的上午打来的。我正窝在宿舍消磨二十岁的时光,蚊帐是青春的大雾。接起电话,只听奶奶问:“你估摸我遇到谁了?
“刚刚在农贸市场,有个女人喊我婆婆、婆婆。我看她抱了个小娃娃,心想这是谁呢?
“我眼睛嘛又看不清楚。我说‘你是哪个?’
“她说:‘我是梅丹莉,你不记得我啦?’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哦!梅丹莉!好多年没看到了!’”
听到久违的名字,我弹射起床:“她不是在广东当小姐吗?”
“回来喽!娃娃都两岁了,是个妹妹。”
“娃娃都两岁了?跟谁生的呢?”
“这我就没问了。”
我惊讶于人与人的生命节奏如此不同。当我仍未摆脱“学生”的身份,梅丹莉已经经历过辍学、打工、当小姐、生孩子。当我离开井镇,逃逸进烟酒、文身、爱恨、愤怒、迷茫、阅读、旅行,梅丹莉回到井镇。
我怀疑我跟梅丹莉是否真的是朋友?朋友、伙伴、同学,这些小学就学过的概念,我是否从来就没有分清?井镇那么小。我曾问奶奶,高铁从井镇头开到井镇尾,要多久?奶奶说刹车刹一脚就进王渡了。我为什么和梅丹莉一次也没有重逢过?她家虽说住在乡下,离小井街也就不到三百米。我从来没有去过她家一次,只远远看见她家的红砖小楼,在一丛绿色的庄稼背后。
初一上学期,我从蛇江一中放归宿假,回井镇找小学同学玩。我们分享各自中学发生的新闻。一桩新闻是七个女同学结拜成“七仙女”。结拜那天中午,用削铅笔的小刀割破手指,血挤进酒里。七个人干了两瓶白酒,两个喝醉,一个是梅丹莉。梅丹莉在下午的政治课上睡大觉。老师叫醒她。她一口呕在老师的皮鞋上。
我衷心为梅丹莉有了女儿而高兴,虽然她为人母的年纪太年轻。
在学前班开学那天晚上,奶奶跟我说,梅丹莉的亲妈已经死掉了。在梅丹莉两岁那年,打工回来的大巴车上。车已经开进井镇,梅丹莉的亲妈坐在引擎盖上啃甘蔗,一个急刹车,她的喉咙被戳穿了。这个故事成为我一生的阴影,我至今不敢在车上吃甘蔗,不敢边走路边吃串串,不允许我的女儿边吃棒棒糖边蹦蹦跳跳。
梅丹莉的爸爸给她找了后妈,后妈给她生了弟弟。我奶奶常说:有后妈就有后爸。梅丹莉从没有跟我讲过她的爸爸是否变成了后爸。但我确信我们曾经做过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我的十岁生日,被奶奶允许邀请一个同学到家吃饭。我邀请的就是梅丹莉。
梅丹莉得知这一消息很兴奋,转而又灰心:“你想要啥生日礼物呢?我奶奶恐怕不会给我买。”我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当时的天空、池塘、小草。那天我们在放学路上逗留。
我还记得那时我梦想中的生日长什么样——绑着蝴蝶结丝带的礼盒、装在礼盒里的礼物、在同学的注视下吹灭蛋糕上的蜡烛。那一阵儿我热衷于模仿电视里大城市孩子的生活方式。
梅丹莉的这句话,让我的梦想破灭了三分之二。但我没有说。因为梅丹莉的理由十分正当。我一方面想要生日礼物,另一方面又怕她拒绝我的邀请,退而求其次:“你可以送我三角尺呀!”她最近在路边捡到一块荧光绿三角尺,很稀奇,我很眼馋。
“嘿!行!”她从草堆里拣出一坨鹅卵石,咚一声扔进池塘,打碎天空。
梅丹莉如约赴宴。她跨进我家院门,提着一斤糖、一瓶酒,像井镇每一个串门走亲戚的大人。我想这是她奶奶坚持的礼节。荧光绿三角尺的事,被我俩抛诸脑后。
“生日派对”就是在堂屋吃席,跟男性长辈们一桌。奶奶端着装满小酒杯的搪瓷盘,领我围着圆桌一一敬酒。我用“身体健康”敬年老的长辈,用“财源亨通”敬做生意的长辈,用“工作顺利”敬打工的长辈,用“万事如意”敬不认识的长辈……
敬完一圈,回到座位。梅丹莉朝我端起饮料:“来,贾铮铮,我敬你生日快乐!”
蛋糕上桌的时候,一位长辈起身关掉灯管的开关。冬日阴天午后的堂屋,瞬间如处夕暮,堂屋中央,生日蛋糕上的烛光一团明亮。在一众长辈酒醉汤麻的气氛烘托下,我们唱了生日歌。
那天梅丹莉走后,亲戚跟我说:“你同学的名字取得不好。梅单立,一棵单立的梅花树。所以她妈妈就没有了噻。”
“不是!她是牡丹的丹,茉莉的莉!”
查尔斯·兰姆说:“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服,长大就穿不上了。”此时此刻,面对这些回忆,不知哪些是夸大的,哪些被抹去了。坦白说,我已不能准确想起梅丹莉的脸。我在拼凑过去的同时,也会猜想:梅丹莉是不是也曾零零散散听到关于我的消息?记起我。怀念我。有过联系我的冲动,又自觉不合时宜,不想大费周章。老实说,我不想让她参与我后来全部的人生。不想被她发现,我也不再是回忆里的我。在忙于长大的过程中,我们就这样默契协力,把彼此弄丢。
(五)
“你们还记得梅丹莉吗?”前不久,微信群里传来老友的讯息,“她得了胰腺癌。”
“我记得!我以前跟她关系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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