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的决心
当一个女人意外怀孕,并决心生下来。
1
我的人生不可以发胖,但是我却怀孕了。这个孩子来的如此狡诈,像它爸爸的喷射一样来得猝不及防。两道杠,不是我的身体又阳了,而是我的人生怀孕了。我坐在马桶上绷紧脚尖,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像一枚待产的问号。
我忍住尖叫的冲动,给Monica发了微信。五年前我们在品牌派对上认识,我坐在角落喝酒,远远看见一个身披豹纹大衣的女人绕过舞池的另一侧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
在看见她的脸之前,我先看见她的脚踝,她穿着一条5D黑丝,这让她的脚踝看起来纤细敏感,一握就脆,接着抬头,看见了她的皮革手套,她的血盆小口,她头上包裹着的黑色天鹅绒头巾,以及她的深蓝色眼影,骄傲地飞进她的太阳穴。
我们素不相识,她却挤到我身边,翘起二郎腿,轻轻地说:“五年后你会有一个孩子。”“那么孩子的爸爸是谁?”我问她。Monica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我知道这个,就不会在这里做时装编辑了。”
当时距离我跟上一个男友已经分手半年,每周我都会跟几个不同的男人上床,遇见Monica我觉得自己只是遇到醉鬼。我故作镇定,但内心疑云不散,这也导致我后来一年但凡碰上月经迟来,我都会急不可耐地打车去医院即刻验孕,在守候一周终于看见内裤涌现那一抹艳红,才能长舒一口气,内心得到全然的解放,心中默念菩萨我爱你,菩萨我恨你。
五年后的今天,我坐在马桶上,思绪纷飞。
孩子,一个伟大又陌生的字眼。我一出生就是孩子,注定长大就要生孩子。我曾经做过孩子,但我又恐惧孩子。我想一辈子做个孩子,但我害怕生个孩子。当我看见王占带着他儿子到处跑的时候,我也曾幻想以后跟他会不会有个孩子。一个女儿?不过跟这人在一起的两年后,我就彻底灭掉这个念头。因为我不想跟笨蛋生一个笨孩子。
Monica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怀孕了。她问王占知道吗。我说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联系了。莫在电话那边问,那你生不生。我说我不知道。她问我是想要男还是女。我说当然是女生,我无法想象有天要直面我儿子的鸡巴,我会觉得超尴尬。莫名其妙。她说我。
“能不能帮我抽张牌。”我问Monica,我的脚已经麻了,马桶上外移换了个姿势。
“你想问什么?”
“它是男还是女。”
“说个数。”
“十八。”耳边传来她洗牌和掷骰子的声音,过了三十秒,她好像抽出了牌,大叫一声:“日!”
“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男孩,金牛座,同志。”原来这就是我跟王占拍拖三年的结果。
我按下冲水键,擦了擦屁股,站起身,提起裤子,从地上捡起手机,把验孕棒放进洗手台下方的抽屉里。“你还真打算生?”Monica问。“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莫严。”我叹了口气,瞅着镜子里的脸。这是一张因为熬夜过多而发黄的脸,一张快三十岁而不自知的脸,一张不健康的女人的脸,“而且你知道的,王占不会离婚的呀。”
“他离婚了你就生啊?”Monica继续大呼小叫。
很好的反问。我掰开水龙头,掌心贴在水龙头下面等了一会,没有水流出来。
“他离婚,我反而不敢生了。”我回答。
水龙头坏了。我的姿势定在这一格。一个来电终结了我跟莫严的微信通话,也打断了我要去找房东修水管的想法。我接起那个电话,我妈的声音传过来。
2
我妈让我赶紧过去,我告诉她我怀孕的事,她让我赶紧过去。我们相约在湖边一家餐厅,在我到店之前她已经帮我点好了酸奶,我捏住勺子,稍微扒拉吃了两口,我妈坐在我对面,望着湖面抽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湖面上有三个孩子坐在游船里蹬着踏板,船只因他们的重量分配不均而微微倾斜,水花翻腾,三人缓缓驶向岸边。
“你不是跟王占分了吗?”我妈开腔道。
“一个月没联系了。”我说。
“那怎么又?”她提高了嗓门。
我迅速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他之前来家里找我。”
“找你做什么?”
“做爱。”我放下勺子,搁在碟子的一侧,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我也忘记他来找我干嘛了,反正最后就这样了。”
我妈立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闷哼:“老男人就是鸡贼。那你的打算呢?你打算怎么整呢?”
她这个问法很微妙,可以引申理解为我该怎么整孩子,怎么整顿自己,怎么整理王占。
“我不清楚,妈妈。”我诚恳地望向她,“我有点迷茫,老实说,来见您之前,我的心里堆满了恐惧,但见到您之后,我突然觉得没那么糟糕了。”
我们没有吱声。各看各的风景。泛黄的叶子从树桠上螺旋下坠,飘落在湖面上成为浮萍一朵,两只小鸟曾在围栏上短暂停留,它们的翅膀快速掠过水面,留下涟漪发作,湖上卖力蹬着踏板的少女,肿胀的胸脯前耷拉着鲜艳的红领巾,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蹬着车轮,坚决的女孩,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带回正确的方向,就在神游的这几秒,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什么要紧事值得我们去慌张。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每次我考砸了回家也是这样的心情。我的爸爸在客厅爆炸,我的妈妈躲在阳台抽茄,剩着一个不灵光的我安静地跪在书房的木地板,而身后是秋日花园,金光乍泄。当鸟叫从窗外传来,我会扭头去看,觉得不再委屈,再当转过头来,捡起试卷,盯着那白字红字,我会明白,这世界的难题有很多,有些题我解不开,有些题我不该解。
“在想什么?”我妈问。
“在想孩子。”我说,“王占他会爱这个孩子吗?”
“他的爱对这个孩子有那么重要吗?”我妈把烟灰缸往面前一拉,又点上一根细烟,“这个世界很大,很多事情正在同时发生,你们任何人的爱对ta的人生而言,都不是唯一的重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子里冒出两串白雾,“别自恋了。”
“那你说一个出轨的男人真的懂什么是爱吗?”我摊开手掌抵住桌檐,凑上前问,“如果他都不懂爱,他还能做一个好父亲吗?”
“你没事做吗?”我妈朝我投来鄙视的眼神,“一天天尽钻牛角尖了。”
我靠回椅背上,斜睨着我妈抽烟的样子,肚子里一阵咕咕叫,伸手去摸,平的。
我妈举起夹烟的胳膊,单手靠在另一只手背上,打量起我的肚子:“作孽。”她摇头,“我警告过你的,小安,你说你现在是要,还是不要呢?”
我没再说话,严格地说,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我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或者一个宽慰,但我只得到一份事不关己的态度。在她面前,我又变成一个为难的孩子。一只落汤鸡。
将近七点,湖面上已没了人和鸟儿,夕阳将一切染红,又在眨眼之间将一切浸入黑紫,梧桐的苍翠在雾的浸淫中变得更加深沉,我与母亲相顾无言,眼见着这个老女人,她的冷漠和她的皱纹吞没于阴森的暗影,那一撮赤黄的烟火成为她还在那的证据,然而很快地,火苗很快熄灭了,光和热也消失了,这里终于没人了,我的眼泪漫到了喉头,水平线将我切成两半,动弹不得。
一个穿戴白领巾的服务生从玻璃门后推开门朝座台这边走来,他将告诉我,打烊了,请尽快离开。
在我打算起身之前,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噢,是妈妈。原来她还没走啊。她把手伸了过来,手心覆上我的手背,一寸一寸旋转摩挲:“爱是很简单的事。”她重复又说了一遍,“爱真是很简单的事。”
3
爱是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这个问题开车来到影棚门口,一个情人节的广告需要盯梢,到了现场,发现工作人员都在各玩各的手机,这里谁会有爱人的心。
棚里,摄影师老罗正叼着烟数落制片,一位男模站在旁边穿一条短裤,双手抱臂,面色局促,我套上鞋套凑过去,问怎么了。制片锐雯扭头瞅见是我来了,说女模特不愿意脱上衣,说什么都不情愿,还说我们这样跟品牌主张的“女性主义”背道相驰,听见这话老罗当即大吼:“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这些细节不应该都是在开拍之前都沟通好的吗?我问。锐雯说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模特今天突然失心疯了,实在不行咱们就换一个,罗老师您看行吗?我连忙附和,是是,罗老师您先别生气,我们一起再去跟年轻人聊聊。老罗说他不在乎,品牌行他就行。我看行。锐雯说。
妆发间里,那女孩正坐在沙发上低头抽泣,她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膝盖相抵内八坐着,看起来顶多大一大二的样子,见我们来了,女孩迅速伸出手背揩去泪水。“姐姐对不起。”她说,“耽误你们工作了。”
我跟锐雯迅速交换了眼神,仿佛如果我们此刻继续相逼,我俩才是这世界上最十恶不赦的混蛋,在我舔着嘴唇寻思如何开口之际,那女孩救了卑鄙的我们两个。
“没关系姐,我这就去拍,刚已经跟我男朋友说好了。”她说。
“哎呀,没事的,小妹。”锐雯一屁股挤到女孩旁边,老鸨一样亲昵地搂住姑娘的肩膀,吊着嗓音说道,“现场咱们都会清场的,你也全程有保护措施,咱们拍完第一张就行了呀,况且老罗经验那么丰富,根本不会有什么的,咱们这是工作,有什么不好跟男朋友交代的呀,你说是吧小安?”锐雯假笑的脸望向我,我也立刻挤出一个微笑,冲那姑娘点头:“朱莉安娜对吗?”女孩说是的,“快点来吧。”我掀开妆发室的帘子,走向摄影棚告诉场务朱莉安娜准备开拍。
拍摄顺利进行,老罗铁青的脸色逐渐变得能看了,那模特虽然崭新,但状态进入得很快,镜头里的她,分开的眼,低矮的鼻子,肥胖的嘴,紧实的脸,蓬松的发,眼神里带着抗拒的内敛,那股拒绝反而成为欲望的源泉,朱莉安娜惬意地捂住自己的奶子,在棚里信步游走,鼓风机跟随着她的步伐,她摇头晃脑,眼神冷漠地望向前方,把身后的男人衬托的比陪衬更像陪衬。“给我音乐!”老罗朝助理喊。“马上就有!”锐雯呱呱打了两声拍子,Prince的骚音如约而至,锐雯后退一步贴近我耳边,“走,出去抽支烟。”
“感觉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活儿。”锐雯靠在阳台栏杆上,仰头吐出一口烟。
“大家都是出来卖的啦。”我靠在她身边,仰头吐出第二撮烟。
“年轻真好,哭也可以被谅解。”
一缕微风吹过,我的背贴着围栏向下滑落,身体蹲在了地上:“秋天来了,还是不错的。”
“是呀,真不错。”
“我不想再抽这烟了。”夹在手里的烟头调转了方向。
“怎么?想抽什么?”
“锐雯,我怀孕了。”
“怀孕了?谁的?”
“王占。”
“我靠。”锐雯瞪大了眼睛,“我操!”
“别跟别人说。”
“嗯。”
锐雯的脸在八卦中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或许在想我为什么突然把这种八卦告诉她,我们也不是很熟,或许她会有三分同情我,为我这没羞没臊的处境和我生死未卜的孩子,当然也有可能她会共情于我,从她一闪而过的哀伤的蹙眉中,谁知道她有没有做过别人的小三呢?我的朋友莫严曾经说过,一个没做过小三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锐雯看我的眼神掺杂着惊喜与彷徨,“上周我在北京出差看见王占带着一年轻女孩去开房,在安达世。”
“一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分手了。”我说,“他一天跟八个女的开房都跟我没关系,只要他有体力,只要他还有钱,只要他不用在每个月十号要还信用卡的时候只舍得给自己吃牛肉面,只要他不用在回家之后继续在他老婆和孩子面前继续扮演精神分裂。”
“你俩怎么会闹成这样呀。”锐雯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道,“这个孩子你还要生吗?”
“一秒之前我是不想生的,但现在我突然来劲了。”我将烟头用力碾向地面。
这时候棚内传来尖叫,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冲出来说“不好啦里面打起来啦”,我跟锐雯对视一眼慌忙跑进去,只见那个女模特身披一件风衣,骑坐在男模的胸前,双手揪着他的领子,像揪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蛤蟆,老罗抱着相机站在旁边,面无表情飞快地按着快门,咔嚓咔嚓,那男孩呼吸困难,似乎想动,却被朱莉安娜抓起头发揪回正轨,她往前抻出两条长腿,红色高跟鞋在地上来回摩擦,口水乱喷:“你管够了没!你他妈谁?我是你的狗吗!”她话音未落,那边痛快的鼓点又响彻棚内,不知道谁把音乐开到最大声,耳膜传来一股捣穿的刺痛,那男孩感觉丢尽了脸面,再度尝试用双肘把自己从地上支起来,但被朱莉安娜抄起包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锐雯拉着我的胳膊大喊:“不好了!好像有人报警了,你们赶紧起来!谁把他们拉起来啊!”男孩控制不住地朝天花板嘶吼道:“你他妈的赶紧从我身上起来啊!”然而快门声不止,咔嚓咔嚓,地板颤动不停,咔嚓咔嚓,我的胃液天旋地转,咔嚓咔嚓,朱莉安娜的眼泪落下来,咔嚓咔嚓,在我倒地之前,在我贴近地面的前一秒,我终于听见了她在说什么,她流着泪说:“我那么地爱你,可你为什么不让我自由呢?”有人听见了吗?有人推开了门,模特经纪人赶来了,她让这屋里重新见了天光,谢谢她,直接跨过倒在地上的我,从背后抱住女孩将她拉开,却被地上苹果箱绊倒,一个趔趄,整块模拟自然光的天幕惨白地垂落而下……
我必须要说,这才是产品的故事性。事情的结束总不如开始时得体。现场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闹,有人在玩手机,有人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有人在拍视频,一个黑衣男子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我感觉和我的孩子正在一起,它摸着我的肚皮,我摸着它的焦虑,我闭上眼,告诉它,宝贝,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奢侈,这就是生命。
4
有一瞬间我很想打电话给王占告诉他。我怀孕了。是你跟我的小孩。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会把它抚养长大。你现在在哪。在陪你的孩子你的家吗。我偶尔会想到过去的你。想起曾经坐在路边一起看风筝的我们。你说那个风筝多好啊。我问你觉得哪里好哇。你说它起码看上去很自由。我问你想不想要真正的自由。你握着我的手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自由。“傻宝,我早就不敢奢望了呀。”这是你的原话。“多少次我坐在飞机上都在想,要是能跳下去就好了,因为这样我就自由了。”风筝往西边飞,我的手指头在你的手心默默打转,心里想,你的确是该死的。
现在王占已经把我拉黑了。一个月前我当着他的面给他老婆打了电话,我说请你管好你的老公,让他别再来找我,他老婆说:“怎么了,是他逼你脱裤子了吗?他那么大人儿了,我管他干什么!”我把手机怼到王占脸上,示意他有屁快放,王占没有话说,一张老脸像颤抖的肉冻。
“你不是第一个。”他老婆说。
“我知道每个女的。”我说,“我查得很清楚了,我实在是累了。”
我们的对峙维持了十分钟,后来说什么已经忘记了,她试图从羞耻心的层面将我击垮,殊不知我的自尊在这几年里早已七零八碎,在挂上电话之前,那个女人在电话中尖叫:“王占!你等着把!我要让你净身出户!”
王占从我家走了出去,他没揍我,也没再联系我。
内心感到自由。
走出派出所,天已经黑了,经纪人和我带着那对分手的小情侣走到门口,把身份证归还给他们。男孩把身份证塞进兜里问朱莉安娜:“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把我的未来毁了。”朱莉安娜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也不想像你的狗一样活。”
“你,很好。”男孩比了一个大拇指,扭头走了。朱莉安娜站在原地,把身份证放进包里,冲我说了句谢谢阿姨。
“谢我什么?”我问。
“谢谢你理解我。”
遥远的天边传来火车驶过的轰隆巨响,要下雨了。“你也快回家吧。”经纪人对朱莉安娜说,“今天周五,再晚就不好打车了。”
女孩打车走了。经纪人也打车走了。暴雨纷至沓来。我坐在派出所门口的长廊,手机里显示前面排队等车的人有399个,没有车子回应我。我关上了屏幕。
坐在冰凉的长凳上,向前伸直了脚踝,雨水与我的膝盖擦枪走火,顺着皮骨流进了肉与漆皮缝隙之中,那闪电罩上一层油腻的光晕,腹中酝酿着一场密雷,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由得缩起脖子,往凳子的凹槽深处挪了挪屁股。
一个警察出现了。这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穿着一件蓝衬衫,脖子打着灰领带,两枚肩章立在肩膀上,他坚挺的鼻梁让他看起来值得信赖。
“没叫到车?”他问。
“嗯。”
“你家远吗。”
“远。”
“你打算怎么回家?”
“等老公过来接。”我抬眼望向他。
他笑了,我也笑了。
警察扔给我一个头盔,说现在有一个可以送我回家的办法,但我会被雨淋到。“你愿意吗?”他问我。
“愿意。”我把头盔夹在单侧腋下,将肩膀上的包递给他,“但别让我的包淋到雨好吗?这是新出的PradaGalleria。”
他摊开手里一直攥着的制服外套,小心翼翼地把包裹上,折叠装进怀里。我戴上头盔,跨上他的后座,往前附身,双臂环搂住他的腰,“走吧。”我说。
摩托飞驰。
到家之后,我们便开始做爱。二十多岁的男人还是不一样,他一下就把我扛到肩上,三步两下上了楼梯,吓得我在他背上乐得哇哇叫,他好像被我的叫声弄兴奋了,脱掉湿透的上衣,把我压倒在床上,一只手肘撑在我的耳边,另一只手帮我把脸上的湿发撩到脸颊一旁,他那样盯着我,我歪着脸蛋贴着他的手腕内侧,轻轻蹭了蹭,“你冷不冷?”他语气温柔,“不。”我看着那双眼睛,一双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不冷,警察叔叔。”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握住他的手,引领他来感受我的柔软,我的坚硬,我的毛躁,和我的纷乱如麻,黑暗中他的手指像发烧的藤蔓,裹住通往我森林的窄门,密密麻麻的痉挛从头皮浅层点醒,他用嘴唇堵住了我的,我揽住他的脖子,膝盖抵住他的腰后侧,藤蔓你好,你能找到回家的门吗,如果找不到,让我来帮你好不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深重,我的潮水变得轻盈而透明,弥漫在他与我之间的热络基于某个瞬间的默契,向我们人生的两端扩散了,痉挛的秋意从头皮射到足尖,我的花园彻底塌陷,外面的雨水越下越大,打得钢窗噼里啪啦往里响,也闯进了我们之间的这场热雨。
5
人绒毛促性腺激素指数16000,孕酮指标57.9,医生告诉我胚胎发育还算正常,只是孕酮指数低于正常区间,加上孕囊比较小,如果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接下来应该更注意补充营养,如果决定不留那就事不宜迟。“从现在开始你肚子里的胚胎已经有了心脏的雏形,全新的神经和肌肉将在你们的体内共同发育。”
透过屏幕我看见那东西蓝莓大的脑袋,“你应该早点决定,因为这是完美的timing。”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瓮声瓮气,“生活如戏,生命不是。”他看穿了我迷离的决心。
当天晚上回家,我就做了梦,梦中我选择了药流,吃完三天的药,一声枪响,命中注定地击中我的小腹,那痛感足以将我撕裂成两半,扑通一声——那是什么?那是我的娃娃掉进电动的马桶,感应机起了反应,没等我看一眼,就将它卷入激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宫颈口?鲜血怎么就漫出马桶?我无法转头,无法低头,谁钳住了我的喉头?鲜血如泉,浸没脚底,顺着瓷砖的轨迹流向那扇门的外头,老天爷,难道这公厕难道要成为我们的坟墓?不,不,不要!谁能救救我们?谁能救救我们!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我不要!谁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生活!谁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活?
谁?!
醒了。汗流浃背。泪流不止。这是怀孕后我第一次哭。也是分手后第一次哭。我趴在床上,头深埋进被子里,狼心狗肺地恸哭着。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我起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敷了一片面膜,打开电脑起来写第二天工作的采访提纲。写完我倒头就睡了,我想应该多给自己备点孕妇能用的面膜才是。
6
她抖动着那张白纸,问道:“这就是你所好奇的吗?”
我没有说话,关上酒店的房门,站在门口,两只手捂住皮包袋。
“告诉我,这就是你想问的吗?”她从餐桌那边向我冲过来,疾风似地直立在我面前。
她微微弓腰,视线与我维持在水平线,一双鹰眼盯着我的眼,她手里仍紧捏着那张白纸,纸张的头颅却耷拉下去。“你真的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感兴趣吗?”她轻声问道,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我想要退后,但身后就是门。
“对不起。”我不由自主收紧小腹,“我可以改一改再分享过来,到时如果您不在国内,我们可以线上再约您时间。”
“不用了。”她大手一挥。
是什么不用了?是新提纲不用了?还是采访不用了?我心中狂想。
“撕碎这些,问你真正想问的。”她将那张白纸交到我的手中,发出不容抗拒的冷静口吻,“撕掉。”
于是我把纸张撕成两半,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采访即将开始。
7
作为中国最炙手可热的女演员,王彩玲在她40岁之际迎来演艺事业的最高点,在她最新主演的电影《妙手怀春》中,她饰演了一个绝望的主妇陈彩铃,面对出轨多年的丈夫,她计划并谋杀了他。
这故事其实很简单,说是陈腔滥调也不为过,但较为特别的是故事的背景。女主角陈彩铃出身农村,作为家中长女早早担负起干活养家的命运,有一天在她放牛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倒有一昏迷不醒的男子,她靠近去看,发现他乌黑的脚踝大抵为毒蛇咬伤,二话不说将他背在身上,骑上了牛,来到村子里的中医诊所用土法帮他排毒疗伤。而那男人黄勖文后来成为她的丈夫。
黄勖文,何许人也?从影片的开始到最后,此人拥有诸多称谓:黄作家、黄教授、黄先生、黄公子、黄老板、黄爹爹,他醒来告诉陈彩铃,自己这趟之所以下乡,是为了为正在创作的小说做调研,他很感激她救了他,问她想要什么来报答,望着眼前这个带着银框眼镜的彬彬有礼的男人,他是那么的白皙、脆弱、芬芳、温柔,他跟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不一样,陈彩铃春心荡漾,她说:“我想要你,行不行?”
村妇陈彩铃和作家黄勖文结了婚。进了城,陈才渐渐感知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名人,她一走进他的家,就被那满满三层楼的环绕式立体藏书阁震住,她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抽出其中一本翻开,眼前所展现的是一个谜一般的国度,她吃力地阅读它,如同阅读她的丈夫。
他们夫妻二人就这样奇异而又平凡地生活了下去,像这个世界上陷入婚姻的所有夫妇。那个男人似乎什么也不用她做,只要她活着,存在,成为这个家的某种支撑。他们之间也未曾育有孩子,她不清楚究竟是她不能怀,还是他不能生,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渐渐完成了身份的转变,譬如后半生是妓女,前半生是农妇。
直到有一天,屋外传来黄勖文的死讯。陈彩铃踉踉跄跄地冲进推拿店找到被宣告死亡的丈夫。他的头,埋进了按摩床的洞口,这致使她无法识别他濒死前的表情是痛苦还是享受,她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肉,却被警官拦住,她一口咬断警官的手,飞扑到丈夫的尸体上,满齿鲜红,发出动物一般的哭声,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8
“这部戏跟你的生活有多大相似之处?”
“很多,我出身农村,后来搬到城市里居住,后来我们都死了老公,但不同的是,陈彩铃杀了他的老公,我没有杀人。”
“婚姻里的女人是不是都有过杀掉丈夫的念头?”
“婚姻中的人都有一种自毁倾向,女人以为毁掉那个人,就能完成自己的解放,这是错误的,也是不道德的,然而这是属于女人的无奈。”
“我对你在戏中的那段推拿戏印象深刻,陈彩铃乔装成推拿师傅溜进黄勖文的房间为他按摩,据说你没有找替身。”
“我从没找过替身,年轻时跳楼戏也是自己跳,为了这部电影我确实学了大半年的推拿,考了中医推拿师的证书,但其实平时我就很喜欢推拿,所以学起来并不难。”
“学推拿的过程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身体不会骗人。”
“找到一个好技师比找到一个好对象更值得欣慰。”
“有时候师傅的手,往你的背上那么一搭,你就知道有没有。”
“回到那部戏,你真的很过瘾吧。”
“你说推拿戏吗?那是我跟陈彩铃都比较享受的一个moment,彩铃是一名农村妇女,她手劲儿很大,为了谋杀计划不被泄露,白天在家通过和面练习推拿,在电影里你也看到了,她的学习是如此顺利,无师自通,这也让她明白了自己除了卖身还有其他可能。”
“和面跟和人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区别在于人的偏见。你以为和面的时候面就不会痛吗?人的目标跟面的目标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希望变得更劲道而不是烂泥一团。”
“文化对陈彩铃造成了什么影响?”
“陈彩铃是一个天才,文化给予了陈彩铃第二次生命,通过黄勖文,她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但总体来说,这个女人的精神世界要比她老公来的更广阔,因为她太敢想了。”
“怎么理解?”
“她敢想敢做,所以她谋杀亲夫。但黄勖文不是,他的一条腿已经迈入坟墓,这男人年轻的时候多少有点才华,但他的感官和体力随着年纪的增长逐年走下坡路,他是一个太习惯瞻前顾后的人,是一个被扣了太多帽子而不自知的人,这社会上很多这样的人。”
“创造力的丧失跟年龄有关吗?”
“跟年龄无关,跟傲慢有关,起码我是这么觉得。”
“我一直有种感觉,黄勖文也有自杀的可能。”
“是有这种可能性,电影的结局是开放的。”
“很多观众认为陈彩铃杀人的动机不足,比如她只是感觉自己的丈夫出轨了,但她什么证据也没找到。你觉得是什么动机促使她谋杀亲夫?”
“老实说,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妻子杀掉丈夫的故事,不是一个女人处决男人的故事,不是一个无产阶级想杀掉中产阶级的故事,它只是一个人想杀掉自己的故事。”
“所以这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
“这是一个跟位置有关的故事,故事中所有人的位置都是错位的,而他们笃定这是时代的病症。”
“你的意思是说,他把她放在一个不对的位置上,这点导致了他的消亡。”
“是他在那个世界中本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这导致了他的实相只能是海底捞月,一片虚无。”
“听起来你不仅做了自己的人物小传,也做了别的角色的。”
“我没有做黄勖文的人物小传,我只做了陈彩铃的,万事万物相连相通,这是我的信仰,只要你把自己的角色吃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好理解。”
“现实生活好像也是这样。”
“现实和虚构之间没有差别。”
“可是人的真心如何定断?”
“你为什么对一个人的真心做定断呢?你能搞清自己的真心和热心何在吗?你怎么就能确保自己不是虚伪的呢?”
“我不能,你说得对。我不能。”
“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还有十分钟。”
“你的MBTI是什么。”
“别。”
“哈哈哈。”
“严肃一点,这位记者。”
“很抱歉,我很久没有放声大笑了,昨晚我刚哭过一场。”
“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哭?因为你肚子的小孩吗?”
“你怎么看出来的?”
“孕妇的脸上写着孕妇两个字。”
“你太敏感了,你太可怕了。”
“你决定生吗?”
“决定生。”
“挺好的,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你就可以立下这份决心。”
“是的,我刚好有足够的钱,挺庆幸的。”
“现在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他让我意识到自己有无限的可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他的?”
“在我意识到就算那些他真爱我的瞬间,他对我也不曾抱有尊重。”
“你觉得尊重比爱更重要吗?”
“人的确是可以既瞧不起一个人又爱一个人的,但如果我是被爱的那一方,我会很难受。”
“我不想拿自己的经验举例,但陈彩铃也是一个典型,在你看,黄勖文怎么会爱上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
“在床上的感觉。”
“没错,她足够粗野,足够原生,足够有力气,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他可以抛下被后天驯化的所有教养,变成一头待宰的畜牲。”
“老实说,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渴望跟这样的女人搞一次。”
“大大方方,开疆扩土。”
“大大方方,开疆扩土。”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跟杂志主题有关,我可以问吗?”
“你是真的想问,所以你可以问。”
“这期杂志的主题有关决心,所以最近一次你下决心是什么时候?”
“我的人生不可以发胖,但是我却吃胖了,因此今天早上我下了一个决定,除了咖啡,我什么都不吃了。”
“感谢你的时间,再会。”
“再会。”
9
我的人生不可以发胖,但是我却怀孕了,这个孩子来的如此狡诈,将一切变得猝不及防。我坐在马桶上绷紧脚尖,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像一枚待产的句号。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王占,我接起电话,他的声音传过来。“听说你怀孕了,这是真的吗?你真的那么爱我吗?你是怎么想的?难道你真的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我的生活已经一团乱麻了,你存心毁了我吗?”我立即哈哈大笑:“王占啊王占,你把自己搞明白就行了。”我挂掉电话,按下马桶的冲水键,水流激荡,藏污纳垢。我想,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我不能发胖,我要写完那篇采访,我要去追问后期修图的进度如何,我要给房东留言修好洗手台的水龙头,我跟莫严约了晚餐,我还需要她陪我一起去产检,我要多想几个选题,要多囤一些面膜,无论如何,我要保持健康,我还要想办法多赚点钱呢,哦,要做的真是太多太多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完成这些事情,以此构建起一种创造性的、卑劣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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