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悠悠
作者/钟耀祖
魏霜的生活有了波澜,面临分手的危机,过去与当下纠缠,她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摇摆,追寻一份内心的宁静。
一
当白鹭飞过还在建设中的中国人寿大厦时,公交车才刚刚从琶洲公园站起步。魏霜点开微信,回了几条信息后,就靠在椅背上,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
公交车上桥了,窗外密集的高楼大厦倾斜着慢慢后退,仿佛不存在的窗帘渐渐被拉开了,阳光陡然倾入车内,广阔的江面与天空填满了侧窗。魏霜习惯性地朝窗外张望,却没有看到纤细的“小蛮腰”,她才意识到今天自己坐在了车的右侧,只好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江景。
此时,白鹭飞出楼群,在江面盘桓着,像一张从大厦窗口抛下的白纸片。
魏霜看到了这只白鹭,有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她想到了一句诗:“漠漠水田飞白鹭……”
那是大二上学期的唐宋文学史,老师给他们讲王维的诗。她远远地坐在后排,却忽然被点到名字,起来背这首诗。她仓促站起,有点紧张,背得磕磕巴巴的,还把“白鹭”背成了“白鹤”。教室出现了几声窃笑。老师倒没有打断她,让她背完后坐下,自己又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
她面红耳赤地坐下,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懊恼。其实,她在中学时就很喜欢这首诗,尤其是这句“漠漠水田飞白鹭”。当她跟着家人赤足踏入水田插秧时,她见过这样的景象:白鹭纤细的身影时常在水田清浅的水面上掠过,然后调皮地停在黝黑的水牛背上;厚重的田地、憨实的水牛与轻盈的白鹭相映成趣,总让她浮想联翩。她曾经在初中的一篇周记中写过,她想变成白鹭,飞过农田,飞过高山,飞到城市,去看看父母,去看看外边的世界。那时,她每个暑假都会到城里去跟父母住两个月,像只候鸟一样;但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候鸟具体是指什么,曾有人指着白鹭,跟她大声说,那就是候鸟。
等到魏霜回过神时,那只白鹭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感觉有点头晕,恍惚中似乎看见白鹭在穿越城市的高楼大厦,富有金属质感的玻璃幕墙隐隐映出了它白色的身影,稍纵即逝。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手机忽然振动几下,屏幕跳出了几条公司群消息。魏霜戴回眼镜,点开微信。原来是学管@了她一下,发来明天上课的教室安排。魏霜回复“收到”,后面附上一束玫瑰和“敬礼”的表情包,然后关上屏幕。几秒后,手机又振动了一下,但魏霜没有打开看,因为她知道,不外乎是学管给她回了个“加油”之类的表情包。
自从在这家辅导机构实习以来,魏霜就很少有机会睡个完整的午觉了,她不得不在不同校区来回奔波,每天中午都晕晕的。不过没关系,她已经说服自己把没有完整的午觉视为从校园走向社会的“必要磨炼”之一。这些“必要磨炼”还包括每天都来不及吃的早餐、拥挤的地铁三号线、独自住在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出租屋,以及下班回来待洗的满桶衣服,等等。跟祖父母辈在田地上风吹日晒、父母辈在工厂流水线终日打工相比,自己能够安然坐在教室里讲几个小时的课,已经很幸运了。
车到站了,魏霜挤下车,理了理衣领,跟着人流汇入街道。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女孩拉着气球,快乐地绕路边广场的小喷泉转圈,年轻的妈妈一边笑,一边拿手机在旁边拍她。魏霜看见女孩在水中满是笑容的倒影,忽然想起了阿裕哥。在他们都很小的时候,魏霜和阿裕哥也喜欢在湖边打闹。有一次,一只白鹭在水边徘徊,他告诉她,候鸟就是白鹭。
忽然,小女孩滑了一跤,跌入喷泉中,气球在溅出的水花中惊惶四散。魏霜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愣了一下,旋即冲上前去……
二
魏霜在城里上学的时候,胆子小,不敢跟别人说话,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平时只能在家里翻童话书看。可是到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她却能跟村里的孩子玩到一块去。小魏霜只会说普通话,但这不妨碍她跟老家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城里的新鲜事物。在那些农村孩子眼里,小魏霜是城里来的孩子,跟他们很不一样,感觉很新鲜。魏霜还大方地跟他们分享从城里带来的零食和玩具,孩子们往往都热情地围着她转,而小魏霜也十分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她觉得在老家比在城里热闹。
她跟邻居家的阿裕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阿裕哥比魏霜大两岁,由于父母都去了深圳打工,他从小就由爷爷奶奶带大。村里的长辈叫他“阿裕”,年龄比他小的同辈和晚辈就叫他“阿裕哥”,魏霜也跟着叫了,叫惯了,倒忘了他的本名。
阿裕哥当时还是村里的孩子王。
他头脑灵光,懂得很多事情,又有力气,跟他那当过村长的爷爷一样,处事公道,因此孩子们都愿意跟着他东逛西逛。魏霜在老家的时候,阿裕哥俨然一副邻家大哥哥加东道主的风度,对魏霜照顾有加,给她展示自己收藏的蝉壳、蛇蜕等等。魏霜一开始有点怕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敢碰。阿裕哥在一旁鼓励她:“怕什么。”他笑嘻嘻地说:“就是一些蝉的衣服和蛇的衣服,人有衣服,鸟有羽毛,蝉有蝉壳,蛇也有蛇蜕。”
听了这些话后,魏霜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蝉壳,很轻很脆,感觉像海苔。
很快,魏霜换下小花裙,穿上牛仔裤,跟着孩子们满山遍野地疯跑,用村里长辈的话说,就是到处去“野”。孩子们胆大妄为,奔入山林采摘野果,跑到溪里摸鱼虾,攀上树枝掏鸟窝,几乎都顾不上抹去额头的汗。魏霜像个好学的后进生,努力补习农村生活的一切。她在树下羡慕地看着他们如何灵巧地踩着树瘤、枝杈爬上大树;在溪边看着孩子们怎样挽起裤脚,蹑手蹑脚地下水,摸出一只只鱼虾。她跟他们一起品尝一种细碎的黑浆果,吃起来像石榴籽,甜丝丝的。还壮着胆子碰了碰一条被阿裕哥捉起来的章公鱼,这种鱼浑身滑溜溜的,像条带子,尾部有一个很大的黑斑,晃动的时候,像一只眼睛在眨巴眨巴;它们在冬天的时候喜欢躲在石缝里,一动不动,结果很容易就被孩子们逮起来了。魏霜觉得这些章公鱼长得灰不溜秋,呆呆傻傻的,也不可爱,只是觉得它们很可怜。
阿裕哥是一个热情的“导游”,他给小魏霜介绍老家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魏霜能听懂的家乡话并不多,他就煞有介事地学着语文老师的腔调,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给小魏霜讲解:
“看到了吗,这是花的‘花蜜’,可以吃的,虽然很细只,但很甜。”
魏霜瞪大眼睛,看到阿裕哥把那朵嫣红的小花掐了下来,然后把花朵里面两三颗比芝麻粒还小的澄黄澄黄的“花蜜”倒在手心上,递给她两粒,自己用食指把剩下的一粒粘起,含在嘴里,还不忘咂吧咂吧嘴巴。
魏霜还在心疼那朵被掐下来的漂亮小花,有点闷闷不乐。在阿裕哥的力荐下,她才迟疑地用舌头把“花蜜”舔进嘴里,确实甜,但没有她之前吃的糖那么甜。后来,阿裕哥跟他爷爷说了这件事情,阿裕爷爷听后笑了笑说:“城里的孩子吃的糖多了,又怎么尝得出花蜜的甜呢?”
看到魏霜有点失望的模样,阿裕哥耸了耸肩,想了想后,要拉着她去看牛吃草。魏霜也想亲眼看看真正的牛,于是跟他向水库边的草地走去。草地很大,沿着湖岸大片大片地铺向远方,他们看到了几头弯角大水牛低头吃草。魏霜觉得他们来到了童话书里的大草原。
这时,魏霜远远看到岸边有两个黄褐色的动物,一大一小,正依偎着。她想了想自己翻过的童话书,就欣喜地指着它们,喊道:“看!那是袋鼠妈妈和小袋鼠吗?”
阿裕哥顿时哈哈大笑,其他孩子们则七嘴八舌地纠正她说:“不对不对,是黄牛!”“是老黄牛和小黄牛。”
接着,阿裕哥细细地跟他们讲解了黄牛和袋鼠的区别,魏霜红着脸听完了,头一直都低低的。但没多久,他们就忘了这件事,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地去拔草,喂小黄牛,也不管小黄牛肯不肯吃他们手里的草。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爸爸妈妈要带着魏霜回东莞,但魏霜不想离开老家。在出发的那天早上,任凭父母怎样哄劝责骂,魏霜一直在哭闹,嚷嚷着要跟奶奶留在家里,要跟阿裕哥他们一起玩。她挣扎得很厉害,父母不得不狠下心来拖着她走。
魏霜闹得动静很大,邻居家的大人和小孩子都来了。大人们一边劝着魏霜的父母,一边哄着魏霜。奶奶在一旁泪眼婆娑,说魏霜要乖,跟爸妈上去好好读书,过年就可以回来看奶奶了。但魏霜还是哭嚷着说她不想走。
无论魏霜如何哭闹,她还是被父母带走了,邻居们默默送他们到村路口。泪眼蒙眬中,魏霜隐约看见奶奶靠在二婆肩上哭,大伯公拄着拐杖叹息不已,大伯婆跟四婆她们抹着眼泪,阿裕哥带着其他孩子,一边挥手,一边哭泣……他们都站在那儿,男女老少,仿佛一张“全村福”,只不过每个人都很悲伤。小魏霜不断回头,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路的那头。
三
当魏霜拖着湿了一半的裤脚冲进公司门口时,电梯处已经空荡荡了。她赶紧按下按钮,坐电梯上五楼,一边匆匆走向教室,一边用手机连上公司网络,点开考勤小程序,心惊胆战地摁下“打卡”的按键。不到一秒,小程序就给她下了判决:
“您已迟到六分钟。”
字体鲜红,干净利落。
她放下手机,推开教室门,承受着责备的目光,向家长和孩子连连道歉。然后忍着湿漉漉的裤脚,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跟那个孩子耐心地讲起了“议论文写作满分模板”。
在“并列式”“递进式”“正反对比式”“起承转合式”的念念叨叨中,一个每小时值八十块的下午终于过去了,但晚上还有两节“文言文阅读素养提升课”。时间很紧,魏霜不得不一边吃外卖,一边用电脑备课。结果,当她及时赶到教室上课时,却发现家长和孩子又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她只好将课程时长后延半个小时。
晚上九点多,魏霜下班了。她挤到地铁车厢的角落,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到男朋友在微信上给她留了条信息,他说,他累了。
片刻之后,她给他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包,然后关了手机屏幕。
魏霜跟男朋友是在大学校园认识的。
那时,校园林荫道上的宫粉紫荆花意正浓,粉红色的花瓣处处留痕。紫荆花或熙熙攘攘挤在树上,或绵绵密密三分铺在地上,或洋洋洒洒地漂在湖面。路边还开着一些小小的白桂花,清香袅袅,与宫粉紫荆的娇艳相得益彰,构成了校内有名的“荆桂路”。
魏霜和他是同班同学,每天去同一栋教学楼上课,都会在这条林荫道上相遇。久而久之,他们就在路上聊了起来,发现彼此都喜欢阿加莎的侦探小说,都看完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也都喜欢看《名侦探柯南》,而且,他们都是“柯哀党”* 。
魏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每天上课都会带着许多书,还提着笔记本电脑,重得要命,但又觉得自己可能都用得上;而他恰恰相反,平时上课只带一个小挎包,来去潇洒。彼此认识久了,每次看到她背着这么多东西,他就打趣说:“呦,那个‘背井离乡’的人来啦。”
魏霜这时往往懒得搭理他,昂首阔步,努力走出轻松自如的步伐,结果上个坡就累得气喘吁吁,演不下去了。他在一旁笑了笑,伸手帮她提电脑包。魏霜刚开始有点紧张,拒绝了,后来是犹豫着让他帮忙拿了一会儿,并反复声明自己本来一个人就可以的;再后来,他一伸手,她就习惯性地递过去了,两人并肩走在漫天的宫粉紫荆下,讨论《无人生还》里的一些行凶破绽以及谋杀的仪式感等等问题。
自然而然地,魏霜跟他的话题越来越多了。上课路上说不完,就在下课路上说,路上说不完,就在饭堂边吃饭边聊,不知不觉他们一直聊到宿舍楼下,在道别时,魏霜还感到有些意犹未尽。
一个多月后,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那晚,他在微信上告白,她想了想,同意了。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零碎几颗星。
没想到,这一牵手就是两年多。魏霜看着防护门缓缓打开,在不知不觉中,地铁就到站了。她跟着人群走出地铁口,手机再次振动几下,他发来消息:你到家了吗?方便的话,我们打电话聊一下吧。
魏霜现在并不想跟他聊那个问题,因为可能又会引发激烈的争吵。她现在很忙,只想快点写完课程反馈,快点洗澡,快点洗衣服,争取在十二点前上床睡觉。早在小时候,奶奶就把她培养成了一个十点前睡觉的孩子。
她离开大街,拐入小巷,灯光顿时微弱了许多。巷边不少店铺还开着门,环卫工人正在清理地上的垃圾,默默地将可回收的快递纸箱打包。两三个人围着一架三轮车摊子,魏霜路过时看了一眼,是卖盐水菠萝的,然而价钱贵了。
路灯下,几个中年男人坐在塑料凳子上闲聊,其中两个看着魏霜。魏霜有点害怕,快走几步。这时手机响了,魏霜吓了一跳。她有点慌张地拿出手机,也没有细看就接了电话,是他的声音。
“小清,回到家了吗?”
她听着熟悉的声音,一时间有种回到过去、每晚在寝室跟他煲电话粥的感觉,这让她有点鼻酸,哽咽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小了:“没,没有啊……”
他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叹了口气,开始耐心地安慰她。那晚,他们聊了很久,就是没有聊到那个问题。挂了电话,魏霜心情好了很多。为了能把时间追回来,她快马加鞭写完课程反馈,洗好衣服,洗漱完毕,终于可以躺在了床上。她躺了一会儿,又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手机,设好早上七点的闹钟,看到现在已经是二十三点五十六分了。
她放下手机,疲惫地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四
在八岁时,魏霜如愿以偿,从东莞回到了老家鹤地村上学。她一直以为,这是她跟父母软磨硬泡的结果,后来才知道是命运推了她一把。由于政策限制,身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魏霜不能在当地的公办小学就读,只好到一所民办小学读书。就在她读完三年级后,那所民办小学开不下去了。魏霜的父母没有办法,权衡再三,只得将魏霜送回鹤地村上学,改由奶奶照顾她。
父母请假将小魏霜送回老家,陪了她几天,就不得不回去上班了。那天清晨,小魏霜在一阵悦耳的鸟鸣中醒来,发现父母已经悄悄走了,开始哭了起来。奶奶抱着魏霜说,他们已经“上去了”——在鹤地村,他们管进城叫“上去”——他们上去挣钱,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看魏霜了,还会带着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可魏霜还是哭,一想起父母就哭,一连哭了好几天。这期间,阿裕哥带着一帮孩子来陪过她几次,还给她带了一条漂亮的彩鳞小鱼,魏霜这才慢慢快活起来,开始跟着阿裕哥到处“野”去了。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魏霜还是会偷偷地哭,把枕头弄得湿答答的。
一开始,魏霜还不会说老家的涯话,她跟奶奶和阿裕哥他们都用普通话交流。村里的长辈听了直摇头,向魏霜奶奶说,魏霜普通话讲得唧唧咕咕的,他们都听不懂,在村里就应该要讲“涯话”嘛,不能忘了本。奶奶听了只是笑,平日里也开始留心教魏霜讲“涯话”,比如称呼奶奶要叫“阿婆”、洗澡用的毛巾要叫“手巾”、吃饭叫作“食饭”、筷子叫作“箸”等等。平时魏霜跟小孩子们玩的时候,他们也会教魏霜各种稀奇古怪的动植物名称,像“苞粟”(玉米)、“塘滑”(塘鲺)等等。多年以后的一天晚上,魏霜在卫生间洗澡时发现忘记拿毛巾了,她下意识地向室友喊道:“外面有人吗?可以帮我拿一下手巾吗?”弄得室友都不知道该拿毛巾还是手纸了。
魏霜被送回老家时正是夏天,阿裕哥就带着她和其他孩子捕蝉,他们得先做出捕蝉的工具。家里有网兜的,就直接把它绑在长长的竹竿上,用来网蝉;没有网兜,可以把修正带上面的黏胶抠下来,揉成一团,粘在竹竿顶端,用来粘树上的蝉;如果没有修正带,还可以将塑料瓶从中间横截开来,把有瓶口的一半倒插在竹竿顶端,像个漏斗一样,也可以用来捕蝉,不过蝉容易逃脱。中午放学后,村子到处都是蝉鸣,魏霜提着捕蝉的竿子,跟着孩子们满村跑,惊得夏蝉到处飞。
到了夜晚,魏霜跟奶奶在门口乘凉,会看见一些流萤拖着光点悠悠地飞。有时流萤飞到家里来,魏霜就用双手拢住它们,仔细地看着它们发光的尾巴,一闪一闪像星星。奶奶说,如果萤火虫飞进家里,那么明天就会有客人来了。萤火虫也是客人呵,魏霜把手伸出窗外,把它们放了,看着它们飞入夜空,然后想着明天谁会来,会不会是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可是一到明天,魏霜就把这件事忘了。
下过暴雨之后,夏蝉噤不作声了。从黄昏到夜晚,蹲在池塘水沼里的“婴盎”往往会“婴盎婴盎”地大叫,跟白天的蝉鸣有得一比。老家所说的“婴盎”是一些蛙类生物,后来,魏霜在校园的池塘里也听过它们的叫声,不过寥寥几声,原本冷清的夜更加冷清了。再后来,魏霜夜晚下班路过井盖时,也听到一只“婴盎”在下水道里面叫,然而没有应和声,它叫得很孤独。
阿裕哥家就在魏霜家隔壁,两家的大人很少交往,反而是阿裕哥和魏霜走得很近,玩得很开心。他们常常去挖蚯蚓钓鱼,一个一毛钱的鱼钩,加上一条竹竿和一些胶线,简单组合一下,钓竿就做成了。借助这种简易的钓竿,他们钓过章公鱼、罗非鱼,钓过塘鲺、鲤鱼、斑鱼、鲫鱼等等,有一次还莫名其妙地钓出了一条水蛇,吓得魏霜把钓竿都丢到了水里。旁边的阿裕哥也吓了一跳,但看到魏霜无比惊恐的样子,又哈哈大笑起来。阿裕哥常常嘲笑魏霜胆子小,也因此很照顾她。在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后,魏霜的胆子越来越大,她跟着孩子们爬树、摸鱼、摘野果,皮肤晒得黑黑的,眸子亮得像溪水。
鹤地村旁边紧挨着鹤地水库,水库旁边有大片的草地,这里就是上次魏霜将黄牛误当作袋鼠的地方。白鹭常常飞来这里,在湖面上翱翔嬉戏,然后落到草地上歇息。魏霜常常在午后跟阿裕哥来这里坐着,看白鹭静静地立在水牛背上,水牛则慢吞吞地嚼着草,毫不在意。每看到这一幕,魏霜就嚷着要当白鹭,央求阿裕哥当水牛。阿裕哥很无奈,他当然不能让魏霜像白鹭那样站在他背上,只好把她背起来,走几步,转几圈,让这个顽皮的小女孩过过瘾。玩累了,他们就坐在草地上,魏霜问阿裕哥:“为什么这些白鹭这么喜欢湖水?”
阿裕哥随口说:“因为这些白鹭的家曾经在这湖里面。”
“真的吗?谁说的?骗小孩的吧?”魏霜撇撇嘴,表示怀疑。
“真的,我爷爷跟我说,我们的祖先曾经也在这里住过,只不过后来建水库,村子要被淹没了,我们的祖先只好搬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不信,你就回家问你阿婆去。”
后来,魏霜真的去跟老一辈人求证过,也上网搜过一些资料,发现确有其事:“鹤地水库拦截九洲江而建,为多年调节水库,总库容11.875亿立方米,1958年6月动工,1959年8月完成……库区淹没耕地8.07万亩,移民4.12万人。”奶奶每年都会唠叨的“移民钱”,原来就是这场“水库移民”的补贴。
天色渐晚,牛的主人来牵牛回家了,白鹭们也纷纷飞走了。
魏霜呆呆地看着飞走的白鹭,突然问阿裕哥想不想爸妈,阿裕哥说过年就能见到了,有什么好想的。魏霜不喜欢阿裕哥不屑一顾的表情,赌气似的追问道:“那干活很累的时候呢,想爸妈吗?”
“不想。”
“那开家长会的时候呢?”
“更不想。”
“那晚上呢?”
“不想……”
“那过生日的时候呢?”
“不想……”
“生病难受的时候呢?”
……
或许是懒得搭理她了,阿裕哥不再回答。半响,魏霜又问他暑假什么时候“上去”,阿裕哥说,在他跟爷爷奶奶拔完今年种的花生之后。魏霜也差不多,她也得帮奶奶拔完花生再去东莞,不然光奶奶一个人,地里的花生管不过来。
魏霜记得在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他们就像一群候鸟,每个暑假都要飞到城市里去,跟父母住上一段时间,然后又飞回老家,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魏霜不知道候鸟是什么鸟,她问阿裕哥,阿裕哥就指了指正在远去的白鹭:“喏,就是它们。”
“可是,它们的家不就在这里嘛,它们又要飞到哪里去呢?”
“傻妹,我怎么知道啊。”
五
从某种意义上讲,魏霜跟男朋友出现问题几乎是必然的。
一开始,他们就是往不同方向走的人,只不过恰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相遇,共同走了一段路而已。现在,他们临近毕业季,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没有人愿意让步,就只能分道扬镳。魏霜想离开广州,北上读研,她想竭尽全力,看看自己能走多远。而男朋友在这三年疫情中看到了现实的严峻,他想凭着这份还说得过去的本科学历,回老家县城考公考编。更尴尬的是,他们彼此的家庭都非常一般,让他们没有试错的余地。所以,这个问题就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
然而,他们都坚持要按着自己的路来走。
大三的时候,魏霜加紧时间备战考研,男友则在校外实习,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她每天早早起来,在图书馆、饭堂、宿舍之间奔波,整天忙于学习,而他每天也早早起来到公司打卡,开会、汇报、写稿、修改、校对……忙得团团转。等到晚上打电话,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些侦探小说他们已经不聊了,只好彼此鼓励几句,含含糊糊地谋划一下他们共同的未来。
可他们真的有什么共同的未来吗?
魏霜觉得自己的恋爱在摇摇欲坠,“共同谋划的未来”听起来就像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圆一个谎。
那年年底,魏霜极力做好防护,却还是在考试前几天感染新冠病毒了。考试前一晚,她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头晕眼花,仍挣扎着要复习。他赶来照顾她,给她测温、喂药、买饭,哄她早点休息。一连两天,魏霜就这样发着烧,硬撑着上了考场,而他就默默地陪着她。考完那晚,她抱着他大哭,一年来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她知道自己考不上了。
经过寒假一个多月的反思,魏霜发现自己是一个很害怕原地踏步的人,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往前走。她回到农村读书后,人生似乎就一直保持着向上的轨迹:从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初中,从镇上的初中到县里的重点高中,再从县里的重点高中到省城的重点大学。在她潜意识里,以后的路,或是去“985工程”高校读研,或是出国留学,再不济也要尽力留在大城市工作。总之,她要远走高飞,她不想回去。
现在呢,考研的路断了,留学也比较渺茫,她只好匆匆参加了春招,经过好几场面试,才来到这个有点名气的培训机构,当一名语文老师。在“双减”政策出台后,培训机构的生存空间已经很小了,辅导老师也远远没有之前那么吃香了。男友还开玩笑,说她怎么跑到了一个“夕阳产业”,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在就业市场上的选择并不多。辅导老师,算是魏霜“上岸”失败后匆忙抓住的一根稻草。
以后的路还不知道要怎么走,魏霜想,就先这样“挂着”吧。
她就这样每天辗转于各地校区,周一、周二休假。虽说是休假,实际上她不得不在这两天写课程反馈、备课磨课,因为其他时间得上课或坐班。总的来说,真正可以休息的时间很少。
工作的地方又离学校太远了,她不得不一个人搬到外面去住。在出租屋里的夜晚,她常常会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大部分跟童年有关。一天晚上,魏霜梦见自己跟阿裕哥坐在熟悉的草地上,她看着一只白鹭在湖面盘旋,忽然,她自己就变成了那只白鹭,猛地潜入水中,穿过鱼群,拨开水草,看见一个村庄。那村庄有点像《十万个为什么》里的“亚特兰蒂斯”,又有点像《西游记》里的海底龙宫,一切建筑、街道都笼罩在被湖水过滤后的柔光之下,浮光掠影,似幻似真。她被湖水轻柔地环抱着,像个潜水员,又像条鱼,游过打谷场,游过谷堆,游过瓦屋顶……
忽然,闹铃响了,魏霜仓促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六
魏霜确实没有见过爷爷,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阿裕哥跟她反复说起他爷爷的趣事,她才想起自己也应该有个爷爷才对。在她的记忆中,爷爷只留下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名字里包含着什么,她一无所知。
后来,魏霜才隐约听说,爷爷在她出生的前一年就去世了,是触电而死的。
当年,爷爷跟阿裕爷爷借了水泵去田里抽水,不知怎的就触电了,还没到五十岁的他就这样倒在了田里。当时谁也说不清是因为水泵线路老化漏电,还是爷爷操作不当导致意外发生。奶奶因此对阿裕爷爷有些怨意,阿裕爷爷也十分愧疚,事情过去之后,两家都沉默了好多年。在乡下,有些事情就像秋收后留下的稻茬,始终难以挖尽,只好等它们慢慢烂在地里。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还是要过下去。
爷爷的死反而坚定了魏霜爸爸和叔叔进城闯荡的决心。他们兄弟俩经村里熟人介绍,踏上了进城的路途,入厂打工。奶奶独自留在老家打理农事,所幸在农忙的时候,奶奶娘家的幺弟,也就是魏霜的舅公会过来帮忙。后来,魏霜被送回老家,奶奶有了孙女陪伴;再过几年,魏霜的弟弟,叔叔的两个孩子也交给奶奶抚养,奶奶就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老家生活。
那时,她已经上初中了,一心想着考到城里,也渐渐懂得了男女有别,很少去找阿裕哥玩了,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冷了下来。
上了初中后,阿裕哥也变了。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在学校里拉帮结派,跟校外小混混称兄道弟,还经常偷家里的钱,白天逃课,晚上翻墙去“潇洒”。年迈的阿裕爷爷对他又打又骂,阿裕奶奶对他又劝又哄,全不管用,越是说他,他就越变本加厉,夜不归宿,连父母打来的电话也不想接。
魏霜曾在回村的路上碰见了他。那时,他头发凌乱,双眼浮肿无神,两手揣在裤兜里,大大咧咧地迎面走来。魏霜犹豫着向他打了声招呼,他扫了她一眼,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哟,咱们村‘高才生’几时回来了?”
当时,魏霜正因期中考试失利心情不好,也很反感他那种油滑的腔调和不可一世的姿态,突然很想将一些重话摔在他脸上,让他看清自己多荒唐,多可笑。她当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有意思吗?就算不考虑家人的感受,也要考虑自己以后的打算啊!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没错,我就是想当个‘烂仔’,关你屁事!你就读你的书吧,管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看到他那愤怒的表情,魏霜愣住了。
“还有,别跟我说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的废话,像我们这些农村佬,脑子笨,考试考不过别人,读完初中就进厂打工,以后就是混口饭吃。要不就像我爷那样耕田,要不就像我爸妈那样坐流水线,这样的烂日子,一眼就望到头了,有什么好打算的!你继续发梦去吧,别挡着我的路了。”
他就这样径直走过去了,经过魏霜身旁时,也没有看她一眼。
魏霜也没有看他。
此后,他们就形同陌路,再也没有在一起说过什么话了。水库、草地、水牛、白鹭,成了幼稚而遥远的童年记忆。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魏霜开始看起了侦探小说。她很喜欢福尔摩斯,倒不是仅仅因为福尔摩斯聪明风趣、料事如神,而是钦佩他对现实的掌控力。她觉得,在福尔摩斯眼里,案件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幕戏而已,他洞悉一切,又欣然参与其中,有时还故意将事情弄得非常戏剧化,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脱身而去。这份对生活掌控自如的潇洒,正是魏霜一直所想要的。然而,小说的结尾也告诉她,即便是福尔摩斯也终有一死。
很快,阿裕哥就因为在街上斗殴打伤了人被抓进派出所,出来后,他反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阿裕奶奶逢人就说,她就当作没有这个孙子了,阿裕爷爷在一旁气得发抖,一边骂这小子整日不知死哪儿去了,一边怪阿裕奶奶小时候太宠他了。这对几十年的老夫老妻,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在窗边做作业的魏霜也时常能听到。
不久后,阿裕哥就病倒了。
村里人都在议论,说这是他长期去“鬼混”的结果,抽烟、喝酒、熬夜,吃“垃圾食品”,身体不垮才怪。初中毕业一年多了,他没考上高中,也不去找工作,整日无所事事,他父母几次回来也管不住他。现在倒遭大祸了,还拖累家人,真是造孽。
魏霜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已经临近中考,她在学校住宿,不能回家,只是听到一些从村里来的学弟学妹的描述。但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阿裕哥的消息,她只想专心备考,她不想听这些,不想。
可是,夜里她还是会梦到那片草地、白鹭和水牛,水库波光粼粼,爷爷模糊不清的身影从湖面冒出来,胡子长到了膝盖上。魏霜问爷爷去了哪里。爷爷说,他一直住在湖里。
经过漫长的刷题、背书、模考,魏霜终于跨过中考这道坎,结束了她的初中生涯。奶奶托人开摩托来接她,结果那辆摩托只装得下她的行李和书。魏霜让那人拉东西回去,自己走回家。
魏霜走得很轻快,像出笼的鸟儿。她很久没有这样惬意地散步了。
到村路口时,魏霜看到了一大摊乌黑的血迹。她愣了愣,步伐也慢了下来。她一路走,看见沿途都散落着零零碎碎的黑色血迹。
回到家后,奶奶告诉她,前夜阿裕哥病情突然加重,被连夜送到医院抢救了,今天听说要转到省城医院。阿裕哥的父母也在赶往省城,阿裕哥恐怕是不行了。
“当时村里也没几个年轻人了,我们几个老头老太扶着他上了三轮车,他一路吐了几次血,很吓人。人还这么年轻,唉,现在得看天意了……”奶奶一边叨叨,一边往灶头添柴火。魏霜没有听下去,只是呆呆地看灶头里的火光。
第二天就传来了阿裕哥的死讯,他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八年。
魏霜感觉有些东西从此破碎了,永远无法复原。
七
年底回村的时候,魏霜发现村里多了很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小孩子,他们像一茬茬新笋,在过年时候纷纷冒出。他们蜷在沙发上,埋头玩手机,直到父母反复催促,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用稚嫩的普通话叫魏霜几声“姑姑”。
村里的长辈们有的去世了,有的魏霜到现在也分不清辈分,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们。村子里的路翻修了,路边的小水沟被填平,砌成了水渠;村中心的水沼也被填平了,修成了漂亮的小广场,过年时可以在这里放烟花。只是,鱼儿们也随之消失了。村里那些“一〇后”的小孩子们早已不知道怎样做钓竿,怎样钓鱼了;他们对捕蝉也毫无兴趣,只喜欢玩手机。在乡下,“城市”被凝缩在手机屏幕上,不再是一种遥远的想象。他们可以每天都跟父母视频聊天,不像魏霜小时候那样,一年只能见父母两次。魏霜看着这些说着各种网络流行语的孩子叫嚷着抢微信红包,想着自己在烈日林荫下的童年,感觉很多东西都变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魏霜跟着家人上山拜神,一路上乡亲们来来往往,互相问候、拜年,十分热闹。路过鹤地水库时,魏霜停下来张望,草地上已经没有低头吃草的水牛。早些年,村里人都用上了小型耕田机,很少有人养牛了。
但白鹭还在。
油绿的草地从脚下延伸到远处的水边,碧色的湖水与澄净的天空在视野的尽头相接,几只白鹭乘着风,在这广阔的水天之间悠悠飞翔。魏霜拿出手机,在镜头前用食指和拇指比个“心”,远处一只展翅的白鹭被定格在了“心”的中央,身姿轻盈。
魏霜下意识想把照片分享给他,但想了想,又停了下来,只是发了个朋友圈。他现在应该在专心备战明年的考试了,她知道他认真起来的那股劲儿,“不破楼兰终不还”。
在跟他分手的几个月后,魏霜回家过年。他来了,坚持要送她到火车站。这两年他都会送她到火车站,这是最后一次,算是一种分手仪式吧。可惜,时间太赶了,她跟他在进站口匆匆挥手道别后,就急忙转身,奔向检票口,在发车前两分钟赶上了火车。
他发了个消息:“上车了吧?”
她回了个“嗯”,放下手机,望向侧窗。
火车缓缓启动,回忆伴随着感伤开始上涌,魏霜鼻子发酸,想哭,所幸有口罩和眼镜遮掩着她的脸。两年来,他们在疫情缓和的时候坐火车去过不少地方,现在疫情将近结束,他们的计划却永远搁置了。
发完朋友圈,魏霜又看了一会儿白鹭。弟弟从山上跑下来喊她,“该进庙里拜神了”。魏霜回了声“好”,拉着弟弟一步一步走上山。进庙的时候,乡亲们正将长长的鞭炮铺开,准备点炮请神。
今年回广州后,魏霜想把工作辞了,她攒了些钱,想去一些地方走走。庙内烟气缭绕,魏霜的脸庞映着摇曳不定的红烛光,她站在案前,双手合十,在隆隆的鞭炮声中祈祷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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