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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的苏

二向箔2024-10-07 21:17:37文章·手记43

苏城的苏.jpg

作者/范晨智

每个人可能都有属于自己的「十八岁的夏天」,里面包含城市、小镇、规矩和叛逆。下面是“我”的故事。


为了让小组新来的应届毕业生敞开心扉,尽快融入集体,不至于整晚都枯坐在包间角落,双腿并拢,背打得笔直,组长举起酒杯,提议在座的人一起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没想到小伙子像对待面试一样,认真回答每一个刁钻的问题,反而搞得我们这帮三十多岁的“老家伙”有点不知所措。但没过多久,大家似乎都被这份真诚的羞涩给感染了,逐渐打开了话匣子。聊到“初恋”时,全场的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潮,昏暗的灯光下,男女老少一头扎进岁月的激流中,纷纷逆流而上。

我退到一旁,端起杯子打掩护——这话题可不是我的强项。酒精这玩意儿有种神奇的魔力,它能够渗透肌肤,抵达你内心深处不易察觉的裂缝。

 

2007年高考结束,我果断拒绝了朋友们发出的毕业旅行邀请,转头拜托姨妈动用她的人际关系,帮我联系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在我的宏伟蓝图中,这是让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的第一步——打地基。不用说,凭借这份工作,我将迅速成为姨妈朋友圈里炙手可热的明星教头。未来的几个暑假,家长们络绎不绝的邀约会让我和姨妈陷入艰难的抉择,以至于不得不为了一个得体的拒绝理由绞尽脑汁。

眼下,这位幸运的学生名叫苏澈。小姑娘今年十五岁,刚念完初中,母亲在县里上班,父亲在武汉做生意。“你这次的任务,是帮她预习高一的理科课程,”姨妈叮嘱我,“听说她从小就在那边上学,你可得认真点。”为此,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翻箱倒柜,把这几年用过的课本还有习题册全都找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大包。不过在出发前,有一点我必须坦诚相待:我从没当过家教,也从未接受过任何家教的辅导。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世界之大也任我闯——对付一个小孩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吴老师,在正式上课之前,我想说明的是——我和你之前教过的学生(我特意让姨妈夸大了我的履历)可能不太一样。”小苏椭圆形的脸庞坦率而自信,她利落的短发刚好够到耳垂,整齐的刘海下面,一对锐利的双眼正打量着我。

我也看着她。不一样,是吗?她穿了一套蓝白配色的夏款校服,没粘标签,无法得知学校和班级的具体信息,不过其材质精良,走线工整——袖口或是衣领不会动不动就冒出一个扯不完的线头——明显是大城市的产物。如果她是想以此强调她的与众不同或者高高在上,那她可就找错对象了——难道她不知道我也即将奔赴那里,成为那里的一员?

可她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习惯自学,”她说,中性笔的末端轻轻敲打着手背,“我希望按照我的方式来上课,先自学,遇到不懂的地方再请教你。你觉得怎么样?”

“这……”我犹豫不决,仿佛正经历剧烈的思想斗争,实则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老师,一个习惯自学的乖巧学生,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组合吗,这会省却多少麻烦?“嗯——好吧,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先试试。”

看样子早在我来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她的自学之旅了。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套旧的高中教材,上面还能看到前主人字迹工整的笔记。那人一看就是个高手,总能精准地找到难点以及容易犯错的地方。与之相比,我留在课本上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是一堆涂鸦。我悄悄把背包拉链拉严实了些,决定对此闭口不提。

也没有机会提,因为自打开始上课,我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我以为她要开口提问了,结果那该死的笔记总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只有一次,笔记似乎没起作用,她咬着嘴唇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我赶紧坐正,准备迎接考验。可她只是在课本的页脚粘了一张便条,接着便翻了过去……

有意思的是,我的脑海里竟还迸发出一个可笑的浪漫念头:小姑娘只是有点害羞。于是我打算趁着下课时间和她随便聊聊,增进一下彼此的了解,但她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吴老师,时间差不多了,休息十五分钟。”当她宣布下课后——没错,是她——便走进隔壁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剩我一人端着茶杯(我喝茶的习惯就是这个夏天在她家养成的),在过去大概是书房如今已然成了储藏间的“教室”里,对着墙角的大米和食用油发呆。

我乐不出来了,这和我期待中一问一答其乐融融的教学状态完全不同。我不敢想:当一天结束,劳累的母亲回到家,问她的宝贝女儿“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新来的老师水平如何?”时,她会怎样回答。

第二节课,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小苏坐在桌前自顾自地看书,后背挺得笔直,简直就是一幅校园里教导正确坐姿的宣传画。我可坐不住了,当她又一次因思索而停笔时,我立刻挺身而出。“小苏啊,知道我和那些大学生相比,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不等她问是什么(她真的会问吗),我便接着说,“那就是高中的知识点,在我脑子里还都是热乎的,”说到这,我还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脑袋,脸上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不信的话,可以考考我。”

她抬起头,神情严肃地扫了我一眼,强忍着被打扰的愠怒,“谢谢你,吴老师。通常我遇到不懂的地方,习惯先思考。实在无法理解,我会选择暂时跳过,回头多尝试几次,再去找答案,这么做可以加深对难点的印象。你能明白吗?”她挑衅地问道,似乎想用这个问题掂掂我的斤两。

“明白,”为了强调,我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的洒脱远远超出了必要的程度,“完全明白。”可与此同时,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又摆在我面前了:既然她自学起来游刃有余,为什么还要请家教呢?我没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接受答案。

她很满意我的“明白”,将视线收回课本,继续在知识的海洋里快乐地遨游。说句心里话,我真的有点佩服她那种心无旁骛的学习状态。我在桌下按动指关节,发出“噼啪”的脆响,没反应。我站起身,踱步到窗边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舒服的哈欠,还是没反应。我在客厅给自己倒水时让开水瓶盖和开水瓶发出不必要的碰撞,顺着门缝观察她。这次,她终于抬头朝外瞟了一眼,仅一眼而已。我像是戏台上负责搬道具的工作人员,观众和演员全都当我不存在。

临近中午,我才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吴老师,时间差不多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她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双手垂在身边,站在过道和客厅的交界处。

弯腰穿鞋时,装有我精心准备却全无用处的书籍的沉重背包,从屁股后面一下子滑到身前,挂在了脖子上,差点甩我一个趔趄。茶水的苦味自胃里流至舌尖,我违反地心引力,强忍着将其咽了回去,再次站直身子时,我已是满头大汗。可能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如此狼狈让我无地自容;也可能是我太敏感,感觉她正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提着簸箕,准备把屋里最后一丝灰尘扫出门外。总之,在这闷热的过道里,我那消失了一个上午的自尊心突然死灰复燃了——我终于将那个棘手的问题问了出来。

“为什么要请家教?”她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她不耐烦地说,“这不过是我爸妈的主意,他们在许多事情上帮我做决定——就像他们很了解我似的。如果你想知道我的观点,我只能说,家教的作用非常有限。”

最后一句话听上去像是收敛过的版本,可仍旧让我无地自容。我多想语中含怒,将我那被轻视的愤怒表达出来,高喊:“老子不干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当然可以这样,然后立马丢掉饭碗,把口碑——衡量县城家教能力最关键的一项因素——搞臭。要知道,我能在和一堆大学生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赢得这份工作,其中必定倾注了姨妈许多努力,绝不能因为我逞一时之勇而葬送了。因此,我只是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挪了挪脖颈侧面的背带,好让它不那么勒人,然后转过身,灰溜溜地走了。说到底,她不过是只想要挣脱父母怀抱,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如果我撂挑子不干,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桌旁,试着让自己与现实和解——宏图伟业先放一放,脚踏实地,稳稳地把一天的六十块装进兜里也很不错了。顺利的话,等到月底课程结束,我将揣着一千八百块的巨款,出现在通信商城的柜台前,为自己挑选一款心仪的手机——必须得是翻盖或者滑盖的。回头来看这种执念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可那时我经常把许多毫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比如:当我穿梭在陌生的都市街头,如果兜里的手机能够随心所欲地发出翻(滑)盖时那种清脆的“咔哒”声,会让我的生活乃至学业变得一帆风顺。而我需要做的,不过是吹着空调,心平气和地度过一个个上午。

在打发时间上,我有自己的花招:只需要长时间盯着一个字看,用不了多久,你会发现熟悉的字开始变得陌生。继续看,它们便会分离成支离破碎的偏旁部首——你的思绪也跟着神游于物外了。我单手抓着化学课本,盯着“金属”的“金”字。奇怪的是,今天它们并没有分散,而是开始收缩。人字头被逐渐吞噬,我想用意念拉它出来,但那只是徒劳,它们越收越紧,眼看要化成一个点了。

“吴老师,我妈叫你接电话。”小苏的喊声打断了我。电话里,王阿姨说她中午有事,不能按时回家做饭,拜托我带小苏出去吃一顿,钱不用我出。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是这句;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也不是这句;天上掉馅饼——会不会太直接了?管他呢,反正轮到我出场了。

中午,我带小苏来到一家位于广场旁的快餐店,在这里,顾客可以自行挑选菜品,无论荤素,统一称重计价。来之前我就盘算好了,下馆子太贵,盖饭面条之类的东西又太单调,只有这算得上品种丰富,经济实惠。除此之外,店门口面向广场的一整面落地长窗也是加分项,抬头望去,整个广场尽收眼底,这种环境,总还配得上城市里来的大小姐吧。

可当我端着精挑细选的大鱼大肉坐下时,发现她的碟子里只有几片青菜黄瓜,外加半碗免费的西红柿鸡蛋汤,仿佛在过来的路上被人打劫了一样。

“这里挺好,我只是没胃口。”听完我的解释她说,双眼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中午的广场空荡荡的,只有角落的树荫下坐着几位打盹的老人——手撑着拐杖,下巴搁在手上,“我记得上小学那会儿这地方可热闹了,”我自言自语,“每逢周末,到处都是打气球,套娃娃还有抓金鱼之类的小摊。用那种老式黑炉子制作爆米花的过程,我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觉得无聊。不过我最期待的,还是节假日的时候,我们全家出动,那天我不光能看,还能玩上那些项目。我记得我坐在我爸的脖子上,吃着棉花糖,我妈走在旁边,一手提着我抓的小金鱼,一边拿着手帕帮我擦汗。”

听完我的讲述,她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看向我,“可我听说,他们在你很小的时候——准确来说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离婚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死死盯着她的脸看,想从中找到一丝嘲弄或是挖苦的神情好让我大发雷霆,可是没找到。她沉静的脸上略带疑虑,似乎只是因为在我的话里发现了一处盲点而感到不解。于是我放松下来,不再紧张,“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是呀,在那些愉快的傍晚,不计其数的孩子曾骑在他们父亲的肩头,无数个母亲的手绢因汗水而湿透,我不过是记错了——把其中一个孩子当成了自己——而已。

她没再说什么。我们安静地吃完了饭——主要是我在吃——期间我还去夹了几块猪蹄,这种没性价比的菜平常我是绝对不会选的,但今天我的皮肤说它需要补充胶原蛋白。正是在我啃猪蹄的时候,悟出了一条大道理:太过聪明有时并非一件好事。

让我意外的是,这天过后,小苏似乎变笨了——她在课堂上的问题明显增多。这可能是因为课程开始进入难度较大的阶段——课本上最近几章密密麻麻的笔记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脑子里的“热乎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猜我表现得还不错,因为我们之间的交谈,很快便从课堂延伸至了课外。下了课,她不再急着回她的房间,我们会简单地聊上几句——话题主要围绕武汉。

我在字里行间谨慎地打听那里的情况,克制自己不要流露出过多的好奇和惊讶。可当我听说“轻轨”这种带着科幻色彩的事物时,还是感觉匪夷所思。要知道,当时在我们这儿的街上,公交车还是一种招手即停,动起来像是蜗牛一样的东西。人多的时候,从来不关的车门外,还会长出一个脖子上挂着旧挎包的售票员。

“前几天我也见到了,当时人不多,售票员倚在门边的扶手上和几个卖菜的老伯聊天,听他们说话很有意思,”接着她话锋一转,“至于轻轨,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远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坐个几次,新鲜感褪去,你会连窗外都懒得再看一眼。还不只是轻轨,那里的许多东西都一样。”

我不信。

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突然被远处新楼封顶的爆竹声吸引到了窗边,她眯着眼,在阳光中搜寻烟花的痕迹。当我得知她从没亲手放过炮子后,顿时感觉很欣慰,仿佛在和她的某种交手中重新占据了上风,“那可太遗憾了,”我咂咂嘴,“要说真正的放炮子,还得是小时候去河里,抓鱼放炮一条龙。为了节约‘火力’,鞭炮必须全部拆散……”接下来,便是一段在人数和规模上都略有夸张的叙述。

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一两个问题,搞得像是学术研究,“让擦炮在水里爆炸的关键是什么?”我只好耐心地告诉她,是时间,“扔早了,炮子熄了。扔晚了,把人炸了。只有老手才能完美把握……”

过分的得意忘形也会让我吃苦头。我曾轻描淡写地聊到了买手机的计划,趁机向她打听手机在城市学生中的普及情况。她承认,周围的确有一些同学偷偷带手机来学校,但她没有,家里要买她没要,所以说,大家的通讯手段基本还保持着一致——仍旧是传纸条。

“知道最让我苦恼的是什么吗?”我自问自答,“那就是每天下晚自习的时候,我的抽屉总会被各式各样的小纸条塞满——五颜六色,其中不少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在这里戛然而止,朝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她先是看着我,接着脸上缓缓浮现出善解人意的微笑,仿佛一位慈蔼的老母亲正看着自己顽皮的孩子。最后,她用一种温暖柔和的声音说出了这世上最冷酷最无情的话——这话对我幼小心灵造成的伤害,比她之前提到家教作用有限,外加我父母离婚两者加起来还要再大一万倍——她竟然说:“你从没谈过恋爱,不是吗?”

更糟的是,至今我也没搞清楚她是如何将我看穿的。事后回顾这场短兵相接,我想出了至少三十六种应对策略,可我当时所做的只是摊开手,不停傻笑。

好在凭借主场优势,我总能稳住局面,“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家的厕所全是旱厕,粪池就在厕所后面。一天早上,我听见厕所后面有响动,跑过去发现爷爷正用一把长长的粪瓢,把粪池里的屎尿舀进桶里,那味道可真不好闻。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硬是捏着鼻子没走,然后就看到了我童年记忆中无法磨灭的阴影——爷爷挑着桶走进菜地,把那些屎和尿全都浇在了他种的菜上。那些菜,每天都会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我故意在“屎和尿”上加重了音调,想要营造出一种原始的狂野美感。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笑道:“吴老师,你真恶心啊。”

这是我入行以来收到的第一份评价,理论上来说很珍贵,但我还是希望这话不要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尤其是她的父母。

我从没见过她的父亲,也很少见到她的母亲,除了在电话里拜托我带小苏出去吃饭外,我们几乎没怎么交谈过。星期六,我来上课时,她们家很热闹,王阿姨和她的几个老姐们围坐在麻将机旁大摆龙门阵,她们似乎一夜没合眼了,客厅里悬浮着香烟和冷气沉淀过后独有的刺鼻气味。

“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传来。

当时,我正准备给自己泡一杯上好的浓茶,这话吓得我赶紧把攥在指尖的茶叶又放了回去。走进书房,小苏招呼我收拾桌上的学习资料,“吴老师,外面太吵,今天去我的房间上课。”

她的屋子整洁明亮,只是欠缺了些许温馨,像是一间她十分钟前才入住的旅馆客房。墙上没有海报,目光所及,我也没看到任何类似相框或是随身听的私人物品。就是在这里,我成功夺回了上下课的权力。

“课余时间喜欢干点什么?”宣布下课后,我问她。她说看书,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我极力平复内心激动的心情,因为接下来,我将献上一场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精彩演出。

“好书,”我说,“也是毛姆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本。”

“哦?”她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喜欢什么,对艺术和梦想的追求?”

“不不不,”我拼命摇头,“你有没有想过,毛姆的其他作品大都在谈‘人性’,怎么到这就变了?实际上,这里讲的还是‘人性’。一方面,他直截了当地展现了人在家庭以及社会关系中的虚伪无趣。另一方面,主角半路出家,死后方才名噪一时。这让人不禁想问,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真正的艺术家,还有没有人懂艺术?说白了,毛姆是在打其他那些所谓艺术家的脸。”

她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我赶紧趁热打铁,“还有则我非常喜欢的短篇小说,创作手法和这本书有点像,都是把人性包裹在绘画艺术的外表下,那就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她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集。

“这次我们先讲艺术,”我深吸一口气,“主人公良秀绘画水平很高,因为他善于观察,能够从现实取材,和他相对的,是一帮只知趋炎附势的宫廷画师,两者对比,高下立判。接下来咱们说人——掀开艺术的面纱,里面还是‘人性’。很多人都有个误区,认为是良秀对艺术的偏执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这不对。要注意,文章是从一个愚钝的管家视角来观察的,他的叙述——无论有意无意——将一个残暴的殿下描绘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小老头。你只有看懂了老殿下的为人,才能明白良秀的绝望,进而理解他种种看似不合理的行为。因为从女儿进府当侍女的那一刻起,已然是九死一生了,眼见女儿一天天长大,老殿下的魔爪一天天收紧,他还能做什么?横竖是死,不如在火中盛放。”

这个上午,被烈火一同燃烧掉的,还有我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文学造诣。后来的日子里,我使用成语时经常漏洞百出,病根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落下的。但我并不后悔。我忘不了她歪着头——仿佛这样才能更好地体验我带来的全新视角——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脸上同时流露出困惑,凝重,惊喜的样子。

就在她准备翻书查阅的时候,我又来了一手神来之笔,“好了,该上课了。”然后伸手从她面前拿走了毛姆和芥川龙之介。

第二天上午,她双眼发红,但是一脸兴奋,“吴老师,我参照你的思路又看了那两本书,”她说,明显有些意犹未尽,“在许多方面,我觉得你说得都很有道理,起码不失为一种解读方式。”

认可——来之不易的认可。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份好印象保持下去,等它慢慢扩散。那段日子,我坐在桌旁端着茶杯,轻轻将茶叶吹散,嘴唇贴着杯沿,一口一口抿着浓茶时,满脑子都是各路家长提着礼物来姨妈家登门拜访的画面。

可是,微风能带来凉爽,也会吹来乌云。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有个无法避免的规律:混得越熟,矛盾就越容易凸显。我和小苏的情况也不例外。交谈中,我不再掩饰对武汉的向往,而她的反应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不屑一顾”,或者说“嗤之以鼻”。

一个原本风平浪静的上午,我忘了话题是从哪里开始的了,只记得最后她把笔“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气鼓鼓地盯着我,黑色的眼眸远不如平日那般柔和,“行,”她冷笑着说,嘴唇还有点颤抖,“你左一个武汉好,右一个武汉妙。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喜欢武汉什么?我是说那里除了冰冷的水泥建筑,还有让人头疼的喇叭声外,还有什么让你羡慕不已的东西?你大谈人性的丑陋,却又挤破脑袋往它的正中心钻,这岂不是很矛盾,很虚伪?”之前遇到这种情况,我一般打个哈哈也就混过去了,可今天的小苏咄咄逼人,这套灵魂拷问也异常犀利。

多可恶啊,难道她不知道她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吗?当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置身其中,一探究竟的时候,她却摆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反过来指责我虚伪,仿佛生怕我分了她的好处似的。对付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自以为是的小鬼,绝不能一味地纵容,适当敲打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可具体该如何下手,我还没有想好。

我之所以谈人性,不过是因为“人性”在当时本就是一个时髦的词汇。无论是谁,只要低下头缓缓吐出这两个字,都会显得深不可测。我不过是误打误撞踩到了文学殿堂大门外一块翘起来的地砖,于是乎高谈阔论了一通。说到底,我懂个屁的人性。

至于武汉,那是一座让人敬畏的城市。从小到大,即便是家庭条件好的同学,也只能偶尔去一次,他们带回来的无论什么东西——小到一块橡皮,大到一个书包——都会成为伙伴们津津乐道的对象。高年级的学生以去那里读大学为荣。逢年过节,谁家里要是有个从武汉回来的亲戚,串门时都会脸上有光。

可此时此刻,这些理由似乎都缺乏说服力。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终于,一个返璞归真的有力回答显现了出来,“肯德基。”我告诉她。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也可能听到了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颗佛呲(KFC),肯德基,”我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红白色招牌上老爷爷和蔼的微笑,服务员弯腰铲冰块时悦耳的哐当声,还有怎么舔都舔不干净的手指,这就是我喜欢武汉的原因。这种感受,你能明白吗?”我挑衅地看着她,努力模仿出第一天上课我主动请缨后她看我的表情,当时她问我能不能理解自学的那种高级境界时,说的也是,“你能明白吗?”同时,在我心底还涌起一股自命不凡的骄傲:也许让一位都市姑娘意识到,来自小地方的青年才俊可以将贫穷、智慧,还有自信完美地融于一身,对她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她惊讶地看着我,以为我在开玩笑。收到我用坚定眼神给予她的肯定答复后,她似乎有点失望。最后,她跳过了我的挖苦,平静地说:“这倒是个好理由。”

这就没了?当我还在为她的不堪一击感到遗憾时,她苦笑了一声,又开口了,“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尝尝正宗肯德基的味道了。”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早在暑假前,她爸就在联系送她出国读书的事宜了。昨晚他打来电话,说事情有了眉目,让她回去准备一下,“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上课了。”她娓娓道来,话语轻柔得像是天边的云朵。我感觉胸口像是挨了一拳,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我一度怀疑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圈套,为的就是激起我们的争吵,好让她去父母面前告状——似乎有点牵强。如果她在今早我刚进门的时候就告诉我出国的事,这个上午我绝不会和她发生任何的不愉快。我想的是先给一竿子,再补个甜枣,现在倒好,枣还没给呢,人不见了。

“才上了半个月的课啊,我的意思是,这也太突然了吧。”我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我该恭喜她?

“是啊,我爸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屋子里一片寂静,仿佛回到了我们第一天上课时的状态。事到如今,我已不指望她会在父母面前说我的好话了;我也可以度过一个没有手机的大学生涯,但我实在无法接受两者同时发生——那将意味着我在这个曾寄予厚望的夏天里最彻底地失败。

我想亡羊补牢,在最后关头扭转一下小苏对我的印象。可这个上午,太多东西耗费了我的脑力,我头一次感觉脑子不够用了。我冥思苦想却一筹莫展,好几次,我差点就要忍不住直接道歉了,“小苏啊,其实我刚才……”

好在最后关头,老天还是眷顾了我。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不过要花点小钱——我可能连手机盖子也保不住了,“书本上的东西就到此为止吧,”我站起来,“我回去准备一下,晚点带你去我小时候玩的地方转转,来一堂户外课,怎么样?”

她没理由拒绝。

五点半,我骑着一辆借来的踏板车,载着她向城外驶去。踏板上,放着我提前买好的八十响大烟花,后备箱里,还有一整版擦炮。自从她上车,便叽叽喳喳个不停,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我只好劝她省点力气——迎风说话可不容易——好戏还在后面。出了城区,我们一路向东,沿着河边朝上游行驶。道路逐渐变窄,行道树越长越高,各色植物汇聚而成的自然波涛从路边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

可是,当我们终于抵达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一处有着广阔河滩的河道拐角时,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河滩坑坑洼洼,像是宇航员模拟登月的训练场;整个河道,除了中间还有一条小腿深的细流外,其他地方只能隐约判断出曾经有水流过,朦胧的像是胖人手上的血管,蚂蚁路过都不会打湿脚背。这种地方,幼儿园的小朋友过家家都瞧不上,如何承载我那五彩斑斓的童年呢?

我们穿过杂草,好不容易来到河边时,第一个动作都是拍腿抓痒,“听我说,以前这里——”

“现在也很好啊,这种亲近大自然的感觉。”她说,更像是在安慰我。

我想重温旧梦,于是脱掉鞋,扬言要带她抓光河里的螃蟹。我弯着腰,忍受着石子硌脚的酸痛和植物戳脸的刺痒,沿着河边搬开每一块充满嫌疑的石头,却一无所获——连个螃蟹影子都没找到。

“有时就是这样,明明很努力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她跟在我身后,也像模像样地翻找着。

她的话不仅是对抓螃蟹的完美诠释,更是可以直接照搬进我家教工作的总结中。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也真的那样说了,“重要的是过程。”

可我想要的是一个结果。

结果水底放炮也弄得“一团糟”。现在的擦炮,质量那是相当过硬。点着后,随便往水里一扔就行了,根本不需要任何技巧。到最后,我们两个加起来才勉强放完了一盒。黑暗拯救了我,夜幕降临,暂时掩盖了所有的不完美。我搬来烟花,用石块固定住,然后将打火机递给她——成败在此一举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我来?”

第一次点火以失败告终——她还没点着就跑开。第二次我死死盯着引线,确保它逐渐消失,“捂住耳朵。”退到远处,我提醒她。

她照我说的做了,烟花迟迟没有动静,她松开手,“是不是又没——”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嗖”顺着沙子,窜至我们的脚尖,然后沿着身体两侧直冲头顶,最后在夜空中绽放出彩花。不知为何,我觉得眼前的烟花远没有记忆中的漂亮:花朵不够大,爆炸声不够洪亮,烟雾中的二氧化硫也不够浓稠。我看向一旁的小苏,她脖子后仰,眼里闪动着彩色的光芒,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只能认为她没有不满意。

回去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言。沿途的树上,知了齐声高歌。远处,橘黄色的灯火如同星辰一般遥远;耳畔,夜晚的凉风缠绕着白日的余温,轻的不像话,也柔的不像话;鼻尖,还能闻到洗衣粉淡淡的清香——也许是我自以为闻到了,也许只是夏天的味道。

摩托车驶入一条路灯稀疏的单行道,我突然感觉一双带着温度的手臂轻轻搭在了我的腰间,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可紧接着,一张同样温热的脸庞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耳蜗的轮廓。

我这人有个毛病,紧张时会屏住呼吸,想到她也许能听到我心跳加速的动静,我更觉脸颊滚烫,额头上瞬间爬满了汗滴。

她显然察觉到了我的窘态,脸庞短暂离开了我的身体,我趁机大口喘气,像是游泳的人刚从水底返回水面。我听不见她的笑声,但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正随着她的笑容轻轻颤动。片刻过后,她再次靠了上来,而我总算平静下来,能够正常呼吸了。掠过路灯下的光柱,她舞动着短发的侧脸在后视镜中一闪而过,我觉得她还在笑——但我应该看不清才对。

我想验证自己的观点,但那稍纵即逝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车子即将驶入主干道,就在这时,围在腰间的手臂松开了,贴在后背的脸颊远去了,温热的触感瞬时消散。下一秒,明亮的暖白色光芒罩了下来,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如竹林般静谧,如山泉般安宁。我猜她刚才只是有点累了。

在她家楼下的院子里,她谢谢我。很平稳的语气,既不像我为她赴汤蹈了火,也不像我毫无所为,就是那种礼貌的场面话。我倒没指望她会说:“放心吧,吴老师,在我爸妈面前我一定帮你美言几句。”但我几个钟头前来这里接她时,心中期待的,确实比此刻发生的要稍微多点。

我说不用谢,祝她一路顺风,学业有成,目送她消失在黑漆漆的楼梯入口,声控灯逐一亮起,又依次熄灭。回家的路上,失败的苦涩又一次涌至舌尖,但和过道那次相比,这次有所不同——我花了钱,玩了打水漂。

“干得不错,”几天后,姨妈带来一个巨大的惊喜,“她们都夸你是个好老师。”不仅如此,姨妈递给我的工资也比预料中多了五百块,她说那是我帮小苏买学习材料的钱,小苏特意叮嘱要转交到我手上。

等我反应过来学习资料所指为何时,开心地笑了,我必须承认,人还是聪明一点好。她曾说喇叭声只会让人头疼,我越来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嘀嘀……”“嘟嘟……”我头晕脑胀,胃里翻江倒海,感觉自己就像从烧烤师傅身上撕下来的一块围裙。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熟悉的小房间里的一张熟悉的床上。床角,有位姑娘正一边吹头发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长得很像我的女朋友。

“哟,咱们的大明星醒啦。昨晚上你可风光了,‘十八岁的夏天’——未完待续。要不现在接着讲,我洗耳恭听。”糟了,她真的是我的女朋友。

我闭上双眼,感觉一条毛巾扔到了我的脸上,接着又一个枕头飞了过来,“别装死啦,再不起来,咱俩的全勤奖就全泡汤了。搞快点,我先下去买早饭,五分钟后,停车场碰头。”

我一个激灵,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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