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
作者/罗志远
成长在养老院的孩子,见惯了生命消逝,理解了无可奈何的衰老与死亡,自然更珍惜他所在乎的人。
我十岁那年,一共有两位女性在我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一位是我的母亲,另一位是我爱的女孩,大我三岁,叫安然。
母亲是养老院的全职护工,从我出生始,一直跟她住这儿。楼居于院内,一共五层,老人七十岁以上居多,八九十也不少,很少有外人来。母亲每日天蒙蒙亮就要起来,先清扫楼道和走廊,等他们醒来后帮助起床穿衣,端脸盆给他们洗脸,有些进食困难者得亲自喂水喂饭。完后才能带我去食堂吃饭。
我有时被母亲锁在房间,趴在窗口,能见到他们日常在太阳下睡午觉。或躺在大院露天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少数几个勒起裤腿和长袖,露出干枯的四肢,脸上褶子鲜明,全身散发一股死尸的味道,又或是睡醒后,拄拐在平地上慢吞吞走着,走两步停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又迅速低下头去。我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大爷,走着走着扑通一声朝前跌去,好像被人放了黑枪,后来一些人过来,把他拖走了,留下一滩血迹,一天功夫不到,黑血也没了,给铺上一层煤灰。人们照常踩在上面,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
那时我头发还没长齐,理发师每月来一回,有一次剃得顺手,把我头上的几根毛也剃了,后又为表歉意,送给我一个足球。接下来的几天,我顶着个光脑袋,抱着这个比我头略圆的足球四处踢,碎过两次窗户玻璃。这事的后果是母亲被臭骂一顿,扣掉半个月工资,于是一天上午,她把足球的气给放了。后来整个中午,我只能单手拿着这个瘪掉的足球,穿着单薄的短袖,走在秋风里。
那天下午,我再一次遇见安然,尽管先前已见过无数次,与她见面仍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事。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碎花裙迎面向我走来,比我高半个头,鹅蛋脸,乌黑的眼睛,十分大,走路一蹦一跳,短马尾晃来晃去。在她身上,我嗅到春天的气息。
她胸前已有柔和的弧度,来到我面前,恰好抵在我的鼻尖位置,与她面对面,这让我感到略微羞赧。
她说,小南,你在做什么?我举了举手上的足球,垂下头去。她说,走,跟我去晒床单。
她不由分说地牵住我,朝露天院子的晾衣杆走去。她的手白皙柔嫩,一次次划过我的指关节,与她肌肤相触,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在此我要说明一下,养老院半个月要统一换洗一次被套,连带床单、枕巾一块,上次换洗刚过不久,这次床单大概是某个老人弄脏,护工又忘提醒,临时清洗晾晒。而安然,并非住这儿,仅作为志愿者帮忙。
她逆光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把床单往杆子上搭,脚指甲圆润晶莹,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我站在她面前,手上接过床单的下角,仰头看她,脖子酸了,也不愿错过她的脸庞。
后来,我俩在大院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她的腿修长而纤细,能伸出两个台阶外,而我的腿短,在下一层台阶来回晃荡。我问,又有人大小便失禁吗?她说,不是,是有人死了,昨晚死的,今早才发现,挪开身子,才看到床单一滩血。她叹了口气,又说,今年才过一半不到,已经死去八人了,比去年一年都多。我想了想,不大能理解她说的话,我只知道所谓死亡,就是有床位会空出来,有新的人再进去,多年来一直如此,就好比一个瓶子,蒸发的水重新续上。有风吹拂,她的发丝不时吹向我的面颊,一缕缕清香扑面而来,与她在一起,时间眨眼而过。安然坐一会儿就不坐了,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身形像一棵移动的小白杨。
我感到眼前轻微一晃,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接过我的足球。细看一会儿,她撇嘴说,果然是小孩,就爱玩这个。我说,你能再多坐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拉住她的衣袖,却不敢触碰她的手臂,豆大的汗珠从脑门沁出。她摇晃着马尾,摇摇头说,不,我要回去了。
安然住的地方是三四公里外的殡仪馆,她母亲每天要在焚化炉前烧四十余人。我还是不甘心,说,一会儿,要不我们再走一走?我跟着她身后,走在她的影子里,我的身体一下变得小小的,两个人,共用一个影子。我们慢慢走遍整个养老院。天色将晚,最后,她打着哈欠说真的要回去了。
我依依不舍在院门前和她告别。她走了,并没有回头。
天空万里无云,数月以来,一直没下雨,今晚依旧是个晴天。我孑然一人回到大楼,走廊空无一人,仅母亲在楼梯间一遍一遍扫地。她的衣着邋遢,背部彻底驼下,眼睛花了,好几次绕过垃圾,朝前扫去。不知不觉间,她变成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她睡前泡脚,两手浸在水里,抚弄着指甲盖上的老茧,说,不知哪一天,说不定我也要躺这儿,到时还不知谁能接替我的位置。说完,她把头瞥向窗户,外面是无尽的黑夜,楼上老人或因浅睡眠,或因疼痛,来回翻腾背部,断续的呻吟声从天花板上传出。母亲沉默不语,洗完脚,倒掉水,拉暗头顶的灯,最后抱着我入睡。
第二天清早,窗外起雾,稀薄的晨阳投射进来,细密的灰尘在阳光下纷飞。我吃过早饭,自行放好餐盘,然后在楼道抱着重新充好气的足球,当篮球一样上下拍打,从三楼拍到四楼,从四楼又拍到三楼,一个不小心,足球自行滚落下去,一直掉到二楼。
我侧过身子,这时才发现,一个房间门口站着不少大人,紧接着,一副担架被两个大叔一前一后抬出来。苍蝇横飞,他们都戴着口罩,看不清具体表情。担架上有一块白色长方形帆布,好像在遮着什么,可能太短,尾部伸出一双瘦如枯枝的脚。其中一个叔叔小心挪动着,转方向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低头见到我了,小声叹口气,略微犹豫后,翻腾口袋,取出一块手帕把脚面盖住了。
我正歪头看着,没等走近,身后猛然出现一只大手,捏住我的肩胛骨,紧接着,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掌把我的眼睛捂住了。
“不要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出。
我轻微地呼吸,吞吐的热气在鼻孔回旋萦绕,听到这副担架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感受着它慢慢绕过我,楼梯间的落地镜,以及掉在地上的黑白足球。他们小心翼翼下楼,一步步走开,一切声音好像都在远去,只听咣当一声,一楼的大门关上了。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我回过头,是母亲。
她的头发暗淡无光,不知何时,眼角已长出细密的皱纹,可昨晚我并没有发现。她同那个大叔一样,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然后转身离去。
晚上,天花板上不再有呻吟声传出。母亲在一旁盖着被窝,翻了个边,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睡熟了。床板烙背,我躺在她身边,每晚,床头的墙灰簌簌剥落一些,今夜尤甚,我莫名地不安,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侵蚀四壁,难以说清,横竖难以入睡。当晚,我失眠了。
可我还要继续踢足球。一天中午,天气晴朗,阳光温暖着四肢,我肆意奔跑在养老大院里,绕过一个个老年专用木凳和掉漆摇椅,一个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我面前走过,这时我就如同一条在礁石遍布的海上快艇,巧妙地绕过所有人,没有东西能使我停下。一个下午,汗水浸透衣服,直到安然走到我面前,制止我。她喘了两口气,轻点我的脑门,说,冒冒失失撞着人怎么办?我盯着她,脸色慢慢涨红了。她头上别个新的粉色发夹,脸上腮红未褪,染至脖颈,连耳垂也变得粉嫩异常。几周没来,我想,她是从殡仪馆那儿跑过来的。
她说,我需要些药品,记得你们这儿有,就来了。我看了看手上的足球,一脚踢开,领她上楼,穿过一条条走廊,最终来到医药室门口。门已经锁上了,没有钥匙,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到略微为难。
整个周末,医务室的人按惯例都会回家休息,留一把钥匙在母亲那儿,可她一早就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室侧的窗户大开着,大口大口的风涌进去,发出隐隐的呜鸣。一直以来,我想尽办法得到她芳心,我想,现在是个机会。我先把脑袋伸出去,两手扒着防护栏,腿部贴着冰冷的栏杆,右脚先过去,左腿迅速跟上。我拼命咽下喉咙深处的口水,朝下看了看,五层楼,约几十米,人小如蚂蚁,几个老人在慢吞吞走着,还有几个卧躺在椅子上,眯着眼,手心盘两核桃,丝毫没注意脑袋顶上的我。风好像更大了。
我一点点挪动身体,手心满是汗水,腿部开始不听使唤地打摆子。云在我头上汇聚,风在撕扯我的衣服,胸口扑通扑通响起心跳声,我咬紧下唇,手臂的蓝色静脉血管鼓起,最后深吸一口气,从室边大开的窗户侧翻进去。
直到把药品交到安然手里,我仍觉得脑袋一片眩晕。
安然大概被吓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后来,我俩慢慢下楼,在二楼的台阶上坐下时,她这才缓过来。她说,小南,你翻窗了?她又说,小南,你不怕掉下去吗,会摔死的。我摇摇头,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脸庞。她的额头光洁饱满,小扇般的眼睫毛隔两秒就眨一眨,瞳仁漆黑,好似不含任何杂质的黑玛瑙。我脱口而出,我想大一点就好了,就一点,哪怕只长个一两岁,这样就能和你在一起了。安然良久不语,后轻轻地说,年纪大有什么好,越大死得越早。这是她第二次提到死了,风钻进我的衣服,后背鼓起来,我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倒。她说要给我算命,要我摊开手掌,给她看。她是我爱的人,我没有理由拒绝,别说算命,就是招呼我去死,我也在所不辞。
她算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妈病了。我啊一声,呆呆看着她。她又重复了一遍,把我的手放下来。这事与我没多大关系,出于礼貌,我多问一句,怎么会病?她说,她生我太晚,年纪大了,身子又弱,在殡仪场待这么多年,头发全白了。对面的落地镜反射着黄昏的光,头顶的窗户外,两截枝干被无形的风折断了,有几片枯叶吹落进来,旋在我夹紧的两腿间。我的手轻轻一捏,就碎开了。
我这时注意手掌被先前松动的铁钉划破了,血痕一道比一道深,安然从一大包药品中找出创可贴,给我贴上。她颦蹙眉头,第一次露出心疼的表情。后来,她拍拍屁股要下楼了,我下意识问了一句,算清楚了吗?她略一止步,回头俯身看着我,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刚才只不过是想握一握你的手。
一直送她到楼下,我看到足球正搁在健身器材的单杠下,一个老人正试图伸出一条腿踢它。我妈不知何时出现了,当他面拿走那个球,直言不讳说,王大爷,这个东西,不是你现在年龄段该玩的,出了事谁都负不起责。那个老人听后僵持在原地,旋即露出讪讪的笑容,伸出的一条腿自觉缩回去了,继续转刚才的老年摇手机,一圈又一圈。
母亲迎面向我和安然走来。我的手紧攥衣角,背部发热,脸上发烫,不由自主撇过头。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从我们身边绕过去了。她要去给老人分发橘子,甚至一瓣瓣喂他们嘴里,无心管我。
秋叶落满地,飘到我们的肩膀上,我们肩并肩走着。
“如果我叫你来找我,你会来吗?”她说。
我胸口发颤,哆嗦着嘴唇,毫不犹豫点点头。安然的身子朝向我倾来,抱了抱我,笑着走了。
当晚,我脱光自己,在楼道跑上跑下,最后光不溜秋冲进洗浴室,打开喷头,开到最大水量,肆意冲洗。我的身旁站着一个个年迈的老人,他们其中有耳聋的,有眼瞎的,呆滞而无反应,一排望过去,他们苍老的身体在朦胧的水雾中消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我不管,奋力甩着手臂,挺直胸膛,迎接这自上而下的热水,它们如绸缎般缓缓划过我的上半身,裸露的大腿和脚板。我当场撒了一泡尿,直直浇在地上,流进砖地板尽头缝隙。也许他们嗅觉也丧失了,自始至终没人发现。
接下来两个月,安然没有再联系我,我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在养老院继续等着,有时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前的地上,有时在窗口张望,朝向视线的尽头,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对着墙踢足球,球不语,只会一次次反弹回来,而时间一直在流逝。母亲不大管我,踏实做着自己的工作,拖地、照顾老人、喂饭,整个大楼都在慢慢变老,生长出皱纹,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会一直这么做下去。这不是我该考虑的,我所关心的,只有安然。
一天吃中饭,母亲领我打了一份骨头汤,一早熬的,让我尝一尝。我用汤勺小舀一口,送进嘴里,吐了吐舌头,说,咸,好咸。母亲愣了一会儿,说,怎么会,我还觉得淡呢。我们两个坐在餐桌前,附近的老人无声咀嚼饭菜,很多牙齿都没了,用汤泡饭,他们的表情平静异常。母亲又尝一口,眉头拧紧,又缓缓松开。她摇摇头说,我还是觉得淡。
我不理会她,一屁股跳下来,抱着足球在餐馆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撞着一个老人,我打了个激灵,可他没有我原以为的那样,哎哟一声大叫,或者跌倒,气冲冲地低头看我。他浑浊的眼珠子好像蒙着一片雾,直直地看着前方,不会拐弯,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撞着的是什么。母亲把我拉到一边,一个劲在后头赔不是,老人没有反应,端着餐盘,继续往垃圾桶走去。
我们一路回到房间,床铺整洁,是母亲一早就铺好的。我躺在上面,头顶的灯泡明灭,用脚一蹬,开始剧烈摇晃。母亲拍一下我的屁股,我撅起来,把头蒙在枕头下。我小声说,安然。母亲说,啥。我张开嘴巴,舌头抵住上颚,朝内翻卷,下颌骨慢慢闭合,说,安......然。母亲闷声不语,又拍我屁股。力气太小了,她都拍不疼我,最后眼睁睁看我趴下。
这一觉睡到晚上七点,一醒来,不见母亲人影,我饿得肚子咕咕叫,进食堂找吃的,窗口都关闭了,室内空无一人。我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后又爬上了桌子,想到足球没拿,跳下来,回头朝门外走去。走廊灯光昏暗,一个巨大的人影缓缓向我挪来,我不自禁喊了一声,安然。很快,我失望了,走来的恰好是中午打饭的那个老人,他看起来像被馒头捏着了,要讨口水喝。我说,有热水壶,倒点就是了,有饮水机,一摁就出来了。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抬抬手,食指拇指轻轻一捏,送到嘴边,意思好像是在说,要吸管,一根就成。我气得想要踹他一脚,又担心他一摔不起,只好说,需要喂,找别人去,不要拦我。
同他擦肩而过,还没多走两步,我的衣尾被拽住了,一股莫名的恐惧感袭来,我不敢扭过头,更不愿近距离去直视他,拉了拉,难以挣脱。我好似一下丧失所有的力气,回头说,放开吧,让我走。声音近乎哀求。老人无动于衷,指了指嘴巴。我说,你先放开,我带你去,我房间有水。衣尾那巴掌大的阴影总算慢慢退却了,他跟在我后面,双手垂下,又回到最初的样子。
我一路带他到房间门口,让他等一会儿,出来时,手握一瓶矿泉水,一根塑料吸管。瓶盖太严实,又或是我力气不大,拧了两下没拧开,递给他也不行,我只好回屋持剪刀倒戳一个洞,把吸管一点点伸进去。
他的嘴唇像脱水的橘子皮,很快浸润了,朝口腔内渗。我在原地耐心等着,本以为喝一两口差不多了,没想到他使劲吸吮,吸管都扁了,紧接着,他的喉结大幅度滚动一下,背部弯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越来越大声,最后好像要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似的。我在原地吓呆了,一时不知所措。老人手腕的红环响了,大概是自己摁的,随后,楼道响起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匆忙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俩护士。两人各自一边架着老人,男人在后面大力地拍背,镜片后面的眼睛眯起。再后来,老人被架走了,他的身体好像软下来,没有一丝力气,两个胳膊搭在两边的护士的肩膀上。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说不清的东西,或悲哀或痛苦,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绪,我没看清,揉一揉眼睛,视线里几个人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两天后,这个老人死了。不是噎死,也不是呛死,而是躺在病床上,吞安眠药走的。他的抽屉里一直以来放着根绳子,但大概身体机能衰退,踩不上椅子,更吊不上天花板,只能偷偷托人买一瓶安眠药,一口气吃完半瓶,余下半瓶再没机会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那么难过,干起活来也心不在焉。她说,这个老人是三年来第一个主动走的。我说,为啥。她摇摇头说,你不懂。我说,到底为啥。母亲想了想,说,大概是不想拖着了,一直拖,太痛苦,不如早些走。母亲又说,你知道他多大年纪了吗,九十九了,还差一个月就是百岁老人,整个大院要拉横幅,切生日蛋糕,所有人都要拍手庆祝。母亲说到这,嘴里顿了顿,接上最后一句,可就算这样,他最终还是没能熬下去。
当晚母亲喋喋不休同我说了很多,我首次发出疑惑,问她,是不是人活着活着就死了。母亲说,是活着活着就老了,老是死的前兆,但老比死还可怕。
黑夜降临,月辉照耀屋顶,我睡在二楼,看到对面的树枝被风轻摇,母亲在床尾换衣服,她脱下外套,鼻尖靠近腋下停顿两秒,轻微嗅了嗅,好像摸不大准,又换了一条胳膊嗅。她抬起头,说,你闻到汗味没。我说,闻到了。母亲的脸色有轻微的变化。我又说一句,我踢球了,背部全是汗。母亲哑口无言,抿了抿嘴,撇过脸去。后来,我们关灯睡觉。我闭着眼睛,意识格外清楚,脑海浮想联翩。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轻轻喊,小南,小南。不知怎的,我捂紧嘴巴,忍住没出声,随后,看到她偷偷爬起来,小心下床,带上新买的香皂,要换洗的新衣,去洗浴室冲澡去了。
老人那间房间很快空出来,一时还未有人入住。踢球踢累了,我会偷偷溜到房间内,躺在那张新换洗的床单上。倘若有大人经过,或者进来一探,我不得不立马躲到床底,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巨大的黑影笼罩着我,在这里,我发现很多那位老人遗留的东西,譬如指甲钳、梳子、小剪刀,还有皮屑和毛发。头挨着床底板,我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等人走来,才找机会出来,嘴巴大口大口喘气。
而其余时间,我多数仍在踢球,肆意踢,不断练,凌空抽射,倒挂金钩,一次又一次与自我做无谓的游戏。在这期间,谁也不知为何,母亲一下病倒了,腋下夹着根温度计,手捏成拳头,一直放胸口咳嗽。很快,她开始大小便失禁,一天要换三条内裤,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嘴唇哆嗦,不断嘟囔着什么。我在旁凑近,一个字听不清,只能一个劲地拍她的背,给她喂饭,等医护人员一来,挂听诊器听着母亲心跳,他们对望一眼,暗暗摇头,我自觉站在一边,一次次抹眼角。他们好像没有看到我,其中一个说,年纪到了,就是这样,身体时不时会出现些问题。另一个说,岁月不饶人,该来的都躲不了。他们旁若无人聊天,丝毫不会低下头来,更不知道底下有一个小男孩站在墙角。这里没有我所能倾诉的人,我从未如此地想念安然,想念她身上的气息,如此渴望见到她。
她不来,那我选择主动去找她。那时已濒临深秋,一个大晴天,云层散去,烈日当空,短短数夜,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半,她气若游丝,在病床上打着吊瓶。一袋打完了,我重新换上一袋后,拨慢齿轮速率,慢慢地,她睡熟了。一滴,两三滴,我看了看时钟,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拉上窗帘,带上地图,足球夹胳肢窝下,走出院门,径直朝安然住的地方走去。
曾有大人领我站在院门口,指着前方那条土路说,火葬场离我们这并不远,就五公里不到。他们眼中所说的不远,在我脚下要走一下午。
我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足球夹不住了,只能抱在胸口,抱不住了,任由它滚落。我尽量迈开大步,一路踢着向前,太阳在后方兀自照着,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咬着我,我发一身汗,脑袋渐渐开始眩晕,视线也在变换,起初脚下是土路、然后是水泥路,最后,一切的路都消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广场出现在我面前。
广场是平的,上面没有人,有一处向上的台阶延伸出去,好像一座桥。两边是白色大理石,底下种着些花,白色居多,黄色次之,随风轻轻摇晃。还有些松柏,亭亭净植,栽在泥土里,用麻绳绑住,太久没下雨,土质接近干裂,一条条沟壑如经脉蔓延。
我满脚泥土,一步步走上去,一个趔趄,几近摔倒,好不容易到了上面,没有停留,一个下台阶立刻出现在眼前。这时,足球开始在脚下不受控制地滚动起来,一个没注意,径直滚落下去,我赶忙追上去,可它太快了,好像早就瞄好球门。最后,我眼睁睁看到它滚到一座白房子里,黑暗深处,一切光线都消散了。
我走进房子,左顾右盼,两侧挂上些白花,一个个大人在原地静默,排成一个圆,两手放在胸口。他们都微微低下头,闭上眼睛。我埋头找,找了许久都没找着足球,这使我感到有些不安。
后来我想,也许是掉到里面了,得赶紧找着,还得赶时间去见安然呢。我探头探脑,从圆圈外围挤进去,这时,我看到一副巨大的棺材。
这个棺材很高,下面有长桌支撑,我拼命踮起脚尖,也看不太清楚。我找来一张凳子,不由自主走过去,鞋子踩在凳子上。里边躺着一个死去的老人,双脚并拢,没穿袜子,两只手各缩在一个巨大的袖口里,她的头发全白,但已梳理整齐,脸上好像擦拭了不少粉,也很白,两颊涂上腮红。她的双眼紧闭,神色安详,好像睡沉了。
我歪着头,左看右看,愈发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突然,我感到一阵激灵,揉一揉眼睛,眼前躺着的这人,竟然与我日思所想的安然有几分相似。我受不住,啊地一声大叫出来。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又嚷,这不是安然。一下子,身边那些眼睛全睁开了,定定地看着我。他们的个子都很高,其中几个胡渣还没刮干净。他们脸上出奇平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我呼吸急促,一咬牙,伸出拳头要捶碎外面那层玻璃柜,两边呼啦各出现一人,把我一下架出去了。
大门关上了,我摔在水泥地上,年龄小,身子就轻,根本摔不疼。
我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着,脚下没有足球,就慢慢向前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许要回家,也许还要继续找安然,阳光拉长我的影子,我感到身体有些冷。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两腿又酸又麻,汗水从额头滴下,刺痛双眼。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昏昏欲睡。
突然,好像有人拍了我一下,我条件性转过头来,差点叫出来。我眼前站着的人是安然,一定是她。她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连衣裙,双颊绯红,柔嫩的胳膊藏在身后,脸上笑靥如花,唇角轻启,露出洁白的牙齿,是我熟悉的模样。
我俩面对面站着,慢慢地,她的脸颊愈发红润。她说,小南,你怎么来找我了。她又说,小南,你愿意主动来找我,真好。
我们肩并肩走着,中途,她停下来,叫我吻她,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在此之前我甚至从未想过。我鼓起勇气拉着她的小手,一直到一棵苍翠的松柏旁。我踮起脚尖,慢慢解开她后脑绑住的橡皮筋,头发垂到脖颈位置。我轻轻拨开额发。
她微仰起头,有稀薄的光落在上面。我从下巴开始吻起,绕过嘴唇,经过高挺的鼻梁,她的眼皮轻轻抖动,纤细而修长的眼睫毛如扇子落下,一直吻到平净光滑的额头。我的心底扑通直跳,正准备对准那个最柔软的位置,贴上去,突然,我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起初以为是眼花了,或者说什么人落下的,后来才发现并不是。那是一根白发,十分不起眼,像是万丛绿色的一株枯草,扎实长在上面,随风摇曳。我怔怔地看着,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知为何,它使我感到战栗,紧接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巨大恐惧感袭来。女孩那紧致的嘴唇微张,好像还在等我吻上去。我猛地推开她,退后几步,掉头逃走。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听到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破碎。太阳隐没云层,豆大的雨点落下。我走在雨中,走累了,慢慢蹲下身子,抱紧双膝,低声啜泣起来。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同时生命中更重要的一些东西,从此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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