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之书
作者/暗鲸
“拜金”“物欲横流”等等词语好像渐渐淡出生活,关注点从奢侈品挪到了温饱线,如今每个人好像都缩成一团意图过冬,但是回头看,寒门再难出贵子,地上皆是孔长衫。
我心灵深处尚未埋葬的
古老恐惧,俨然像帝王,
走下宝座站在我面前,
不命令,不咒骂,无声无息。
——佩索阿《夜幕的折皱和我的梦之间》
上
一个夏日傍晚,离何满出租屋一站路的常和街跟往常一样,穿红戴绿的大妈在万达广场跳广场舞,一串乘客贴着前人后背,往公交车上拱。特警防暴装甲车停在路面,警灯闪烁,车身上挂着横幅:好男不裸聊,好女不刷单。交警在处理交通事故,喇叭声此起彼伏。何满笃定郑丛和往日一样,穿着迷彩服登山鞋,倒不是他无衣可穿,何满专门跑到奥特莱斯给他买过一身行头,T恤和七分裤是优衣库的,鞋子是斯凯奇的,鞋帮是轮状造型,足底有气垫。何满知道郑丛舍不得穿,送外卖费鞋,上下楼风风火火,糟蹋好衣服。他理由是他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户外装口袋多,易装钱包香烟打火机军刀钥匙。何满不知真假,前几年刚谈恋爱时,他的确加入过户外运动组织,一帮子人骑行去西藏,回来一张黑脸,大半年才转过色。这两年,他不往外跑了,真人CS也不打了,快三十的人,重心在哪儿,心知肚明。
何满坐在肯德基靠窗一桌,纸杯里只剩下两块将要融化的冰块,她倒进嘴里,仔细咀嚼。说好六点碰面,已经六点半了,郑丛那儿出了变故,说在处理一起投诉事件。脚边滚来一只拳头大的绿皮球,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兜着围嘴,她一脚把皮球踢远,一个女人咕哝几句,她听不清说什么,给郑丛发去短信:再等你十分钟。他不是第一次迟到,迟到原因多和工作有关,讲好休假,约会路上忍不住去接一单,见了何满,笑嘻嘻的,说单子顺路。处理投诉也好,顺路接单也罢,说来说去,为那仨瓜俩枣。
她和他是松城学院的同学,她读新闻,他读工商管理,应聘双双碰壁,相约考研,一战皆败。之后她去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写营销软文,他二战考研,又败,本来学校和专业不济,加之是非应届生,求职更是受挫,去了几个小公司,钱少活儿多,老板天天谈理想,他一狠心,放下身段,送起外卖。何满来自北方小镇,父母被钢厂买断工龄,打起零工,多年积蓄化作县城一套房,那是留给弟弟的,郑丛来自南方山区,父亲早逝,母亲务农,他读大学申请的贫困补助。
他们是在学院联谊活动中认识的,那次活动地点是松城西山山脚,何满是舍友硬拉过来的,说要有相中的男生,请她帮忙把把关。一到活动地点,几个舍友就被一个弹吉他的长发男生吸引过去了,拍手尖叫,还有一个流了泪。何满躺在帐篷里看书,不远处一个穿迷彩服的男生举着小红旗,领着一帮人往山上走,一个舍友跑过来,说弹吉他的男生的女朋友找来了,问何满上不上山,她问上山干吗,舍友说瞎转,认认植物。何满加入上山人群,举旗的男生瘦小,爬山却健步如飞,行至一半,她气喘吁吁,双腿酸痛,坐在石阶上歇脚,忽听到身后尖叫,举旗男生折回去,冲进人群。人群哄散,他捏着一条一米长的青蛇,说这是竹叶青,他老家那边很常见,有毒。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把军刀,切下蛇头,说毒蛇不能放生。她后来打听到男生叫郑丛,对他有了好感,他颇像北方男人,不似新闻专业的男生,个个弱不禁风。
十分钟过去,郑丛还没到,说再等他十分钟,她知道,又一个谎言,就像他承诺再考研,他不可能送一辈子外卖,母亲问她男朋友做什么工作,她说是做生意。考研复习用书扔在墙角,被老鼠啃食,他似乎满足于送外卖月入八千的生活,称这年头只认票子,就算考上研究生,出来就能挣得比外卖小哥多?他要抓紧在松城买房,为他们筑好爱巢,她说不行就离开松城,去他们老家,她父母多次劝她回老家,一个女孩子,犯不着在异乡闯荡,回到老家,谈对象也是知根知底。他大怒,说去她老家挖煤还是去他老家抓蛇。
何满的主管姓李,颧骨高,嘴唇薄,三十多岁,还没结婚,部门员工称她李姐,说李姐的脸色是她恋爱成败的晴雨表。李姐是“211”大学高材生,听说当初随男友来松城,结果男友考上公务员,把她甩了。
李姐给何满介绍过一个对象,和李姐沾亲,何满当时很为难,告诉李姐她有男朋友,李姐说知道她有男朋友,又没结婚,多个选择不好吗?她碍于上下级关系,去哈根达斯跟那个对象见了一面,男人是银行出纳,松城本地人,比她大三岁,高郑丛一个头,一对丹凤眼。男人为她拉好椅子,给她的冷饮插上吸管,她一阵慌乱,洒了冷饮,溅了一地。
她不记得那天聊了什么。回到出租屋,男人又通过微信频频发起进攻,说知道她有男朋友,不介意竞争,他父母是中学老师,松城有两套房,他自己还理财。他又说,结婚后愿把财政大权转交给她。
她浑身燥热,摩挲怀里的黄狗,黄狗闭着眼睛,摇着尾巴。黄狗是她一年前在路上捡来的,当时只有豚鼠大小,她知道黄狗学名叫中华田园犬,儿时也养过一只,临到她放学,狗就跑到路上迎她,陪伴她五年,后来被车轧死。生活密不透风,她需要一只活物来缓解窒息感,不为排解孤独,她并不孤独,反觉得周遭过于喧嚣。即便是男朋友,她也不愿多倾诉,在她看来,倾诉是把重负塞给聆听者,这无异于施虐。她更愿意听众是一条忠诚、永不辩驳的狗,她倾诉时,它安静地伏在地上。男朋友郑丛看到她抱着小狗回来,说,哪有精力养狗?她回了一句,一条狗都没精力养,还能养人?
她把狗放到地上,去浴室冲澡,莲蓬头堵住了,水温也上不来,几道细细的水流冲在身上,散发出铁锈味。后来几天,她无端找郑丛碴,郑丛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大吼,你他妈才吃错药了。郑丛拿着一朵玫瑰花登门道歉,说最近对她疏于关心。她把他推倒在床,除去衣服,腿屈在床尾,施展不开,转移到地上。她卖力扭动,尽情叫唤,地板上又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楼下是一个独居老太太,驼背拄拐,每次他们闹出动静,她就敲击天花板。这是公司免费提供的出租屋,郑丛跟一个同事合租,他一次没跟她提过自寻房子同居。他们扭在一起,胳膊撞击床架,黄狗吐着舌头,扒拉她后背。她想起李姐邀请员工去新家做客,一百四十平方的大套间,一米八的红木大床,一米五的浴缸;又想起银行出纳的丹凤眼,似乎又听到那绵软的声音:他父母是中学老师,松城有两套房……郑丛像是读出了她的心思,含混地说,还差十万,首付。
李姐打来语音电话,她下意识站起来,她旁边站着一个左顾右盼的男孩,手里端着两杯可乐,刚想凑过来,看到她又坐下去,他哼哼着,去往别处。李姐在下班时间给她打电话,应该是她工作上出了差错,她不敢不接,李姐发起脾气,连老总都要退避三舍。李姐曾经把一沓文件甩在一个女同事脸上,挑着眉头,颧骨像两个山包,喝道,能不能干?不能干赶紧滚蛋,一堆“985”大学生等着呢。她捂着手机,接通,果不其然,李姐说她一篇稿子十几个错别字,又说她稿子文风不对,把营销文写成了小说。她觉得自从拒绝了银行出纳,李姐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一个喜欢八卦的女同事说李姐对谁都这样,还说李姐跟一个高富帅处了一年,才发现他有妻有子。
她憋了一肚子气。她也想过跳槽,到网上应聘,但招聘的公司多是倨傲自大,连前台都要本科学历。她投了一圈简历,有一家招文秘的房地产公司回复了她,让她来面试。面试官是一个灰发女人,对着她和简历来回打量,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合上简历,说这个岗位其实很轻松,和董事长一道出差,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问了工资,比她现有的高一倍,还有不菲奖金,便问什么时候能上岗,女人说下周董事长就要出差,前一个月是实习期。她跟新媒体公司支用了年假,跟房地产公司董事长飞去广州。董事长五十开外,戴着金丝眼镜,不苟言笑,晚上酒局结束,她把董事长送到酒店房间,正要出门,董事长一把拉住她的手,说,HR没跟你说清楚吗?
第二天上午,她在机场候机室,止不住流泪,编好一大段诉苦信息发给郑丛,立即撤回。他没问撤回的是什么。
晚上回到松城出租屋,臭气扑鼻,床上地上有几摊粪便,被褥枕头被撕烂,衣橱敞着,衣服堆在一起,一条粉色公主裙破了几个洞,黄狗伏在床底,发出低沉的吼叫。郑丛答应过她,帮她照看狗。她操起一个晾衣架,黄狗一口咬住,她连忙撒手,黄狗从她腿边挤过,咬着衣架,跑出房门。
跟李姐赔了一堆不是,又发了几个“保证完成任务”的表情包,她看了一眼时间,打开微信朋友圈,一个高中女同学晒她一家三口在巴厘岛旅游的照片,小岛,棕榈树,沙滩,碧海蓝天。九宫格照片,她翻来覆去看,丢狗那天夜里,郑丛说要和她去东南亚旅游。
黄狗跑走,她出了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在街上寻狗,寻了一小时,无功而返,回到出租屋楼下。她想给郑丛打个电话,又作罢,此时是郑丛送外卖的高峰期。她不知去哪儿,沿着路边走,万达广场灯火通明,一排横幅随风飘扬:松城市中心,绝版大套。电话响了,一个老家的同学不知得了母亲什么好处,又游说她回家相亲,她假意应承,说过年再说。她曾是镇上孩子的榜样,她受不了家长赤裸裸的攀比,张口就问别人孩子考了哪个大学,收入多少,做多大官。她在外读了大学,辗转一圈,又回到家乡,免不了受人冷嘲热讽。她走过两个街道,一辆奔驰车朝她响喇叭,她刚想发火,车窗摇下,一个男人伸手跟她打招呼。是银行出纳,隔了近三年,他竟然还记得她,他问她去哪儿,她说散散步,他请她上车,带她兜风。她坐在后排,车内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真皮座椅贴合着她的后背和屁股,她像被一股暖流包裹。她扫了一眼车内装饰,没有任何女性的物件,她涌起一股不安的冲动。银行出纳载着她,穿越一座五公里长的大桥,桥梁装饰七彩灯带,桥下是宽阔的湖泊,湖边是密实的树林,星星灯火掩映其中。他指着树林说,他家在那儿,独栋别墅。她突然请他带她去家里看看,他犹豫片刻,问,你真要去?她颤巍巍说,可以吗?
别墅有三层,银行出纳请她在院子里稍等,屋里乱,要收拾一下。过了十分钟,他请她进门,一楼是欧美乡村风格,仍有油漆味,墙壁由红砖砌成,客厅盘踞着一张带贵妃床的沙发,茶几上摆放着果盘,电视下面有个电子壁炉,木炭火光,栩栩如生。客厅里没有女人的蛛丝马迹,她不敢再深究。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摇头,什么也吃不下,他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说去楼上给她收拾房间。上楼的脚步声消失,她躺到贵妃床上,竟比她的木板床还宽大,她枕在松软的靠枕上,立刻就有了睡意。楼上响起水流声,母亲发来微信,还是老生常谈,说弟弟想买辆轿车,能不能支援两万块。她删掉对话,两分钟后郑丛发来微信说,今天又白干了,附了一张图片,外卖洒了,地上有一摊黄黄的汤汁。她顿觉恶心,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呕出一些酸水,盖上盖子,正准备按下冲水按钮,马桶自动冲水。她来到镜子前洗漱,整理妆容,镜子有照明和除雾功能,和李姐家的一样,她知道镜子后有个柜子,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样,摆着药瓶。她启开镜柜,柜台上簇拥着一排化妆品和护肤品,她旋开一支香奈儿口红,口红像血染的箭镞,她在唇上狠狠抹了几道,抿了抿,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逃出别墅,走在树林里,沙沙地踏在松针上。树林里飞舞着萤火虫,弥漫着松脂的清香,草丛窸窸窣窣,她害怕蹿出一条竹叶青,她想回到那座坚固的堡垒,幻想那堆化妆品和护肤品是他母亲或者姐姐的,她甚至想发条短信给李姐,问她银行出纳有没有结婚。她跑到桥边,周围亮堂起来。网约车没人接单,她把定位发给郑丛,说在这儿等他,今晚住酒店。他接到她,没住酒店,他把室友支走,带她住在他那儿。他几次想亲热,都遭到拒绝。她蜷在黏糊糊的床单上,背对着他,呼吸着混合烟草味和臭袜子味的空气,她在网上订了酒店,又被他取消,说攒钱,年底去东南亚奢侈一把。凌晨两点,她去厕所,看到银行出纳发来微信消息:何满,其实我并不幸福。她立即删除。
早上六点多,她就逃离郑丛的住处,回到出租屋,黄狗没有如她幻想的那样蹲在门口。她开始在大街小巷张贴寻狗启事,有一次她刚把寻狗启事贴到电线杆上,一个牵着泰迪的烫发女人说,这不农村土狗吗?不值钱的。黄狗没再回来。她坐在出租屋发呆,每当听到街道上凄厉的刹车声,她就不由得打战,仿佛听到狗的哀鸣。
何满桌上的空纸杯被收走了,边上站着几个食客,虎视眈眈。郑丛电话打不通,七点,她坐不住,起身离开。出了商场,准备骑共享单车回出租屋,郑丛远远朝她呼喊。他停好电动车,眼角一块瘀青,脖子上有抓痕,迷彩T恤撕了一道指头长的口子。他手里捏着一枝没有包装的玫瑰花,说赶时间来见她,就没回去换衣服,他跟主管干了一架,明天得换平台。周围的人看着郑丛嬉笑,一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指着郑丛问,他是乞丐吗?何满体内的堤坝骤然分崩离析,不安的洪流倾泻而出,她冷冷说,郑丛,我们分手。他望着她,表情渐渐严肃,拉着她的手说,啥?今天又不是愚人节。她甩掉他的手,说,分手,从这一秒开始。他咬牙,说,小宝你别开玩笑,我们谈了多少年了,我这首付快凑齐了。她说,分手吧,我累了。她转身就走,他拧着她胳膊,她感到剧痛,吼道,放手!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军刀,大喊,我现在就给你弄钱。他握着军刀,冲向马路,冲向各式各样的豪车,人群惊呼,巨石炸裂般的撞击声,利刃似的刹车声。随即万籁无声,残月像旋转的铡刀,在她眼前缥缈起来。
下
阳光穿过石斑木,枝条上的白花闪闪发光,像簇新的纸钱,乌桕树生出一半红叶,宛若熟透的夕阳。中巴车行驶不久,进入一片开阔地,原野上长满了紫色的马鞭草和蓝色的飞燕草,水洼里簇拥着密密匝匝的香蒲。
这是何满第一次去郑丛老家。郑丛死后,何满和心理医生打了大半年交道,没有人再给她介绍对象,之前热衷游说她回家相亲的同学也销声匿迹,李姐倒是对她和气起来,说那个银行出纳离了婚,还念叨她。她住进自费的出租屋,一间朝南的主卧,独立卫浴,只是夜里醒来,她不可避免地罩在阴影里,耳边回荡着撞击声和刹车声。心理医生建议她转移情感,她想起遗失的黄狗,她忠实的听众,她不该把它留在家里三天三夜,不该把它托付给郑丛。她买了条一岁半的棕色泰迪,管它叫“小贝”,小贝聪明,训练三四次,就安稳睡在自己的狗笼。她看网上的宠物狗能自己上厕所、冲马桶,她又训练小贝一个月,它竟也能颤颤巍巍蹲在马桶上。她录下视频,发到朋友圈,点赞无数。母亲不提让她赞助弟弟买车的事,弟弟关心起她,带着女朋友来松城看望她,又一起去江浙游玩一圈。
小贝蹲在她腿上,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她特地为它办理了托运。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来看望郑丛的母亲——那位每月收到儿子五百块汇款的寡居女人,没有人会支持她,这点她笃信无疑。她每天都向小贝倾诉对郑丛的愧疚感。她说不上是否愧疚至深,只觉得心头被一层坚硬的壳包裹,每倾诉一次,壳脱落一小片。但她很快发现,倾诉不再奏效,脱落的壳只是表皮,这时她才和隐秘的部分迎来正面对决——她想不出素昧平生的郑母会怎么对待她。但她渴望冒险,让心脏再次热烈跃动,之后,辞旧迎新。银行出纳不失为上佳选择,他正策划和她移居苏南,离开他们共同的伤心地。她不置可否,让他不妨先去苏南探探路。
中巴停在路边,司机说里面的山路进不去,要坐摩的,她叫了摩的,把小贝背在身上,摩的在田埂上颠簸,她假装打电话,大声说,老公,我马上就到了。下午四点,她来到郑丛家,三间瓦房,户门紧闭,油漆斑驳,场院上堆着秸秆和砖块,路边有两棵桃树,挂着半青半红的油桃。她多给师傅二十块,让摩的等她一会儿,一个抬头纹很重的老人从田埂上走了过来,问她找谁,她说找郑丛母亲,老人问她是谁,她说是郑丛的同事,叫小晴,老人是郑丛邻居,说郑母可能去镇上妹妹家了,她问老人能不能联系到她,老人说联系不上,郑母不怎么识字,不用手机。她跟老人打听到郑丛姨妈的地址,赶到镇上。
镇上多是平房,几栋两层小楼显得鹤立鸡群,烟火气不旺,晚上八点钟,街上就黑了,远处有一小团亮光,隐约传来歌声。她找到一家小旅馆,老板看了她身份证,说带狗得多加十块钱。房间霉味重,灯光昏暗,一张木板床,电视还是老式的,撅着笨重的屁股,烧水壶积着厚厚的水垢,茶杯盛着小半杯水,沉着一截烟蒂。她睡不着,辗转到凌晨,刚入睡,窗外摩托车“炸街”,她惊醒,小贝吠叫。
再睁眼已是上午九点,小贝咬着她袜子拼命甩头,她喂了它,来到街上,吃了一碗米线。找到郑丛姨妈家,敲了半天门,门内探出一个秃头,她说了来意,秃头恶狠狠地说,回去了。
她又回到村里,远远看到郑丛家门开着,一个囫囵的身影坐在门口。她下了摩的,那个矮矮的身子站起来,花白头发,褐色脸庞,一对黄眼珠,不聚光,穿一件肥大的暗红色罩衫,耷拉着胸脯,脚上是绣花鞋。她想了想,说自己是郑丛的同事小晴,代表公司慰问她。她把礼品递给她,女人看了她一眼,没接,又坐下去,望着小贝。一个抬头纹很重的老男人手握锄头,大声说,胖金妹,来客了。老人朝她微笑,解释说胖金妹是本民族对女性的称呼,她也朝他微笑,问,那称呼您是胖金哥吗?老人说,对,我就是胖金哥。
郑母去烧火做午饭,她搭不上手,在场院上遛狗,老人悄悄说,郑丛去世后,他母亲精神就不大正常。她点点头,眺望村寨前面一片片农田,后面一座座高山,老人感叹,说郑丛一直想把母亲接到城里。
午饭是腊肉咸鱼青菜,她喝了一碗水才咽下一片腊肉,郑母不喝水,一块接一块吃肉。她问起郑丛小时候的事,郑母说不记得了,她有点沮丧,路上酝酿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下午,她留下一千块,匆匆回城。回城路上,下起小雨,中巴车抛锚,修理铺满脸机油的小伙子在车底捣鼓半天,车也没打着,中年女司机吼他,她想起李姐对同事们咆哮,骂他们无能。
隔了一个月,何满又去看望郑母,郑母并不知道儿子做什么工作,她就把郑丛替换成李姐,添油加醋,说他管几十号人,公司给他提供别墅专车,配秘书司机。郑母抖动嘴唇,说不要骗她,她儿子没那么大能耐。她打开手机,滑出银行出纳发来的照片,他站在别墅客厅里,举着一瓶香槟,她说这就是郑丛的住处,银行出纳是郑丛的司机。郑母咧嘴笑起来,领着她上山采菌子,教她辨认菌子种类,哪些有毒,哪些无毒。郑母拨开草丛,指着一个黄秆灰伞的菌子,说那是见手青,鲜得很,饭店炒一盘要好几十块。
晚上,何满试探郑母,问她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她说知道,叫何满,干部家的姑娘,儿子还给过她一张照片,她起身去箱子里找。她翻到照片,拿给她看;大三时拍的,短发,和郑丛站在湖边,略显青涩。何满拽掉头绳,让头发披下来,拨弄到脸上。郑母打量何满,说照片上的女孩跟她很像呢,她笑笑,说现在女孩化了妆,都长得差不多。小贝跟着她们上山,下山后又在田野上追逐公鸡,这会儿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银行出纳打来视频电话,她掐断,他又发来微信消息,说他孤枕难眠,她回道,她有小贝做伴,没有他那样的烦恼。郑母问是男朋友吗,何满说不是,是同事。郑母说,想听何满讲讲儿子女朋友的事。不安的洪流又开始翻腾,她大胆断定郑母并不知道儿子为何而死。她能怎么讲,不过是搬出平日的营销软文,把他们塑造成一对金童玉女。郑母挪过凳子,靠近何满,何满摸了摸小贝的脑袋,小贝撑开眼皮,在她手掌舔了舔。郑母看着墙上黑瘦男人的遗照,闪着泪光,说儿子比他爸有出息,他爸年轻时跟人去武汉打工,骑回一辆摩托车,说当了包工头,后来腿折了,老乡送他回来,才知道不是。她还想问什么,郑母的褐色脸庞浸泡在泪水中,像山洪漫过沟壑,她把话吞下,递给郑母一张餐巾纸。
翌日,她向抬头纹重的老人旁敲侧击,打听郑丛死因,老人说他也是听郑丛姨妈回来讲,郑丛是劳累过度,病死的。老人说完,怔怔望着她,像是突然发现面前声称郑丛同事的女孩最有发言权,忙问她他到底怎么死的,她见机说,就是他说的这样,过劳猝死。郑丛死后几天,何满先是躺在医院,出了医院,又被亲友同事警察心理医生包围,根本不知道谁领走了他的遗体。她想,谁领走并不重要,领走的郑丛是不完整的,她希望补齐残缺。
何满第三次去郑丛家,是给郑母送儿子的照片。她整理电脑,找到不少和郑丛有关的照片,都是大学和工作时拍的,她删除了他们的合照,把郑丛的单人照打印出来,她要把他归还给他母亲。她发现对郑丛的过去知之甚少,他像一列没有来路的火车,只顾向前狂飙。郑母拿到照片,哆嗦着放进一本内页脱落的相册里,相册只用了半本,有十几张照片,按年龄从小到大排列,算是一个青年的人生简史。她请郑母讲讲儿子的过去,郑母指着照片,讲儿子三岁时发高烧,差点送命,十二岁在山上杀死一条毒蛇,带回给父亲泡酒,高中毕业,带着母亲去昆明耍了几天,那是母子第一次出远门。郑母细细摩挲儿子大学和工作时的照片,对她送去带着歉意的笑容,说后面的事她就不会讲了。
郑母用邻居手机打了个电话,第二天硬拉着何满去镇上妹妹家做客。郑丛姨妈家是两层小楼,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之前那个秃头是姨夫,冷冷看了何满一眼,便去厨房忙活,姨妈烫着头,比郑母洋气许多,直盯着何满。她们用方言聊天,她听得吃力,大概是谈姨妈儿子的亲事。回村路上,郑母告诉她,要把她介绍给姨妈儿子,他在北京工作。她心里一沉,说,姨妈怎么说?郑母说,姨妈夸她漂亮,让她和儿子先联系看看。郑母从兜里摸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姨妈儿子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叫她记下。
她没联系郑丛姨妈的儿子,不多日,一个人发来微信好友申请,说是郑丛表弟。郑丛从未提及过这个表弟,她直接拒绝,回复说已有男朋友。第二天,郑丛表弟发来一大段信息,说她误会了,他暂时不想谈恋爱,父母催婚,问她能不能跟他做戏,假装情侣热聊几句,截下图哄父母开心。她回他,网上有租女友业务,还能带回家过年。
银行出纳晋升信贷部经理,不再提移居苏南之事,两人走动密切,他铺垫多时,鲜花巧克力香水包包,她觉得该犒赏他了,等例假一过,就去他的别墅过一夜。
别墅卧室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柔和,何满穿着浴袍,躺在厚实的席梦思上,尽力伸展手脚。银行出纳往身上喷洒香水,吃了颗药丸,爬上床,在她身上努力了会儿,苦笑,又搬来电脑,点开层层叠叠的文件夹,播放香艳的视频。他又爬上来,她没来得及叫唤,他已缴械投降。
母亲又发动亲友催婚,说她同学都抱孙子了,她也不想让人天天嚼舌头。年底,何满和银行经理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他们正在商场看床上用品,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归属地是郑丛老家,她接通,是郑丛姨妈,说姐姐想见她,问原因,又不说,只说她病倒在床。她已把之前的行踪告诉过银行经理,他不放心她,陪她一起去郑丛家。
郑母比上次见面缩了一圈,嘴唇支棱着死皮,像龟裂的土地。她望着何满,又望着银行经理,目光沉沉,何满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带着小贝去屋外。郑母说,你们都瞒着我。她察觉到呼之欲出的危险,如同草丛中的响动,郑母说,你就是何满。她本能否认,说她是小晴,郑母摇摇头说,你在镇上住过旅馆。
何满道出一切,跪在她床边,默默流泪,说今后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照顾她。她避过头,说今后不要再来了。
临走前,银行经理塞给郑母一万块钱,她拒收,忽又干笑几声,肺里有哨音。她指着在场院上撒欢的小贝,声音哑哑地说,把它留给我。她不舍,银行经理说给她吧,回松城,什么狗没有。他们走时,小贝挣脱系在木桩上的狗绳,追了上来,田野里冲出一条黑狗,截住小贝,一口咬住小贝的后腿。何满赶紧派银行经理去救狗,他捡了一根树枝,在空中挥舞,欲迎又退,僵持了一会儿,抬头纹重的老人大喝一声,黑狗松开小贝,呜咽着溜进草丛。
转年春天,何满已和银行经理领证,她决定最后一次去郑丛家,看看小贝,她总梦见它被鞭抽棍打,被孩子砸石块,被其他狗撕咬。郑丛家门掩着,不见郑母,她呼唤小贝,没有回应,在屋里寻觅,床底下的狗食盆残留几颗老鼠屎,地上有暗红的血迹,几团狗毛,转到屋外,捆秸秆的红色布条像是来自小贝的背心。郑母从屋后走出,背着一捆柴火,拄着树枝,目无表情,何满怕她责怪自己又来,赶紧问小贝在哪儿,她卸下柴火,坐在门槛上,揉揉双腿,指着路边的桃花。
两棵树上的桃花随风摇动,宛如一张张血盆大口,朝何满呐喊,她一头扎进银行经理的怀里,放声大哭,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扼住,只喷出空洞的气息,一点,一点,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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