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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书

二向箔2024-09-20 09:42:00文章·手记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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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鲸


“拜金”“物欲横流”等等词语好像渐渐淡出生活,关注点从奢侈品挪到了温饱线,如今每个人好像都缩成一团意图过冬,但是回头看,寒门再难出贵子,地上皆是孔长衫。


我心灵深处尚未埋葬的

古老恐惧,俨然像帝王,

走下宝座站在我面前,

不命令,不咒骂,无声无息。

——佩索阿《夜幕的折皱和我的梦之间》

 

一个夏日傍晚,离何满出租屋一站路的常和街跟往常一样,穿红戴绿的大妈在万达广场跳广场舞,一串乘客贴着前人后背,往公交车上拱。特警防暴装甲车停在路面,警灯闪烁,车身上挂着横幅:好男不裸聊,好女不刷单。交警在处理交通事故,喇叭声此起彼伏。何满笃定郑丛和往日一样,穿着迷彩服登山鞋,倒不是他无衣可穿,何满专门跑到奥特莱斯给他买过一身行头,T恤和七分裤是优衣库的,鞋子是斯凯奇的,鞋帮是轮状造型,足底有气垫。何满知道郑丛舍不得穿,送外卖费鞋,上下楼风风火火,糟蹋好衣服。他理由是他是户外运动爱好者,户外装口袋多,易装钱包香烟打火机军刀钥匙。何满不知真假,前几年刚谈恋爱时,他的确加入过户外运动组织,一帮子人骑行去西藏,回来一张黑脸,大半年才转过色。这两年,他不往外跑了,真人CS也不打了,快三十的人,重心在哪儿,心知肚明。

何满坐在肯德基靠窗一桌,纸杯里只剩下两块将要融化的冰块,她倒进嘴里,仔细咀嚼。说好六点碰面,已经六点半了,郑丛那儿出了变故,说在处理一起投诉事件。脚边滚来一只拳头大的绿皮球,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站在她面前,兜着围嘴,她一脚把皮球踢远,一个女人咕哝几句,她听不清说什么,给郑丛发去短信:再等你十分钟。他不是第一次迟到,迟到原因多和工作有关,讲好休假,约会路上忍不住去接一单,见了何满,笑嘻嘻的,说单子顺路。处理投诉也好,顺路接单也罢,说来说去,为那仨瓜俩枣。

她和他是松城学院的同学,她读新闻,他读工商管理,应聘双双碰壁,相约考研,一战皆败。之后她去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写营销软文,他二战考研,又败,本来学校和专业不济,加之是非应届生,求职更是受挫,去了几个小公司,钱少活儿多,老板天天谈理想,他一狠心,放下身段,送起外卖。何满来自北方小镇,父母被钢厂买断工龄,打起零工,多年积蓄化作县城一套房,那是留给弟弟的,郑丛来自南方山区,父亲早逝,母亲务农,他读大学申请的贫困补助。

他们是在学院联谊活动中认识的,那次活动地点是松城西山山脚,何满是舍友硬拉过来的,说要有相中的男生,请她帮忙把把关。一到活动地点,几个舍友就被一个弹吉他的长发男生吸引过去了,拍手尖叫,还有一个流了泪。何满躺在帐篷里看书,不远处一个穿迷彩服的男生举着小红旗,领着一帮人往山上走,一个舍友跑过来,说弹吉他的男生的女朋友找来了,问何满上不上山,她问上山干吗,舍友说瞎转,认认植物。何满加入上山人群,举旗的男生瘦小,爬山却健步如飞,行至一半,她气喘吁吁,双腿酸痛,坐在石阶上歇脚,忽听到身后尖叫,举旗男生折回去,冲进人群。人群哄散,他捏着一条一米长的青蛇,说这是竹叶青,他老家那边很常见,有毒。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把军刀,切下蛇头,说毒蛇不能放生。她后来打听到男生叫郑丛,对他有了好感,他颇像北方男人,不似新闻专业的男生,个个弱不禁风。

 

十分钟过去,郑丛还没到,说再等他十分钟,她知道,又一个谎言,就像他承诺再考研,他不可能送一辈子外卖,母亲问她男朋友做什么工作,她说是做生意。考研复习用书扔在墙角,被老鼠啃食,他似乎满足于送外卖月入八千的生活,称这年头只认票子,就算考上研究生,出来就能挣得比外卖小哥多?他要抓紧在松城买房,为他们筑好爱巢,她说不行就离开松城,去他们老家,她父母多次劝她回老家,一个女孩子,犯不着在异乡闯荡,回到老家,谈对象也是知根知底。他大怒,说去她老家挖煤还是去他老家抓蛇。

何满的主管姓李,颧骨高,嘴唇薄,三十多岁,还没结婚,部门员工称她李姐,说李姐的脸色是她恋爱成败的晴雨表。李姐是“211”大学高材生,听说当初随男友来松城,结果男友考上公务员,把她甩了。

李姐给何满介绍过一个对象,和李姐沾亲,何满当时很为难,告诉李姐她有男朋友,李姐说知道她有男朋友,又没结婚,多个选择不好吗?她碍于上下级关系,去哈根达斯跟那个对象见了一面,男人是银行出纳,松城本地人,比她大三岁,高郑丛一个头,一对丹凤眼。男人为她拉好椅子,给她的冷饮插上吸管,她一阵慌乱,洒了冷饮,溅了一地。

她不记得那天聊了什么。回到出租屋,男人又通过微信频频发起进攻,说知道她有男朋友,不介意竞争,他父母是中学老师,松城有两套房,他自己还理财。他又说,结婚后愿把财政大权转交给她。

她浑身燥热,摩挲怀里的黄狗,黄狗闭着眼睛,摇着尾巴。黄狗是她一年前在路上捡来的,当时只有豚鼠大小,她知道黄狗学名叫中华田园犬,儿时也养过一只,临到她放学,狗就跑到路上迎她,陪伴她五年,后来被车轧死。生活密不透风,她需要一只活物来缓解窒息感,不为排解孤独,她并不孤独,反觉得周遭过于喧嚣。即便是男朋友,她也不愿多倾诉,在她看来,倾诉是把重负塞给聆听者,这无异于施虐。她更愿意听众是一条忠诚、永不辩驳的狗,她倾诉时,它安静地伏在地上。男朋友郑丛看到她抱着小狗回来,说,哪有精力养狗?她回了一句,一条狗都没精力养,还能养人?

她把狗放到地上,去浴室冲澡,莲蓬头堵住了,水温也上不来,几道细细的水流冲在身上,散发出铁锈味。后来几天,她无端找郑丛碴,郑丛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大吼,你他妈才吃错药了。郑丛拿着一朵玫瑰花登门道歉,说最近对她疏于关心。她把他推倒在床,除去衣服,腿屈在床尾,施展不开,转移到地上。她卖力扭动,尽情叫唤,地板上又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楼下是一个独居老太太,驼背拄拐,每次他们闹出动静,她就敲击天花板。这是公司免费提供的出租屋,郑丛跟一个同事合租,他一次没跟她提过自寻房子同居。他们扭在一起,胳膊撞击床架,黄狗吐着舌头,扒拉她后背。她想起李姐邀请员工去新家做客,一百四十平方的大套间,一米八的红木大床,一米五的浴缸;又想起银行出纳的丹凤眼,似乎又听到那绵软的声音:他父母是中学老师,松城有两套房……郑丛像是读出了她的心思,含混地说,还差十万,首付。

李姐打来语音电话,她下意识站起来,她旁边站着一个左顾右盼的男孩,手里端着两杯可乐,刚想凑过来,看到她又坐下去,他哼哼着,去往别处。李姐在下班时间给她打电话,应该是她工作上出了差错,她不敢不接,李姐发起脾气,连老总都要退避三舍。李姐曾经把一沓文件甩在一个女同事脸上,挑着眉头,颧骨像两个山包,喝道,能不能干?不能干赶紧滚蛋,一堆“985”大学生等着呢。她捂着手机,接通,果不其然,李姐说她一篇稿子十几个错别字,又说她稿子文风不对,把营销文写成了小说。她觉得自从拒绝了银行出纳,李姐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一个喜欢八卦的女同事说李姐对谁都这样,还说李姐跟一个高富帅处了一年,才发现他有妻有子。

她憋了一肚子气。她也想过跳槽,到网上应聘,但招聘的公司多是倨傲自大,连前台都要本科学历。她投了一圈简历,有一家招文秘的房地产公司回复了她,让她来面试。面试官是一个灰发女人,对着她和简历来回打量,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合上简历,说这个岗位其实很轻松,和董事长一道出差,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问了工资,比她现有的高一倍,还有不菲奖金,便问什么时候能上岗,女人说下周董事长就要出差,前一个月是实习期。她跟新媒体公司支用了年假,跟房地产公司董事长飞去广州。董事长五十开外,戴着金丝眼镜,不苟言笑,晚上酒局结束,她把董事长送到酒店房间,正要出门,董事长一把拉住她的手,说,HR没跟你说清楚吗?

第二天上午,她在机场候机室,止不住流泪,编好一大段诉苦信息发给郑丛,立即撤回。他没问撤回的是什么。

晚上回到松城出租屋,臭气扑鼻,床上地上有几摊粪便,被褥枕头被撕烂,衣橱敞着,衣服堆在一起,一条粉色公主裙破了几个洞,黄狗伏在床底,发出低沉的吼叫。郑丛答应过她,帮她照看狗。她操起一个晾衣架,黄狗一口咬住,她连忙撒手,黄狗从她腿边挤过,咬着衣架,跑出房门。

 

跟李姐赔了一堆不是,又发了几个“保证完成任务”的表情包,她看了一眼时间,打开微信朋友圈,一个高中女同学晒她一家三口在巴厘岛旅游的照片,小岛,棕榈树,沙滩,碧海蓝天。九宫格照片,她翻来覆去看,丢狗那天夜里,郑丛说要和她去东南亚旅游。

黄狗跑走,她出了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在街上寻狗,寻了一小时,无功而返,回到出租屋楼下。她想给郑丛打个电话,又作罢,此时是郑丛送外卖的高峰期。她不知去哪儿,沿着路边走,万达广场灯火通明,一排横幅随风飘扬:松城市中心,绝版大套。电话响了,一个老家的同学不知得了母亲什么好处,又游说她回家相亲,她假意应承,说过年再说。她曾是镇上孩子的榜样,她受不了家长赤裸裸的攀比,张口就问别人孩子考了哪个大学,收入多少,做多大官。她在外读了大学,辗转一圈,又回到家乡,免不了受人冷嘲热讽。她走过两个街道,一辆奔驰车朝她响喇叭,她刚想发火,车窗摇下,一个男人伸手跟她打招呼。是银行出纳,隔了近三年,他竟然还记得她,他问她去哪儿,她说散散步,他请她上车,带她兜风。她坐在后排,车内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真皮座椅贴合着她的后背和屁股,她像被一股暖流包裹。她扫了一眼车内装饰,没有任何女性的物件,她涌起一股不安的冲动。银行出纳载着她,穿越一座五公里长的大桥,桥梁装饰七彩灯带,桥下是宽阔的湖泊,湖边是密实的树林,星星灯火掩映其中。他指着树林说,他家在那儿,独栋别墅。她突然请他带她去家里看看,他犹豫片刻,问,你真要去?她颤巍巍说,可以吗?

别墅有三层,银行出纳请她在院子里稍等,屋里乱,要收拾一下。过了十分钟,他请她进门,一楼是欧美乡村风格,仍有油漆味,墙壁由红砖砌成,客厅盘踞着一张带贵妃床的沙发,茶几上摆放着果盘,电视下面有个电子壁炉,木炭火光,栩栩如生。客厅里没有女人的蛛丝马迹,她不敢再深究。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摇头,什么也吃不下,他给她倒了一杯橙汁,说去楼上给她收拾房间。上楼的脚步声消失,她躺到贵妃床上,竟比她的木板床还宽大,她枕在松软的靠枕上,立刻就有了睡意。楼上响起水流声,母亲发来微信,还是老生常谈,说弟弟想买辆轿车,能不能支援两万块。她删掉对话,两分钟后郑丛发来微信说,今天又白干了,附了一张图片,外卖洒了,地上有一摊黄黄的汤汁。她顿觉恶心,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呕出一些酸水,盖上盖子,正准备按下冲水按钮,马桶自动冲水。她来到镜子前洗漱,整理妆容,镜子有照明和除雾功能,和李姐家的一样,她知道镜子后有个柜子,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样,摆着药瓶。她启开镜柜,柜台上簇拥着一排化妆品和护肤品,她旋开一支香奈儿口红,口红像血染的箭镞,她在唇上狠狠抹了几道,抿了抿,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逃出别墅,走在树林里,沙沙地踏在松针上。树林里飞舞着萤火虫,弥漫着松脂的清香,草丛窸窸窣窣,她害怕蹿出一条竹叶青,她想回到那座坚固的堡垒,幻想那堆化妆品和护肤品是他母亲或者姐姐的,她甚至想发条短信给李姐,问她银行出纳有没有结婚。她跑到桥边,周围亮堂起来。网约车没人接单,她把定位发给郑丛,说在这儿等他,今晚住酒店。他接到她,没住酒店,他把室友支走,带她住在他那儿。他几次想亲热,都遭到拒绝。她蜷在黏糊糊的床单上,背对着他,呼吸着混合烟草味和臭袜子味的空气,她在网上订了酒店,又被他取消,说攒钱,年底去东南亚奢侈一把。凌晨两点,她去厕所,看到银行出纳发来微信消息:何满,其实我并不幸福。她立即删除。

早上六点多,她就逃离郑丛的住处,回到出租屋,黄狗没有如她幻想的那样蹲在门口。她开始在大街小巷张贴寻狗启事,有一次她刚把寻狗启事贴到电线杆上,一个牵着泰迪的烫发女人说,这不农村土狗吗?不值钱的。黄狗没再回来。她坐在出租屋发呆,每当听到街道上凄厉的刹车声,她就不由得打战,仿佛听到狗的哀鸣。

 

何满桌上的空纸杯被收走了,边上站着几个食客,虎视眈眈。郑丛电话打不通,七点,她坐不住,起身离开。出了商场,准备骑共享单车回出租屋,郑丛远远朝她呼喊。他停好电动车,眼角一块瘀青,脖子上有抓痕,迷彩T恤撕了一道指头长的口子。他手里捏着一枝没有包装的玫瑰花,说赶时间来见她,就没回去换衣服,他跟主管干了一架,明天得换平台。周围的人看着郑丛嬉笑,一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指着郑丛问,他是乞丐吗?何满体内的堤坝骤然分崩离析,不安的洪流倾泻而出,她冷冷说,郑丛,我们分手。他望着她,表情渐渐严肃,拉着她的手说,啥?今天又不是愚人节。她甩掉他的手,说,分手,从这一秒开始。他咬牙,说,小宝你别开玩笑,我们谈了多少年了,我这首付快凑齐了。她说,分手吧,我累了。她转身就走,他拧着她胳膊,她感到剧痛,吼道,放手!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军刀,大喊,我现在就给你弄钱。他握着军刀,冲向马路,冲向各式各样的豪车,人群惊呼,巨石炸裂般的撞击声,利刃似的刹车声。随即万籁无声,残月像旋转的铡刀,在她眼前缥缈起来。

 

阳光穿过石斑木,枝条上的白花闪闪发光,像簇新的纸钱,乌桕树生出一半红叶,宛若熟透的夕阳。中巴车行驶不久,进入一片开阔地,原野上长满了紫色的马鞭草和蓝色的飞燕草,水洼里簇拥着密密匝匝的香蒲。

这是何满第一次去郑丛老家。郑丛死后,何满和心理医生打了大半年交道,没有人再给她介绍对象,之前热衷游说她回家相亲的同学也销声匿迹,李姐倒是对她和气起来,说那个银行出纳离了婚,还念叨她。她住进自费的出租屋,一间朝南的主卧,独立卫浴,只是夜里醒来,她不可避免地罩在阴影里,耳边回荡着撞击声和刹车声。心理医生建议她转移情感,她想起遗失的黄狗,她忠实的听众,她不该把它留在家里三天三夜,不该把它托付给郑丛。她买了条一岁半的棕色泰迪,管它叫“小贝”,小贝聪明,训练三四次,就安稳睡在自己的狗笼。她看网上的宠物狗能自己上厕所、冲马桶,她又训练小贝一个月,它竟也能颤颤巍巍蹲在马桶上。她录下视频,发到朋友圈,点赞无数。母亲不提让她赞助弟弟买车的事,弟弟关心起她,带着女朋友来松城看望她,又一起去江浙游玩一圈。

小贝蹲在她腿上,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她特地为它办理了托运。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来看望郑丛的母亲——那位每月收到儿子五百块汇款的寡居女人,没有人会支持她,这点她笃信无疑。她每天都向小贝倾诉对郑丛的愧疚感。她说不上是否愧疚至深,只觉得心头被一层坚硬的壳包裹,每倾诉一次,壳脱落一小片。但她很快发现,倾诉不再奏效,脱落的壳只是表皮,这时她才和隐秘的部分迎来正面对决——她想不出素昧平生的郑母会怎么对待她。但她渴望冒险,让心脏再次热烈跃动,之后,辞旧迎新。银行出纳不失为上佳选择,他正策划和她移居苏南,离开他们共同的伤心地。她不置可否,让他不妨先去苏南探探路。

中巴停在路边,司机说里面的山路进不去,要坐摩的,她叫了摩的,把小贝背在身上,摩的在田埂上颠簸,她假装打电话,大声说,老公,我马上就到了。下午四点,她来到郑丛家,三间瓦房,户门紧闭,油漆斑驳,场院上堆着秸秆和砖块,路边有两棵桃树,挂着半青半红的油桃。她多给师傅二十块,让摩的等她一会儿,一个抬头纹很重的老人从田埂上走了过来,问她找谁,她说找郑丛母亲,老人问她是谁,她说是郑丛的同事,叫小晴,老人是郑丛邻居,说郑母可能去镇上妹妹家了,她问老人能不能联系到她,老人说联系不上,郑母不怎么识字,不用手机。她跟老人打听到郑丛姨妈的地址,赶到镇上。

镇上多是平房,几栋两层小楼显得鹤立鸡群,烟火气不旺,晚上八点钟,街上就黑了,远处有一小团亮光,隐约传来歌声。她找到一家小旅馆,老板看了她身份证,说带狗得多加十块钱。房间霉味重,灯光昏暗,一张木板床,电视还是老式的,撅着笨重的屁股,烧水壶积着厚厚的水垢,茶杯盛着小半杯水,沉着一截烟蒂。她睡不着,辗转到凌晨,刚入睡,窗外摩托车“炸街”,她惊醒,小贝吠叫。

再睁眼已是上午九点,小贝咬着她袜子拼命甩头,她喂了它,来到街上,吃了一碗米线。找到郑丛姨妈家,敲了半天门,门内探出一个秃头,她说了来意,秃头恶狠狠地说,回去了。

她又回到村里,远远看到郑丛家门开着,一个囫囵的身影坐在门口。她下了摩的,那个矮矮的身子站起来,花白头发,褐色脸庞,一对黄眼珠,不聚光,穿一件肥大的暗红色罩衫,耷拉着胸脯,脚上是绣花鞋。她想了想,说自己是郑丛的同事小晴,代表公司慰问她。她把礼品递给她,女人看了她一眼,没接,又坐下去,望着小贝。一个抬头纹很重的老男人手握锄头,大声说,胖金妹,来客了。老人朝她微笑,解释说胖金妹是本民族对女性的称呼,她也朝他微笑,问,那称呼您是胖金哥吗?老人说,对,我就是胖金哥。

郑母去烧火做午饭,她搭不上手,在场院上遛狗,老人悄悄说,郑丛去世后,他母亲精神就不大正常。她点点头,眺望村寨前面一片片农田,后面一座座高山,老人感叹,说郑丛一直想把母亲接到城里。

午饭是腊肉咸鱼青菜,她喝了一碗水才咽下一片腊肉,郑母不喝水,一块接一块吃肉。她问起郑丛小时候的事,郑母说不记得了,她有点沮丧,路上酝酿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下午,她留下一千块,匆匆回城。回城路上,下起小雨,中巴车抛锚,修理铺满脸机油的小伙子在车底捣鼓半天,车也没打着,中年女司机吼他,她想起李姐对同事们咆哮,骂他们无能。

隔了一个月,何满又去看望郑母,郑母并不知道儿子做什么工作,她就把郑丛替换成李姐,添油加醋,说他管几十号人,公司给他提供别墅专车,配秘书司机。郑母抖动嘴唇,说不要骗她,她儿子没那么大能耐。她打开手机,滑出银行出纳发来的照片,他站在别墅客厅里,举着一瓶香槟,她说这就是郑丛的住处,银行出纳是郑丛的司机。郑母咧嘴笑起来,领着她上山采菌子,教她辨认菌子种类,哪些有毒,哪些无毒。郑母拨开草丛,指着一个黄秆灰伞的菌子,说那是见手青,鲜得很,饭店炒一盘要好几十块。

晚上,何满试探郑母,问她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她说知道,叫何满,干部家的姑娘,儿子还给过她一张照片,她起身去箱子里找。她翻到照片,拿给她看;大三时拍的,短发,和郑丛站在湖边,略显青涩。何满拽掉头绳,让头发披下来,拨弄到脸上。郑母打量何满,说照片上的女孩跟她很像呢,她笑笑,说现在女孩化了妆,都长得差不多。小贝跟着她们上山,下山后又在田野上追逐公鸡,这会儿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银行出纳打来视频电话,她掐断,他又发来微信消息,说他孤枕难眠,她回道,她有小贝做伴,没有他那样的烦恼。郑母问是男朋友吗,何满说不是,是同事。郑母说,想听何满讲讲儿子女朋友的事。不安的洪流又开始翻腾,她大胆断定郑母并不知道儿子为何而死。她能怎么讲,不过是搬出平日的营销软文,把他们塑造成一对金童玉女。郑母挪过凳子,靠近何满,何满摸了摸小贝的脑袋,小贝撑开眼皮,在她手掌舔了舔。郑母看着墙上黑瘦男人的遗照,闪着泪光,说儿子比他爸有出息,他爸年轻时跟人去武汉打工,骑回一辆摩托车,说当了包工头,后来腿折了,老乡送他回来,才知道不是。她还想问什么,郑母的褐色脸庞浸泡在泪水中,像山洪漫过沟壑,她把话吞下,递给郑母一张餐巾纸。

翌日,她向抬头纹重的老人旁敲侧击,打听郑丛死因,老人说他也是听郑丛姨妈回来讲,郑丛是劳累过度,病死的。老人说完,怔怔望着她,像是突然发现面前声称郑丛同事的女孩最有发言权,忙问她他到底怎么死的,她见机说,就是他说的这样,过劳猝死。郑丛死后几天,何满先是躺在医院,出了医院,又被亲友同事警察心理医生包围,根本不知道谁领走了他的遗体。她想,谁领走并不重要,领走的郑丛是不完整的,她希望补齐残缺。

何满第三次去郑丛家,是给郑母送儿子的照片。她整理电脑,找到不少和郑丛有关的照片,都是大学和工作时拍的,她删除了他们的合照,把郑丛的单人照打印出来,她要把他归还给他母亲。她发现对郑丛的过去知之甚少,他像一列没有来路的火车,只顾向前狂飙。郑母拿到照片,哆嗦着放进一本内页脱落的相册里,相册只用了半本,有十几张照片,按年龄从小到大排列,算是一个青年的人生简史。她请郑母讲讲儿子的过去,郑母指着照片,讲儿子三岁时发高烧,差点送命,十二岁在山上杀死一条毒蛇,带回给父亲泡酒,高中毕业,带着母亲去昆明耍了几天,那是母子第一次出远门。郑母细细摩挲儿子大学和工作时的照片,对她送去带着歉意的笑容,说后面的事她就不会讲了。

郑母用邻居手机打了个电话,第二天硬拉着何满去镇上妹妹家做客。郑丛姨妈家是两层小楼,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之前那个秃头是姨夫,冷冷看了何满一眼,便去厨房忙活,姨妈烫着头,比郑母洋气许多,直盯着何满。她们用方言聊天,她听得吃力,大概是谈姨妈儿子的亲事。回村路上,郑母告诉她,要把她介绍给姨妈儿子,他在北京工作。她心里一沉,说,姨妈怎么说?郑母说,姨妈夸她漂亮,让她和儿子先联系看看。郑母从兜里摸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姨妈儿子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叫她记下。

她没联系郑丛姨妈的儿子,不多日,一个人发来微信好友申请,说是郑丛表弟。郑丛从未提及过这个表弟,她直接拒绝,回复说已有男朋友。第二天,郑丛表弟发来一大段信息,说她误会了,他暂时不想谈恋爱,父母催婚,问她能不能跟他做戏,假装情侣热聊几句,截下图哄父母开心。她回他,网上有租女友业务,还能带回家过年。

银行出纳晋升信贷部经理,不再提移居苏南之事,两人走动密切,他铺垫多时,鲜花巧克力香水包包,她觉得该犒赏他了,等例假一过,就去他的别墅过一夜。

别墅卧室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柔和,何满穿着浴袍,躺在厚实的席梦思上,尽力伸展手脚。银行出纳往身上喷洒香水,吃了颗药丸,爬上床,在她身上努力了会儿,苦笑,又搬来电脑,点开层层叠叠的文件夹,播放香艳的视频。他又爬上来,她没来得及叫唤,他已缴械投降。

母亲又发动亲友催婚,说她同学都抱孙子了,她也不想让人天天嚼舌头。年底,何满和银行经理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他们正在商场看床上用品,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归属地是郑丛老家,她接通,是郑丛姨妈,说姐姐想见她,问原因,又不说,只说她病倒在床。她已把之前的行踪告诉过银行经理,他不放心她,陪她一起去郑丛家。

郑母比上次见面缩了一圈,嘴唇支棱着死皮,像龟裂的土地。她望着何满,又望着银行经理,目光沉沉,何满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带着小贝去屋外。郑母说,你们都瞒着我。她察觉到呼之欲出的危险,如同草丛中的响动,郑母说,你就是何满。她本能否认,说她是小晴,郑母摇摇头说,你在镇上住过旅馆。

何满道出一切,跪在她床边,默默流泪,说今后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照顾她。她避过头,说今后不要再来了。

临走前,银行经理塞给郑母一万块钱,她拒收,忽又干笑几声,肺里有哨音。她指着在场院上撒欢的小贝,声音哑哑地说,把它留给我。她不舍,银行经理说给她吧,回松城,什么狗没有。他们走时,小贝挣脱系在木桩上的狗绳,追了上来,田野里冲出一条黑狗,截住小贝,一口咬住小贝的后腿。何满赶紧派银行经理去救狗,他捡了一根树枝,在空中挥舞,欲迎又退,僵持了一会儿,抬头纹重的老人大喝一声,黑狗松开小贝,呜咽着溜进草丛。

转年春天,何满已和银行经理领证,她决定最后一次去郑丛家,看看小贝,她总梦见它被鞭抽棍打,被孩子砸石块,被其他狗撕咬。郑丛家门掩着,不见郑母,她呼唤小贝,没有回应,在屋里寻觅,床底下的狗食盆残留几颗老鼠屎,地上有暗红的血迹,几团狗毛,转到屋外,捆秸秆的红色布条像是来自小贝的背心。郑母从屋后走出,背着一捆柴火,拄着树枝,目无表情,何满怕她责怪自己又来,赶紧问小贝在哪儿,她卸下柴火,坐在门槛上,揉揉双腿,指着路边的桃花。

两棵树上的桃花随风摇动,宛如一张张血盆大口,朝何满呐喊,她一头扎进银行经理的怀里,放声大哭,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扼住,只喷出空洞的气息,一点,一点,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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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one·一个有一个人你可以相信,那就是未来的你。首先我觉得,应该先明确一点:我们习惯性地会觉得人生的至暗时刻大概是指自己人生当中的某个最低点,这个最低点是自己整个这一辈子最绝望,也最难受的一段时光。 但实际上,人生低谷特别常见,并且一生当中会经历很多次。甚至可以明确地说:我们每个人,...

邻居

作者/沈大成我的隔壁是三居室,这些年我吃了它很多苦头。在所有房型里,我最讨厌三居室了。三居室的房东夫妇搬去了他们另外的房子,在那里愉快地生活着,他们当故居是每月榨得出钱来的弃儿,不管它了,常年委托中介出租。房子一直没有碰到好人。如果是一居室,住的就是一个人;如果是两居室,住的就是一家人;而如果是三居...

偷欢之女

作者/毛利瞻瞻看起来很快乐,她很像一种小女人的标本,喜欢在网络上发美食,喜欢说自己没控制住又吃了好多。但下一张肯定是她穿着新衣服,欣然自得在镜子前的消瘦留影。她看起来绝不超过90斤,身材娇小,态度怡人,有种天然的亲和风度,你很容易跟她搭上话,即便是一个最不善谈话的人,也容易跟她找到共同话题。但即便你...

骨头

作者/走走“有人看到她从女宿舍出来。那时的宿舍,一大间房,睡八十个。几个男青年在路边等着她。他们穿过一片田野,旁边就是劳改营,他们绕到那后面,直奔一片坟地而去。”我能想象,她那时一定是兴奋的,就像她得知自己被推荐上,到卫生院当赤脚医生的时候。在我的想象里,她挥动起了铁锹。而在她的眼前,两幕图景交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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