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蔷薇刑
作者/思铸航
你不觉得吗,我们的现实会比任何小说都刺激,回顾时都让人血脉偾张。
一
辞职一周年,我在革命公园东门菜市场买了散装白酒和猪头肉,回到家发现秦意已经做好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红酒。她的声音从厨房里飘来:去擦擦头,衣服扔洗衣机里。我照做,西安已经下了一个礼拜雨,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卫生间暖灯开着。她的各种护肤品拥挤,遮住镜子下面,我看着不戴眼镜的自己,盯了很久,试图逼出什么,无奈头又开始疼。我以为你没回来,我说,今天不加班啊?她没有回答,估计是没听见。于是我半个身子进了厨房,抽油烟机隆隆响。她说,最后一道菜了,你洗手去。我说,难得,平常十二点进家门,今天这么早回来。她说,废话,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想不明白我辞职一周年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况且那时候我们还不算熟,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情。我说,确实重要,我还买了点猪头肉,你拌一下。
不管怎么说,秦意提前回来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处境窘迫,对于早上收到的匿名信依旧没有头绪。信上只有一句话:
午夜见,跟着雨蛙。
我想到一些电影,无数张外国男人的脸,基努·里维斯或者布拉德·皮特,他们可能武装一整个武器库去赴约,我什么也没有。我想不到谁有理由给我写这封信。
来吃饭啊,躲屋里干嘛呢,她喊。换个衣服,我说完出来,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坐下,她给我倒上酒,说,咱俩好像很久没一起喝酒了。我说,喝红酒叫什么喝酒,茶几上有烧酒,老作坊,革命公园菜市场那家的。她说,你牛逼你自个儿喝,我什么量我清楚,浅尝辄止。我夹了一筷子地三鲜,黏糊糊的。我说,芡勾得好,有水平。她说,好久不做了,这次做有点紧张,怕没有当年水平。接下来的锅包肉、煎沙参、小鸡炖蘑菇,我都逐一品尝并高度评价,秦意很开心,红酒当啤酒似的,连喝好几杯,我突然就来了灵感,不如趁机将她灌醉!
我说,你少喝点,自个儿什么量不清楚?她说,瞧不起谁呢,也没见我喝酒喝进医院啊。被反将一军,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她有段时间没拿这事儿来打趣我了,看来是酒精的功劳,她有了话题,兴致又高起来,说,你说你当时咋那么傻,人家抿一小口你哐灌一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逞能?这问题她问过无数遍了,我每次都说,当时有点酒精过敏。这次我说,因为你在,瞅你顺眼,不自觉就喝多了。她脸红红的,笑得停不下来,我本想再盛一碗米饭,又看见菜还多,她没怎么吃,于是作罢,我厌倦吃剩菜和外卖的日子了。
她举杯,我看见她右手腕上的蔷薇刺青也泛红,这说明她已经快不行了。我们在一起参加过很多酒局,每次入座前她都会提醒我一遍,蔷薇红了就劝住她,不然就晕倒。包括那次,我也留意着她的手腕,有几分钟我的灵魂被酒精催出体外,涣散的目光突然在一个红得发紫的色块上聚焦,我被吓醒,迅速拉住她,替她挡下那杯酒,最后晕倒的是我,进医院输液的也是我,第二天醒来,她坐在我病床边,削一颗梨。
不好吃,我说,现在想起来都分泌唾液,太酸了。她说,那我当时问你甜不甜你说甜死人了,我发现你这人怎么满嘴跑火车?
哪有,我嘴里填满米饭说。
你不还梦见过一只青蛙吗,她嘲弄地说,你的专属坐骑?
不是青蛙,是雨蛙,我纠正道,你就当我梦还没醒行不?我清楚她晕过去睡一觉就没有任何事了,赶紧提一杯,说,这杯敬你,别的不会说,都明白。她看了我一眼,接着一饮而尽。蔷薇在暗光下已经越过了紫色,我们还是开了烧酒,我想,该到最后的冲击了。我说,秦意,还能喝不,不能喝就投降。此时的她看上去很动人,有点可怜,我手伸了一半又收回。她还有残存的意识,口齿像缠挂了毛线,说,除了青蛙,你……你还是骗我。我刚站起身,她就大喊,坐回去!我立马坐好。她说,老思,你骗我不少,你压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实话实说,一年前的今天,我辞职了。她说,不是这个,再想。我说,想不到别的了,真的,一年前咱俩还没那么熟。她似是被气笑了:谁跟你说是一年前了?再往远想。
九点钟了,这是我原计划出发的时间,不过再等一会儿也来得及,我真的有一只巨大的雨蛙,常年生活在下水道,阴天能跑得飞快,我曾带着秦意去找它,可它却躲起来不肯出现。我有理由相信,此刻,写信的人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他或她会不会比我还紧张?
秦意,咱俩在一起后你快乐吗,我说。
我不想扫兴,她说,你见过哪个欠一屁股债的人敢说自己快乐——喂,别岔开话题行不?
我说,想不起来,你说吧。雨声突然变小,她直起身子说,五年前的今天,你从哈尔滨回到西安。我说,过去五年了,早记不清了。她说,你为什么回来?我说,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发展,很少见吗?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放屁,你压根就没想混出个名堂,你没有上进心。我说,你他妈喝多了。她依旧不依不饶:你买过一把枪。我说,跟你说过的,没花钱,人家给我的,而且不算枪,顶多叫个弩。她闭上眼,说,你杀了人,我知道。
二
我准备好了!我说。听声音,外面雨很大,地下管道里一片黑暗,闭不闭眼没区别,我的手扣在它背部硬硬的疙瘩上,整个身子都倾下来,尽可能贴靠住它,我能听见它腹中的咕咕声,还有泡沫破裂的声音,像丢进水凼里的擦炮。它没有名字,我就叫它雨蛙,两栖纲蛙形目雨蛙科雨蛙属,我曾问过它更详细的背景,哪里的雨蛙竟然能长到这么大,它也不记得自己从哪来,它的家族似乎一直在逃逸,它无意中走失开始独自流亡,直到遇见我。
雨蛙重重“呱”了一声,表示回应,我多少能听出它对我迟到有些不满。接着,它张大嘴吸入,并憋足一口气,双腿蹬在水泥岸上,我闭眼。“腾”地一下窜出,风在我耳边嘶喊,巨大的冲击力要将我掀翻,我的额头埋在两个疙瘩中间,很凉。不久我就感到月光,一片旷野,坍塌的建筑,继而又进入管道,无数井盖,无数黑暗。
它张口了,有停顿有节奏地“呱”了一长串,我猜测大意是这趟旅途漫长,让我睡觉。这是我们的沟通方式。我把嘴里的强效安眠药咬碎,当它匀速时我就颠进了梦里。
三
扫视四周,云雾,摇摇欲坠,一座亭子,远处还有桥,我立刻回想起这是不久前我做过的一个梦,梦里还出现过一个含着痰的声音,跟我聊了很多,从唯物主义到福楼拜,然后是5G和ChatGpt,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我记得我为自己拥有了新的答案而兴奋不已,一跃而下时醒了过来。现在它出现了,我认出是雨蛙。
“我不希望你瞒我,没这个必要,咱们算是老搭档了,之前的事情我从未过问,但这次不一样,你明白。”
我第一次对它如此陌生。
“我本以为我比你都清楚你自己,我曾渗透过你的记忆,从你出生,你学走路,你的第一个梦,你的梦遗,你的初恋,你的大学,你的第一幅画……可是,中间始终有一团迷雾,一个黑洞,我无法靠近。”
我很快意识到,我平常总在镜子前凝视产生了效果。
“面对这些吧,我们应该互帮互助的,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你就瞒着我,我知道这次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我不想到死都被蒙在鼓里,我从未央求过你什么。”
我一言不发,秘密探索着尚且年轻的身体。
“你说话啊,我有预感,这次任务之后咱们就得分别一阵子了,不知道多久,所以,咱俩的交流——怎么说来着,弥足珍贵。”
四
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哈尔滨一家律师事务所,薪水过得去,专业看似对口,但工作内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文书、Word、打印纸、订书机、纠缠不清的小学生问题,渐渐的,我这个人也变得无聊,愤怒的心火也已熄灭,我舍弃所有朋友,渴望着远行,像群星追逐荒原。
我逐渐频繁地前往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吧,要一碟炸蘑菇,一份薯条,一杯又一杯冰水,坐两个小时,听品味不怎么样的音乐。我见到了何粒,她总坐在靠窗位置,也是一个人,有时候在打电话,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但那天她在化妆,面前没有酒杯——我也没有,全场只有我们如此清醒。她走过来坐下,说,观察你俩礼拜了,不喝酒你天天来这里干嘛。你好,我说,等人,外面太冷了,有事吗?想找你聊聊嘛,她说,你年龄看着不大,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们——她指了指笑声不断的黑暗,说,他们不知道明天是末日,但你知道。琐事不断,不至于是末日吧,我说。我没那么悲观,真的。说不好哦,她问我说,你摊上什么事儿了?
我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有点熟悉,但似乎确实没见过。她说,感觉在白天别的地方也见过你。有可能,我说,我大众脸,不过不喜欢在白天露面。那你喜欢什么?她把口红装进包里,拢了拢头发,我看见她脖颈接近右耳的地方有一处刺青。我喜欢放炮,各种各样的炮,但我没杀人放火,我说,再见,我要走了。我的呼吸开始局促,如同命运正在接近。
为什么提何粒?你知道的。
我走过博物馆,腿脚冻得麻溜溜的,何粒喘着气追了上来。
我没落下什么吧,我说。
换个地聊聊,行不?她说。
为什么提何粒?她目睹我们的坍塌。你知道,起初就像眼部刮痧,暖流从头骨开始,流经眼窝,进入角膜直到视盘,然后开始碎裂,先剥离景观的颜色和美,密密麻麻的针孔契合雨滴,淹没——胸腔喘不过气,或者飞满颌骨的词汇传递信息和痛感,磨损记忆的过程,何粒就是那些词汇,我们见证,却没法阐述更多。
我们还是喝了很多,在蔷薇宾馆——姑且就这么称呼吧,世界上总有不少巧合。首先是我沉不住气,床灯开了一盏,我却仿佛悬溺在虚空中,抓住她双手像抓住唯一的真实。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什么时候我们能不那么轻易将自己交出?深陷幻境,语言的乏力让我莫名绝望,她也一样。解药,她说,我中了邪毒。我说不是我干的。社会正在驱赶我们,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得要消失:我们已经到了边缘,就快掉下去了。我大口呼吸,那时,什么也不想听见。然后……啊嗯,我们做梦,她断断续续地说,却并未有任何梦境愿意收留我们。我叫何粒,颗粒的粒,但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无意进一步了解你,只是你看着那么执拗,充满秘密,举止又俗不可耐,她腾出的双手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我大汗淋漓,沉沉睡去,她还在说着,像一台即将废弃的留声机。
——那个黑洞可能是她,雨蛙,我沦陷,握着她的手指像握着一节引线将尽的鞭炮,我带着睡意入睡,梦里就开始下雨,你静静匍匐在那里——儿童滑梯,红色的,通体透绿,腹腔鼓鼓,你多年轻,我告诉自己要小心,越年轻的东西越危险,童年时期我曾用炮炸死过一只雨蛙,自那之后很害怕蛙类生物,可是不怕你,你“呱”了一声,不记得了?你“呱”了一声,示意我过去。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一切呈现在我眼前的都那么假,亟需质疑。
雨蛙,我是不是真的杀了何粒?过去这么多年……你看不清迷雾与黑洞,也有你老了的缘故,现在,你身上长满肿块,比当时十倍还大。现实中,我们正穿越无数管道,超过风的速度,整座城市是你无比熟悉的迷宫,可我们这次穿行在整个国度。如果我真的杀了她,那么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第二天醒来后,哈尔滨降温,何粒消失了,窗外天空很灰很低,我看了好久。一种坠入深渊的平静包裹我,似乎大局已定。
回到岗位,我扫视属于我的文档、参考资料、定制水杯,坐在弹簧椅上,不知道折腾一番有什么意义,全身很累,如同挣扎着坐起的重症病人。没有意义。他们去聚餐,一家我们吃过很多次的烤肉店,我拒绝时他们如释重负。我朝高楼往下看,质疑何粒的存在,但昨天我们摄取酒精,失去清醒。身体某个部位仍然在痛。像打了一针。
雨蛙,你还记得后来的故事吗,何粒第二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五
我把更多的时间投入了画画,那时,辞职也跟画画有着莫大的关系。回到西安后,我住在南郊的老房子,我妈总出去旅游,不报团,跟以前几个同事,或者跟我姨姨,朋友圈今天还在烟台,明天就到了成都,我给她在太平国际机场买的那条丝巾不离身,几乎每张自拍照里都出现。有时她给我打个视频电话,让我出去走走,浑身长毛了都。我嘴上说知道了,可是赖着起不来,她那边似乎总是很忙碌,在收拾行李在托运行李。我爸在老家住,每天步行到城管局,下一上午棋,然后去东关花鸟市场文玩城溜达,从来不买东西,傍晚了拿我妈单位发的卡逛人人乐,兜里揣着一个布袋,讲究了一辈子,多多少少消费一点。
日子过得很慢,主卧的阳台上有一把藤椅,我经常坐在那里等待黄昏,想象别人在干什么,不太会想到自己。我重新开始画画,就画丙烯,批发买来几箱塑料警示牌,买来胶带,买来木头边角料,买来美耐特刻刀。我妈偶尔回来,看到我的画很不屑一顾,这都画的啥?但她很喜欢我刻的猴子兔子、兵器、枪,拍下来,加滤镜,发朋友圈,渐渐地,竟然有人来问价了,后来还有定制的,我刻得慢,卖得不便宜,但口碑一直不错,我妈替我在朋友圈在微博上吆喝。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四年,很长,长到给我一种永恒的错觉,接着我被安排进了一家律所,负责引导每一位前来光顾的人过流程,解答律所别的人不愿意解答的问题,安抚他们的情绪,告诉他们写了授权委托书和代理合同,带他们缴费,握紧他们的手让他们放心,最后说:恭喜你,你成功聘请了一名律师。但这个律师不是我。
我不怎么吃外卖,下楼多走几步路就能看到广场上的人形玩偶,我坐在一家素食自助店,看他们凝固着笑容,滑稽地蹦蹦跳跳,胖乎乎的打满气的手里攥一把气球,猜测他们的年龄。
五月中旬,刚开完工资,我照旧择靠窗的一排长桌坐下,广场上没有米老鼠。一个女人拉开椅子坐在我左边,她把手里那杯紫色的酵素汁推给我,说,呀,思律,好巧,你也在这儿吃饭呢。我意识到她来过律所,但记不起她是谁。
啊,我说,你好。
你应该没印象了,她说,我一个月前来过律所,楼下台球厅的,我叫秦意。她的右手腕有蔷薇刺青,颜色黯淡,正待唤醒。
秦意买走了我的最后一件木雕,一把王八盒子。也叫南部十四式,我说,鬼子造的,哪哪都是毛病,也丑,看久了又觉得好看,本来给自己留着把玩。她貌似很珍惜,特意带来一个泛着油光的木盒,竟也出奇合适。她提出想买一些画,我说画不卖,实在拿不出手,但可以送你一幅。我送了她一幅名为《伪蔷薇刑》的丙烯,刮刀厚涂,画面里没有蔷薇,远看像流血的鱼眼睛,细微处有密密麻麻的休眠火山。
这名儿啥意思?她歪着头看。
一个日本作家,叫三岛由纪夫,人家给他拍的摄影集。
三岛由纪夫,她说,你很喜欢他?
不喜欢,其实跟他没关系,单纯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了,我说。说真话让我感到局促不安。
那幅画我很喜欢,带着一种发泄的目的去涂抹,去刮,也可能因为这个名字起得好,它总让我有负罪感和满足感,让我想起何粒。想起我们谈论过的不确定性的死亡。
接着我再次辞职,在六月十二日,没有任何阻碍。我爸我妈已经习惯了,意思我怎么着都行,只要别啃老。高考完的准大学生填满网吧和夜店,衣着暴露地流动在每一条商业街。秦意拎着一打啤酒和猪头肉出现在我的门前,说,你够牛逼,上班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我请她进来坐下,接过猪头肉去厨房切丝,拌了葱蒜,又掂了几个菜。手艺不错,还真没看出来,她惊讶地说。跟我爸学的,就会这么几道,做别的就露馅儿了,我给她倒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她向我展示了手腕上的蔷薇,红了就提醒我啊,不然吐你一地。我说,大姐,你压根儿就没想走呗。她说,怎么,不欢迎?我说,你尝尝咸淡。
我记得那个晚上,没有进一步的接触,但极痛快,像听到了无数的好消息。她歪着头,道歉说不好意思啊老思,你送我那把鬼子枪让打台球的傻逼初中生偷走了,本来是想还给你的,看你那么舍不得。我说,模型而已,我还有把能发射的,比鬼子枪好玩。
什么玩意儿,真枪?
不是,可能更接近弩吧,威力很大,能截停导弹——喔,我还给弩起了名字,就叫三岛由纪夫。
吹牛逼,她白了我一眼。
爱信不信。
其实你的大部分想法我都不懂,她靠着椅背,这弩对你有啥特殊意义吗?
你喜欢打台球,就像我喜欢放炮,各种各样的炮,小时候对此颇有研究,上大学也在宿舍囤炮,鞭炮雷管窜天猴什么的我都有,晚上自己一个人跑到荒地去放,那个时刻,哈尔滨的夜空是属于我的。听着大家讨论谁晚上天天放炮,那种感觉好极了,没人知道迪迦就是大古。我说,可是,我还是被逮住了,主任、导员、宿管都到齐了,我写了检讨,然后没收了我的所有武器。我出名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你的三岛由纪夫呢,她嘲讽似的笑着说。
三岛由纪夫比我的炮好,打得远,响声大,而且有杀伤力。小时候不光放炮,更多的时候是玩纸叠的枪,王八盒子,记得吧?本名南部十四式手枪,纸叠的比真枪比木雕的都好看。我手伸进枕套里比出枪的手势,说,过生日的时候我舍友给我送了一把仿真枪,扳机能动,但不能装子弹。那段时间我考研失败,满脑子想的都是枪,“嘭”一声,手里有枪管的温度,走在哪里都不害怕。其实也不是真的爱着那种暴力,后来我觉得,我更爱的是子弹射击的速度,当你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时,身上已经多了俩血窟窿。那个时候,我愿意从此再不放炮来换一把这样的武器,我跑遍了哈尔滨都找不到,也没人敢接触我,我跟他们发誓,真的只是拿来玩玩,他们骂我脑残,现在想想,是我当时魔怔了,派出所找我谈过一次话,观察了我几天,看我谈吐正常就放我走了。
我操,你是真脑残,她听得饶有兴致。
正当我准备放弃了,一个人主动联系了我,自报家门是我校友,还是同一级,学的经济法,早听说我的威名,我找枪的事也从舍友群里传到了贴吧,他就顺藤摸瓜,找到了我。我们坐在一家延边菜馆,我请客。他那张脸我看着很眼熟,一问发现一起打过篮球。他说真想要?我说,你有?他说,没有,但知道哪里能弄到。我说哥们儿你放心,少不了你的过路费。他说不要过路费,就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别乱说,收了钱,性质就不一样了。我说明白。他给了我一张纸条,告诉我“阅后即焚”,然后把最后一点米酒喝完就哼着歌走了。
真的假的,她一脸怀疑说,编故事呢你。
说不好,我说,但我希望你信。
纸条上是啥?
就一个地址,连电话都没有,我说。
你不会真去了吧,她说。
去了,我说,我连假都没请,当天就去了,相当远。一路问人、坐公交,到了那地方,供销社附近,之前可能是个电表厂,废弃了很久,院子里有几户人家在做晚饭,我等待很久,那家人的小孩注意到了我,然后跑进屋去,没过一会一个男人披着夹克出来了,语气很硬,质问我干什么,确实,那时候我很久没理发没剃胡须,看着相当诡异,我上前递上一整条黄鹤楼,低声说明来意,男人露出黄牙齿,挂着韭菜,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那小孩就跑开了。他说,兄弟,打哪来的。我实话实说。他说知道了,跟他走。他从屋里取了手电,我们一路出了院子,拐进一条小巷,我当时有点害怕,兜里藏了一块碎玻璃。男人一直咳嗽,我看他的背影总能想起我爸。男人领我走进一个黑漆漆的厂房,从一摞轮胎上取下一个篮子,跟我说,在这儿等着。我于是坐在轮胎上,他走进黑暗中,传来金属零件叮当的声音。
干嘛呢那是,你就不害怕?
害怕,但我更想要那玩意儿。那种感觉就像我小时候,没考好回家,坐在椅子上等我妈做饭。喔,男人出来了,一身油污,小篮沉甸甸的,他递给我,说,行了,就这些,会不会组装?我说会。他挥挥手,让我出去,他出来后锁上门,我们又原路返回。我说,多少钱。他说,不要钱,嘴管住就行,尽早回去吧兄弟。我起先是走,走到大路上撒腿就跑,像提着一筐果实,梦想成真了。
可那不是枪啊。
对,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说。现在想来,也可能是我组装错了,误打误撞,变成一把不伦不类的发射器,巴掌大小,很精致,像苏联儿童的玩具。拿回去给他们看,他们无一不羡慕。
诶不对,她脸红红的,立马发现端倪,那你是怎么从哈尔滨带回来的?
你再喝两杯,不然你还有力气骂我,我给她倒上,看着她忿忿一口喝下。
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雨蛙。
某个雨天,我骑在它背上,钻进下水道,我说。
三岛由纪夫呢,给我看看,她说。
不在这儿,有机会给你看。
雨蛙呢,给我看看,她右手撑着脑袋,蔷薇如暗沉的火焰。
不在这儿,我说,有机会都给你看。
六
雨蛙,我没办法,假如今天再出差错,就功亏一篑了。
“但,秦意的出现绝不是意外,从你决定杀了何粒那一刻,秦意的轨迹就与你缠绕了。你明不明白?”
我点头,它白白的肚皮起了褶皱。
雨蛙,秦意是计划的一环,她活着,我们就见不到何粒。
“别误会,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可能是雨水的缘故,你心烦意乱。”
你还记得第二次见到何粒是什么时候吗,雨蛙?我记不清了,也许她也被卷入那团迷雾,那个黑洞,但我们有过第二次相见,还是在哈尔滨。
我的身体被大雨淋透。我的梦境也在下雨,说明我们正在穿越一条长河,或一片大湖。它张张嘴,似乎打了个嗝,有些困倦地揉揉眼睛。
“我记得。你第二次见到何粒,是在中央大街。”
七
不是偶遇,她是在等人,等谁说不准,但就在她以为今天被放鸽子时,你出现了。
你拐进中央大街,两眼空空,双手干燥,但背上是湿的。公路上堵车,穿正装的人在逐步退回出租屋,退回家庭,被菜市场和地铁站短暂围困。你,迟钝于季节与身份,却对一句话、一个词如此敏感。你离你的弹簧床越远,眼中颜色就越多。她站在路灯底下抽一支烟,破洞牛仔裤,十指反光的甲片、齐耳短发下的耳坠,脖子上如果没有那个蔷薇刺青,她像任意一个奔三的省会市民,普通,萦绕着悲观的气息。你讨厌这样的人。
可你向她的方向走去,主动打招呼:何粒,这么巧啊。
何粒当然记得你,她跟你握手,说,啊,等你一阵子了,好久不见!
你们向南走,太阳持续下坠。流云停顿。从哪个话题开始的?你投降了。
我想再见到你——这一天我想了很久——类似的话你换了个拗口的表述,终于还是讲出来了,你浑身被火咬着,像是。
何粒似乎有点感冒,鼻子一抽一抽。你把节奏拉得很慢,甚至能看清灯光下她脸上细密的绒毛。
我写小说,何粒突然说,从前写口语诗,后来觉得太low了。
我不怎么看小说,现在的诗也看不懂。你谈到这些并不感到羞愧,接着说,但我从小喜欢看图画,有颜色没颜色都爱看,翻开一本青少年版《西游记》,先找大闹天宫和三打白骨精的插图。
小说比诗难写,我总不能忍受自己写出垃圾,她掐灭第二支烟,说,我无法在波拉尼奥或者三岛由纪夫上找到我想要的,所以自己写。
我试着凭借画画来解决问题,你说,但效果不明显,生活中问题不少,没有一件事因为画画改观,还添了不少麻烦和负担。
我开始与人交流,有意等待某一个人,与之交谈,听听这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她说,我的家庭破碎,写作时我总向那团泥沼索取,家暴、流浪、背叛,你不明白。
我画得不好,但贵在不追求什么,总以最大的限度包容自己。你说。
男人们跟我谈起性,他们对下半身拥有花里胡哨的理解,从进化论到存在主义,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笑了一下说,他们总洋洋自得,但在我看来笨拙可爱,比什么都纯粹。
律师跟画画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我总是敏锐地察觉到被无形的两只手拉扯。你说。
女人们似乎总是不幸,生活中的痛点对她们一览无余,谈到后面她们声泪俱下,我递给她们一张纸,她们会说我比她们某个闺蜜某个恋人贴心多了,她说,这种多愁善感,反而会让我陷入困惑。
你不敢牵她的手。她看起来寒冷而且坚硬,那天在蔷薇宾馆,幸存的那盏灯有多温柔,你们就有多猛烈,整座城市都在那几个小时的轰动或沉默坍缩了,整个夜晚都干燥了,你感到一个召唤,就像被疯狂侵略时你突然抓住的一个名字,被杀死时一个混沌的吻。你没有勇气提出:再来一次,就在中央大街,在这墨绿如森林的邮筒边,我们再来一次,祛一祛各自困境带来的绝望。但你不是握了她的手吗?
是的。依旧是。你们在中央大街折返多次,走进暗夜。人群被冷空气稀释彻底,无家可归者也相伴离开。何粒靠在栏杆上突然压低了声音,有时候我反而又充满希望,这么说有点矫情,但无所谓——我想让我的事情一览无遗,我想裸奔,想告诉爱过我的男人女人我也热切地爱着他们,我们都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事实上没有多少人清楚自己的爱有多重。更多的时候我失望,我想念你,真的,总是在做饭的时候,后来我把你忘了。你的名字是无关痛痒的,随便一个名词,但有一次做乳腺手术,夜晚的病房只有值班护士的脚步声,我浑身都痛,我想起你,要是那晚就能结束掉一切就好了……那是我们最勇敢的时候,后来我畏惧做梦,似乎总会回到那天,一个声音痛斥我们的退缩,我们神圣了一个晚上,就又陷入平凡。她没有看我,侧脸在灯光下接近一面落雪的湖,思,你有没有想过换种活法?
八
我承认,秦意,我对你说过不少假话,我很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做什么都坚持不下来。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倒在床上,我的手向她小腹伸去,却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巴掌大的小东西,她闭着眼让我选,那时我竟然真的很纠结,或者我们就此结束吧,去他妈的哈尔滨,去他妈的西安。
但三岛由纪夫被我丢了,我说,也是一个雨夜,我骑着雨蛙前往郊区的陵园,三岛由纪夫就丢在那里,可能插在泥土里,又被掩埋。秦意,跟你讲过的故事我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我持续自欺欺人,将自己拽入一个循环往复的圈套。
雨又大起来,时不时传来汽车鸣笛。秦意安静地坐着,示意我继续说。
谢谢你,秦意,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接下来我想听你说。
秦意从椅子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放在桌上。正是三岛由纪夫,零件组装的、精致的、让人想到苏联儿童的发射器,三岛由纪夫。我说,怎么在你这里?
老思,她说,你谁也骗不了。东西究竟哪来的你自己清楚。
随你怎么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但你很好,秦意,继续保持。
去死吧你,她说,你简直烂透了。
给你东西的人还跟你说了什么,我还是想知道,我说。
你要不猜猜看?她笑着说,哦,你还在哈尔滨杀了人,对吧,还辩解什么,老思——都喝完吧把那点儿。
我默不作声,仰脖喝干,又满上。
她欲言又止,顿了一下,说,老思,我累了。
抱歉,我说。
不必抱歉,我也很自私,不过我没你那么狠,她说,你够狠啊,遇见你我真倒八辈子霉了。
咱俩就这么结束了?我说。
咱俩更像搭伙过日子,就没开始过,说什么结束,秦意笑了笑说,祝你辞职一周年快乐——你去吧,不是还有人在等你吗?
秦意,我还想问你一句,我说,你想过结婚吗?
她转过头不再说话,有些哽咽。
我说,东西,我得带着。
她手腕的蔷薇已经是一团黑,像墨迹。
好啊,自己来拿,她说完,把三岛由纪夫上抬对准额头,一根钢针伏在槽口,她闭上眼。
九
根本没有雨蛙。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吓了我一跳,说到底我生活在一个不相信神话的城市,我在云雾里,亭子和远处的桥还在,但雨蛙消失了,一片寂然。我试着向虚空说话:哈喽,雨蛙!
没有回答。
我接着说,对不起,雨蛙,我骗了你。
地面传来震动,像地表下的巨人在颤抖,然后那座亭子突然轰的一声崩裂——
我在一片草地上醒来,浑身湿透,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群星极亮,有蝉声。何粒站在一棵树下,双手插兜。
感觉上次见你就在昨天,我艰难地站起,感觉浑身骨头都折了。何粒,这是哪里,不像哈尔滨。
你要不先猜猜看。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我,我悄悄把三岛由纪夫塞进裤兜。
环视四周,我发现其实我们是在天台,楼相当高,扒着边儿向下看,云层稀薄。草地上有帐篷,软包沙发,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那棵树上还挂着秋千,旁边是一座复刻雕塑,联合国大院里“打结的手枪”,在黑夜里反光。湿漉漉的,还有小雨。
秦意和你太像了,都喜欢让我猜,我说,猜不着,我脑子里一团糟,一团雾。
我拉过椅子坐下,好受不少,除了有点呼吸困难。她穿着一身黑,紧身,很适合去执行什么任务。你不说算了,我说,我也不想知道——但我想知道,你到底给秦意说了什么?
我给她留了信,用你那玩意儿压着。
字条是怎么回事,你写的?
是秦意,她说,我在信里给了她选择,真相还是现状,就像《黑客帝国》,如果选择真相,就由她引导你来见我。
她选了红色药丸。
是的,何粒点头说,秦意的压力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她负债累累,一度想到自尽,所以她的选择在我意料之内。
但没有人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何粒,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了?
你总被推着前进,这是现状,同时也是真相。你的记忆里一片错误,你的程序崩毁,何粒将烟头弹下天台,说,思,你活在虚构里太久。
那你呢,我说,你写出让自己满意的小说了吗?
没有,她认真地说,我不再创作了。你不觉得吗,我们的现实会比任何小说都刺激,回顾时都让人血脉偾张,一切问题和一切答案都浮现在表面,你去抓就能抓住,但我们总是转过身。
不知道,我说,我没什么发泄通道,问题和答案都挤在肛门,混在一起分不清。
没再试试放炮?她说。
都是骗你的,何粒,我说,我小时候拿炮炸烂过一只雨蛙,同时也崩到了眼睛,从那以后再也没放过炮。
木雕呢,画画呢?
你还不明白?我没雕过也没画过,我说,真的,你不适合写小说,你和秦意也没聪明到哪去。
脚下传来钢筋崩解的声音,我知道该是谎言坍塌露出真相的时刻了。
秦意自杀是我没想到的,我说,她比我们透彻。
没什么透彻不透彻的,她说,秦意爱的一直只有她自己。
黑暗中闪着红光,像信号塔。沉默。
对了,雨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也是假的吧?
你摧毁了它不是吗?你心存愧疚,她说,这么多年,你一直耽溺于幻想。你又怎么敢确定秦意真实存在,而你的编造就一定是虚构?
黑暗中传来嘀嘀声,像一块巨钟。
杀了你以后,我会去自首。我站起来,掏出三岛由纪夫,并移向她,有意瞄准黑暗中她脖子的刺青。
何粒看了我一会儿,说,好,可是你出不去了,我们在这个梦里掉落太久。
什么意思?我说。
确实没有雨蛙,一切都是幻觉,思,她说,你可能正在往湖底沉去。
雨果然越来越大。
果然不是哈尔滨,不过也有可能我从来没去过哈尔滨,我说,那从天台跳下去会怎么样,你刚扔下去的烟头去哪了?
不知道,你大可以一试,何粒眼神坚定,说,动手吧,当时你就不该放过我,小说我一字未动,是我失约了。
我想起来了,那天在中央大街,月亮很高,能看见远处的防洪纪念塔,反光。我也是这样用三岛由纪夫指着她,说,等你写出你满意的小说,我再来杀你。何粒点点头,走回黑暗深处。乱麻被斩开了,秦意、何粒、雨蛙、我,谁是谁、谁骗了谁、谁杀谁都无关紧要,我们交错,一切行为都没有因果,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上,和人群等待雨停时,我脑子里会闪过一些问题的片段,可最后只剩一个问号,我可能知道爱着是怎么样一种感觉,也认识到我有多痛恨谎言却始终依赖着。
那天在中央大街,月亮还没有那么高,何粒靠着护栏,提出我们该换种活法。我感到千斤之重朝心脏压覆,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希望我真的痴迷过放炮,或者画画,我有炸毁再重构的天赋。喝了酒,我头脑异常清晰。
这么多年,真是一场平静的大冒险,何粒说,动手吧。
或者我有更好的办法,我收起三岛由纪夫说。
我们一起站上天台边缘,我知道天空的边境遍布休眠的火山。她的手心全是汗,脖颈那朵蔷薇泛红,但她身上没有酒气,且很好闻,我想象雨水在万米之下的城市汇为大海,我们成为梦境里的两条大鱼,不停做梦,继续围猎彼此,继续用眼睛交换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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