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可重逢
作者/王清海
人和人的梦想可以是同一个,但是前往的路途必有差异。无论坚持到底还是中途放弃,你自己说了才算数。至于他人的言行,只能仅供参考。不可全信。
我坐了下来,将身体的重量交给风姿绰约的老柳树。苇塘里带着腥味的空气不断拨弄我的鼻尖,像是上学时候坐在我前面的阿芸,她的长头发在后背闪动,经常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她洗了头发坐在我前面时,香味也是这样撩拨,浑身都是酥麻,我就会——阿嚏——阿嚏——
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声音很大,响在寂静的苇塘里,如同石头沉进大海。七月的芦苇,一人多深,风一摆,无边无际的苇塘无边无际地荡漾。坐在苇塘里,像睡进了绿色的波涛,穿着军装的我和它一色一体,晃动如同摇篮,我的身体都漂浮了起来。
那仿佛是我当兵的第一年。
虽然现在很怀念当时的生活,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心酸难挨,人前强颜欢笑感叹时光易逝青春美好,人后,止不住要淌下两行泪才觉得心里好受。想想是怀念青春,怀念朋友,还有什么?还有人在世上的无奈吧,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
但在当时,每天被各种训练训得精疲力尽,只想快点结束这样的生活。演练捕逃,是训练课目里最轻松的一个,能跑出营区很远,跟短途旅游差不多。等到分好哨位,只用静静地坐在那里,绿色的军装穿在身上,钢枪抱在怀里,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再做,就等,等着号响收队。
打了几个喷嚏之后,我竟然睡着了。
我仿佛有过这样梦境,在一片茫茫中不知所措,或者在一片黑暗中向无底处沉坠,惊恐和绝望压倒我的时候,最终的解决方式都是惊醒。醒后并不记得真切,所以说是仿佛。
那天并没有这样的梦境出现,就是忽然睡着了,然后睁开眼就醒了。
我醒后,感觉周围静得异常,空气里只有我的心跳声。时间走丢在睡梦里,太阳是挂在天上,天那么大,东西南北在哪里?
我朝着以为对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大路离柳树并没有那么远,我折了回来,换了方向又走了一段,还是找不到。我站在柳树下想了想,又向不同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时间,还真看到了一条路,看到了路我就拼命跑,跑了好久,终于跑到了一条土路上,并不是来时的水泥路,回头再去望那棵柳树,苇塘里有好多棵柳树,一棵一棵都弯着腰扭动着枝条,我已经找不到自己是在哪棵树下睡觉了。
我所在的地方,是号称亚洲第一大的芦苇塘。这一百多万亩的苇塘,没有正确的方向,我一定走不出去。我难道要迷失在这里,一辈子就是走来走去?我着急了,大声地喊,姜排长——
姜排长叫姜小志,是我新兵时候的排长,也是这次出来演练带队的人,除了在心里骂他的时候我敢叫他的名字,平常时候是一声一比声尊敬的姜排长,甚至会献媚似的喊出姜排。声音出了喉咙的时候,我一身大汗地醒来了。
还好是梦,要是真的一辈子都在不停寻找道路,可怎么办呢?
柳树下光影斑驳,苇塘里鸟声啁啾。是什么鸟呢?我起身去看,最近的一只,翠绿的身子,红色的嘴,站在芦苇上一晃一晃,它眼睛不看我,却看到了我,在我慢慢走近的时候,猛然飞起,惊歪了一溜苇梢。
我向来处看去,大路安静等在那里,我长出一口气。
大路上空无一人,也许大家都隐藏在哨位。想想不对啊,演练一般三十多分钟就结束了,这会应该早超过三十分钟了。不会是真把我给忘在这了吧?我也顾不得暴露了会挨训,快步走上那条水泥路,路上空空荡荡,连个鸟影都没有。这没事的,水泥路是割苇子的时候走大车用的,一条路连着一条路,条条都会通往有人的地方,我们经常在水泥路上跑步。这条路的不远处应该就是中队,姜排,把我忘了?好吧,还让我替他抄笔记?做梦吧。我沿着路向前走,路却总也走不到头。按说路连着路,就是找不到中队,我也该走到岔路,但是没有,它就一直往前伸着,路两边是高低起伏的芦苇,我抬头只能看到天,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着急了,在路上飞一般地狂奔,我想着要是能有双翅膀该多好,我就有着翅膀一样地飞了起来,却还是飞不到中队,我着急了,我是不是又在做梦?我不是已经醒了吗?可这明明是梦啊,这世上哪有走不到尽头的路。我得醒,我拼命地摇动自己,感觉腿还是胳膊终于抬了起来,抬高了,能动了,就从梦里醒来了。
醒来的我一阵害怕,一条路总也不见尽头,也是一件无比恐惧的事情。
两只大蚊子趴在我的右手上,它们针管一样的嘴巴,被我的血染得鲜红,我左手拍过去,右手背一片鲜红。苇塘里的蚊子是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血,它们就叮过来了。为什么不叮我的左手呢,想了一下,进苇塘前裸露的地方是涂了花露水的,左手涂得多了吧,凑到鼻子前,清晰地闻得到清凉的香味,手拍过的地方也在疼。看来真是醒了。
我从柳树下起身,大路上安安静静,看来人也是真走了,也真的没有喊我。
苇塘里最多的是水,一条小河连着一条小河,柳树的不远处就有一条。我走过去,想洗掉一脸的汗,河水清澈,我看见了一群又大又肥的鱼,河里的鱼长期无人打扰,丧失了逃生的本能,一个个呆头呆脑。不用伸手抓,放一片苇叶下去,它就张嘴咬,轻轻一扯就把它拉上来了,我掐了根细点的芦苇做串,一条接一条地拉上来,串起来。
经常听说,梦里见到鱼,是会发财的。我是不是又在做梦呢?
太阳在芦苇叶子上闪耀,白花花地耀眼,我照着自己的胳膊咬了一口,疼,还真不是做梦。
我丢下了鱼,沿着路快速跑回中队,害怕跑得慢了,又进入到梦境中。
跑回去的时候,别人都吃过饭了。
我错过了集合号,各班带回时没有人注意到少人了,我是军械员,不属于队列班,各班长没注意到我是正常的,姜排呢,也把我给忘记了。听说是他在吃午饭的时候才想起来了,正准备带人去找我呢。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竟然在演练的时候睡觉,没有听到集合号,中队长大发脾气,让我当众念了三天检查。
我来当兵本来是想考军校的,一手拿枪一手拿笔是我最大的梦想,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弃地方高考来到部队。我因为念了三天检查,感觉颜面尽失,接下来的日子里,什么事都不想积极做好,当了两年兵,就退伍了。
退伍后在一个小县城里开了个小店卖化妆品维持生计,人来人往的间隙里,挤出零碎的时间写小说,小说也跟时间一样,写得七零八落。偶尔和人聊起部队生活,人们会说,王胖子,你当过兵啊?没有一点自制力,吃得那么胖,不像当过兵的人。也有人偶尔聊起写小说的我,会说,唉,就他啊,连话都说不囫囵,还写小说?
渐渐地,我就不写了,我也不跟别人说起我当过兵,当兵的日子就像做了一场梦。
这么大的事情,我在心里是怨过姜排的。如果不是他在那,我就不会主动申请哨位,如果他收队的时候想起我,我也不会给忘在那。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影响了我的一生。他跟没事人一样,从来不跟我道歉,退伍的时候,还拥抱着我说,舍不得,舍不得,泪珠子一串串滚下来。
有时候想想,那件事真是一个梦该有多好。我快速醒来,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在部队好好干,说不定就考上军校了。可我没有把那事当成梦,我一直真切地记得,影响了自己。
有时候吧,忘记,仿佛也是一种保护。
姜小志是我到部队后接触到的第一个干部,我的新兵排长,肩头是跟班长们的红板不一样的黄板,别人都站在队列里,他站在队伍前,别人在听,他在讲,神气。我问过他,排长,您是怎么成为排长的?
这些话里是有一些马屁成分的,因为问这话的时候,我已经从班长嘴里大概知道了他是怎么成为排长的。那里面有很大的传奇,是让他念念不忘津津乐道的事情。一件他乐于回忆的事情,没有人听,会成为一种遗憾。我一直认为,我和姜小志的关系能够迅速拉近,就是因为我喜欢听,让他找到了回忆的快感。
他本来也是要退伍了,在对部队万分不舍却又不得不分离的时候,附近的中队跑了一名犯人,逃进了苇塘里。那是冬天,大部分的苇子都收割了,搜捕起来比较容易,搜了一天一夜,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大家都收队了,只有姜排,不想撤退,他继续去搜,竟然真的在一棵老柳树的树洞里找到了逃犯,和他搏斗的时候,屁股还被捅了两刀,立了二等功,直接提拔成了干部。他讲起那段经历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要飞起来。
时间长了,慢慢就从别的老兵嘴里听说了,姜排呀,当年是在苇塘里迷路了,别人都收队了,他找不到队伍,却遇上了逃犯。他确实很勇敢,扑了上去,被捅了两刀,连喊带叫的,是附近几个收割芦苇的工人一拥而上,帮他抓到了。老兵们说的是真的,因为那件事情当地的报纸有报道,我后来还在中队的荣誉室里翻到过。
我退伍后和姜排长联系过几次,互报一下近况后就无话可说。我的日子越过越差,也不敢再给他打电话。隔了几年后,再去打老号码,发现已经换了。他没有通知我换号码,也没有再联系过我,我也就没想着再和他联系了。因为想办法联系到了,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很多当时觉得极其亲密的人,也都在随后的日子里慢慢忘记了。姜小志不是唯一的一个,还有很多朋友也都是这样。
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迷恋上游戏的,以前很多人在我面前玩网游,我都不屑一顾。玩了之后体会到了游戏的精彩,在游戏里我能飞能砍,随时可以捡到宝物,只要肯花时间打怪就能升级,肯花钱就能升级装备,这样就能够迅速成为玩家里的大佬,非常过瘾。
我除了做生意,就是打游戏,日子有忙有闲地过着。直到有一天,我喝了点酒,和骂我没用的媳妇吵了一架,不敢摔门而出,又不愿低眉顺眼和解,就躲进屋子里打游戏,在里面飞驰一番,放出闪动满屏的法术,解一解心烦。
我的媳妇就是阿芸,退伍后亲戚给介绍对象,一看是她,我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当然,这也得阿芸愿意才行,还好,媒人是他们家人托来的,是她先看上我的。这一度让我感到自豪。这种自豪在婚后只用了三年,就没有了。一缺钱,我就会被阿芸骂得抬不起头来。
游戏毕竟是假的,我的日子是真的。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可我还是愿意在游戏中短暂地逃避。想到这里,纵然自己的账号在游戏里得到一片称赞,还是心烦得关掉了游戏。
我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想到了年轻时候的梦想,想到了失去联系的很多人。我在电脑上输入了姜小志,想看看有没有他的什么信息,页面上出来了很多没有用的东西,我也懒得看,就在我打算关掉搜索页面的时候,在页面底部看见了一条新闻,军旅作家姜小志来我校参观。
新闻上附有照片,一群人站在一栋建筑前,正中间众星捧月的是一位帅气的军人。照片虽然不大,我还是很清楚地认出来了,黑,瘦,小眼睛闪着光,这是姜排长。他肩头的黄板已经换成了两杠二。岁月多变,他在岁月里成了一手拿枪一手握笔的军旅作家。
我开始在网上搜姜小志的小说,以前没有想到他会写小说,一手拿枪,一手拿笔,那不是我的梦想吗?
我开始在网上搜姜小志的小说。在信息这么发达的今天,在姜小志写了这么多年小说的时候,他带过的兵,第一次开始在网络上搜寻他的小说。还真搜到了几个,我带着又惊又喜心情开始读了起来,也还有些失落,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就像是在看到别人在芦苇荡里各奔东西,只有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读的第一篇小说,叫《迷路》。
小说写的是一个叫张垚的战士,在一次训练中掉队,在苇荡里迷路。他凭着天上太阳的指引,走过明镜似的水洼,遇到两只憨憨的野鸭子。他跟着它们,在迷魂阵一样的苇荡里奔走,见识了里面很多美丽珍贵的鸟,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妙。还遇到了一名逃跑的犯人,犯人也在苇荡里迷了路还崴了脚。犯人是个贪官,在外面藏了很多钱,许诺只要两个人一起逃出去,张垚就会成为富翁,此生不用奋斗。张垚没有为之所动,也没有丢下犯人,而是背着他,在苇荡里走了一天一夜,把他送回了监狱。犯人也被他坚定的信念感动,愿意重回监狱改造,并又交代了很多事情。
我也是在芦苇塘里呆过的人,他的描写直接击中我的思念,我把自己迅速带入成了张垚,仿佛自己真在那里迷了路,遇到了那样的事情,内心在金钱和信念面前挣扎过一回,读后觉得灵魂都受到了洗礼,甚至都想把店里挣到一点钱,都送给大街上的路人。还好那种想法只是片刻闪现,我迅速回到了现实。
读小说的欲望完全压制了打游戏。我又读了他的另一篇小说,小说名字叫《我想对你笑》。小说的主人公还是叫张垚,我开始给小说里的人物对号入座,总觉得那个人有些像我,可跟我的名字是不一样的,而且我姓王,连一点隐喻的暗示都没有。
这个小说写的是张垚退伍后,坚持自己的梦想,重新复读,考上了军校,代理排长实习期间,又回到了老部队。本以为当上了干部可以换一个好点的地方娶妻生子,没想到只是衣服换了换,还是在队列里,还是在芦苇塘里,还是熟悉的一日三餐和日常风景,他觉得自己兜兜转转再也转不出这片芦苇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换换日子。他心生退意,想一走了之。姜指导员是张垚的新兵排长,很了解他,知道他心里的渴望,领他到中队的荣誉室里,让他看看那些做出成绩的老兵们,又让他联系了退伍后的同年兵,看他们如何想念这身军装,重新浇铸了他的理想和信念。他不再对生活失去信心,开始带着微笑迎接生活。
读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个怎么转也转不出芦苇塘的梦,想起那个梦我仍然心有余悸,一次次醒来只是在梦里,是个很恐怖的事情。我努力想要忘记,因为记起的时候,我怕过去都是梦。
小说里只有我很熟识的生活,却没有我的影子。张垚不是我,应该是排长另外带过的兵,或者是很多的带过的兵,事情叠在了一起。那里本就有很多事情,不用虚构,就是一篇小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么多年了,他带过的兵一茬又一茬,他该早都忘了我。就算他记得我又能怎么样,时光不能倒回,我的现在将是我的永远。对于一个能把一生一眼望到头的人来说,平直的一生是个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一遍一遍地搜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名字搜不到用拼音,搜完网页用手机搜朋友圈,换了好几个关键词,还是搜不到他的电话。
不过搜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消息,大都是去哪里参观了,去哪里座谈了,去哪里领奖了,还有一些作者感谢他的话,感谢他认真仔细地编发了他们的稿子。我明白了,姜排长已经成了姜老师,在一家军队刊物的杂志社工作。
我搜到了那家刊物的公众号,在底部找到了投稿邮箱。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打游戏了,又重新写小说。这在阿芸的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坐在电脑前,耽误挣钱,逃避家务。她时不时吊高嗓门骂我,我一如既往地沉默。和打游戏不同的是,我觉得这样的忍受,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感觉。而打游戏,我自己也知道那是玩。在游戏里再厉害,也只是在那游戏里,写作虽然是虚构,但面对的是真正的生活。
我写一个删一个,都不太满意,直到我写出了《北风的嗓子》。小说是在一个冬夜里写完的,外面大雪飘飞如风中芦花,北风高一声低一声拍打我迟钝的心,我打开房门久久凝望,似是回到了过去,又感觉留在了现在。
一夜睡醒,望着镜中白发斑驳,心中却很平静,再无感慨。我没有太多考虑,就将小说投给姜小志所在的那家杂志社。
这个小说讲的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打游戏上了瘾,被老爸老妈逼着去当兵,希望可以在部队帮他戒掉游戏瘾。他当兵的地方是在一大片苇塘里,最近的村子也有一百多里,芦苇是他们最好的朋友。那里冬天很冷,训练很苦,他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游戏里到了自己一无是处的现实里,很是煎熬,总想离队出走。于是,同班的战友们不仅要防着劳改犯逃跑,还要防着他逃跑。他终究还是钻了空子,溜了出去,在无边无际的苇塘里找不到路,被漫天大风刮得要飞,他的新兵排长一个人在苇塘里寻找,是找到了他,掉进水坑里差点被冻死。在半死不活的时候,还是把他拖回了中队,说他是训练迷路了,为他免去了一场处罚。排长由此落下了病根,一直到他退伍的时候,还经常往医院跑。他退伍一年后,听说排长去世了。他在北风里大哭大跑,然后又二次入伍当兵了。
那个少年我特意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垚,新兵排长的名字,我想了很久,还是叫姜排吧。
稿子从邮箱里发出去的时候,我的心也飞了过去。我想着,要是姜排长看了这个小说,会是个什么表情?因为我当兵的时候,确实有一个排长,救一个落水战士落下了病,后来牺牲了。把牺牲的人换成了姜排,他不会认为我是在恨他吧?
我不认为这个小说能发表,署名的时候,署了张垚,也可以算作笔名吧。起笔名是为了把真实与虚构区分开,还是把自己与作者区分开,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不敢署真名。作者简介也没有附,而我,也没有什么简介。入伍退伍或者可以算作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其余的不过是被生活推着,为了活着而活着罢了。在小说里安排一些或虚构或真实的命运,跟做梦也差不多。
没想到,一周后,邮箱里有了回复:
作者您好,小说收到,故事感觉不错,请留下你的通讯方式,以便日后联系。
我开始慌乱。这是第一次,一个杂志收留我的稿子,写作者的最大愿望,就是看着自己的语言变成铅字发行出来,就像是脑袋里那些无形的东西,被雕成了实物。我不能放弃,我应该给杂志回复我的通讯地址。可那边万一是姜小志,看见是我,或者他本就已经怀疑是我,小说里有我几分真实的经历在里面的,他如果记得我,没准就想起来了。他只是来验证一下,看见是我,会不会痛骂我?
我就给他回复了我儿子的名字。儿子还在上初中,天天不在家,留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和留我的是一样的。
几个月后,小说发表了,用的是笔名,张垚。身边人没有人知道这个杂志,知道这个杂志的人也不知道是我,知道我的人,依然不知道我写了小说。
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我不就发表了一个小说吗?
我在邮箱里回复,老师您好,样刊和稿费都已经收到,很感谢您的栽培,请问,您是姜小志老师吗?
那边也真的回复了:不是。
我回复:好的,感谢您。我读过很多姜小志老师的小说,真的很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一下。
那边就再也没有了回复。我想可能是我言语不当,伤了对方吧。是啊,都是编辑,人家给我发了稿子,我口口声声要认识姜小志,这不是欺负人吗?
这篇发表的小说,点燃了熊熊的写作欲望,虽然别人不在乎我发了一个小说,但是我自己在乎啊。我又重新开始写。我写了一个又一个,投了一处又一处,没有人理我,那家发过我小说的杂志,也不再理我。
我在网上翻看军旅作家姜小志的信息,没有更新,还是以前的那些信息。这让我怀疑是时间停滞了。
年底的时候,突然接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是那家杂志社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问我是不是张垚。我的心翻腾起来,仔细听着,却不像姜小志的声音。他说我的小说获得了他们杂志的年度奖,在北京还有一个小型颁奖会,邀请我参加一下。
我说好。他给我留下了详细的地址,就挂断了电话。
我在网上搜索他说的那个地址,看怎么坐车方便,顺手又搜了一下姜小志的信息,发现他又新写了一个小说,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我在网上看到了目录,目录发表的时间,和我接电话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小说的名字叫《重逢》,这个名字用作小说的标题,自是又俗又烂,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让我浮想联翩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在小说里写了什么,因为我只见到目录,没有见到小说。杂志一般是目录先行,买纸刊或者是读电子版,都是要再等一段时间的。
但我心里清楚知道,他肯定写的是我和他。我只是他带过的很多兵中的一个,他也只是我遇到过的很多朋友中的一个。多年过去,我和他纵然真的重逢,最多在一起吃一顿饭,连叙旧都已经没有了多少话题,甚至在吃饭的时候还会纠结,谁去付账。他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影响,我不会特意去找他,他也不会特意来找我,我们都在各自的路上走着,谁也停不下来。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写到我,说不定我也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一份回忆。又或者,去北京的时候,就能够见到他。我的发表和获奖,如果没有他,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那个晚上我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去了北京,高楼林立,道路棋盘一样纵横。我站在大街上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看见人流比芦苇茂盛,我穿行在人流中,找不到路,一阵迷失的恐惧感又涌了过来,我忍不住喊,姜排长,来接我——
没有人应我。我继续在街上穿行,我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我在忽然之间,也忘记了要去的地方。我走得很累,边走边想,人为什么要这样累呢?就为了要去一个地方?我可以不去啊。可是我在去的路上,我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我想让自己醒来,我努力地挣扎,希望身体的哪一个部分能用得上力气,我知道的,身体一动,就能醒来。这样的梦境经历过多次。
可是这一次,无论怎么样用力,都没办法醒来。
我继续在自己的梦里游走,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高楼大厦红灯绿灯,和我一样奔走的人群,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在梦中。我们在梦中的相遇,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知道。我没有看清楚他们的面孔,我记不下街道的名称。我仿佛又是走在芦苇塘里,仿佛又是十八九岁当兵的时候,我仿佛还看到了自己一身绿军装。而在仿佛间,我又光着身子,这让我又羞又急。可我还是不能醒来,我不停地呼唤,我活了这么多年,这一刻竟然不知道该呼唤谁。
我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姜排长——
又仿佛是在喊我自己,他带着和我一样的面容,在模糊的人海里渐渐清晰。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的梦就快要醒了。我安静下来,闭着眼睛,想象着,我自己穿着军装,停在了我的面前,把我接走了。
他的车在街上穿行,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仿佛我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我们正要去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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