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作者/张君怡
写作让往事再现?还是毁灭?作者顺着意识流动去探究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事实本身不再重要,微不足道的一盒火柴已经点燃了记忆本身。
突如其来的,与我朝夕相伴的三只猫染上了猫瘟,接连去世,就在短短的一周之内。只因为我救助了一只流浪猫。整个过程曲折,仅靠三言两语无法说清。
我尽我所能将自己记得的,以及适当虚构的部分,融合在了一起。被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牵引,写成一篇八万字的散文故事,也许是中篇小说。我把猫瘟事件的起因、几只猫咪的性格与事迹,还有我生活中的感触写得很清楚。不过眼下篇幅有限,恕我不能详述内容,但请一定相信这个事情真实存在。
朋友都说写得不错,可朋友的反馈似乎并不重要。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的猫没有去世,如果不遭遇猫瘟,我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只是逮住了一个又一个时间节点,在平行时空里写出来,完成所谓的创作。
这是不是写作的残忍所在?从现实斑驳的面孔,捕捉其容貌的轮廓,让它在文字中重生。关于毁灭,关于营造的新生,也关于无人在意的第二重的残忍。
以一个事物的毁灭,到另一个事物的新生,这样的残忍过程,不仅仅发生在写作上。我回忆起过去,想起过去的自己:早就是浴火重生的老手。
在写下的中篇小说里,我得以望见逝去的猫,得以怀念;在自己的回忆里,我得以望见过去的自己,像在打量另一个自己。
不如这样,我就称“她”为“你”。
……小的时候,你与父母住在湖岸边的一处平房里。与半个镇子的人一起,你们围着湖岸生活。而房子也总被灌进雨水,似乎就是从雨中长出来的。
以你的印象开始:平房的底部因雨水与潮湿的湖岸环境,长满苔藓。很多蕨类植物也一路顺着从土里钻出来。随着年岁越长,那些绿植一年比一年强壮,家中的房子便被绿植包裹住了。你很少见到阳光,也许是因为被绿植挡住,也许是本来这里就很少有阳光。周遭都是湿漉漉的,只觉得自己活在一面波光粼粼的,由水体构成的大镜子上。
所有的事物,都泛着蓝光或银光,表面犹如体温计中流动的水银。
有时,你站在岸边,稍稍出现的一点阳光,都会被湖面折射得晕晕的。湖面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面镜子。横向的波纹连着波纹,也蚕食波纹,让你的目光破碎在湖面。在那一瞬间,你的手指会不自觉地抽动一下,仿佛被某根弦所牵动。感到自己似乎能从镜面的破碎中,捏住一片耀眼的波纹。感到自己如有神助。
在湖面的阳光闪烁之中,你确信自己有特异功能,一项时有时无的能力。如站在氤氲的湖边产生的眩晕,以及阴郁镜面上的阳光碎片的偶然。
那天下午,穿过少有的温暖空气,你回到家门口,插在口袋里的手都有些汗湿。松松软软地抽出来,正准备拧开冰凉如桃的银色门把。门自己打开了。你愣在了原地,更加确信那个下午有特殊的力量。因为你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只是脑袋里发出了开门的指令。那指令直接击中了门把,让门在那个瞬间自动打开。缓缓地,像在雨中张开一扇腐木的贝壳。门里没有任何人,你也肯定出门前门是上了锁的。这是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让想法直接变成现实,在心想的同时,就有似乎看不见的人在瞬间帮你完成。这不是最后一次。
在你家中的衣柜上,贴着一面大镜子,能够照出你全身的形象。甚至比你更高的位置,它都能照到。你喜欢照镜子,觉得这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在镜中你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可那真的是自己吗?你又不敢肯定。最好的办法是,把她当成你秘而不宣的朋友,存在于无处不在的镜子里。她与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动作都很奇怪,你用右手时,她就抬起左手;你用左手时,她就使用右手。你也像她一样,试着用左手去做右手该做的事,比如在镜前用左手握笔写字,或是更荒谬的事情。可这真的很难,不知镜中的她是如何做到的。你抬起头,发现镜中的她此时正用右手握着笔,她的表情像你一样别扭。她并不习惯右手握笔。
你们总在同一时间说出相同的话。每当你说话的时候,耳朵里都能听到双重的声音。一道声音从左往右传过耳朵,一道声音从右往左传过耳朵,直到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她是你另一个时空下的朋友,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
为了和她有效地交流,你试图学着像蚂蚁一样,靠身体的接触来沟通。把指腹按压在镜面,身体向前倾——她也和你一样,贴近镜面,将手指对准你。你把脸贴上去,仔细观察贴在镜面的两个食指间的距离: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很薄很薄。你尝试压得更重一些,更加用力,心想这样就能够与她更接近。可是不行,你们的距离仍是那么清晰。你只能看到镜子中她指腹上的纹路,在冒着哈气。
又是一天下午,母亲不在家,父亲靠着椅背坐在一团烟雾中迟疑着。悄悄经过他的身后,你要去洗手间取一把梳子,却被突然叫住。父亲锐利地转过头来,破开烟雾,让你去把水池里的碗筷洗掉,那是你们中午吃完饭后丢在那里的。碗筷一筹莫展地堆在池里,不想洗碗的你也一筹莫展地站在洗碗池前。你拎起一只油腻腻的碗,碗还在你的手指间下滑;你又拎起一个挂着食物残留的碟,碟在你的手指间下滑,碟上残留的食物则下滑得更快。你飞快地把它们丢了回去。
该怎么洗呢?至少有一块洗碗布。你这样想,便笨拙地转身去找。等你找到洗碗布,再回到洗碗池前,池里的碗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弯腰查看,发现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橱柜里,全是干干净净的。如有神助的温暖感又出现了。你仔细感受自己脑中的指令,与摆在眼前的不可辩驳的现实。这是你印象中第二次的心想事成。会不会是镜中的那位朋友在帮忙?当你有想法的时候,她就把时间暂停,越过镜面来到你所在的世界,帮你把事情完成。就在你睁眼闭眼的瞬间。
你决定更加善待衣柜上的镜子,也决定更好地观察镜子——观察她。以后每一天,你都要在镜子前擦拭很久,不想让一丁点儿灰尘粘在上面。灰尘会阻碍你与朋友的沟通,也会让你错过朋友越过镜面的瞬间。观察镜子,就是向内窥见自己特异功能的奥秘。你沉迷其中。你没告诉过父母缘由,只自顾自地,如徒劳般地反复擦拭。父母没有疑惑,他们见到你做家务便欣慰,不问为何。
“女儿勤劳。”父亲看着擦镜子的你,或是看着洗了一整个洗碗池脏碗的你说。父亲分不清哪些事情是你做的,也不知道你做哪些事情并不是为了家务。
有时,还会趁住在附近的叔叔来家里做客时,当着他的面夸赞你。
那位叔叔是你父亲的朋友,他们从小就认识,两个人住在湖边也在湖边长大。叔叔在湖的另一边开了家麻将馆,就在距此不远,麻将馆给了他不错的收入。他常常不由分说地来到你家,他是一个瓮声瓮气的、胖鼓鼓的怪客。与他的钱包一样沉甸甸的。他热衷于聊自己的钱包,显得高人一等。他不经意地拍打自己的口袋,像拍打自己的肚皮,发出深不见底的声音。叔叔有一个女儿,也会跟着他一起到你家来。她大你两岁,你得叫她姐姐。顺理成章地,这位姐姐与你一起长大,总是被叔叔夸赞成绩好、懂事。可是事实呢?会不会与你做家务一样?
父亲也总在一旁附和着,而你盯着父亲。父亲也许知道叔叔说的确实是真的,或者根本是在胡乱吹嘘。这并不影响父亲的附和。
这位姐姐对你很好,至少在外人看起来是这样。而你知道,私底下她就是个总对你使坏的人。她以大欺小。两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开始表演,把好吃的东西都夹到你的碗里。她还把她最喜欢的洋娃娃带给你。是她所谓自己最喜欢的洋娃娃。那个洋娃娃那样丑,你觉得她一定是不想要了才给你。可你的父母还是对她说谢谢。“怎么不说谢谢?”父亲推你的肩膀。每次叔叔过来的时候,父母都要把你藏起来的丑洋娃娃翻出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洋娃娃就这样端坐着,无辜地端坐着看向你们,带着某种恐怖气氛端坐着,很丑地无辜地端坐着。
你清楚记得有一次,姐姐把你叫出家门外,和几个朋友一起,你们躲到了门后面,她说有东西给你。她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是一盒口香糖,她递给你。
“给你一片。”她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好心,平时只有身边站着大人时,她才会把好东西分享给你,可现在周围只有几个小伙伴。你有些疑惑,但恍惚间仍旧伸出手,照她说的做了,没从那群人紧盯的目光中反应过来。
“啪——”一只大蟑螂盖在你的拇指上,随着你抽出的动作。
那是一只假蟑螂,一只粗制滥造的塑料蟑螂,可是盖在手指上的时刻却酷似真的。被计划得很精准,装好了弹簧,在抽出口香糖的瞬间盖上拇指。
“啊!”你被吓得甩出手去,在地上不停地跺脚,抖动双臂,想把身上其他多余的东西都甩掉。边甩边看向周围,发现她和身后的那群人,都笑得前俯后仰,都在笑你。你逐渐停下双脚,让它们降落在地面上,并且带着你飞快跑回屋子。
随着与她玩耍次数的增多,你表面上变得更加自闭,其实却变得更为聪明。因为你学会了拒绝。
“我作业还没写完,不能出去玩。”你说。
“那么点儿作业都写不完。”她悻悻离去。
可算走了,你心想,她又不能刁难到我了。你转过身回到卧室,照例路过屋里的衣柜,看到镜子上那熟悉的身影。你不由欣赏起镜中的形象来。我还是更喜欢这位朋友,你想。从平行的镜中时空,给我带来力量。
叔叔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了,可鬓角的头发却很多,像一圈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所以他不是光头,只是秃顶。从鬓角继续往下,脸上的胡茬也是不少,总是狗啃一样停滞着,永远刮不干净。每天睡醒觉,他把麻将馆的门打开,钱就自动进了口袋。他不用干活,无所事事,除了打麻将以外,唯一的活动就是到你家聊天。那时他会戴上自己的手表、项链、金戒指。搞不好他出门以前,也会照镜子,也会在镜子前念念有词,你猜。他和你一样,有一位镜中的朋友。不过他只与朋友谈钱,不谈其他。他在镜子前好好地装饰了自己一番,这才出门,手上还要拿些不想要的东西——
“买了太多了,用不到。”他把家中不要的碗筷放在桌上,尽是已经用过、没有包装的散落桌面。发出砸东西的声音,像是把麻将馆搬到了你家。
“玩具太多了,玩不过来。” 他把一两个毛都被玩得打结的玩偶,扔在你卧室的地板上,好似把这当成了垃圾场。
不想要的东西、淘汰的东西、搅成一团的东西,让你想起镇上垃圾场挤压成块的垃圾。叔叔在你家投掷垃圾做成的巨大骰子。
…………
不过,某一次叔叔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你家,你却感觉到异样的光辉。你和他问了句好,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感到他的形象出现在镜子的一角。镜子在提示你有什么异样。到底有什么异样?你走出房间,看到叔叔手上正拿着一盒火柴,筹备点烟。那盒火柴和你平时见到的一样,不过是棕黄色的推拉纸盒,两侧红紫色的贴纸。可那天不知击中了你脑中的哪根弦,很想把它据为己有。要是叔叔像船桨划水一样把它甩过我面前,我会用牙齿把火柴盒咬住吧!你暗暗想。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在迟疑之中你感到莫名的迫切。
“火柴盒真好看。”你终于开口。你以为不痛不痒地夸赞一下,叔叔就会高兴,把它送给你,毕竟他平常也总喜欢施舍。
叔叔确实很高兴,本已半个塞入裤袋了,又将它拿了出来。他嘿嘿笑着,摆弄手指,在你面前将那火柴盒又旋转了一圈。重新放入兜内。也许这样的炫耀对他来说,已经是施舍。或者说,他平常的施舍,目的不正是为了炫耀吗?叔叔不一定没意识到你的意思,他应该很清楚你在想什么,只是不愿意给你。他在嘲弄你。
叔叔真抠,你心想。当时你只关心事情的表面。
所以,当叔叔准备离开你家的时候,你开始动用自己的目光。你要从脑中抽出指令。你盯着叔叔一晃而过的裤袋,脑中已经探出了一只手。要集中精力,召唤镜中的朋友,越过镜面,来到你们这边的世界帮忙。
所想即所得。你知道自己拥有这项能力,只是不确定这次是否见效。如有神助般的一个停顿后,你将手放进自己的口袋,摸到了那盒火柴。再次心想事成。
再见,叔叔!你心想。已经拿到火柴的你不再需要他。
得手以后,你躲回自己房间的黑暗里,先是一阵窃喜:特异功能真的厉害,镜中的朋友真的厉害。不过,马上有一种负罪感:你讨厌偷东西,哪怕是偷你讨厌的人的东西;或者说正是因为偷了讨厌的人的东西,所以这个行为更让你觉得讨厌。你有些后悔,想把火柴盒还回去,却不知如何归还。便只好留下,也没敢告诉父母。虽然小偷是谁一目了然。父母一直不想你冲叔叔讨要什么,毕竟叔叔给的已经够多了,他们听到的叔叔的炫耀也已经够多了。你从自己的房间的黑暗出来,回到客厅,埋着头默默清理叔叔掉落一地的烟灰。你还看到,有一只潮湿的蟑螂在地上,不知为何半截被烧成了灰,还在反复挣扎。
再几天过去,你从房间的抽屉里悄悄拿出火柴盒,奇怪的是,那种负罪感消失了。奇异的感觉回来了。你小心翼翼,尽量不让里面的火柴发出一丁点儿碰撞的声音。你抚摸着火柴盒,它看上去确实与镇上卖的脏兮兮的火柴盒没有任何区别。但你觉得,它一定有某些特别的地方只有你知道。虽然,此时你并不知道。你把手指伸进火柴盒的小抽屉,拽出,里面摆着几根零散的火柴。它们的帽子是天空的蓝色,像是藏着阳光的火焰。火柴柄就是普通且削得不干净的木棍。你要小心,不能被它上面的毛刺扎到。
从对火柴盒的反复摩挲中,你感到燃烧的力量,你迫切想要烧点什么。越是把玩火柴盒,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也许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先舍身燃烧起来。你要找到一个机会。所以,听见父母已经离开客厅,你便把火柴塞进裤袋,寻找可以烧的东西。你看见垃圾桶里的烟蒂。没错,火柴常常用来点烟,你们家里也有现成的香烟。不如用火柴点燃一根香烟吧?可是不行,你讨厌香烟的味道,讨厌香烟圆滚滚的带着雪白的肚皮的烟味,带着潮湿的青蛙的肥胖感。
窗外的男孩们围成一小群,正在湖边蹲着。你透过窗子,远远看见他们和你一样拥有火柴,他们总是合法拥有一盒盒的火柴。他们应该正在点燃搬运物资的蚂蚁。难道我也要去烧蚂蚁吗?可是这样好血腥,你想。你不想这样。
转身再次看向垃圾桶,再次看到烟蒂,你决定去父亲的书房,翻一翻他干净的垃圾桶。不出你所料,这个垃圾袋是新换上的,里面只有父亲撕掉的文件,迎面两个大字就是“合同”。你站定一会儿,靠耳朵听四周的声音,听到万籁俱寂。没有任何人,连镜子中的朋友都不在。你这才把垃圾桶里的文件全捡出来,拿到厨房的灶台边。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心里满是窃喜。巧妙地推出火柴盒的抽屉,拿出一根顺手的火柴,对着侧面唰地划上一道。先是点燃一张略大的纸,然后丢在其他的文件上。合同文件的碎片全部燃烧起来。你看着它们变成黑色的灰烬。最后,因为没什么烧的,火也灭了。你还不甘心地去踩了踩,脚下黑色的纸都变成了潮湿的碎渣,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这盒火柴确实和普通的火柴没有区别。可是当你回到房间,桌面却出现了一沓干净的、像是刚打印出的纸张。没有人把文件摆在那里,没有人刚从镇上的打印店回来。你拿起来看了看,“合同”两个大字分外清晰,与刚才所见的一模一样。后面的几页,有些文字完好地保留在纸上,有些却像是墨水不够了,模模糊糊的样子,甚至还错位地交叠在一起。
你把刚刚烧掉的文件复原了,是这样吗?是因为火柴的缘故?还是镜中的朋友帮你完成了另一项特异功能?
也许,当你在一处把东西毁灭、烧毁,同时它就会在另一处重生?谁才是时空中徒劳的搬运工呢?
所以,你打算多找点东西来尝试,让火柴燃烧得更猛烈。不如就先烧些你不想要的东西吧。比如叔叔带给你的,他女儿玩剩下的洋娃娃。虽然看着与外头卖的没有区别,就连衣服都很新。可因为是那个讨人厌的姐姐不要的,你便觉得它脸上的口红涂得太深了,金黄色的头发也打结。是个丑陋的洋娃娃。
就烧它了,你想,又丑又恐怖。
这次你把它带到湖边,寻一处没人的位置蹲下,把洋娃娃埋进干燥的杂草里,周围摆上一圈石头。再把火柴取出,划着,指间是冒着青烟的火花。点燃一处杂草,继而连成片,覆盖住整个洋娃娃。草燃烧起来的味道是好闻的,是炊烟是味道。你忍不住多吸了两口气。可丑娃娃不是,它是塑料的味道,猛地窜进你的鼻子。你被吓了一跳,光是蹲在它旁边,就已经被呛得流泪。
你像是在观赏一场祭礼,亲眼目睹一个虚假生命的消失。可是,又在回到家的时候,见到它重生。
你的房间里,刚刚焚烧殆尽的洋娃娃,正端坐在你的书桌上,以你最讨厌的姿势。你亲眼看见它被烧毁,变成难闻的烟。现在它失去了一只胳膊。你想起文字错位的合同文件。所以,关于燃烧的特异功能,能让事物在毁灭的时候重生,却注定缺胳膊少腿?你看着眼前的洋娃娃,确信是字面意义上的缺胳膊少腿。
为了再次验证,你跑去了外街的鞋店,那里摆着你艳羡很久的粉色小皮鞋。老板娘的进货车正停在门口,里里外外忙着卸货,各种鞋盒堆得满地。你趁商店没人的时候,一个猛冲进去,把摆在最外侧的粉皮鞋提起来,就朝不远处的胡同狂奔。老板娘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只顾着忙里忙外,跋涉在她的鞋盒堆里。
你气喘吁吁地奔到胡同,才把脚步慢下来,稍作平缓地走到胡同深处。你怕拿着这双鞋走路太引人注意,也怕拿到家被父母看到,决定在这胡同里把它烧了。验证火柴特异功能的计划,原本也是如此。你先点燃粉色皮鞋的鞋带,再把两只鞋叠在一起。两只鞋的火焰交叠在一起,它们像火焰中交叠的鸡爪。依旧很呛,你有些害怕,可仍冷静地注视着它们,直到燃烧干净,火焰熄灭。你用树枝把残骸翻了一遍,确保全都被烧毁后,才小跑着回家。
那双鞋你已经想要很久了,母亲总是不肯给你买,说穿“姐姐”穿剩的就够了。可你不情愿。你太想自己拥有一双崭新的小皮鞋了,还是粉色的。你迫不及待地想在自己的房间见到它,迫不及待想穿上它。
可等你回到家,那双鞋却变成了蓝色,虽然还是那个款式。那时母亲不在家里,大概是去买菜了;父亲也不在家,你猜他一定是去了叔父的麻将馆。家中没人,你直接坐在地上开始试穿:一只鞋大,一只鞋小。你看了看鞋底的码数,是一致的。果然重生后的东西都不比原来的吗?看来火柴的特异功还不够好。到底怎样才能让烧毁的东西,完完整整地重生在我的手上?你想。甚至要更好。
不过,出于虚荣心作祟,等到叔叔家的姐姐来找你玩时,你就穿上不跟脚的蓝皮鞋,假装不经意地展示给她看。还大胆地拿上火柴,去隐隐跟她炫耀。
那天以后,无论你做什么事,到了什么地方,都要往身边打量一圈,试图寻找可以烧掉的东西。被派去厨房灶台烧火,你感到开心。那些木柴被你标记好,一根一根点燃,最后你又在卧室里看到一根一根的它们。像在时空中循环往复的多米诺骨牌。要是这样,你们家再也不用买新的木柴了。你还跑去学校,把你最不喜欢的女生的围巾偷偷拿到厕所点燃。最后你得到一条炸毛的围巾……
你的好奇转变为带着残忍的兴奋,恨不得把身边的一切都烧掉,再重新得到。用燃烧分配世界上的一切。不过你对火柴盒也更为谨慎。前天姐姐来玩时,就想把它偷掉,她已经彻底明白火柴盒的特异功能了。幸好被你及时发现,又动用你的镜中的朋友,在脑中发出指令。心想事成!将它重新偷了回来。
姐姐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燃烧的技术变得更好了,更随心所欲。现在,当烧后的东西重现在你身边时,得到的会比原本的更好。比如断臂的洋娃娃,现在四肢健全,妆容漂亮,可以下地走路了。她(已不能叫“它”)太美了,你不再讨厌她。哪怕是走在街上,都会有王子把她娶走。那双蓝皮鞋,也在烧了几次后,变得更加舒适完美。
你如变魔术般拿出那盒火柴,从里面取出一根,握住火柴的手,像是握着火炬的女神像。面对镜子你赞叹:是我在毁灭的同时,帮它完成了升华。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你看见一只可爱的橘猫走在湖边,它肉滚滚的,正埋下身给自己舔毛。你走过去抚摸它,它也没有逃跑,反而蹭着你的小腿,撒娇地叫着。它的叫声太可爱了,拖着长音,像是可以拧出水滴来。你打算把它抱回家,你一直想养一只猫。可是你一抱它,它就逃跑,你再一蹲下,它就又过来蹭你。原来是一只不肯让人抱的猫咪啊。
不自觉地,你的手又伸向罪恶的口袋,去掏出火柴。你点燃了猫咪的尾巴,想让它直接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可是猫的尾巴起火后,它直接吓得逃窜走了,逃到隐隐约约的远处。它带着一面火焰的旗帜。它跑得更远了,临钻进草丛时,你看见它的尾巴烧得有些秃了,仍在冒烟,庆幸的是火已经灭了。你嗅到了猫毛燃烧后的味道,有种皮毛与油脂,或是肉的焦糊感。你盯着猫咪离去时的背影,等到快燃灭的火柴触碰到自己的肌肤时,痛疼才让你猛然反应过来,你居然在燃烧一个真实的生命?你格外愧疚,感到空落落的。
没多久,父亲就从厂子里辞职,开始自己做起了买卖。他好像有做生意的天分,一年不到,便赚足了一套新房的钱。带你们搬离湖边,搬离这个小镇,住进市中心的一座楼房。这是你第一次住楼房。新家和楼上楼下长得一样,相同的格局,只是装修不同。母亲贴了碎花墙纸,父亲采购了大容量的冰箱,他们把你房间布置得像是洋娃娃的房间,说是你喜欢这样的。可你不是。因为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一面比你高的镜子了。楼房里的镜子太小,太破碎,没有特异功能。就像市中心的生活一样,就像楼房邻里间的窃窃私语、念念有词。你想有一个地方能完整地照见自己,照见那位朋友。你需要的,唯独是那一面镜子而已。
新家的周围,没有湖也没有河,没有波光粼粼的世界。与母亲散步时,你曾留意过,这附近最大的水面,就是一公里外公园的池塘。那池塘还没有一枚硬币大。分明与原来的房子在近似的经纬度,可市中心却很少降雨。你待在家中,因为没有镜子而无所事事;外出探险,又因为没有湖,没有降雨而变得更枯燥。
仿佛你的特异功能都消失不见了。它们随着水源,被滞留在了老房子里,没法通过闸口来到这里。而你因为不能够面对镜子审视,渐渐忘记了该如何幻想,忘记如何让思绪跨过镜子。新的房子太平静了,平静得无聊。就连叔叔都很少来家里做客。母亲说那是因为父亲已经比叔叔更有钱了,那人没什么可再吹嘘的。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每天上学、放学,在屋里写作业,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镜中的朋友消失了,身边的玩伴也没有。你只能沉浸在繁重的作业里,面对文字、公式,把自我投入进去打磨。你逐渐发现文字的力量,发现笔下整整齐齐写出的句子有镜子般的银光。你沉迷于写作文,也沉迷于在笔记本上写自己的东西。你写下如流动的水银般的文章。你的作文被老师表扬了。而这对你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老师的表扬并不是写作的重点所在。
父亲则更没有明白事情的关键,像是讨好你一般,所有你以前喜欢的玩具,他都凭猜测买给你。不同的玩具被他顺手带回来,堆了满满一柜子。但你已经穿过了这些,像抖落树叶和尘土,进入一个新鲜的世界。你也对火柴盒失去兴趣,失去了迫切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欲望。或者说,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再也不是具象的事物了。你不想再做具象事物的毁灭与重生。你将火柴盒摆在了抽屉的深处,朝里深深地一推,似乎渐渐遗忘……
几年过去了,你即将升学,已经很久没有拉开那扇抽屉,把手伸到最深处把玩火柴盒了。父亲也在搬家后,很久没再联系镇上的叔叔。你们没人再回过以前的平房,把雨水中的生活抛诸脑后,把潮湿绿锈的记忆封存。
有一天傍晚,母亲又是不在家,似乎整晚都不会再回来了。你感觉到类似童年的氛围,但是没有特异功能,没有镜子。你突然觉得自己还是缺少了什么,感到一点对过去的怀念之情。客厅空空荡荡的,没有声音。天色又黑了一层。父亲靠着椅背坐在一团烟雾中迟疑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匆匆换了一套衣服就出门。原来他又准备去叔叔的麻将馆。你听到他打开车门,汽车的声音走了。
你在黑暗中独自停顿,不知多久。汽车的声音又回来了。
你觉得这停顿像暂停了时间,只是没有镜中的朋友。
父亲喝了酒,整个人醉醺醺的,半坐半躺到沙发上。他赢了钱,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事情,但似乎并没有多开心。他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冒着酒气,向屋里四处打量,也打量你。这个晚上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或者他觉得自己换了一个家。在童年氛围中,你感觉到一丝陌生。他的视线终于停留在厨房。
“怎么没有洗碗?”他问你,语气十分生硬。
你没有说话,父亲却开始自言自语。
“以前你多勤快,每天擦镜子、擦桌子、拖地。让你洗碗,立马就洗得干干净净,碗柜里摆得多整齐。现在看看你,哪里像是我的女儿?……”
父亲带着醉意自顾自说了很久,后面的话你没有听下去。他平日里从不这样唠叨,也不像今日这样会喝得那么多。他主动找叔叔打麻将就已很奇怪。一个恐怖的想法涌出,也许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父亲呢?也许镜子就是骗局,是关于两个交错又相似的世界的骗局。一直有另一个你在镜子那边生活,也一直有另一个父亲、另一个母亲在那边生活。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而现在,眼前的正是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他记得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你的事迹。另一个世界的你,正是你镜子中的朋友,她是一个勤快的、带给你特异功能的朋友。
镜子一直在帮你完成事情,你做的事情少之又少。你突然意识到,也许镜子里的你,伪装成朋友来帮助你,正是为了夺走你生活中的一切。她要帮你生活,为了反抗你也在帮她生活。同时,你们又在互相占有彼此的生活。
也许,眼前的人在自己的世界过得失败,所以直接投入你们的世界,像一块醉醺醺的陨石落在你家客厅。他要把你的父亲替换掉,戴上你父亲的面具,永远生活下去。他的女儿就曾试图占有你的生活,现在他直接剥夺了你的父亲。镜中的他们,正在联手吞噬这一时空的你们:父亲与女儿。
你盯着伪装的父亲的双手,试图发现异样。镜中的人与你们有颠倒的左右。你的心里充满愤怒,原来镜子这样邪恶。你要去找另一时空的她谈谈。哦,兴许不是谈谈,也无须谈。你要让她在镜子里消失!
你马上穿好衣服,在抽屉深处抓到熟悉的纸盒。
你沿着城市的街道,顺着指示标,往老家的湖岸奔去。
……老家的房子还在湖边,窗户望进去,里面空荡荡的,还没有卖出去。镇上的夜晚非常黑,而老房子更显得暗淡,几乎没有形象可见。你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盯着这个亲切又陌生的家。马上把手伸进裤袋,取出火柴。你要将平行时空下的自己永远囚禁在此。下定决心,你把火柴划燃,看着火光在空气中跳跃、变大。黑暗之中,你是握着火炬的女神。顺着带玻璃豁口的窗户,把火炬扔进屋里。在心中默数几秒,就闻到了地毯燃烧的味道。潮湿的地毯烧了起来。火光映照整间屋子。接着,灰烟从窗口灌出来,玻璃接连破碎。火焰也向其他房间奔去,攀爬得极快,整套房子都在火光与灰色的烟的笼罩中。
你站在原地,也不怕任何人看到你。头发塌在头皮上,像是被雨水打湿,也不知是刚才跑步的汗水,还是房子多年积下的水分蒸腾了。整个人感觉一阵潮湿,又一阵潮湿。间隔着一阵炙热。反复交替,直到你的头发也逐渐被烤干。
又是一阵炙热,房间里的火焰正扑向你,它波动着,颤抖着,簇拥着一大团烟气、雾气,热气……
你低下头推开火柴盒,仔细看了火柴盒里残存的火柴。曾经你以为它们的数量是无限多的,好像也确实如此。烧过这么多东西,火柴的数量却不见少。此时,你要把残存的火柴,连着纸盒一起扔进火焰中。你要消灭曾经拥有的特异功能,消灭曾觉得可以炫耀的一切。火焰就是仪式,是你与镜中的自己告别的仪式。
又是一团巨大的火焰,房子倒塌了。倒塌时的热浪把你掀翻在地。你感到自己还有意识,身体却动弹不得。你又感到恐慌,镜中的她会不会来夺取身体?你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烧死了,又或者被烧死的是平行时空下的自己。希望是她,你的本已如此。你不再有火柴,不再有镜子,也不再有另一个世界……
你失去的是所有的“得到”。
在白色的病床上睁开眼睛,视线是被黏住一样的模糊。你还记得自己烧房子的事情,却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逃离火海的。马上你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火柴可以让事物重生,所以烧毁的房子会重生,烧毁的我也会重生;所以,我到底是谁?
可是,你的喉咙发不出一声尖叫。能感觉到有一阵烟味从胃里泛起。你感到嘴唇很干,应该起皮了,或者出血。舌头像一块鹅卵石在嘴里。你的呼吸里都是烟味。你浑身乏力,病恹恹的,大概连下地走路都困难。
你确实是被烧过的人,你在烧掉房子的时候烧掉了自己。
身上的烟味伴随了你很久。病好以后,你在没有镜子的家中封闭自己,很少去公园散步,很少出门。像是以旧换新,你失去了嗅觉、味觉、触觉。你对身边的一切感知都出了问题。又过了几年,这些感知逐渐恢复。你终于又重新出门,到公园里去找那硬币大小的水池。你开始重建你的生活。
再后来,你在小区门口看见了一则启事。上面印着一张受伤猫咪的照片,说是被人捡到,寻求领养。你仔细看那只猫的照片,长得非常丑陋。猫带着奇怪的表情,好像心情很差,差得可以拧出水滴。
你突然想到之前那只被你烧了尾巴的猫。
显然不是同一只猫,也不是通过火柴的毁灭与重生诞生的猫。但你还是给启事上的人打了电话,开始养猫。在很多年内一直养了很多的猫。
可以回过头来了,可以从回忆中望向:我。
此时,我正准备将电脑合上。
回到我刚经历的猫咪去世事件,回到我对猫咪去世进行的写作。猫咪的去世对我来说就是毁灭,是有价值的东西被推倒了。我已不再拥有火柴,不能把它们重新变得更好存活下来。我不能把它们复活。我们都知道,上面燃烧的故事是我编的。镜子也好,特异功能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我的写作是真实的。我真的可以把关于毁灭的时间点,在写作中重造,让它们在文字中重生。
可就像点燃火柴,如果我真的拥有火柴,我的写作难道就不像是一场偷窃?让丧失与得到并存,让毁灭与重生苟且纠缠。写作,燃烧般的利己心理,燃烧般的虚假包装。写作,把我与房子的距离推远,把我与父母的距离推远。写作在拉近一切距离的同时,把我奇怪地推远,变成了另一个人。理应变得更近才是啊!
我写下的关于猫咪去世的小说,变成了我虚构的燃烧的翻版。是我让它们在毁灭的火焰中,又一次出现。但原本生活中的它们,也真的变为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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