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
作者/纳兰妙殊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吻绝对是其中一样。虽经过巴别塔事件,上帝还是保留了好多能相通的东西,比如音乐,舞蹈,笑,拥抱,亲吻。吻在汉语里的读音旖旎有诗意,上声,千回百转,婉娈承恩,唔嗯——吻,又像拟声词,模拟亲吻时鼻腔嘴角发出的哼唧。英文kiss,噙在舌头尖上,是少年怯生生的、轻倩的吻,肯定不是湿吻,深喉吻。法文里的吻baiser读音平庸,起码在这个词上,法语不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人为什么要吻呢?……面前这可人儿,怎么疼爱才好?浑身鼓荡神秘的力量,找不到出口,燥热,想把血当倾盆大雨一样泼出去,泼成一天瑰丽霞光。想合二为一,两块烧红的铁块一样融在一起,想打破物理界限,闯入对方身体里。出和入,嘴巴是这个出入口。
我姥姥看不惯电视剧里男的女的接吻,一见,辄冷笑:瞧瞧,又啃上了!姥爷比她大好多,两人一辈子彼此谁看谁都不顺眼,她大概从来没吻过。“啃”字精警,亲吻类似一套精神上的的猎与食,爱人是千辛万苦捕捉到手的猎物,珍罕,一点点吞吃下去,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干粮得啃一辈子。
亲吻位于情感过程抛物线的顶端,之前是长久的筹备,所有肌体和精神参与一场或长或短的秘谋,调集兵力,汇总成一次冲锋。瞅准天时地利,拍马杀向敌军,双手齐出,自两翼突袭,擒住敌人首级,双唇缠绵鏖战,殊死搏斗。吻完成的时候,咄的一声,小小的烟花升空,炸裂。也是宣告胜利的枪声。
然后嘴唇分开,抛物线骤然跌落下来。身周忽然空荡荡的,世界怎会变得这么黯淡呢,就像黑夜里擦起一根火柴,嗤啦,等火柴灭了,会觉得眼前比黑夜还黑。脸颊,眉宇,睫毛,手指尖都倘恍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着第一根火柴之后,停不住手地一根一根划下去,因此在一个吻之后,必然只能赶紧接上第二个第三个,一生三三生无穷,爱意从此无穷尽,轻轻的一个吻教我思念到如今……
头一次亲吻,像遭遇一阵剧痛,一次心肌梗塞——此即疼爱,爱得疼。宇宙迅速坍缩成一点,这个点位于两人嘴唇交接处。
动物不会拥抱也不会吻,它们用鼻尖温柔地蹭,拱,或者,舐,啮,头部所有的器官都用上。这已经有吻的一部分形态,但里面没想法——它们脑子里没有话,没有“暗忖”,顶多只有本能的光晕,照亮一圈模糊意愿(这是我猜的)。
吻是嘴唇能说的最好的话,比起它来,所有话都说得不够好:誓言不过是随手掷出的木瓜,蠢笨,不得要领,诗之练达有力如同咒语,堪能望其项背——读到好的诗,就像心口被吻了一下,可惜它还要上气不接下气地翻越一段语言的崎路,贻误战机啊。
所以小人鱼输在勇气上。她被褫夺的武器并不是真正的杀手锏,就算不说话,只要敢于给出一个吻,她仍能完整、准确地表意,不会损失热力,也绝无误解。相悦相爱之乐,其诞生远远早于语言之诞生(这也是我猜的)。还没有“冤家我爱上你了”“i’m crazy about you”,没有“山有木兮木有枝”这种敲边鼓的歌曲的时候,山顶洞人怎么搞对象啊?嗷嗷吼叫,抛媚眼,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胸口,用鱼骨、蛤壳打磨一串项链。除此之外,就扑上去撕咬、亲吻呗,完了把姑娘扛在肩头,得胜回洞。
吻不是话和话之间的辅助线,它自己就能说明白好多种意思。比如,唇尖很轻地碰着,不出声,若有所思,像鹿和羔羊啜饮溪水。再如,长长地停着,热烈到把嘴唇压扁,响亮地“咄”。再如,嘴唇频频点动,密集地打出一梭子弹。这些具体都是什么话,不妨说一回试试看。
我妈喜欢跟我亲来亲去,深得其中情味。她又替我爸着急,只因男女有别,不能享受亲吻闺女之乐。于是常命令我,过去亲亲你爸爸!我笑着,上去按住他肩膀,在他脸颊上亲一下,嘴唇停几秒钟。我爸眼睛看向别处,嗯一声,说:好,好。然后嘿嘿笑,目光略下垂,显出无功受禄似的不好意思,和需要压抑一下的喜悦。
神话和童话中,吻是恢复秩序的解药,公主吻了青蛙,美女吻了野兽,王子吻醒睡美人,丘比特吻醒普绪刻,含有爱意的吻强大到无所不能。肉体凡胎,不用学魔法,就能对抗最强大的魔法——只要肯认真动情地一吻。壮哉!
在所有故事里,吻都是最动人,又让人心碎的那部分,所以爱情电影大多截取那个吻当海报。吻得好的,票房都能更高一些。牛虻的绝笔信,琼,那天我吻了你的手,现在,我又在这张纸上写着你的名字的地方吻过了。这样我已经跟你亲过两次吻,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最让人悲恸的是,两个吻其实都算不上真格的吻。
吻该不该追求技巧?这是一桩大巧不工的事业,通往调情的密林、往床笫间,那是另一条路了。花开两朵,不表那一支。《丧钟为谁而鸣》,短头发姑娘玛利亚对罗伯特说,我想要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好,我们的鼻子往哪儿搁?我老是想知道鼻子该往哪儿搁。我要做你的女人,就要事事都让你高兴。后来他们的嘴巴紧贴在一起,她的嘴慢慢张开了一点。再后来?……马赛克。
笨拙的吻更令人生怜,这种事,没人会第二次第三次地笨下去。何况,吻是诗,诗无达诂,吻岂有正确答案呢?
也没有一个两厢情愿的吻是丑的,就像没有一朵丑花。再不美的人,在吻或被吻的时候,也美了一瞬。
曾有个男孩吻我。吻完了,他舔舔嘴唇,你的舌头为什么是甜的?我说,话梅,我刚吃了半兜话梅。他低头沉默一会儿,小声道,刚才是我的初吻。我吓一跳,觉得有点后怕,刚才负担起的竟是那么重大的责任!
虽然后来的事情,并没像话梅那么甜……我想,很多年后,他还会不会想起这个初吻?会的。我庆幸于曾给他一个清甜的开局。没让他“输在起跑线上”。
吻自己的亲人与爱人,寻常情怀耳。一朝兴起,揽住街上陌生人热烈一吻,才是高境界(不过也有可能招得人家落荒而逃,大喊“抓流氓啊”)。看到地铁上有脸皮白腻得像鲜牛奶的金发女孩,真想上去抱住,献吻。正确时间正确地点正确搭档,陌生人的吻能名垂千古,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人们冲上时代广场狂欢,一位年轻的水兵一把搂住陌生女护士,忘情亲吻,摄影师艾菲列德机敏地把这一幕摄了下来。成杂志封面,遂成经典。
女护士是美人,窈窕腰肢柔软地朝后弯倒,仰躺在士兵手臂里(中医叫“角弓反张”),一条腿舞蹈似的扬起,好像她是旋转着舞进他怀中的。
后来这两人回忆说,这件事完全像由神明引导,身不由己。她本想抵抗,手都握起拳头了,但很快意识到这个微醺的陌生人没有恶意,松了手。有三四秒钟,他们觉得“整个广场都归自己所有”。这个吻被称为“二战胜利之吻”,战争结束了,吻再不必是吻别。终于可以畅快奔放地爱,轻松地亲吻,不用怕吻过的人忽然被召去死在战场上。幸福的感觉铺天盖地,一个吻就都代表了。
再后来怎样?其实女子不是护士,是名牙医助理,水兵自有女朋友,当时也在广场上。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拍下来。水兵转身,找到赶上来的女友,手拉手回家,两天后他又赶赴旧金山,重返日本前线,完成最后的战斗。助理小姐则回到诊所,笑着给同事讲了这一奇遇。他们各自结婚,平静生活,再也没有见面……他们不是艺术家,但他们创造的这一吻成为艺术品,荣登永恒。
草莓的滋味最近于吻,味蕾和神经都经受一种极鲜美的刺激。类似的还有桂花的香味,香得像个绵长不断,非常温存的,吻。
人们通过亲吻交换一部分灵魂,就像两只酒杯中的酒放入另一个器皿混合,搅拌,再折回来。
一回吻是一回的醍醐灌顶。吻穿透爱情,升华它,完美它,涤荡它,饱餐它,并使它获得满足。
我愿意相信,在我亲吻你的时时刻刻,世界暂停了一下,微笑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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