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花鸟灯塔
作者/东来
人好像天然就喜欢灯塔,不为别的,就为它曾经穿透过电气时代到来之前的绝对黑暗,为它作为人与自然搏斗所取得的微小胜利,为它在迷航之际曾带来的宝贵信心,那么为它赋予多少美好的寓意都不为过。
太阳落山,东海潮湿的风吹到岛屿东面,在温差的作用下,形成一阵稠浓的白雾,海雾拍打在身上,竟是黏湿的,海浪卷着岬角发出的巨大轰鸣,夜幕中尤为凸显。位于岛屿北侧的灯塔日落时分准时亮起,起初只是一个光点,而后越来越亮,如同一只旋转巨眼,光束穿透海雾,向无穷的海面延伸。天水交接处浮现出一长串闪烁的灯火,仔细分辨,才知道是难以计数的远洋航船,在灯塔的指引下,进出长江航线。白天,并不容易见到航船的身影,到了晚上,才知道海上航运原来这么繁忙,甚至略显拥挤。
为了这一幅陆地难寻的奇景,需要从上海乘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到洋山港,再坐三个小时的轮船,一路海浪翻飞颠簸,到嵊泗花鸟岛,上岛之后,站到岛屿东北角,才可看见灯塔辐照过来的光束,但仍然难寻灯塔全貌。地图上看,花鸟岛不过脱出大陆一丁点距离,向东已是无人之境,所见唯有淼淼东海,西北是韩国的济州岛,西南是冲绳列岛,中间远隔数百海里。
花鸟岛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正好处在中国沿海航线和长江航线的交叉点上,东临公海,是华东几个重要港口和国际航线的连接点。早于一百六十年前,随着沿海港埠的开发,远东航线日益繁忙,英国人已经意识到花鸟岛在航运上的特殊地位,由当时海关总署署长赫德向清政府提议,在此修建花鸟灯塔,指引来往船只。灯塔由英国人设计,清政府出资修建,采用当时最先进的牛眼透镜技术,炽光辐照24海里,每分钟旋转一周。花鸟灯塔从1875年动工,历经八年,直到1883年才建成,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是灯塔本身的技术性和建设标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花鸟岛实在太过偏僻,而且物质极度匮乏,当时的花鸟岛上,没有什么植被,大抵是裸石和稀疏杂草,大部分建材必须从陆地运送过来。然而,从建成的第一天开始,花鸟灯塔就是“远东第一灯塔”了,之后一百四十余年,它矗立于此岿然不动,为航船送去萤光指引。
抵达花鸟岛的第二天傍晚,我才真正去到灯塔所在地。镇上的小巴站,电动观光车的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到灯塔去”,不知是否有意呼应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如果是无心,反倒更有意思。出乎意料的是,灯塔并不高大,不到二十米高,但因借助了山势,从远处看显得特别高耸。六点三十五分日落,灯塔点燃——烧的是植物油。近距离看到牛眼透镜,它的确像只巨大而炯炯的眼睛,某些角度甚至会出现钻石般的宝彩,令人即刻炫目。然后,太阳沉入海面,海雾又起,冷风黏腻,一日一日,周而复始。虽说灯塔寄托了人类太多浪漫想象和文学象征,但褪去光环,灯塔的运转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守望,所求平稳、精密、单调、不出错,反倒是与浪漫最遥远的品质。
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守塔人是他们的理想的职业,有大把的空余时间,可以不用和人打交道,社恐的顶级福音。但我却不敢这么想,我只需稍稍把自己代入到守塔人的角色里,就能体会到一种不能回避的孤绝,这样的工作我可能坚持不了两个月,就会落荒而逃。在现代通讯到来之前,守塔人常常面临数周甚至整年的独处,有些更加遥远或者条件艰苦的灯塔会配两名守塔员互相配合——但在狭小空间内的人际关系又成难题。陆地灯塔的管理员有更多与家人相处的机会,但建于离岸孤岛或礁石上灯塔的管理员则不得不长期忍受分离之苦。
况且,大海并不和颜悦色,很多时候,海的面目变幻莫测,甚至狰狞恐怖,风平浪静时,海浪拍打的声音已经这么巨大,风暴来临之际,又是什么情形。花鸟岛常年大风,夏日的大风或可忍受,甚至称得上凉爽,但到冬天,风甚至能把大门顶得无法打开,那种苦寒,大约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能言说。如今的花鸟岛郁郁葱葱,但在1949年之前,嵊泗列岛植被覆盖率只有1%,花鸟岛也不例外,也就是说,当时的守塔人举目望出去,要么是一望无际的海,要么是白花花的石头……同样的风景日日看,也许很快就会厌倦。
严苛的自然环境,与必须要克服的孤独,都让灯塔和居于其中的守塔人有一种直面逆境的高尚,奇迹般的坚韧。灯塔的燃料之一,是守塔人的生命。大多数人并不具有这样的品格,所以大多数人对于灯塔管理员的职业幻想只能停留于幻想。从这个角度来看,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反倒从意象上更加贴合灯塔的孤独本质。
伍尔夫写:“到灯塔去。但把什么送到灯塔去呢?死亡。孤独。”
花鸟灯塔有个小小的博物馆,记录着上一代守塔人叶中央的事迹,那是一个孤独、死亡、家族和使命缠结的故事——
叶中央的爷爷从清光绪年间(1883年)就在白节山灯塔做守塔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灯塔。
父亲叶阿岳也是守塔人。在叶中央5岁那年,叶阿岳为了在一次强台风中抢回一条补给船,被海浪卷走。叶中央就跟着爷爷上了灯塔生活。
20岁时,叶中央从他祖父手中接过守塔的接力棒,整整守了四十多年灯塔。有一年春节他不能回家过年,年轻的妻子和4岁的女儿在上岛看望途中遇难。后来,叶中央又把这份职业传递给了自己的独子。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进入到二十世纪末,全球灯塔系统已经走入末路,当代航海模式更加依赖的是卫星定位系统,上万座灯塔在短时间内被停用,甚至拆除。停用的灯塔在失去维护之后,迅速沦为废墟,不过也有一些灯塔完成了在功能上的蜕变和进阶,继续服役。仅以花鸟灯塔为例,灯塔不再仅仅是领航,还承担各种船舶定位系统的基站等功能。只不过,信标自动化后,现在的灯塔管理员的工作相对轻松,更加宜人,难度降低,更注重设备维护,工作时间也更为弹性——工作的性质已经深刻变化,人在塔在的悲壮意味亦不复存在。
人好像天然就喜欢灯塔,不为别的,就为它曾经穿透过电气时代到来之前的绝对黑暗,为它作为人与自然搏斗所取得的微小胜利,为它在迷航之际曾带来的宝贵信心,那么为它赋予多少美好的寓意都不为过。要不然我干嘛跑这么远来看它。照透夜色和白雾的灯塔依然很美,依旧恒定,正如美国诗人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的名诗灯塔所描述的情形:“暮色渐浓时,看!多么亮啊/穿透那深紫色的暮气/霎时间光芒四射/闪耀出异于尘世的壮美!”这样的壮美,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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