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安妮
作者/李电池
暴雨之夜,我躲进一家温泉酒店。神秘的管家,消失的女人,我逐步坠入一个悄然编织而成的死亡漩涡中。
高速路上的雨总是特别大。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遇到这样的天气。雨刮器拼命来回摆动,只能通过前车闪烁的双跳灯判断方向。江彦察觉到李佳的焦虑,李佳焦虑的时候,就会低头看手机,不敢目视前方。这样也好,李佳坐在副驾驶位,有时候一惊一乍,比如前方车距明明还有很远,她就突然大叫“刹车”;比如有车从两侧加塞过来,探出霸道的车头,她反而抱怨是他没有减速让行。可是这时候,真正危险的时候,她低下了头,让他一个人面对。视线不佳,如在白色浓雾中茫然穿行。车子掌握在他的脚下、他的手中,车速并不低,也许稍稍偏离一点方向,或是脚下稍不留神,车子就可以失控冲出去,撞向前车,因失去平衡而侧翻,贴地滑行,最终会被护栏截停,车身扭曲变形,甚至燃起熊熊烈火——像他经常在短视频里看到的那些事故一样。这种想法让他兴奋起来,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雨天路滑,请谨慎驾驶。”
“事故多发,请打开双跳。”
独自开车时,江彦常有这样恍惚的时刻。家距离公司三十余公里,堵车,需要一个半小时车程。上班路非常无聊,每天早上,他在同一个时间段,开同样的车,穿越同样的高架桥,就连路上的车牌也都是熟悉的了。早高峰时,他通常会遇到一辆粉蓝色的SUV,车主固定走右侧第二车道,右转后走最左侧车道,和他一样。如果哪天没有看到它,他还会感到失望。晚高峰时,一辆车身贴满了动漫角色形象的“痛车”总是从后侧窜出,车速极快,在密集的车流间穿梭,迅速消失于视线中。他认得这辆车,白天的时候,它就停在公司园区地下车库,通常是负一楼综合美食城的入口处。他简直能想象车主是什么样的人:在这片科技园区的某家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年轻男性,性格浮躁,自命不凡,喜欢夸夸其谈,一如他的同事们。他不喜欢他们,却不得不承认,在外界眼中,他或许也是这样的画像。他不想同他们混为一谈,却并没有什么特质能够将他和他们区别开来。
通勤路上没有什么新鲜事,歌单也是听过无数遍的了。路程过半时,他常常忘记身在何处,但总会在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时回过神来,重新握紧方向盘。他从未出过什么事故。连轻微的剐蹭都没有,他是个谨慎的男人。
交通广播正在播放一档电话连线节目。一个自称是程序员的男人来电,向主持人倾吐自己的职业困境,并说打算放弃打游戏这项爱好,从而腾出更多的时间学习,或者发展副业。主持人故作天真地问:“你怎么考虑要放弃打游戏这件事的?是打腻了吗?”男人说:“打腻了,打不动了。”随后,他又说他忍受不了孤独,希望寻找一个女孩,走入婚姻。到这里江彦才听出这是一档相亲交友节目。好在聒噪的对话终于要结束了,主持人说:“接下来进入我们的「一路畅听」晚高峰音乐时光,用一首老歌,陪伴您温暖同行。”
他寻找最近的出口下了高速,把车子停在高速口的一个加油站里。车子停下之后,发现雨势也就平常。暴雨是速度带来的错觉。李佳终于抬起头来,问:“干嘛?”
“雨太大了,在这里等一会儿。”
“快六点了。”李佳说。
冬季,不到六点,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他们提前请了几天假,为了避开春运高峰。回家的路有一千公里,他们交替着开。她开三百公里,他开七百公里。即便如此,一天时间也难以抵达。通常他们会提前一天出发,中途下高速,沿途找一家旅店过夜,第二天早上继续赶路。连续两年,他们在浙江某个县城公路旁的同一家快捷酒店落脚,只要八十块一晚,房间干净整洁,甚至还包含一顿早餐。
但今日大雨,才开了三百公里,他已经筋疲力尽,可能连那家常去的旅店也开不到了。
左侧肩胛骨缝隙处的肌肉酸痛得厉害,长途开车无疑加重了症状,也许是发炎了,他想。他把手伸到背后,用指腹揉按放松——那个地方是安妮的领地。她的手指曾一次次按压到他关节的深处,她一边按一边说他这里淤堵得很,可能是受寒,要多注意保暖。那是个费力的手势,但她从不惜力,这样的按摩技师是能做到回头客的。渐渐地,他的身体对她的手形成了依赖,他每周总要去店里光顾一两次,指定点她。
按摩店开在他公司附近的一家产业园中。他第一次去是某天周五下班后,到店时,前台空无一人。他喊了几声,女人从后面房间走出来。他说:“我约了晚上八点。”她有点懵,显然她根本没看到软件上的预约单。房间没有准备,空调也没打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先坐一会儿,我把房间预热一下。”
随后,她换了一身黑色工作制服上来。
房间不大,安放两张按摩床。床尾有一盏万花筒灯,紫色光线打在墙上,瞬息闪烁,似乎想营造出一种迷幻效果。但这里是一家正规的店。她穿着老实,服务也实在。她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17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他想,店里未必有多少按摩师,需要排到“17”这个数字。但他记住了这个号码,一次次点她。倒不是为了别的,只因她的手法确实不错。她讲话带一点口音,轻声细语,她的话不多,好几次,他在按摩床上直接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是她帮忙盖上的毯子,床头还放着一碗银耳羹。
她说:“时间到了,看你睡得香,舍不得叫你。”
开在科技园区的店,忙闲时间和商业区不同。工作日做附近白领的生意,周末休息。周五晚上常常只有他一个客人,也是他第一次去时,店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店的原因。“没想到还会有客人来。”她解释说。所以通常做完他这一单,她就可以迎来休息日了。能感觉到每次迎接他,她的心情都比较愉悦。
后来,得知她叫安妮。怎么会叫这种名字呢?她的微信昵称就是“安妮”。
夜雾之中,大卡车像移动的幽灵,灯光涣散,忽远忽近。穿越奇形怪状的巨物,终于在一个豁口处看到了温泉酒店的招牌。一幢新中式的三层别墅,几乎被夜色吞没了,唯有大堂的灯光温暖如豆。他把车子泊在庭前的树下,下车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夹杂着雨后水汽,湿冷入骨。
他们在加油站休息时,看到便利店的橱窗里贴着一家温泉酒店的广告。双人温泉只要169,再加50块,可以在酒店房间过夜。他查了下地图,酒店就在高速出口附近,便临时起意,去泡温泉休整一夜倒也不错。
打开后备箱,李佳从行李箱中翻找出几件必备的洗漱物品,装在一只小包里,咕哝着说:“哎呀内裤塞在最里面,拿不出来。”江彦说:“找不到就不换了。”然后他反应过来,这是一句无效的辩白。这对于李佳来说是不可能的,无法接受的。李佳仿佛没听见,继续翻开层层叠叠的衣服,掏出他的一条干净内裤,又将行李箱重新理好、合上。妻子总是会妥善打理这些事情。结婚后,他再也没有经手过自己的衣物。李佳会将它们洗好叠好,放置在衣柜属于他的那一小层。李佳洗过的衣服,带有消毒液的清冽味道。她有轻微的洁癖,尤其是对于衣物和床品。如果江彦晚上没有洗澡,她会坚决拒绝让他上床同睡。她将自己的生活空间严格分为洁净区和污染区,她的床是最高等级的洁净区。一开始,他只在晚上懒得洗澡时到隔壁房间去睡,后来索性分房睡了。李佳对这种安排很满意,即使有时候他沐浴更衣,想要尽到一点丈夫的责任,她也会将他推开。她说:“别打扰我追剧。”他知道,她是在看某个当红男明星的电视剧。李佳在追星,手机里有她触碰不到的爱人。她有时请假去追线下的路演活动,甚至到机场接机送机,只为远远看他一眼。她购买那个男星同款的衣服、鞋子、包包,这些事并不瞒着江彦,偶尔还会兴奋地跟他讲起线下的盛况,说那个人,简直比视频里还要好看百倍。她眼里有星星,做小女人模样,是从未对他流露过的神情。他想她那样洁癖的人,竟能忍受挤在人群中间,摩肩接踵,站上几个小时——想必她很爱他。她自己找到了爱的去处,他竟也觉得释然开来。
长夜漫漫,有时为了打发无聊,他会找安妮聊天。去按摩店点她的第三次,临走时,安妮主动说:“先生,要不要加下我的微信?下次预约,可以直接跟我说。”店里规定,如果是客人指定点某位技师的号码,一单可加提成十元。
当天晚上,他默默把安妮的朋友圈翻了个遍。她很少发照片,多是转发一些店里的活动通知,或许这是她的工作微信,他想。或许,“安妮”也并非她本名。但他终于翻到一些生活片段,照片里,她拥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四五岁,长得像她。
再一次到店里按摩的时候,他趁机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好似被他的问题笑到,反问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应该是结婚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有小孩了?”
“五岁了。”
“小孩带在身边?”
“放在老家。”
“那你男人呢?”
“也在老家。”
“他是做什么的?”
“是同行。不过他在大店,那种有洗浴的店,做主管。”她顿了顿,“你呢?你结婚了没?让我猜猜,你应该有女朋友。”
他不想骗她,坦诚道:“已经是老婆啦。”
“是的,你看上去也像是结了婚的人。”
刚才还说像是有女朋友呢!他在心里笑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有家的男人,总归看得出来的。”如何看出?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问:“小孩也有了?”
“没有,生不起。”
安妮笑道:“开玩笑,像你们这样的人都生不起,叫我们怎么活!”
互相坦诚之后,彼此好像更近了一步。两个结了婚的男女,反而约等于单身。他尚不能确定她是否跟他一样无聊,但男人不在身边的女人,总归是寂寞的吧。那天她让他翻过身来,帮他按摩头部的时候,他第一次认真把她看清楚。以往她总是按照店里服务的礼仪,戴上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因为眼睛大,眼袋也显得深沉,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黑,做这一行,熬夜是常态,她眼睛里满是疲倦之色,浓妆也无法掩盖。他总觉得她眼部的妆略重了,睫毛又长又卷翘,存在感很强,后来想到,应该是在美容店做的睫毛种植,做得不怎么自然,他不太喜欢。这次她没有戴口罩,露出下半张脸,他才发现她的长相其实寡淡,浓郁和寡淡在她脸上奇异地共存着。低头给他按摩的时候,她额角两侧的发丝垂下来,神态极温柔。继续聊下去,得知她比他大一岁。十八岁出来学做按摩,如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
酒店前台空无一人。江彦唤了几声,从侧门房间里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服务员,问:“有预订吗?”
“没有预定。多少钱一晚?”
前台指着水台上的价目表,“大床房399。”
李佳说:“你们广告海报上写的双人温泉169。”
“什么广告?”
“前面加油站里贴的,丘沐汤泉,不是你们家吗?”
前台扭头向侧门房间里问:“我们在加油站贴过广告吗?”
这时侧门又一次打开了,走出一个男人,说:“给他们169吧。”
“过夜呢?”李佳问。
男人说:“过夜加100。”又道:“你们看到的那个活动,其实早就已经结束了。但你们是看到广告来的,我还是按优惠价给你们。”
“开一间双床房吧。”李佳说,“我们不泡温泉,能便宜点吗?”
男人露出抱歉的笑容,“已经是最优惠了,美女。我们这是纯天然的温泉,很好的温泉哟,很养生的,还有女士的滋阴温泉。这种天气泡泡温泉,睡得更舒服。”
透过前台后方的落地窗,就能看到温泉。庭院是日式风味,几座露天的小巧温泉池,错落分布在凉亭、假山和灌木丛之间,沿着鹅卵石铺就的交叉小路,掌着一盏盏红蓝绿紫的暗灯,颜色十分俗气,又是县城味道了。李佳嫌池水不干净,拒绝了他泡温泉的邀请,他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也只跟她客气了一下,就像询问一个不甚相熟的同事是否要共进午餐。简单换下衣服后,他裹上一件浴袍,独自踏入暗夜中的温泉。
裸身钻入泉水,有一点冷,但是暂时的,热水立刻将他全身揉抱,如同孩子回归母体,婴儿被子宫温暖的羊水包裹。池底有点滑,似乎是藻类或者苔藓,他小心地扶着池壁,身体缓缓下沉,仰面将半个头也压入水中,只露出鼻孔呼吸。
眼前正对着一座山,黑暗中并不能看清山的轮廓,只见巨大的阴影比别处更深了一层。正在放空着,忽听到一阵木质拖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唧唧声,庭院中竟不止他一人。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男人脱衣下水,坐到他对面时,他才发现是刚才在前台见到的那个男人。男人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并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你太太没一起来?”
“谢谢。”江彦说,“她休息了。”
“怎么样,温泉还可以吧?”
“挺不错。”他尽量简短地回复。他不想宝贵的独处时光被人打扰,却又不好意思立即站起身离开,换个池子。好在有自高处假山引下的流水,水声如瀑,让此刻不至于过分寂静。尽管他刻意避开男人的目光,却仍然感觉到男人正在盯着他看,那沉思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也为了打破沉默,问道:“银山温泉在这附近吗?”
“这里就是银山温泉。”男人答道,“后来改名了。”
“怎么我在地图上找,找不到银山呢?”
“喏,你前面这座山就是银山。‘银山’只是本地人的叫法,过去冬天银山会下雪,山尖尖上白白的,所以叫银山。现在很少下雪了,当地人说,‘银山不银’,又管它叫‘青山’。你在地图上搜是搜不到的。”
“怪不得。听起来,您是本地人了。”
“我不是本地人,不过,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七年了。你可以把我当作这儿的管家,叫我管家就好。”管家看向前方黑沉沉的山影,仿佛想起很长的岁月。“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也很无聊的。但自从我来到这儿之后,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太美了,说是仙境也不为过。山最美的时候不是晴天,而是雨后。比如现在,虽然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但你能闻到山的气味,听到山的声音。实不相瞒,我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死在这里。”
江彦沉吟不语。
男人忽然问道:“你叫江彦?”
“我们认识吗?”
“哦,刚才办入住,我看到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记性很好,只要服务过的客人,都会记下他们的名字,绝不会记混。”
江彦警惕地看着男人,却好像看不清他的面容似的。也许是水雾太浓了,他想。
“下雪了。”管家说。夜空中零星的雨滴变成了雪花,但是地面是湿的,雪不可能堆积起来。这就是南国的雪了,落地的一瞬间就会融化。“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我觉得你很面熟。我们肯定在哪里见过,或者说,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我不应该想不起来的。你要听我的故事吗?有些事,就连对最亲密的人、对自己的妻子也不能说。可是你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某个名字而来的吗?”
江彦立刻明白,这不是一场平等的交谈。或许在这里停留过夜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听一个奇怪的管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更是荒诞不经。这酒店处处透露着古怪,他已经无法忍受,想要离开了。是的,得赶紧离开,得去叫醒李佳,继续赶他们的路要紧。他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却十分滞重,泉水仿佛在逐渐升温,把全身都泡酥软了,根本站不起来。
管家似乎丝毫未察觉到他的不耐烦,继续梦呓般说了下去。
我从前的工作,是按摩师。刚才已经说过,我的记性很好,即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时隔很久也能记得他的模样;我的另一项天赋则是按摩。说来好笑,我是怎么学的按摩呢?我总跟客人说,其实我是在厨师学校学会的按摩。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厨师职业学校学习白案——就是做面食、点心。揉面是每天必修的功课。面团这东西很神奇,一开始总是不听话的,但只要耐心一直揉,就会变得又光又滑。
从厨师学校出来,我没有成为一个厨子,而是去做了按摩师。面案的工作实在无聊,我忍受不了那种枯燥。做按摩好像更有希望些,也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客人。我学得很快,因为按摩的手法和揉面其实相通。把客人的身体想象成面团,按压揉捏,他们就会觉得放松、舒服,这没什么道理可言。
我应聘进入当地的一家按摩店,很快,成为店里最受欢迎的男师傅,指定要约我的客人很多。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我拿手的项目是泰式精油SPA,说是泰式,可正宗泰式什么样,我根本没学过,也没见过,手法都是靠自己琢磨出来的。
做SPA的大多数是女客人,有些女人忌讳多,必须得找女技师,所以做我们这行,男技师其实很难做:男客人不会点你,女客人呢,也只有一小部分能接受。其实,男技师按摩比女技师舒服得多了,手大,力气也足,你试试就知道。
做SPA,要脱光衣服,女人光溜溜的后背摆在面前,内裤也扯下来,露出半个屁股。涂上精油,再粗糙的皮肤也变得光滑,推起来像海豚的背。起初我心里还会有些波澜,见多了之后,觉得女人也不过是一团团白面。就那么回事。我对女人的身体不感兴趣,但后来我发现,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极小部分的女人,我感兴趣的是女人身体的另外一个方面——那些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糜烂的味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坏掉的芒果,芒果即将腐烂的时候,也是果肉最柔软、甜腻的时候。
第一个女人,我叫她“吴女士”,30岁,女教师;当时,我才20岁出头。她是我固定的客人,喜欢做SPA。我的手推过她后背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在轻轻地颤抖,我马上懂了,她没有男人,却又需要异性的抚摸,她喜欢的是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前一天我才帮她做完身体,第二天就在朋友圈刷到了她家人代为发布的讣告,她死了,追悼会定于三天后上午八点,地点是邻市的陵园。白事不请自来,我请了一天假,坐当天的第一班车到陵园。追悼会上都是她的家人和朋友,没有人认识我,看到挽联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吴影”。殡仪馆主持人念完悼词,大家排队绕灵堂一周,瞻仰死者仪容,我跟在队伍最后面。棺材打开了一个小孔,正好露出吴女士的头。她脸上被化了妆,显得气色还不错。她躺在那儿就好像躺在按摩床上等着我帮她按头一样,我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了。我一点都不悲伤,只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死亡竟离我这么近!唯有突然的死亡,才是真正震撼人心的事,可惜殡仪馆所有人都不在乎。看到那些神情凝重的人,那些趴在灵柩前啼哭的人,那些戴着黑色袖章维持秩序的人……听到主持人强装低沉的声音,却只能暴露出她是在机械地念一份稿子、完成一项讨厌的工作……听到周围人小声议论,说吴女士是在健身时突然倒下的,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工作压力太大了吧,心源性猝死”“现在的年轻人”……我觉得好笑极了,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想都不用想,吴女士会成为朋友间的谈资,他们会跟陌生的朋友故作神秘地说起“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最近猝死了”,期待得到对方故作吃惊的反应,然后惋惜地达成“要注意身体”的浅薄共识,其实他们只是在庆幸,死亡还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庆幸的呢?吴女士的死是在场唯一真实的事,是唯一不可知也是唯一可知的事,是唯一值得我着迷的事。不知道我是否表达清楚了,站在殡仪馆的时候,人类是丑陋的,而吴女士美丽了起来。吴女士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发觉她的美丽是那么惊人。
我不禁畅想,也许吴女士的死与我有关。几天前,我的手指还抚摸过她身体的角落,当时,她的生命就已经从我手中悄悄流走了吗?死神就已经出现,跟我们打过照面了吗?也许是我按摩触碰到了她哪根敏感的神经,就像开启了某个神秘的机关,死亡的大门随之打开了。我在想象中渐渐相信,是我杀了吴女士。
我决定像一个真正的杀人犯那样,逃跑!其实店里只有我加了吴女士的微信,其他人对于吴女士的死毫不知情。前台的妹子有次提起说,吴女士好像很久没来了。我当然没有告诉她,吴女士永远都不会再来了,我怎么可能将吴女士的死透露出去?那几天,我做了很多梦,梦里我和吴女士之死的关系越发纠缠不清。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了。
像一个真正的嫌犯那样,我收拾行李,离开店里的员工宿舍,离开这座城市。我先到火车站,然后才决定要去哪里。我随便买了一张到上海火车票,凌晨发车,车程十五个小时。这段旅途实在难熬,我坐得屁股痛,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旁边的座位多了一个女人,应该刚上车不久。
我立刻发现那女人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入膏肓。那时已经初夏,我只穿一件短袖T恤了,女人却穿着毛衣外套,戴着毛线帽和口罩。女人的脸藏在口罩下面,只能看到女人的眼睛空洞无神——不是绝望,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女人,在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被痛苦折磨,绝望早已褪去,变为麻木;如果她还有一丝灵性的话,应当是对死亡产生了欲望——世界上最纯粹的欲望。
命运又一次把一个将死的女人推到我面前!不能不说是一种宿命。我主动跟女人攀谈起来,得知她果然是要去上海看病,她的病在家乡已无药可医。没有人陪同,自从她生病以后,丈夫几乎将她抛弃了——肤浅的男人!但我庆幸是她丈夫的遗弃,才让我有机会接近女人。现在的难题是如何跟女人拉近关系,得到她的同意,让我陪在她身边。这时候,刚巧有个女列车员走过来,开始在车厢售卖据说是产自新疆的和田大枣、西梅和果冻。列车员推着小推车,给乘客分发试吃产品。女人好奇看了推车一眼,手里就被塞了一只果冻,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列车员已经帮她把包装撕开了,说:“尝一下,不买也没事。”
“刚开始吃的时候会带点微酸,喜欢吃酸甜口味的可以拿几袋了。一百元三包,价格也特别划算。”列车员语气很夸张,“真香,真好吃!它是软的,Q弹的,酸酸甜甜特别好吃。里面还含有益生元、花青素,能够畅通肠道的。”
列车员也递给我一个,劣质的香精味道。女人拿着已经撕开包装的果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吃还是不吃。她犹豫了大概半分钟,终于摘下口罩,尝了一口。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她的脸——被死神亲吻过的脸,带着绝对的高贵气质,整个车厢都在那张脸的权威下瞬间黯淡下来。我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尽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我故意用丈夫的口气问她:“你想要吗?”这是我即兴的恶作剧,在列车员热情的注视下,我巧妙地把这个拒绝的权利抛给了她,把她推入一个尴尬的选择中。
她买了两包,花费68元。她的金钱状况想必不佳,应该说,是被疾病拖得有些拮据了。但她不会拒绝。我看出这是一个不会拒绝的女人,即使那包果冻又贵又难吃,她也会碍于面子,将它买下。这时需要我出场了。女人准备扫码付钱的时候,我抢先打开手机付款码,帮女人付掉了这68元。女人说:“啊,这,这怎么可以。”我说:“一起吃嘛。”然后我又自告奋勇,提出陪女人去医院检查。女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时我已经十拿九稳了。对待这种女人,只需要紧紧地跟着她就好了。
我陪她到上海治疗这种病症最权威的医院求医问诊,我在医院跑前跑后,尽到丈夫一样的责任。当然,女人得到的也不过是更为确定的死亡宣告。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之后,女人眼中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那天下午,在医院附近的快捷酒店里,我进入了女人的身体。那是一副怎样的身体呢?疾病已经把她摧残得不成样子,抱着女人,如同抱着一具骷髅。太阳照在女人身上,瞬间就失去了温度,变成了月光。我浑身发冷,体会到最真实的恐惧。那种味道又来了,芒果快要腐坏的甜味儿……
这天过后,女人离开了上海,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知道,不久后她就会死去,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想到女人已经死去,我心中无比宁静。死亡不会像瘟疫一样传染,又一次,我和死神擦肩而过、亲密接触,却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这种感觉真令人着迷。
我又一次像一个嫌疑犯一样离开我的案发现场。我坐大巴车一路向南,来到这个地方。那天刚好下过雨。刚才已经讲过,我来到这里之后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只能是这里。我在温泉酒店找到一份工作。那时,这里还是个洗浴中心呢,温泉票子只要30块钱一张,也提供搓澡、按摩和住宿。可能是乡风淳朴,这里的客人几乎不会点男师傅。有几次,客人看到是男师傅之后,会要求换个女的过来。我的生意不怎么好做,大部分时候都没有钟。前台服务员看我无聊,经常陪我聊天。作为报答,我把按摩的手法教给了她,她学会一门技术,不必坐前台了,也可以上钟,拿提成。后来我们上了床,她怀了孕,就成为我的妻子。
可是我不能满意!哪里都不对。我是说,妻子的健康令人沮丧。
不止一次我想亲手了结掉这一切,可事情却一步一步耽误了下来。等待让人失去勇气,或者说,普通的妻子,根本不值得我冒险。
是妻子的背叛让我下定决心。孩子两岁后,她嫌这里的工资太低,自己去了上海打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自然有我的方法监视着妻子。终于有一天我在房间监控中看到,客人正在吮吸妻子的乳房……
而妻子竟然是美丽的。我的妻子原本那么普通,所以,究竟是我没有发现妻子的美丽,还是说,妻子是因为陌生男子的抚摸和舔舐才变得美丽呢?我迫不及待要见到妻子,可当我在同一个房间,像那个男人一样,对妻子做出同样的动作时,她却躲开了我。事情已经非常明白了,妻子的美丽并不对我开放。那么,我也只剩下最后一种方式,得到妻子的美丽了。难道你不曾为即将殒落的娇花着迷?如果你曾经见过她们,一定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打碎她!唯有打碎这一切,生活才是可以忍受的。
趴在安妮的乳房上时,他闻到过管家所说的那种糜烂的甜味。生育过的女人,即使瘦,也没有了少女的体态,乳房微微下垂,却并不干瘪,她小肚子上薄薄两层赘肉,摸上去松松软软,肉体上有母亲的甜蜜味道。他化身为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贪婪地吮吸她的乳头,即使那里已经不能再分泌出乳汁。安妮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偶尔他像个故意制造恶作剧的坏孩子,咬痛她的乳头,她也只是闷哼一声,并不将他推开。
吮吸乳房,应该是另外的价钱。这里是正规的按摩店,不包含这项服务,她本不应该允许他做这件事。但对于他这样无礼的要求,她并未拒绝。
那天她帮他艾灸,他脱了上衣趴着,艾条燃烧之处,散发出温热的气息。火焰使得小小房间内的二氧化碳浓度持续升高,人也渐渐眩晕起来。艾灸结束,她问他还有哪个部位需要加强的吗?他说:“老地方,再按一按。”她熟练地摸到他左侧肩胛骨的缝隙处,拨弄着经脉,说此处的淤堵越来越重了,不通则痛。按了一会儿,她说:“不能再按了,这个地方已经按透了。这个淤堵很深很深。你听到吗?我剥你这里的筋膜,疙瘩疙瘩的声音,这就是堵住了。已经很深很深。再按,你明天这里会很痛的。”
然后,她的手移动到他腰间,说他气血其实虚浮,肝火旺,肾气虚。她的手滑下来,最后帮他疏松下肩膀和手臂。他趁她帮他按摩手上的合谷穴的时候反捉住她的手,那件事很自然地发生了。她根本没反抗,使他确信她对他也有好感——但也仅仅止步于吮吸她的乳房。就如同婴儿吃奶时,并不会产生多余的情欲。那是一种圣洁的爱抚。
提醒服务时间结束的闹铃声适时响起,中断了这一切。安妮探身过去按掉闹钟。他放开她的乳房,用手背抹掉嘴角流出的口水。安妮一面低头系着衬衫的扣子,一面说:“你后背痛,可以找一只网球,背靠墙,把网球夹在后背和墙面之间,上下挪动身体,把网球当作按摩球,哪里难受滚哪里。你试试,能轻松不少。”
回家后,他找出一只网球,按照安妮说的方法,借助网球和墙壁,用身体自身的上下移动按摩,的确很有效。按摩是对疼痛的迷恋,他肩胛骨内侧很深的缝隙处,长时间困扰着他的不适之感,如虫噬蚁咬一般秘而不发,在网球的滚动挤压中变成显性的酸痛,疼痛带来了快感。事毕,他握着网球,想起安妮的乳房。当晚,他忍不住给安妮发了一条消息,却没有得到回复。
第二天,安妮仍未回复。
他心急如焚。但按照习惯,前些天刚做完按摩,他没理由紧接着又打电话到店里去预约同一位按摩师,这样的动机未免太过明显了。终于捱过一周之后,他给店里去了电话,预约安妮。前台接听的女声“啊”了一声,说:“哪位技师?”
江彦想了想,说:“17号。”
“17号已经不在店里了。给您换一位技师可以吗?”
“她去哪了?”
“不知道,她不做了。”
安妮不见了,安妮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才发现她的身影无从寻觅。他不禁回想自己是做错了什么。那天,将头深深埋在安妮的怀里,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她的脸,她终于把假睫毛卸掉了,脸上素净异常。她神情庄严,几同古佛。那是他见过的最为高贵的面庞,而她幽暗的眼眸中,带有死亡般平静的气息。那一刻,他真想就在这怀中死去。
泉水越来越热了,泉眼上方的红色温度计显示水温已有40摄氏度。
“你妻子叫什么?”江彦问。
“安妮。”管家答道,“很多人以为是昵称,实际上,她的本名就叫安妮。”
“她在哪儿?”
“她就在这里,就在你脚下。”管家狡黠地笑着,丑陋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她就在这片温泉之中。她会永远在这里了。”
妻子是他独立完成的第一件作品。他生理性地想要呕吐,却只是干呕了两声。他原本背靠着石壁,半坐在水中的石头上,现在身体不由自主地跌落下去,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没入水中。一瞬间,温热的水涌进他的耳朵、鼻孔,他睁不开双眼,不自觉张开了嘴。他没想着挣扎,终于完全被水包裹起来。那个愿望似乎要实现了。
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上臂,将他捞了起来。
他趴在池边,呛了水,疯狂地咳着,脸憋得通红。
管家冷漠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落水的狗。过了一会儿,管家从池中站起身来,轻巧地出水,围上一条浴巾,走开了。
清醒过来之后,他才感觉到温泉的疗效,长时间的浸泡让他因长途开车又隐隐作痛的肩胛骨舒缓了不少。从水中站起来的一瞬间,因为浮力的消失,感到身体的沉重。他摸索着池边的台阶,手脚并用地爬上岸。他穿上浴袍,趿上酒店的拖鞋。不觉得冷,身上还是滚烫的,带有泉水的余温。雪已经停了。该回房间去了,妻子大概已经睡着了。
他想,但愿明天的高速路面不会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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