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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师

二向箔2024-07-22 15:06:48文章·手记45

宗师.jpg

作者/吕游


两个刚参加完高考的少年,在机缘巧合下相识。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时候,他们和上一代人一样,陷入到对生活的无限迷茫中。


苏舟站在阴翳下,双手垫在腰后将整个身体倚靠在高大的树干上。她的脸色潮红,目光焦急地盯住小区的门口。阳光炙热,空气似乎要燃烧起来。她感到身上黏糊糊,汗珠顺着后背滑到了裤腰上。

终于,那辆熟悉的白色E级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地驶出小区。苏舟刚迈出几步,就看到副驾驶上坐着的身影。这让她急忙躲回大树旁,就这样目送着车子从跟前驶过,直到看不见尾灯。

算了,她安慰自己。这钱还是让老苏要吧。

烈日当空,街上的行人面目模糊到像融化的雪糕。即使来的是一辆没有空调的公交车,苏舟还是直接跳了上去。所有的车窗都敞开着,带有热量的风吹到脸上,让人感到烦闷不安。

她的妈妈,就是那辆白色E级的主人,此刻正在温度适宜的车内,跟坐在副驾驶的儿子尽享天伦之乐。那个男孩今年应该上小学了吧,苏舟在心里盘算着,父母离婚也有八九年了。

从她记事开始,父母就经常为一点琐事而大动干戈。开始她还感到害怕,慢慢习惯后就变得冷漠甚至厌恶。两人离婚后,她选择跟着老苏生活。原因很简单:母亲并没有提前通知她要离婚的事情。还是某天放学后她回到家突然发现母亲就这样凭空消失掉了。她不知所措,只能留下。老苏犹犹豫豫地告诉她发生的事情。她永远记得老苏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多难过,更多的则是沮丧。

公交车急刹停住,苏舟这才发现坐过一站。她下车往回走,感觉天气愈发炎热。十多分钟后刚进家门,从额头淌下来的一滴汗水就流进眼睛里,火辣的灼烧感让更多的眼泪冒出来。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只是觉得委屈。

老苏从沙发上探出身子,惊讶地看向女儿。苏舟这才发现他,马上止住泪水,若无其事地换好鞋子就径直地朝房间走去。老苏急忙追问:“闺女怎么了?”苏舟头也不回地回答:“没事,刚在楼下摔了一跤,太疼了。”

看着女儿走进房间后关好门。他垂下脑袋,想起前妻说过女儿的大学学费她会全部负责,需要的时候直接电话联系就行。可女儿说就打一个电话谈钱太没有人情味,还是直接见面聊好。难道是女儿为此受了委屈?老苏抓起茶几上的手机,皱着眉头打出一段话,就要摁下发送键的时候却犹豫了。左思右想后,叹口气,直接删除掉整段文字。

电视剧里的男人在对天发誓,一定会混出名堂来。老苏想到自己也曾经这样发誓要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可事与愿违,自从离婚后拳馆的生意就越来越差。日子一直过得捉襟见肘,现在连女儿大学的学费都拿不出。

愧疚感让老苏马上拨通了前妻的电话。


姜特还未从宿醉中醒来,就听到一阵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呼喊声。这声音变化莫测,时而尖锐,时而愤怒。他缓慢地张开眼睛,还没等看清楚就听到父亲老姜的质问声:“昨晚喝了多少?”姜特揉揉眼,无精打采地回答:“没多少。”“考个熊样,还好意思出去瞎混。我告诉你,从明天开始,早上7点准时到东大坝公园小亭子那,去找苏师傅练拳。练完就赶紧回家复习功课!”

这几句话让姜特更加茫然:什么苏师傅,练拳又是干嘛?

老姜着急上班,没心思再斥责儿子,可刚走到门前想到什么一样又返回来,却忘记要说什么做什么。如此重复两次才想起来,指着他的头发说:“去把头发剪掉,整天遮个眼睛想当瞎子吗?”姜特点点头算是回答。老姜留下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终于甩门而去。

听到关闭大门的声响,姜特松一口气。他双手垫住脖颈看向天花板,不禁对老姜的要求感到奇怪:怎么突然要他去学什么拳法,当然他也不敢多问。从查到他高考成绩的那一刻开始,父亲仿佛被命运的大锤砸中,深陷到一种巨大的愤懑和失落的情绪当中去。

姜特也为成绩沮丧过半天,仅此而已。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学生。但昨晚的饭局,确实让他受到一些打击。他高中时代的三个好哥们,除去自己以外全部考上大学。就连成绩一直不如他的“三胖子”都有个专科上。想到这里他就开始头疼,甚至为未来担忧。

他起身后晃晃悠悠地下床,刚走几步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电视柜上摆放的一家三口的合影被擦得锃亮,照片上的母亲笑得尤其灿烂。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特别难过。姜特昂起头说不出哪里难受,他甚至想再次灌醉自己,就在此刻。

姜特闭上眼睛,幻想出另外一种可能:他高考成绩超过一本线五十分。听到成绩的妈妈马上冲过来对他又亲又抱,他大笑着假装要躲开。爸爸则站在一旁看向他,眼神里满是骄傲。他请几个好哥们儿去县城最好的饭店里吃饭,大口喝酒大声谈论起灿烂的未来。

就这样,他忍不住笑出声,很快就再次睡过去。

隔天,为了躲避老姜的臭脸,还不到6点钟姜特就醒来。他下床快速洗漱后赶紧冲出家门。晴空万里,一切看起来朝气蓬勃,姜特却摆脱不掉练拳这件蠢事。刚拐进东大坝公园还没走多远,就发现一个穿着一身白绿相间的远动服、和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正在热情地朝他招手。


姜特不知道为什么苏师傅第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总之苏师傅打量他一下说:“你这身体一看就是练功的好材料。老姜这伙计真行,培养出个好儿子。”听到这话姜特禁不住一阵脸红。苏师傅一头卷毛,眼睛细长。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天生就这样。姜特问声好,说我爸让我来的。“我知道,先看我练几招入门的。”苏师傅急切地拉开架势,操练起来。

十分钟后,苏师傅满意地收起身形:“怎么样?简单吧?”姜特陪笑:“还行。”“好,你跟着动作来一遍。”“啊?这就开始?”“来,大小伙子别害羞。”苏师傅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将姜特的双臂拉成一字型:“站稳,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将全身的力量集中,起势!”

姜特在他的指导下机械般地做出各种蹩脚的姿势。四周不时有人停下脚步来观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发出一阵讪笑。苏师傅不为所动,反而有些得意洋洋。姜特心里感到荒唐又可笑,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滑稽的猴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忍受着一道道奚落的目光。“稳住,转身,定式!”喊声在四周回荡,一阵阵灼烧感在姜特的脸上蔓延开,身上滑落的汗水已经浸湿T恤,印出尴尬的形状。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苏师傅开始刻意放慢进度,一招一式地做出详解。然而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祈求时间过得再快一点。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苏师傅看起来意犹未尽,开始眉飞色舞地复盘他的动作出现的问题,中间还夹杂着夸赞。姜特抹去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尽量平稳住呼吸。“不要着急,没有一步登天的时候,熟能生巧。”苏师傅边说边拿起墨绿色的军用水壶,昂头灌下一大口。满足地舒一口气后,嘱咐姜特回家要多加练习。

姜特不住地点头,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告别后他脚步匆忙,想到自己一个十八岁的青少年,接下来挺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要遭受这种痛苦时,他忍不住骂了几句。身后突然响起的喊声将他叫住。苏师傅小跑着追上来:“到底是小伙子,腿脚真快。这是练功服,和我身上的一样,下次来就穿上。”姜特接过去,看着衣服背面印着的“苏式长拳”四个字,面露难色。苏师傅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前途无量。”


回到家,姜特瘫坐在沙发上无聊地摁起遥控器。本来“三胖子”他们几个约他去Q城海边玩,他没有答应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姜特隐约觉得和他们之间已经出现隔阂。朋友们会在大学里开始崭新的生活,一切都是阳光明媚的。而他呢?明天还要早起穿着傻乎乎的衣服,去练一套愚蠢的拳法。他气恼地关上电视,决定出门去理发,不然晚上又要挨骂。

天气炎热,连呼吸都是烦躁的。姜特并没有选择近在咫尺的常去的理发店,而是故意绕过去打算走远些。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他迫不及待地跑来这家理发店,剪了一直想要的发型。发型师问他考得怎么样?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随口蹦出一句:最低也能上个省师范大学。

姜特穿过两个街区,随便找到一家理发店就钻进去。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洗头,理发师不冷不热地朝里一指,先坐着等一下。姜特朝墙边的沙发走过去刚坐好,正在给客人洗头的女孩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同时整个人缩到一边。时间静止了几秒,理发师疑惑地问怎么了?女孩儿指着洗头的客人喊:“他,他摸我腿。”

客人是个中年男人,身材挺魁伟。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用毛巾胡乱抹几把脑袋,冲着女孩叫嚷:“你TM有病啊,谁碰你了。”可能说话太过用力,脸涨得通红。女孩儿显然是被吓懵了,愣住没回话。

就在这时,先是一阵风吹过来,接着是“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男人捂住一半脸,气急败坏地朝姜特喊:“你,你干什么。”理发师急忙过来劝说:“算了,误会误会。”“小崽子,是不是找死。”男人伸出的手指还没完全指出去,随之而来的是第二次声响。只不过这次打在了手掌上。

这次换男人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特。姜特只感觉热血涌上脑袋,很想立刻打一架。男人见状冲到门前撂下狠话:“你别走,今天非让你出点血。”理发店里的三人留在原地站成一个三角形,目送着男人离去后面面相觑。

姜特如梦初醒般地看看右手,手掌传来一些疼痛感。他心跳加速既紧张又兴奋,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侠客。女孩儿向他道谢,他好像没听见,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姜特走在街上,感到心情舒畅,连盛夏的阳光直射在身上都没有那么讨厌。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同给暗淡的人生点亮起来一盏灯。


老姜和老苏认识得有五六年了,是在同事组织的饭局上。同事介绍这是自己的老战友,苏式长拳的创始人。当时的老苏在县城算是小有名气。酒过三巡,老苏甚至起身施展过几招。别的不说,他发出的嘿哈声倒是抑扬顿挫。

饭局之后两人再无来往,只是出于礼貌互留了电话。

今年对老姜来说很难熬。先是年初时妻子因心脏病猝死,现在又是儿子高考失利。高考出分后的一个晚上,老姜心烦意乱地在街头乱逛。路过一处烧烤摊的时候,他瞥见了正在喝酒的老苏。刚想躲过去,老苏却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并且执意让他坐下喝两杯。也许是心情过于烦闷,老姜推辞几句后就坐下了。

酒喝得挺快,老苏主动问起老姜儿子考得怎么样。老姜含糊其辞地说孩子发挥失常只能上个专科。老苏追问具体考多少分,老姜说出一个超过去年专科线十分的数字。然后老苏就提起女儿的成绩,超过一本线六十分,可以上省内最好的大学。后面的话老姜没听进去,他努力地让表情看起来正常些,以掩盖内心的酸楚和嫉妒。

酒喝得更快了。老姜昂头喝下一整杯,忽然看到了死去的妻子。她就坐在一旁,露出一贯的笑容。他再也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老苏被惊呆住,但随即话锋一转说:别难过,让儿子好好复读明年考个重点没问题。

这个晚上老姜醉倒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脑袋断片,昨晚怎么回家的都想不起来。他后悔莫及,恐怕把内心的一些真实想法已经对老苏表达出来。下午老苏打来电话:“下周一开始让大侄子7点到东大坝找我。你放心,绝对让他整个人焕然一新。”挂掉电话,老姜隐约记起来,好像和老苏抱怨过儿子天天出去鬼混,没白没黑,过得太颓废。老苏给他支招说首先要强健体魄。身体强壮后精神就能振奋。然后拍拍胸脯说交给我,一套苏式长拳练下来,什么坏毛病都去掉了。

姜特练功满一周的日子里,老苏决定晚上请老姜喝酒,顺便让两个孩子认识一下。上次喝酒的那次老姜直接转给自己二千块的学费。他本来只想收一半,可老姜坚持要多给些,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姜特十分抵触,可又不敢忤逆老姜,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而苏舟正好相反,她觉得这对父亲来说是件好事,值得自己去一趟。

老苏特意找到一家带包间的家常菜馆,自带一瓶珍藏好几年的白酒。这白酒是曾经在老战友家里喝酒得来的。老战友喝多了非要送给他,老苏知道这酒不错要三四百一瓶,于是假意推辞一番后收下。为此还接下战友老婆的好几个白眼儿。

老苏和女儿提前来到饭馆。他假装常客,嬉皮笑脸地和老板娘套近乎,希望一会儿结账的时候能打个折。

苏舟没事做,在饭馆外面闲逛。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她突然发现跟在中年人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很熟悉,而姜特也看到了她。四目相对时,两人同时笑了笑。

圆桌上刚摆好两个菜,老苏就停止寒暄给老姜倒上酒。然后侧脸对姜特说:“徒弟,把杯子往前挪挪。”姜特急忙陪笑:“师傅我不喝酒。”老苏皱起眉:“可拉倒吧,你爸这大酒量你能不喝?大老爷们别啰嗦。”老姜替姜特解了围:“他小孩儿哪会喝白酒,这么好的酒可惜了。让他喝瓶啤酒就行。”

听到这话,姜特才起身从墙角的箱子里掏出一瓶啤酒。还没等坐下,苏舟扬起脸问:“我的呢?”这让他一时不知所措。老苏眉开眼笑:“闺女说得对,成年人了又考上个好大学,必须得喝!”老姜听到这话心里不太舒服,收起笑容朝姜特喊:“发什么呆,再拿一瓶。”

一杯白酒下肚,老姜和老苏都兴奋起来。姜特不好意思直接干掉一杯,怕老姜生气。只能装作不爱喝的样子,一口一口地抿。倒是苏舟上来就喝掉一杯。

老姜和老苏聊得热火朝天,甚至苏舟也加入进去,还不时地随着话题说上几句。姜特无话可说,抿下一口酒后偷看一眼苏舟。刚喝完一瓶啤酒,她的脸上就浮现出好看的红晕。除去脸型,她跟老苏的长相差别不少,特别是眼睛又大又亮。应该像她的妈妈,姜特心想。

时间过得缓慢而又无聊,姜特逐渐如坐针毡。苏舟似乎猜透他的心思,提议两人到街上去走走。老苏很开心,拍一下巴掌:“就是嘛,年轻人就要多交流!”


夜风拂面,街道嘈杂却让人感到愉快。

姜特的心情忐忑。在漫长的成长经历中,他从未单独和一个女孩儿长时间地散步过。他不时地用余光瞟一眼身旁的苏舟,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些话题来聊,生怕她会觉得无趣。“那天真是谢谢你,就是你当时跑得太快了。”还是苏舟先开口。“没什么,”姜特边说边挺起胸膛,“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看起来眼熟。”

苏舟停下脚步转过脸,很仔细地看向姜特的面孔。姜特被两道清澈的目光照着,只感觉到浑身被灼烧一般。苏舟笑笑:“你这么一说,好像在高中时就见过你。听我爸说你也是一中的,刚毕业。”姜特点头:“48级3班的。”“就说嘛,我2班的就在你隔壁。”

此后的聊天就顺畅起来。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愉快地谈论起各自的生活。姜特想到每学期末整个年级都会召开的优秀学生表彰大会,好像每次都有苏舟的身影。因为苏舟是接受表彰的女生当中长相最突出的,所以他有部分的印象。但又不能确定,他也并没有提起。

苏舟提到打工的理发店,经常会碰到各种让人厌恶或者好笑的客人。姜特听得挺投入,不时点头或者皱眉。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苏舟停下话语让他也说说。姜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说我的生活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无聊。

苏舟突然发现路边有卖饮料的小摊,问他渴不渴。姜特没回话,径直走上前问她要喝什么。苏舟脱口而出:“冰可乐吧。”姜特挑出两瓶并且主动付上钱。苏舟并没有推辞,只是接过来说一声谢谢。

姜特看着苏舟昂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下可乐,然后满足地吐出一口气。路灯打在她的脸上,姜特能闻到一股成熟的水蜜桃的气味。苏舟朝他微笑一下,姜特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此刻的奇妙感受。他感到身体一阵战栗,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像是微醺后的幻觉。

苏舟问他报的哪所大学?姜特的脸上再次燃烧,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考砸了。苏舟吐吐舌头说没关系,好好复读明年再考个好学校。姜特问你呢?苏舟直接说自己想去南方念大学,看看是不是真和传说的一样每个季节都充满缤纷的色彩。姜特扬起脸看向昏暗的远方,眼前却浮现出五颜六色的景象。

回到饭店的时候,老苏和老姜正商量着要去吃个烧烤接着喝。姜特倒是挺乐意,苏舟却摇头说不行,你喝多了时间也太晚。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有一种成熟女性的威严感。老苏很听话,松开老姜的胳膊说听女儿的今天到此为止。两人又互相开过几句玩笑,才就此分别。

这个夜晚姜特在辗转反侧中迟迟无法入睡。他内心被快乐的情绪填满,导致神经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他脑海中都是苏舟说话时的神情以及悦耳的语调。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清晨时分才从潮湿的梦中惊醒过来。他下床轻轻推开房门确定老姜还没有醒来后,蹑手蹑脚地进去厕所关好门。姜特主动将内裤洗干净,然后洗漱好。他返回房间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出了门。

老姜躺在床上,听到传来的屋门关闭的声音,长吁一口气。


从这开始,姜特练功的态度变得端正起来。即使被人围观时他还会感到害臊。老苏特别高兴,连说没有看错人。教授姜特的间隙还不忘发发传单,希望能多招到几个徒弟。

练完功后,姜特故意绕路经过那家理发店,假装不经意地朝里面看去。店里的理发师正在忙碌,洗头的人却换成了一个小伙子。没有看到苏舟的身影,他很失落。上次两人也没留联系方式,他又不好意思直接问老苏要。

与此同时,老姜正站在副局长办公室门前。确定四下无人后,才郑重地敲敲门。一声请进传出来,老姜推开门挤进去随即关好门。副局长坐在办公桌后,眼镜折射出刺眼的光线,看不出此刻的表情。

十几分钟后老姜走出来,仔细地关好门。他失神落魄地穿过走廊,阳光透过一块块玻璃不停地打在脸上。为了儿子能去重点高中复读,他请求老领导能帮帮忙。

隔天,姜特鼓足勇气想要问问苏师傅苏舟的联系方式,可张过几次嘴都泄气了。他又去了一趟理发店,还是没有发现苏舟的身影。

姜特放弃了,直到两天后练功的早上。他刚转身变换一个招式,就瞥见苏舟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挥手。他微笑着回应,一瞬间下定决心:不仅要练好苏式长拳,而且从今天起还要帮苏师傅发传单。想罢,他更加规范地打出接下来的招式。“好,这个化解动作标准!”苏师傅忍不住高声赞叹。姜特更加兴奋,完美地收势后还不忘运行一遍师傅教过的吐纳之法。

“哈哈,”一阵刺耳的大笑声传来。姜特迅速找到声音的来源并怒目而视。这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眼见苏舟亲昵地拍一下他的后背,示意他停止。顿时姜特犹如被冷水浇头,灭了神气。两人走过来打招呼。姜特不仅面带笑意,还主动和他握了握手。他叫吕游,是苏舟的高中同班同学。能看得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跟他说话的时候苏舟一直眼神明亮,还不时笑出声。她的笑容可真好看。

苏师傅今天没带传单,说天天发效果不好,得整点饥饿营销。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年轻人玩去吧。

三人一起在公园里闲逛。吕游和苏舟讨论起到底文科专业还是理科专业更有就业前景。两人说得热火朝天,声音越来越大。姜特跟在旁边一言不发,感到一阵羞愧进而有些嫉妒。

也许是意识到他的尴尬,苏舟说:“先不说这个。姜特你今早练得不错啊。”姜特刚想回话,吕游就抢过话头:“你怎么会想练这种老人养生拳的?这看起来一点实战作用没有。”苏舟马上揪一下他的耳朵:“瞎说什么!小心我爸一拳把你打飞!”“说真的,”吕游揽住苏舟的肩膀说:“我表哥是省体育学院练散打的,他就喜欢以武会友。要不要改天和你爸切磋切磋。”苏舟没有直接回话,而是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咱俩先练练吧”。

两人嬉笑打闹着跑开,留下他一人站在原地发愣。看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决定明天起再也不来练拳。


这晚姜特再次失眠,脑海中不停地回放起苏舟和吕游嬉笑打闹的画面,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他都记得清楚,挥之不去。他把自己和吕游作比较,却越想越气恼,索性下床站在窗户边朝外看。天空漆黑没有一颗星星,偶有路过的车辆照过来一束残缺的灯光。夏夜的风吹乱了头发,他感到一阵孤独,像被抛弃一样。

后来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正双手扒在悬崖边身体已悬空,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似巨兽张开的大嘴。苏舟和吕游就站在边上盯着他,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他想求救却张口结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掉落下去。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地下坠,却始终没有触底。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看不到。“呼呼”的风声不停地拍打着脑袋,连鼓膜都要被震破。就这样,他痛苦地等待着四分五裂的结局。

老姜将他喊醒的时候,天已大亮。姜特满头大汗,似乎没听见因为练功迟到而惹来的训斥声,只是茫然地下床到卫生间洗漱。老姜走后,姜特躺倒在沙发上感觉心里空荡荡,没有了任何欲望。

思忖再三,他还是继续去练拳了。

就这样又过去几天,期间再也没有见到苏舟。苏师傅跟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分解每招每式。“沉跨,稳住下盘,核心集中发力让身体将拳头推出去。要是挨上这一拳,能让五脏六腑像烧着了一样难受。”还没等苏师傅得意完,挑衅的声音响起来:“这不就军体拳嘛,跟做操一样。”一个健壮的二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正带着轻蔑的笑容,面朝他俩说。

苏师傅若无其事地示意姜特继续练下去。可年轻男人的这句话却像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让他不由自主地乱掉脚步。苏师傅有点生气,但没冲着姜特来。他面带笑意地朝男人说:“年轻人,拳法有很多种,不懂不要乱说。”“我是练散打的,要不要切磋一下。”显然苏师傅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刻拉下脸摆摆手。

年轻男人没有再说话,依旧是不屑一顾的神情。姜特好不容易熬到结束,男人走上前和苏师傅聊几句。姜特没心思听他俩的对话就急匆匆地离去。

这天姜特过得挺丧气,又下定决心明早不练了。可第二天一早,老姜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样,一直催促他起床,直到盯着他出门后还没有要去上班的意思。

姜特在路上乱晃一会儿还是去了。本来发现男人没来还挺高兴,可快要练完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依然纠缠起苏师傅想要切磋一下。看得出苏师傅挺烦,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姜特感觉男人说得有道理,这些缓慢而奇怪的招式,怎么会有实战作用呢?苏师傅迟迟不肯应战,也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于是等男人走后,姜特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心中的疑惑。苏师傅并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地反问一句:“练武的意义是什么?”这话很像功夫片里的武术宗师的台词。姜特欲言又止,苏师傅也没等他回话,而是自顾自地收拾起装备。


接下来的两天,突如其来的降雨让姜特躲过练功。对此老姜也无话可说。天天闷在家里,姜特开始想念苏舟,幻想她和吕游只是普通朋友。

第三天一早,终于迎来晴天。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路小跑到东大坝,希望能见到苏舟。可事与愿违,就连苏师傅都没有出现。姜特感到疑惑,在煎熬中度过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对老姜说苏师傅今天不在。老姜停下筷子说:“昨天苏师傅就说这两天他想休息一下,让我告诉你。我给忙忘了。”

隔天一早姜特焦急地走出家门,刚跑过一条街,就发现了站在对面公交站的“三胖子”。他赶紧低下头朝前走,可还是晚了一步。“三胖子”大喊起来朝他招手,姜特只好穿过马路,故作热情地迎上前。“三胖子”背个大包,正在等待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他要去省城的亲戚家住几天,顺便看看新学校。姜特敷衍完两句刚想告别,“三胖子”却拦住他,说聊到车来你再走。

姜特心不在焉地听“三胖子”在耳边絮叨,眼前都是苏舟的样子。几分钟后车终于来了,“三胖子”刚踏上去想回头招招手,就看见姜特猛地冲出去,像一头受惊的驴子。

今天人格外多,围成两圈。姜特以为是周末的原因,直到挤进去才发现苏舟也在而且神色慌张。他没有直接打招呼,而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苏师傅今天不是一个人,对面还站着那个健壮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上依旧是嘲弄的笑容。虽然苏师傅极力想表现得轻松一些,但不停淌下的汗水和急促的呼吸,还是没能掩盖住事实。

姜特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但眼光落到年轻人手上戴着的拳套上,顿时感到不妙。他再次将目光返回苏舟那里,这才发现吕游就站在她的身旁。有人喊一声:还比不比了,快点啊。苏师傅恢复以往的神情,双手抱拳对围观的人群说:“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可没等看客有所反应,年轻人就大声喊:“苏师傅,没必要说这么好听。咱俩再比一个回合,我年轻不能让你吃亏,这次就用一只手。”

苏师傅将眼睛瞪得大了一些,缓声道:“年轻人争强好胜,但拳脚无眼。”“别废话了,来吧。”年轻人扬起右手,蓝色的拳套分外耀眼。这时苏舟和吕游都挤出人群。苏舟挡在苏师傅身前,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吕游也劝年轻人放弃,但他无动于衷。“就这水平还天天在这教拳收徒,纯属诈骗。”刺耳的话语划开平静,苏师傅笑着推开苏舟,迎上前示意再比一次。

年轻人嘴巴微张,如同扑出来的野兽一样地挥出右拳。出乎意料,苏师傅居然躲过这一击。姜特刚感到庆幸,第二拳就接着打过来,一团蓝色精准地砸在苏师傅的左脸上。人群中冒出几声惊呼,苏师傅如同一撮被镰刀割断的麦子那样,斜着身体倒下去。

地面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扬起来些许的尘土,时间凝固了。苏舟是第一个冲上前的。但她刚要伸手去扶,苏师傅却猛地站起身,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面对众人,他再次双手抱拳刚要说些什么,脸上的肌肉却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身体重新倒回到地面。

人群开始骚动,苏舟哭喊的声响焦急又刺耳,几个忙乱的身影围成一堵墙。而姜特则像一个陌生的看客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刚吃完午饭,老姜就被叫到副局长办公室。儿子上重点高中复读的希望落空了。今年县里的高中不再招收复读生,要想复读就要到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乡镇高中去,没有任何别的选项。他感到一阵眩晕,可还是尽力地挤出笑容,再三感谢领导的帮助。

整整一下午,老姜进进出出办公室好几次,看起来异常忙碌。熬到下班后,他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东西和往常一样地跟同事们告别。流年不利,走出办公室后他越想越难受,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在走廊尽头的排椅上垂头丧气地坐下。

缓过一会儿,他怕有人经过看到,就起身急匆匆地朝外走。门卫室里的那条老狗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见他走过来,扬一下头,似乎在跟他打招呼。看着老狗松垮的脸庞,他想,我跟它有什么区别呢?

苏师傅的血管里早就长出一块斑块,如同用久的水管里存着的污垢。挨的那一拳让斑块脱落下来,堵住管道后诱发中风。好在及时送到医院做了手术,但后遗症不可避免。


这一天老姜和姜特提着水果和牛奶,穿过不时传来哀嚎声的走廊,在616号病房前停下。推开门,浓重的药水味道让姜特本能地擦了擦鼻子。苏舟神情疲惫,勉强地打个招呼顺手接过礼品。老姜走过去握住苏师傅的手,这手瘫软无力地耷拉在床边。苏师傅的情绪激动,使劲地调动起脸上的所有肌肉,表情滑稽。他着急说话,可嘴里只发出一团含糊的声音。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苏舟急忙拿纸巾擦干净,又伏下身子在他嘴边听。然后她对两人说:“我爸说麻烦你们了,还来跑一趟。”

眼前的一切让姜特的内心涌起巨浪,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

十几分钟后他俩走出病房。电梯来的时候,老姜刚跨进去,姜特站在外面对他说:“爸你先下去,我忘了点事情。”说完便转身跑走。老姜看着儿子的身影,面无表情。

姜特将苏舟叫到病房外,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出自己的决定。苏舟的脸上满是不解和错愕,似乎和她说话的是个陌生人。姜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鼓励和感激。苏舟只是劝说:“没必要的。吕游的表哥已经赔钱了,他说以后还会……”话未说完,姜特就愤怒地转身离开,任凭苏舟在身后喊他。

两天后,早上六点钟的东大坝公园还没什么人。云很淡,在地面上遮出一块阴影。姜特身着“苏式长拳”的练功服,将一半身体埋进去。他尽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面色凝重地等待着。

医院里,病床上的苏师傅呼吸均匀,神情淡然。而站在窗前的苏舟想哭,她想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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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明晟我游进记忆深处,找到那些不愿重临的痛苦瞬间。冰窖巷拐角有片空地,我每天花三个小时待在那里。空地有半个足球场大,原本是家露天咖啡馆,2021年因疫情倒闭,拆除后,只剩下些从地面破土而出的钢架和堆摞在角落的塑料板材,外面围了圈半人高的围挡,但拦不住我。上个月,我从学校翻墙出来,想去吃个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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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海天2018年5月12日,四川什邡红白镇一村民从10年前的地震废墟中又发现了一头幼母猪。此时,距离地震已经过去了整整3653天,这头猪被命名为“猪太强”,但是无法引起任何媒体的兴趣。自从那场被称为世纪之痛的大地震之后,就有形形色色的猪被人从地下挖出,它们一头头瘦骨嶙峋,趴在地上发出有气无力的...

天冷了容易流鼻涕

作者/巫昂傍晚,趁着天还没黑够,我穿着厚塌塌的大花棉裤,羽绒服和拖鞋,骑着自行车飞奔到村子另一头的小超市去买烟。骑到三分之一就发现自行车亏气,如果要先骑到更远的菜市场去找卖自行车的那家铺子打气,可能会英年早逝。我又饿又冷又很想抽烟,只好骑骑走走。这样的傍晚令人难过。看,现在的农村哪有袅袅炊烟,小学课...

邻居

作者/沈大成我的隔壁是三居室,这些年我吃了它很多苦头。在所有房型里,我最讨厌三居室了。三居室的房东夫妇搬去了他们另外的房子,在那里愉快地生活着,他们当故居是每月榨得出钱来的弃儿,不管它了,常年委托中介出租。房子一直没有碰到好人。如果是一居室,住的就是一个人;如果是两居室,住的就是一家人;而如果是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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