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的攻略
作者/东来
既视感是文化上的体认,就有那么一秒钟的恍神,会觉得武夷山是提炼过的原乡风景,早于出生之前,就被种在了心里。
不止一次听人说过,武夷山下有龙脉,这话有认识的武夷山人说过,也有去过武夷山的外乡人说过。多嘴问一句,龙脉是什么?回答的人大多要翻白眼,风水堪舆,说不清楚,就是夸一个地方好嘛,好到难以描述,干脆上升到玄学层面,反倒一听就会意。
武夷山这个地方,去过的大抵都会喜欢,写就很难。这是风景瑰丽的地方唯一的弊病,留给观众感情抒发和情绪延伸的余地太少,比喻和修辞在绝对的美景面前苍白不堪。尤其现代社会,交通太过发达,高铁三个半小时,把人从上海“啪”一下载到武夷山,风景得来容易,之间畏途艰难的心理过渡也没有。本就苍白的语言,在景观的强烈的对比中更加失去效力。况且前代的文人骚客留下的题咏层层叠叠,锦心绣口掏干净,好的差的都摩镌在石头上,再找个新词儿来也好难,干脆闭嘴,兜着纯粹游客的心态,反倒来去自由。
“武夷山”分大小之分,大武夷山是一条连绵巍峨山脉,北引皖浙,东镇八闽,是江西和福建的地障分界;狭义的武夷山所指武夷山风景名胜区,方圆一千公顷左右,一般人指武夷山是它。2016年我来过武夷山,恰逢夏季雨水暴涨,溪水浑浊,两岸挂满上游飘下来的塑料袋,游九曲溪,坐着竹筏子飘下来,水又流得非常疾,从一曲到九曲,半小时就结束了,只得一个大体印象。记忆最深刻的事,反倒是在当地喝酒,当地朋友拿出野猕猴桃泡的果酒,两杯醉死,第二天人事不省,有人往我的保温杯里放了一片人参,才让我吊着命回了上海。
所以再游,想着的是饱看山川,滴酒不沾。去之前特意重温《徐霞客游记》中的《游武彝山*日记》,以期做一番比较研究,看看明代的武夷山和现在的武夷山有什么不同。坦白说,如果不是要去武夷山,《游武彝山日记》读来趣味不大,洋洋三千余字,记的是从一个景点奔向另一个景点,虽然记述详细,但铺得太平,没有主次,约等于一篇罗列景点的打卡攻略,古人对着这份攻略,应该可以爽游武夷山了。也正因此,拿来做比较最好不过。
*武夷山古名
九曲溪现在的游法是坐车到上游,坐竹筏子,从九开始,下到一曲,一路顺流而下,从溪谷中,可以看尽两侧山峰。出发地九曲水势平缓,两侧的枫杨树冠向水面延伸,景色秀丽平淡,这时候游客只想“这算什么,票价好贵”,不知好戏才开场,水转个折角,直壁石上刻着“九曲”,水势也湍急起来,眼前耸着齐云峰了,随后水势每次一折,两边的山都不一样,什么仙钓台、大藏峰、小藏峰、天游峰、玉柱峰等,苍翠纷飞,一一收于眼底。春夏之交,水量充沛又干净,是一种油碧色,水汽蒸腾,水流涤荡,丹霞地貌和流水冲刷形成的山峰,以孤立的姿态错落排布,将早晨傍晚的斜光分割阴阳,崖壁上的香草臭藤披挂下来,水渍苔痕,细小的飞瀑,石滩上的矮书和芦苇。这样山水相映的风景,即便没有真正看过,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很入画,那里也很入画,或者画中早有,既视感是文化上的体认,就有那么一秒钟的恍神,会觉得武夷山是提炼过的原乡风景,早于出生之前,就被种在了心里。
撑竹筏的船夫一般也兼着导游,过了八曲,每个人要交二十元的小费才肯讲解,也有人不愿意交的,那就捂着耳朵。船夫们每天撑四趟船,不论男女都一身精瘦,技术纯熟,也了解溪水的脾气,一根杆子家伙事儿,动作流畅,简直算得上美感,上滩下滩,控制着行船速度和方向,有时候一杆子撑到水底,有时候激流处用竹竿子抵住石壁,躲避浅滩、石头和洑水,竹筏一直刻意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行进速度,真是技术活儿。船夫们嘴皮子也磨炼得很利索了,他们共享一套讲解词,每个山峰的名称、看点、历史掌故、近现代哪个重要人物曾经到访,都有详解,间或插入几个荤段子,并不无聊,可能还略嫌聒噪。九曲长达六十多公里,这样正经游下来,也就一个小时多一点,到码头下筏的时候,很是意犹未尽。
徐霞客和我们的游玩次序正好是反的,他是从一曲开始,溯溪而上,直到九曲,然后再顺流而下,再游一遍,瘾头不要太大。当时他刚游完黄山,经过十数天赶路才到武夷山,第一眼看到的是大王峰和幔亭峰,一下子就看呆了,顾不得休息,立刻出发去玩。当时没有什么便利的交通工具,船逆流而上靠的是纤夫光脚走在河里拉索,一点点把船拽到上游,速度自然是慢。好处也是慢,可以随时上岸,水陆两栖,他在五曲处登陆,爬了隐屏、仙掌和三教峰三座山峰,并在山顶观摩了落日,才又回到船上,继续上溯,第二天抵达上游,又爬了两座山。考虑到明代武夷山的开发状况——几乎没有旅游开发,上山路通常是从直上直下的崖壁凿出来的,而且他偏好陡峭奇崛,有些山峰甚至没有路,靠攀索才能上去,有落石、堕崖的风险。当时的徐霞客正值三十岁壮年,腿力惊人,膂力也不差。到上游,顺流鼓棹,他反倒觉得行船速度太快,两边风景都来不及看,没有什么意思,干脆又下船登岸爬山,到各个景点打卡,一路水路兼程地回到了一曲,再慢悠悠去爬大王峰。
我们在随后一天半里走了两条徒步道路,即“绿野仙踪”和“岩骨花香”步道,这两条新辟步道覆盖了武夷山大部分陆上景点,什么茶洞、云窝、鼓楼洞、紫阳书院、御茶园、玉女峰、天游峰,和徐霞客的行踪也大有重叠,但是道路一律修得平整安逸,难度降低了,而且干湿分离的游法在乐趣上也远远抵不过他水陆两栖的游法。行船是看远景,登陆是看近景,远景和近景不停切换,好比一时出画一时入画,对比下来,还是徐霞客会玩,玩兴浓,而且玩得细致。
我们唯一比得过徐霞客的地方在于,爬上了大王峰。他心心念念想要上大王峰顶,却在山中找不到路,仆人看到铺路石,以为有路,对他大喊,有路,他衣服被扯烂了也不管,结果发现还是断头路,后来下山遇到道士,才知道去往山顶的路早就不通了。而我们却可以踏着修在石罅之间,窄可一人的石磴——也是惊险无比,一直上到大王峰顶,俯瞰九曲溪,极目远眺,积翠凝蓝,又是不一样的视角。
仔细对比之后,发现徐霞客当时去过的景点,除去几个道观庵庙,绝大部分存续到了现在,连名字也没有变化。大约除去自然剥蚀,四百多年前他所见的山水,和我所见的山水,相差无几,纵然人世有荣枯代谢,山水却会永恒存续,只是想到这一点,心里面就生出奇特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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