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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气球

二向箔2024-07-19 14:37:14文章·手记68

花朵气球.jpg

作者/陈美者


主人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沿着再正常不过的人生轨迹前进。但既定的轨道总是容易让人倦怠,他对于感情和生活,内心深处仍在泛起微澜。


我屏住呼吸,开自家的门,闪进屋。弯腰换鞋时,不无得意,简直悄无声息哈。就在这时,“呃”的一声,我不小心打了一个酒嗝。

主卧里亮起微光。妻子醒了。我敏捷地猫进房间,根据我的经验,只需尽快出现在她身边就好。

妻子背对我侧卧着。我喘着粗气爬到床上,用手搂住她的肩。妻子的肩膀厚实暖和。我把脸贴在她耳畔,抚摩她的长发。这是我们亲密时的习惯。妻子有一头散发光泽的柔顺乌黑长发。自从第一次相亲见面时,我就发现了,这是她全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我开始嗅她的长发,吻她的耳朵。妻子一动不动,没有发出我熟悉的“咯咯咯”的嬉笑声。她似乎还敛起呼吸。但她当然醒了。以前,只要我轻轻在她耳畔吹一口气,妻子就会像只气球飞起来,开心得快要炸了。我有点慌,开始摸妻子的脸。妻子背对着我侧卧,我只能摸她的左脸,于是我胡乱地将妻子翻弄,以便可以摸她的右脸。就在我笨拙急躁地做这些时,我终于听到了小心翼翼的嬉笑声。

“讨厌,满口酒气的!”妻子娇嗔道。妻子温柔的声音也是优点。我相信,如果努力的话,我可以寻找到妻子更多的优点。不过,我并没有去看她的眼,也没有吻她的唇。我觉得快乐,下腹涌起珍贵的冲动。酒气不讨厌,酒色同性啊。我闭上眼,希望在黑夜里,全身心地追随这种冲动而去。不要走!不要消失!我在心里这样喊着,紧紧贴着妻子。妻子抱住了我。她有一双厚实温暖的大手,此刻像铁链般,牢牢地拴住我。我努力从妻子牢固的怀抱里挣出一只胳膊,去解她睡衣的扣子。

奇怪的是,有着这么健康身躯的妻子,一对乳房却平淡微小,简直像她的脸一样无趣。真是岂有此理。我觉得妻子的睡衣其实很丑。这种草莓图案的粉红睡衣,并不适合她。忽然,我脑海里闪过一张陌生的脸。我并不清楚这是谁的脸。或许是刚才饭局上那位有咬唇小动作的艳妆小女生,或许是有一双明亮眼睛的前女友,或许是在朋友圈上看到的某个美女,或许谁也不是。是谁的脸,其实也不重要。我只是像一个被遗弃在地下隧道的人,追着光,用力地向前跑去。

“轻点,别吵醒莉宝!”妻子喘着粗气,这样说。

我后悔没有堵住她的嘴。隧道轰的一下就塌方了。光完全消失。我的下腹变得软绵绵的,没有了力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膨胀着的愤怒。

睡在小床上的孩子,发出哭声,刚开始小小声,越来越大声。谁也没办法忽略。我完全离开妻子,瘫在床上,感觉好像从很高的楼梯上摔下来。严格来说,我还没开始。我沮丧地想,四十岁了,这真的是……唉。

“莉宝饿了,你去泡点奶!”妻子已经麻利地蹦起,抱起孩子哄。我的孩子在她厚实暖和的怀抱里,哭声立刻小了。她健康的身躯在微光中看起来突然显得有点单薄。看着妻子照顾我的孩子,我知道,自己不该要求太多。

我起身,去厨房,倒冷水,倒热水,加两勺奶粉,摇晃三下,挤一滴,在手背试温。好了,喝吧!我真希望自己刚才在床上,和妻子,也能这样一气呵成。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

我趿拉着拖鞋,来到餐桌边。感觉头还有些疼,宿醉未消,最好能来一杯滚烫浓香的咖啡,然而手上却多了一个宝宝。妻子将孩子塞给我后,去了厨房。她满脸笑意,还穿着她那件草莓图案的粉红睡衣。自从结婚后,妻子似乎总是满脸笑意,总是在厨房,也总是穿着睡衣。我没提咖啡的事,小心地抱着孩子。这就是我们的莉宝,一个两岁多的宝宝。

她真的很小。我从来不敢单手抱她,虽然单手足以抱住她。她的脸那么小,手那么小,脚也那么小,差不多像兔子那么大只,几乎很难看出她在长大。现在,她还戴着一副眼镜,天生高度散光。

这是我和妻子努力多年的回报。为了要孩子,我们吃了不少苦头。难以启齿的被迫对着色情图片努力的检查,苦兮兮的中药,餐桌上特意为我准备的一大盘生蚝,看到测试纸上一条红杠后的失望,最后我们选择试管婴儿。我们以为这就是尽头,不料,试管结果失败了。第二次试管,还是失败。折腾几年,一切又重新开始,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开车到偏僻街巷,寻访各种途径听说到的老中医。当有一天,测试纸上出现两道红杠时,我们根本搞不清楚,最后到底是哪服药起了作用。也许只是,我们吃的苦够多了。但那都过去了。莉宝出生了,是个早产儿,那么小一只,似乎稍微用力一抱,她就会消失,但她多么完美啊,头脑清楚、手脚齐全、眼神明亮并且声音甜美。我们是幸运的,一切都熬过来了。

我抱着莉宝,餐桌上仍有一大盘生蚝。莉宝出生后,家里的菜谱是固定的,妻子说,这样省时省心。工作日的中午,我在学校食堂吃。晚餐则由妻子安排。星期一晚上是土豆牛排汤、清蒸石斑鱼、炒云南小瓜和糖拌西红柿。星期二晚上是海带排骨汤、老酒炖蛏、蚝油西蓝花和清炒荷兰豆。星期三晚上妻子休息,不下厨,我去餐厅点一份牛排谷物果蔬沙拉回来。星期四晚上则是海鲈鱼豆腐汤、酱牛肉、炒花菜和拌菠菜。星期五晚上,我一般在外面应酬。到了周末,我们中午在家吃,晚餐则去外面餐厅。星期六中午是茶菇老鸭汤、炒胡萝卜丝,还有生蚝。

为什么还要吃生蚝?我们当然不会再想要第二个孩子了。我看着满脸笑意的妻,猜不出来她是不是也有感到不满意的时候。看着那么一大盘生蚝,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最好能来一杯滚烫浓香的咖啡。是的,我的舌头和胃记得从前的时光。特别是和前女友在一起时,那些真正的周末里,我们总是睡到自然醒,我喝咖啡的时候,我那学画画的前女友会化好精致的妆容,穿上漂亮的裙子,那些裙子总是好看得差点让我们出不了门。最后我们会一起出门,找一家西餐厅,拍拍照吃吃饭。

我想念咖啡浓香的时候,妻子已经将莉宝从我手上接过去,开始给孩子喂饭。我在旁边看着,女儿的嘴巴好小,一口吃进去的米粒几乎可以数得出来。妻子催我先吃饭,吃完饭陪她和莉宝去逛逛,天气这么好,而且我们好久没有出去逛了。

天气这么好,适合打篮球。我夹起几根胡萝卜丝,连同这句话一起吞了下去。我知道妻子还在看着我。

“好呀!莉宝赶快吃,吃饱饱了,爸爸带莉宝去逛逛噢。”我对着女儿说。我胡乱地吃了一点,就主动去喂莉宝,换妻子吃饭。生蚝都还剩着,最后,妻子把它们全吃掉了。

洗碗的时候,我再次提出,家里需要一台洗碗机。妻子说,洗碗机洗不干净的,残留的清洁剂都被我们吃进去,多不健康。并且,放在哪里呢?台式的我们没地方放,嵌入式的我们厨房这么旧,怎么装进去?

我闭嘴,将水龙头开大,不想争辩。我知道,不仅仅是洗碗机的问题,还有入户玄关、餐桌餐椅和客厅沙发,还有卧室的衣柜推拉门。

认真看,整个房子都有问题。所有家具土气而过时。怎么会有人选择这么恶心的土黄色?同时,不该出现的都在这里,我期待的却都没有,比如我是多么希望客厅里能有飘窗和榻榻米。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一套二手房。我原本有一套位于郊区的新房,父母为我出的首付,我每个月还六七千元的按揭款,要还二十年。小区里有大理石雕像和喷泉花园,门口的年轻保安总是向你敬礼,开发商当初打的广告里有“首席富人区”的字眼。当初我们相亲时,妻子就说,什么“首席富人区”呀,不过是在为虚荣心买单。新房虽好,远在郊区,大人要上班,小孩要上学,不现实。她在市区有一套单身公寓,可以卖掉帮我一起在市区换个大点的房子,结婚后还是要住在离她上班近的地方,方便她早点回家做饭带孩子。妻子是一所公立小学的老师,教数学。那是一所师范大学附属小学,配套的还有附属幼儿园、附属中学。我当时就意识到,她会像给学生上课备课布置作业一样,把家庭生活都安排妥当。虽然没有认真思量过,但我很难否认,这大概是我当初选择和她结婚的重要动力。

我只好将郊区的新房卖掉,将我和妻子的钱凑在一起,换成一套市中心的二手房,没有电梯,要爬六层楼,二十年的按揭还款继续。现在看来,从卖掉“首席富人区”的房子开始,我就已经浑然不觉地放弃了很多,迈向另外一种生活。但这种生活是安全和有序的,我们在市区生活、上班,妻子在公立学校当老师,这意味着,我们的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甚至初中,甚至大学,都可以在那所名校就读了。无形中这也成了我们想要一个孩子的理由。总之,生活就这样一步步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切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和妻子几乎不吵架。这样很好。妻子脸上总是流露出满足的笑容。不像我那前女友,发疯起来会抽我耳光。哪里像个学画画的,简直是一只美丽而残忍的野兽!我嘴角上扬。我洗好最后一个碗,关上水龙头。

“莉宝快看,爸爸在傻笑什么呀。是不是要带莉宝去逛街,开心的呀?”

妻子这样说着,笑眯眯的。不知道是在哄孩子,还是在哄我。妻子总看我的脸,很少错过我的表情。莉宝出生后,她学着孩子的口气,喊我爸爸。爸爸回来了呀,爸爸抱抱,爸爸亲亲!晚上迟点未归,打电话来,是妻子温柔的声音,爸爸到哪里了呀,莉宝想爸爸了呀。

“走喽,爸爸带莉宝去逛街咯!”我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手,一把将莉宝举高高。莉宝发出甜美的笑声。“爸爸小心点!”妻子在一边笑着嗔怪。

 

我们决定去市中心逛,脑海里想着“繁华”和“时尚”等这一类的字眼。我很久没有到市中心来,暗暗吃了一惊,街上大部分人都比我年轻。南后街上,年轻的人们大多衣着轻薄极简,背一个小小的挎包,露着纤细的小腿和脚踝,手里握着一杯奶白色的咖啡,走在冷灰的青砖上,恰如其分。天气很好,阳光洒落在明清时期的古木建筑上,卖沉香的、卖寿山石的、卖珍珠的、卖翡翠的、装裱字画的……都是一些让人忘记现实生活的东西。我后悔自己不该听妻子的,穿着一件棉夹层的厚外套,我想起自己有一件皮外套。我应该穿那件黑色皮外套的。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的人们都停下来拍照。

“爸爸快拍照!”妻子抱着莉宝喊。

我跟着人群抬头仰望。人们都在拍一棵树。那是一棵老榕树,叶冠被修剪成了爱心形状。这可是一座城市免费提供给人们的浪漫呀。我乖乖拿出手机拍照。妻子喜欢拍照,什么都喜欢拍,但又不外乎那些花花草草、吃吃喝喝的,还喜欢发朋友圈。照片的出镜人物则全是我和莉宝。她倒是不喜欢拍自己。

我拍好,妻子凑近来看,长发碰触到我的鼻尖。“真好看呀。不愧是专业人士。”妻子说。

我大学专业学影视导演,毕业后在一所高校负责拍宣传视频,也搞了一个自己的工作室,承接一些小广告或短视频,不全是公司的单子,也有本地无名艺术家自掏腰包,让我为他们拍一个三五分钟的小短片,以便宣传自己。

一开始,我是喜欢拍这样的片子的,画画的、做紫砂壶的、做漆器的、写小说的、写字的、唱越剧的……都是艺术家啊,但拍多了就发现,无论是深居于老林还是在闹市简出的艺术家们,内心暗暗都希望这样的短片能给他们带来滚烫的名气,大致相当于人到中年的女人到工作室拍写真,总会拍出一种不甘心的感觉,这样一来,有时比拍商业片还令人伤感。

我真正的梦想是拍出一部有艺术水准和深度的人文电影,纪录片也行,总之希望是不考虑拍摄成本和商业回报的那种。

不过目前,我显然还做不到。我甚至好久都接不到小广告的单子。最近的情况是,我不得不放弃工作室,成员们也四散,偶尔来一个单子,大家就各自用公司或学校的设备做。我只剩学校的那点工资。结果,近来我和妻子之间相处得更和睦了。

我们胡乱地随着人群在街上走着,一家一家店面地看过去。莉宝一直都是妻子在抱。街上人太多了,我们不敢把孩子放在路上让她自己走,生怕她像一只兔子那样被人踩到或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妻子抱着莉宝,指给她看许多新奇的东西。我跟在旁边,穿着过厚的外套,背着妻子的双肩包。那是一个妈咪包,里面装孩子的奶瓶、奶粉、保温水壶、纸巾、湿纸巾、吸汗巾、碗和勺子,还有其他我不清楚的但妻子认为得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总之包很沉,比抱莉宝还累。

莉宝看起来也累了,小小脑袋趴在妻子的肩头。我轻轻用手指勾着她那极小的粉嫩的手指。接下来怎么安排呢?回家还是干脆在外面吃饭?我站在繁华时尚的街市中心,身边是妻子和女儿,踌躇不定。

我有点意犹未尽。现在才下午五点多。晚霞点燃天空。那棵心形的树在晚霞中炙烤着,看起来火辣辣、香喷喷,与人们肉身里的心无关。人们早就把心挂在树上了呀。我的思绪差点又要飞远了,却感受到了指尖的小小的柔软。我低头,看着妻子肩膀上的小兔子,爱怜归爱怜,但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家。这可是星期六的夜晚啊,没有篮球、啤酒和朋友也就罢了,难道就这样回到那个保留前房东品位的没有洗碗机的家,然后面对一大盘甜豆,和妻子一起摘甜豆的豆茎,度过一个夜晚?并且,毫无悬念地,在星期天的中午我们会吃甜豆。根据菜谱,星期天的午餐是炒甜豆、排骨饭和菌菇汤。

我看着女儿细嫩的小手指勾着她的大拇指,说道:“要不,就在这附近找家餐厅吧。”

妻子往四周看了一下,确实繁华。她小声嘀咕道:“我不是很饿,给莉宝点些吃的就好。”

我原本想好了找一家好餐厅的,吃什么不重要,但环境一定要好,就像和前女友常去的那些地方。听到妻子这么说,我不由得看着妻子那张大脸,搞不懂她到底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减肥,但不论是哪个原因,都令人沮丧。我突然也觉得没有胃口。我难掩不耐地说道,那就先离开南后街,去安泰河边走走吧。妻子本来还想说什么,看了看我的脸,立刻闭嘴。我突然发现她像个狡猾的敌人一样,总是知道进退,所以我们几乎不吵架呀。

出了南后街,就是安泰河。这是一条两三米宽的小河,两岸种满青翠的柳树和古老的笔管榕。青石铺就的古桥和路面,配上白墙黛瓦红灯笼,颇有一些江南的诗情。据说在旧时,这里就是“小秦淮”的光景。如今,人们依然借景色做生意,河两岸开满咖啡馆、茶铺,餐厅以海鲜姿造与私房菜为主,看上去一派生机。

我、妻子和女儿三个人沿着安泰河边走了一圈。在那家海鲜姿造餐厅,我们用随意的口气,向服务员询问人均消费价位。服务员身穿旗袍,有着玲珑身段,唇红齿白间蹦出了一个三位数。接着,她又说:“很抱歉噢,今晚已经没有位置了呢,请提前预订噢,周末晚上至少需要提前三五天呢。”妻子听后,立即愉快地扯着还在出神的我,离开这个餐厅。

我们沿着安泰河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着,妻子怀里的女儿反而精神了些,瞪大眼睛张望周围的景色。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在这附近可以去哪里吃饭。安泰河边的餐厅应该都差不多吧,价格不菲还得提前订位,真不可思议,难道人们把这些餐厅当食堂了吗?

过澳门桥,到了安泰河边的另一段。我看见指示牌上写着“桂枝里”。

相比刚才那段路的广阔盛景,这一段显得狭小幽暗,开的都是一些小店,面积三五平米的小咖啡馆、手工艺品与鲜花店,人流也不大,生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妻子倒也逛得开心,在那些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转来转去。她喜欢娇小可爱的东西,还会自己用毛线钩很多小玩意儿,上班会拎一个缀满花朵的小包包,总之,那些她没办法穿在身上的东西,她就将它们缀满各种日常用品,就连保温杯也要贴一圈小可爱贴纸。好像这样她整个人就会变可爱似的!

逛着逛着,我看见一家特别的咖啡馆,店名“迷园”,多好的名字,我想要进去。妻子欣然同意,她应该是知道咖啡馆通常会卖些简餐,有意大利面可以点,一份三十元左右,这大概会是附近这一带最便宜的晚餐了。

妻子在前面抱着女儿,我背着妈咪包。当我们这样一支队伍逐渐移动到店门口时,坐在门口抽烟的三个年轻人,一直在看着我们。他们都穿深黑色系的衣服,看起来都好瘦长,不论男女,五官都很精致,身上更是没有一块多余的肉。我又想起自己真应该穿那件黑色的皮外套的。当我伸手准备去推开咖啡馆的门时,其中有一个年轻人,突然站起来说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愣了一下,停下来说道:“喝咖啡呀!”

年轻人又坐下去了,继续抽烟,和他的同伴小声嘀咕着什么。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敢多想。

我们总算进入店里。妻子大大方方地带着女儿先在店里逛。我也跟在后面。这家门面看着很小,店里面居然很大,一共有两间。外面这间布置了卡座,可以喝咖啡的,里面还有一间,一位年轻的女人背对着我们,正在教几个更年轻的人画画。瞥见那个女老师的背影时,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但我没太在意,或者说无暇顾及,就跟着妻子和女儿,继续对咖啡馆的巡视之旅。

在店里走完一圈,摸过那些可爱的小摆设后,妻子挑了一个足够五六个人坐的位子。我也就跟着坐下来,见她已经把妈咪包里的东西倒腾出来,水杯、口水巾、小碗、小勺、纸巾、湿纸巾……我很快把头扭向别处,打量周围。毫无疑问,在这间充满年轻气息的咖啡馆里,我们是唯一带着孩子的。还带着妈咪包!

女儿也好奇地打量周围的新鲜环境。我看着那张粉红色的小脸,高兴起来,温柔地对她说:“莉宝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噢!”然后,我到前台去,对着服务员说了一遍自己要点的餐:两杯热卡布、一份小蛋糕和三份意大利面。

等我说完了以后,前台的服务员略带惊讶地看着我,说道:“扫码点餐噢!”是那种年轻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撒娇。

我听到了,但好像没听懂,问道:“你们没有菜单吗?为什么就不能直接点呢?”我像个被遗弃的老人那样心怀抱怨,明明店里就有人,为什么我只能对着一个二维码交流呢?我花了钱,却连和年轻人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吗?

服务员用撒娇的声音又重复说了一遍:“扫码点餐噢!”我又看向她,她站的咖啡机旁,放着几个花朵气球,白色的花瓣,中间还有一个笑脸图案,甜甜软软的感觉,比她的脸更让我好受些。

我找不到理由发脾气,气呼呼地准备返回自己的位子。就在我转身时,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上。“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歉,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是故人。很久以来,除了妻子、女儿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外,世界上的人几乎都是陌生人。

其实,我刚刚见过她的背影。就是在里面那个房间教画画的女孩。她大概是趁上课间隙,溜出来准备给自己弄杯咖啡喝。反正也不是很正经的画画课。会选择在咖啡馆学画画的女孩,主要想得一张在画架前的摆拍照,层层叠加各种滤镜后,再发到朋友圈。所以,我猜她应该有时还会趁机溜出来撸撸猫狗。

她也没想到,像被闪电劈到似的,一下子退开好远。然后,她看着我,但不是看着我的脸,而是低着头,让长发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正是在这样的遮蔽下,她悄悄地看着我的手。紧接着,她的嘴角掠过一丝柔情和笑意。

我出神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段前尘往事。过往的柔情与尴尬都在瞬间弥漫开来,然而又似乎与眼前人对不上。她的样子真的不太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好像是穿着打扮的问题,长裙是从未见过的,她以前穿的裙子不是这种风格,头发现在也染成时髦的青灰色,只有那腰依然细小,似乎仍可用手环住,握住她的腰就能让她旋转飞舞起来。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但一想到彼此是再无关联的两个人,那么其实所有问题都不值得被说出口了。如果可以问,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看起来比分手的时候还要年轻。

“对不起,你还好吗?”我说。

“没事哈,我很好,”她说。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我在这家店教画画。”

“教画画很好啊。我是来喝咖啡的。”我慌慌张张地说着,不自觉地往妻子那边的桌子张望,立刻就后悔了。我根本不想把自己的妻子介绍给她。我很讨厌自己举止这么奇怪,如果没有带着妻子和女儿,如果没有穿着那么蠢的棉外套,我一定也会施展出魅力。我以前也很帅,我真的没有这么糟糕的。

她顺着我的目光,也朝我的妻子那桌望过去,嘴角的柔情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某种笑意,但和刚才的笑意完全不同。她一定看见我的妻子有一头散发光泽的柔顺乌黑长发,也看见了我的女儿,一只小白兔。如果没有分开,和我生兔子的人就是她咯。我的妻子大概感觉到什么,忽然也往这边张望,我就莫名其妙地朝妻子挥了挥手。

“拜拜咯。”年轻的画家洒脱地说道。她走到前台,和服务员嘀咕了一下。她再也没看过我一眼,也没有给自己做咖啡,径直离开了前台,又推开咖啡馆的门走出去,和门外的几个年轻人凑到一起抽烟。

“操,真倒霉!”

“其实还有点小帅的,可是为什么他们的妻子都好丑。”

“就是!好丑啊!对着这样一张脸,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都闭嘴吧你们!人家是有法律保护的!”

我想象着年轻人的对话。咖啡馆的门挡住了一切,我其实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敢追随她的背影,只是梦游般回到了妻子和女儿旁边,颇有点做了什么被妻子当场抓住的感觉。尽管我什么也没做。

“点好了吗?”妻子这样说着,用犀利的眼神望着我,脸上却波澜不惊。

噢,该死的扫码点餐。我立即掏出手机,对准桌角的那个二维码,很不耐烦地划来划去。

妻子见此,就将脸凑到我的耳边,然后一起看着手机屏幕,总算点好了餐。

服务员送餐过来,两杯热卡布、一份小蛋糕、三份意大利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朵气球。女儿一看见气球,就开心地伸出小手。妻子紧张地说:“我们不买气球!”

服务员似笑非笑地说:“免费赠送的!”妻子遂高兴地帮女儿隔着衣服把气球绑在她的小手腕上。

意大利面吃起来像在吃竹子,咖啡总算够热。我对星期六晚上的热情就这样在意大利面和热卡布中渐渐冷却下来了。一家三口以过快的速度吃掉了所有食物,甚至就连那个精致的小蛋糕,也被妻子用勺子三两下就挖完。明明是一根那么细小的勺子!面对残留着污渍的空旷的精美盘子,我依然觉得不满足,但又想不出还想吃什么。是的,我很饿,但不知道吃什么。就像这样一个星期六晚上,我总觉得应该有什么精彩的闪亮的东西。我还在想着刚才与前女友的意外重逢,我应该追她而去,这才像星期六晚上的样子。可是,我仍然像个遵守契约的守墓人,拘谨地坐在这里,吞食一盘意大利面,似乎除了一盘意大利面,我再没别的办法喂养我饥渴的身心。我忽然发现自己好难过,一瞬间似乎又老了几岁。

就在这时,我听见妻子说:“吃完了,我们走吧。”我抬头,看见妻子的脸上漾满令人生厌的笑意。好在女儿的小脸亮晶晶的,她对那个花朵气球爱不释手。

“走吧!”我知道,妻子不想在这里久留。她大概都不太希望我再来安泰河了。

我们又拿出妈咪包,将刚才掏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再放回去,水杯、口水巾、小碗、小勺、纸巾、湿纸巾……每样东西都要放进固定的小分格子里。星期六晚上就这样结束了,我难过极了,但我像妻子那样,学会了不动声色。两个人都学会不动声色地过日子,所以我们几乎不吵架。从表面上看,我的动作甚至还有几分敏捷与欢快。就这样,妻子抱着女儿,女儿擎着花朵气球,我背着妈咪包,我们这样一支队伍,又慢慢地移动起来,向咖啡馆外走去。

为妻子和女儿推开咖啡馆门的时候,我不知为何,将目光投向了妻子的臀部。她穿的是牛仔裤,臀部有一条明显的勒痕;下垂的肥胖的臀部,被牛仔裤勾勒出来的痕迹!

推开咖啡馆的门后,发现门口空无一人,我的前女友不在那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其他抽烟的年轻人。深黑色系的衣服,瘦长的身躯,精致的五官,永远戴着的蓝牙耳机,这些都消失了,甚至连猫狗都没有一只。年轻的人们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却一点都不惊讶,换作是我,我也早就溜走了。

忽然,我心里有了一种可怕的怀疑,难道刚才的重逢不过是我的想象?大概是我电影拍多了吧,脑海里总是在构想各种画面。我的前女友早就离开这座城市,而且她怎么可能永远年轻呢?没有人可以逃脱岁月的蹂躏。我回想起我们的对话。“对不起,你还好吗?”“没事哈,我很好,我在这家店教画画。”“教画画很好啊。我是来喝咖啡的。”这哪是故人,这分明是陌生人的搭讪吧。或许,我只是见到了一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以至于在那么几分钟里,我有意把对方当成了她。

我无从求证,这将会是永远的一个谜。

出了咖啡馆,妻子又不着急回家了。她说难得出来,来回打车的钱都花了,干脆再逛一逛。女儿也不舍得回家,拎着花朵气球小跑起来。她还把手臂张开,她说她在飞。

还想怎么样呢?女儿开心就好了呀。我安慰自己,心里充满了对一个花朵气球的感激。

然而,没多久,女儿就跑进我怀里,湿着睫毛扁着小嘴道:“爸爸,爸爸,花花变瘦了!”

我小心地握住气球,上下观察,找不出漏气的点,但气球的确是漏气了,以这样的速度,应该很快就会完全干瘪。我沮丧地看着这个漏气的气球,发现这个星期六晚上唯一的美好,终究也破了,并且我不知道该怪谁,这简直如同我的生活。

我安慰女儿道:“没事的,莉宝,等下爸爸给你买个新的噢!”

妻子却立刻接话:“那不要买了!就算好的气球也放不了一周!”

我不想也无力争辩。我们一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个花朵气球渐渐越来越瘪,原先的笑脸图案也变成难看的哭脸。女儿的情绪变得低落,她说:“爸爸,我想回家了!”

一家三口钻进出租车,离开这个满街年轻人的地方。

到家后,我感觉好些了。这是我自己的家,而不是出租屋。弯腰换鞋时,我感到快乐。那些穿着时髦、过着浪漫生活的年轻人又怎样呢?还不是住在合租的出租房里,客厅、沙发、冰箱、厨房都是公用的,马桶永远脏兮兮的,根本就没人洗。长得好看又怎样呢?活下来才是大事。我又不是活在小说里的人物,我得考虑很多现实的事情。我是幸运的。我有稳定的工作。妻子的工作也很稳定,妻子还有健壮的身体,我们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这一切都带给我足够的安全感。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毕竟,我都四十岁了。

妻子在房间里给女儿哄睡,渐渐地,低低的甜甜的歌声消失了,我知道,女儿应该是睡着了。我举着两杯红酒,走进房间。妻子满意地笑了,从我手中接过酒。我像个大盗转移偷来的珠宝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小床推到隔壁房间,然后小心翼翼地返回。我要获得星期六晚上该有的快乐。我决定努力去吻我的妻子,因为妻子是这世上我最应该吻的人。

我开始嗅她的长发,吻她的耳朵。妻子开始发出我熟悉的“咯咯咯”的嬉笑声。我找到熟悉的安全感。我一只手摸她的脸,一只手去摸索床头柜上小夜灯的开关,鼓起很大勇气,决定要在黑暗中吻妻子的唇。

“讨厌,满口酒气的!”妻子娇嗔道。

我知道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会有吵架,不会有拒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耳光,更不会有各种裙子啊包啊鞋啊的账单。最重要的是,我确定妻子的身心完全地只属于我。我多么需要这种安全感。我的全身开始充满了力量,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老!我一边稳住妻子,一边在床头柜上继续摸索着,忽然,我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个气球!现在已经完全干瘪掉的花朵气球,女儿到睡前都还舍不得扔掉,大概是她睡着以后,被妻子悄悄从指缝间移开,现在就放在我们的床头柜上。我脑海里闪过一张脸。

“啪”的一声,我关掉小夜灯。世界顿时陷入一片完全的黑暗。我用力向前跑去。“砰砰砰”,我耳畔似乎传来这样的声音,那是气球爆破的声音。在这样的爆破声中,我感觉自己在空中飞翔。无数的花朵气球围绕着我,不断地在我周围爆炸,“砰砰砰”“砰砰砰”,构成一幅平庸又惨烈的画,真的是迷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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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龙马

黑暗中的龙马

作者/三三读《西游记》的人,很少有注意白龙马的。他们第二次见面在南京,临近大行宫站——小宁的记忆总是精准无误,摆弄时光便签是她的特长。已入九月,晚夏在无度炙烧中消陨,但小马还穿着短袖。她问小马,不冷吗?小马羞赧地笑了,仿佛让她产生担忧是他的错。他们一路走,她听小马说,江宁织造府就在附近,乾隆六次下江...

大圣

大圣

作者/六平原来我不是那条街上最善良的人,而是最自不量力的人。2016年,我从广西某二本大学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毕业,梦想成为一名编剧,写出了不起的电影剧本。由于上学时我的短片剧本入围过上海某电影公司举办的短片剧本征文大赛,因此结识了该公司的副总,副总姓李,三十五岁,很欣赏我的故事,平时乐呵呵地像个小老...

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作者/陈功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里。陈飞牵着潇潇在医院绿草坪里一直走,似乎血脉相连的两副躯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将彼此烙印在对方的手心里,最近一次放疗过去了小半个星期,潇潇并未完全脱离手术后的戒断反应,她浅浅往前迈步,陈飞有意识地配合她无力的步伐。潇潇说当她看见那台能够发散出未知射线的巨大机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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