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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童虎

二向箔2024-07-11 09:59:36文章·手记40

再见童虎.jpg


作者/无支祁


不爱了,这种常出没于偶像剧的离婚理由出现在现实中时,会被认为是虚伪的借口。选择维系糟糕婚姻的人也不都是情深义重,更多的是不想逃离堕落的惯性。婚姻,真是一道难解的人生课题。


“所以现在要把燃气管道改从厨房接到卫生间,要不然客厅的墙面一直是阴湿的,潮气很重你明白吗?”

童伟站在门口,看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拖鞋。陈晚摆摆手,说:“没事,不换了。”

童伟踮着脚从玄关跳到厨房,打开橱柜,研究了一下管道,说:“简单,我周末叫人来改。”

陈晚点点头,没说话。

“童虎呢?”

“去门口逛超市去了。他现在特别喜欢逛超市,每天晚上都要去,也不买东西,就凑热闹,姥姥每天要带着他逛一个多小时。”

“哪个超市?”

陈晚转身去客厅收拾童虎满地的玩具,也不回答,说道:“现在应该都快回来了。”

童伟沉默,客厅墙上的婚纱照已经被摘下来,换成了童虎的写真照片。有一瞬间童伟觉得特别恍惚,特别恍惚,五年前房子装修的时候,这里的地板是他一块一块从楼下背上来的,而突然之间这一切好像都变成了前世的记忆,虚无,虚妄,好像没有存在过。

“那我走了。”他在原地站了三十秒,两个人没有眼神告别,他转身离开。

离婚以后童伟就住在父母的老宅里,离这房子大概五公里。有的时候童伟带着耳机夜跑,几乎是没有任何意识地,停下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小区门口了。房子在三楼,站在单元楼下,能看到人影在窗帘上闪烁。

上个周末童伟来接童虎,带他去露营钓鱼,陈晚给了他一个硕大的背包,里面有水杯,应急内裤,液体钙,还有一些毛巾之类的,她认真地打开背包,告诉童伟每一样东西在什么时候要拿出来使用,童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说道:“我不至于那么粗心吧?”陈晚忽视了这一句,继续认真地嘱咐。又过了五分钟,童虎从房间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童伟憋出一个大笑,然后蹲下来张开双臂:“童虎!”童虎回应了一个笑容,然后仰头跟陈晚撒娇:“妈妈答应我晚上吃汉堡可以吗?”陈晚说:“晚上再说,跟爸爸出去玩注意安全。”童虎牵着童伟的手,念念不舍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陈晚。“妈妈再见。”童伟突然觉得这画面太过于熟悉,童虎上幼儿园就是这个状态,懒洋洋,不想去——而只有四岁的他知道,不去幼儿园妈妈会生气。所以其实同理推断,童虎同意跟童伟出去玩,可能也是妈妈从中教导。童伟不死心,下楼的时候抱起童虎,问了一句:“你喜欢跟爸爸出去玩吗?”童虎顺势把头埋进童伟的颈窝,没有回答。

事实上那天童虎玩得非常开心,一到露营地地方他就变得生龙活虎。他人生中第一次自己钓到一条鱼,也是第一次自己烧烤。午饭以后父子俩躺在帐篷里,童虎突然说:“爸爸你手机可以给我看会儿吗?”童伟一下子愣住了,多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给他吧就违背了陈晚的嘱托,不给吧正是难得的父子感情修复期,万一童虎心生憎恨那未免得不偿失。他想了半天,回答道:“要不然我们给妈妈打个视频,看她同不同意。”童虎一下蔫了。视频打过去,陈晚问好不好玩,童虎话开始密起来:“超级大的一条鱼。”他把两条胳膊夸张地拉到最大,拼命形容着这条并不算大的鱼。“然后我们就把鱼烤了吃了,不好吃,爸爸说这个鱼可以做酸菜鱼,烤着不好吃,妈妈你会做酸菜鱼吗?”陈晚那边给满了情绪价值,用一个更夸张的表情表示震惊:“哇!那么大的鱼啊,小虎真棒,会钓鱼了,回来教给妈妈。”童虎挠挠头,满足地笑了。“他要玩手机,看动画片。”童伟在旁边没有出镜。陈晚脸色一变,直接就给定了性:“你如果不在那玩手机,他会想着要手机吗?我跟你说过陪孩子的时候不要玩手机。”童伟习惯了,但是童虎有点愧疚,转头看了童伟一眼。童伟耸耸肩。

童伟本想把童虎哄睡着,这也是陈晚嘱咐的,必须要让他喝液体钙然后睡一个小时午觉。哄了半天童虎一点睡意也没有,他说:“爸爸我不想睡。”童伟转过身,面对着童虎躺着,然后掏出手机,说:“那你跟爸爸来翻翻相册吧。”童虎一听能看手机了,立刻来了精神,往童伟怀里挤了一个身位。

童伟一直向上滑,终于滑到了相册的最顶端,时间是大概六年前。“这是你妈妈生你的前一天,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就要出来的,都以为还有十来天,结果第二天你就发动了。”童虎说:“你们这是在哪?”童伟说:“也是在钓鱼,这是回来的路上,在高架上。”再下一张是B超的照片,“这是你在妈妈肚子里拍的B超,你看像不像你?”童虎突然笑出来,说:“不像,这个太黑了,哈哈哈哈。”再后面是童虎出生的照片。“你看看丑不丑?”“丑,哈哈哈哈。”那张照片确实丑,童虎刚从产房被抱出来,满脸的胎脂,童伟当时发朋友圈用的就是这张照片,配文是:“第一章,魔童降世。”再后面一张照片是快要出院的时候,正好中秋节,他和陈晚躺在床上,中间睡着小童虎。

童虎突然从怀里仰头,看着童伟:“爸爸,你会和妈妈和好吗?”童伟不知道如何回答,于是反问:“你怎么突然这么问?”童虎说:“刘老师说你们会和好的。”童伟又问:“你们刘老师怎么会突然这么说?”童虎说:“因为我跟刘老师说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在一起,她说你们会和好的。”童伟放下手机,闭上眼假装酝酿睡意。童虎见状从怀里挣脱出来,翻了个身爬去帐篷的角落。

五岁多的小男孩当然不知道,爱的消失从来就不是线性、柔和、缓慢地,爱的消失不是温水煮青蛙,而是水烧得滚烫的时候,突然把一只活青蛙扔进去,残忍又果断。童伟本来想告诉童虎,“等你长大你就会懂”,最终是忍住了,他自己小时候听过无数次这句话,但是真的长大的那天,他也没懂。离婚之前争吵的时候,陈晚说:“我会跟法院说,这房子是要留给我的。”童伟听到这话瞠目结舌,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不再爱了——因为在陈晚的心里,她几乎默认她只有通过打官司才能得到这套房子,她几乎默认童伟会跟她争抢这套房子。而事实上童伟根本没有一秒钟想过要这个房子。陈晚更早以前说过:“童伟你太会爱了,所以你不爱的时候一点也瞒不住。”童伟听到这话的时候想的是,她说得真的太对了。就像是一个男人在结婚纪念日给你买化妆品,如果他什么也不懂是个傻直男,你收到一百多一个洗护套装的时候你只会笑,然后告诉他:“谢谢,但是以后别买啦,你也不懂这些东西,买了也是浪费钱。”但是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做化妆品行业的,他是某个商场的化妆品品牌经理,管理各个品牌,你知道他了解这些品牌,也完全懂化妆品,那你一定会对他送的化妆品有严格的要求。因为你知道他太懂了,一点点不符合你的心意,你都知道是他没用心。这瞒不住。

最后的那段时间童伟经常在外面喝酒到深夜,回家以后童虎睡着了,陈晚躺在童虎旁边玩手机,两人经常两三天如此,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童伟就上班去了。童伟觉得两个人好像习惯了,默认了这种生活节奏。那天朋友家庭聚会,童伟带着陈晚,酒过三巡,朋友在分享八卦,陈晚突然插了一句嘴:“我觉得我们老童肯定已经不爱我了。”童伟惊愕,一是他没想到陈晚会这么说,二是更觉得不应该在那种场合说。朋友立刻大声反驳:“怎么可能,老童在我们面前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们家晚晚’,他最爱你了。”陈晚没有继续说,只是低下头,轻轻地摇了一下,像是无奈。

那晚聚会结束以后童伟找了个代驾,他坐在副驾,陈晚坐在后排。她说:“你有意识到你不再爱我了吗?”童伟手搭在车窗上,支撑着脑袋。陈晚接着说:“你双子座,你情感丰富,你会察言观色,那我问你,你记得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吗?”她的意思不是说童伟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而是她在提醒童伟,你记得很清楚。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童伟记得很清楚,这太致命了——同样的道理,如果童伟是个经常忘记节日、纪念日的人,那这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道歉哄哄就过去了,但他不是,他太会爱人了。求婚的时候,童伟一个响指,陈晚的照片就突然出现在商场的LED屏幕上,再一个响指远处的天空被烟花点亮。陈晚过生日他们出去吃饭,陈晚突然说手机丢了,童伟说你再找找,陈晚说坏了真丢了,童伟说你去看看车里有没有,陈晚于是小跑出饭店,一打开车门,手机的确在副驾驶上,只是下面还有另外一台崭新的手机。童伟每天都有惊喜的点子,或大或小。陈晚说:“谢谢你那么爱我。”童伟脑子里突然想到《涅朵奇卡》里的一句话:“从小缺爱的人,会疯狂地给从来不缺爱的人献爱,就好像穷光蛋在给亿万富翁捐款。”后来他每次给陈晚准备惊喜的时候,都会想到这句话,再后来礼物还会买,但只是平淡的递过去,再后来礼物也不买了,节日纪念日假装忘记。

面对陈晚的问题,童伟的回复是:“那你有意识到,你一直在观察我爱不爱你吗?在你的世界里,我只有两面,爱你,或者不爱你,好像我爱你一切就相安无事,我不爱你一切都完了。”

陈晚不明所以,追问:“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你也应该要爱我。”

陈晚被击碎了,重重地倒下去,整个人用力地靠在椅背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坐着。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第二天那个朋友又约童伟,两个人在露天的烧烤店,啤酒瓶围了一圈。

“二一年十二月三十号。”童伟立刻回答。朋友震惊不已,他的提问本来只是一句感慨,没想到童伟真能回答出来。

“为什么那一天就不爱了呢?”

童伟这次沉默了许久,夫妻之事总是离不开柴米油盐,过于私密的话题他也不愿提起。“她好像,就给我这种感觉,好像,觉得被爱是常态。”

“具体呢?”

“具体就是,我突然意识到她会攀比,她会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些事,例如你前年纪念日不是给你老婆买了个包吗,两万多,那会儿我项目才开始,真没钱。她什么也没说,但是你知道吗,她已经在生气了。我突然觉得,俗,是真俗。”

“其实还是柴米油盐细枝末节的事情慢慢磨灭了爱情。”

童伟狠狠地喝了一大杯啤酒,放下扎啤杯的时候,认真地说:“并不是,是突然消失的。在她下意识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碎了,再也没办法修炼了。”

“哪句?”

童伟苦笑道:“不想说。”他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提是最好的。

然后的一些日子里,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陈晚说童伟去洗脚按摩都不回来陪童虎,这种人也配做父亲。童伟说,可是陪客户喝酒,洗脚,这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这是阶级矛盾引发的个体斗争,我喝酒,洗脚,深夜才回来,那是因为现在钱太难挣了,压力太大了,必须要更加内卷地去服务甲方。但你却认为这是我的选择,是我的决定。你知道吗,我没有选择,我们刚买房,装修、家电,还有童虎,你知道吗,我没有选择,这些都要钱。我怕我一个项目没了,我们生活就陷入困顿。这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导致我必须每一天都陪着我的客户,来保证无论何时我都是我客户的第一选择,这就是业务。哪怕今天没有局,只要到了下班的时间我都要主动找我的客户,要不要喝点,要不要吃羊肉去。”这个时候坐在客厅看动画片的童虎,默默地放大了电视音量。童伟意识到自己说这些实在没有意义,这世界上永远不存在两个互相理解的个体。童伟招呼童虎过来洗澡,童虎说:“我想看完这一集。”童伟说:“过来!那么晚了还看。”童虎从沙发上滑下来,悻悻地走到童伟面前,说:“那你们能不吵架了吗?”

童伟心里像是被扎了一刀,突然转过头去泪流不止,给童虎洗澡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儿子,长大太累了,你慢点长大。”

童虎说:“爸爸,你不要累。”

“爸爸不累。”

夜里,陈晚突然转过头,“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你觉得,我们这样争吵,或者我们离婚,哪个对小虎的成长、心理的影响更大?”

童伟说:“为了童虎……”

“为了童虎我可以接着过下去,但是我觉得这不见得是个好的决定。”

“我求你了,别在童虎在的时候跟我说这些。”

“他睡着了。”

“他会醒的。”

“我求你了。”

陈晚终于转过身,不再说话。

第二天童伟去参加童虎幼儿园的亲子活动,路上童伟突然关掉车载音乐,回头看着后排发呆的童虎,问道:“你昨晚是醒着的对吗?”

“不是,我当时睡着了。”

童伟一下子笑出声来,小孩子太可爱了,撒谎都可爱。笑完以后摇摇头。

亲子活动开始之前,刘老师把童伟喊到教室外面,童伟走过去。“小虎最近很调皮。”刘老师拿出手机,幼儿园的教室监控清楚地拍到童虎抢其他小朋友玩具,然后抓挠其他小朋友。童伟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连连道歉,老师于是准备收起手机。童伟说:“等等。”他把手机的声音放到最大,虽然监控音质模糊,但是童虎在视频里喊得特别大声,他说:“随便你跟其他任何小朋友做朋友,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对方是个小女孩,听罢转头哭着去找老师。童伟把手机还给老师,转头透过玻璃窗,看到童虎一个人坐在教室的中间,等待童伟回来和他一起完成手工泥塑。他倔强地托着腮,一动不动。周围的小朋友有的完成得好,有的完成得差,喧闹,大笑,或者聚精会神。童伟摸了摸鼻子,像是战场上从战壕里走出来举手投降的士兵。

晚上站在家门口,他犹豫了十秒钟,然后打开门,陈晚靠在餐桌上,眼睛看着客厅,咄咄逼人。童伟眼睛顺过去一看,童伟的父亲和陈晚父母在沙发上坐着。他把小虎的书包摘下来,然后换鞋,抱起小虎,走进了卧室。

关门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童伟的父亲说的,他说:“你们之间没有遇到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陈晚说:“我的天呐,难道不爱了还不是问题吗?”她声音尖锐,童虎被抱着,忍不住从即将关起的门缝中看了一眼。

童伟很难理解,婚姻这事情他俩还没弄明白,双方父母怎么能明白。但是在双方父母沟通交流后,一切结束得很快,陈晚像是密谋逼宫的权臣,一切在暗中都已经准备完毕。两个人本来商议在小虎生日后离婚,有一天童伟应酬回家,陈晚脸色铁青,她说:“晚上做饭的时候,童虎一个人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结果从沙发上摔下来,头磕到地上。”童伟还在换鞋,带着酒劲,摇摇晃晃,陈晚接着说:“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第二天两个人签了协议,第三天童伟搬出房子,只带走了一张童虎的照片。

那是一段足够漫长但是远比想象中过得轻松的时间。童伟请了一个长假,去了一趟西北,他租了一辆车,从甘南开到草原,又从草原开到沙漠,在沙漠里抛锚,然后坐在车的阴影下绝望地等待救援。那里天亮得特别早,被救援上来以后童伟又连夜往草原开,凌晨四点多就有红光穿透浓雾渲染而来,外面零下二十度,路上肉眼可见的雾团在漂浮行走,枯树在远方只剩一个孤影。最后返程的时候一看,一共在大西北漫无目的地开了七千多公里。其中很多个夜晚他都睡在车上,拿着手机翻看童虎幼年或者婴儿时期的一些视频图片,听播客,就是一男一女在安静的录音棚里聊天,声音很好听,内容是有关青春的烦恼,旅行的奇遇,或者爱情或者财富,节奏特别慢,听起来就像是两个朋友在闲聊。在去往阿拉善的夜里,电台里两个男主持在激烈的辩论,A主持认为油车好,B主持认为电车好,A主持的核心辩论依据是:“十一小长假高速上堵车,电车司机没地方充电,空调都不敢开,服务区充电桩要排队两天。”B主持的依据是:“去年下旬油价破八,路上车都变少了,油质越来越低,价格却越来越高。国际涨我也涨,国际对我有影响,国际降我不降,我跟国际不一样,这种情况下当然电车是更优的选择。”童伟心想西北真他妈好地方,油价这种话题也敢聊,这种辩论在南京上海可能都不会开始。“当时的油价还是三块多。我对朋友说,油价太贵了,得跌到一块才合理。要不然老百姓一个月工资就加几箱油,不合理。当年发生惊人事件,油价突破了五元。当然,我错了。”这是韩寒二〇一一年写的文字,距今刚刚过去十三年。

在沙坡头服务区,童伟下去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一看时间,凌晨三点,这两个王八蛋居然愈演愈烈,真的争吵了起来。我们实在是太容易争吵了,童伟心想。于是他打通热线电话,那边的争吵戛然而止,仿佛两个主持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录节目。童伟说:“如果你高速的……”他刚对着电话讲第一句,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车载多媒体系统的电台里传出来,回音打断了他的发言,于是他下车,重新说道:“如果你高速的需求很多,建议购买油车;如果你大多在城区行驶,或者已经拥有一辆油车了,那不管是经济还是方便的角度,电车都是更好的选择。明明两种产品可以适应不同的需求,你俩逼养的在吵什么呢?这有值得争论的地方吗?”

两个主持人愣了一下,然后切断了热线。

从西北回来以后朋友问他去哪玩了一圈,童伟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去了一趟离家很远的地方,然后过程中很想念童虎。

离异后跟童虎相处的路径很像送走了一个离职的好朋友,大家相拥,说以后经常聚,实际永远是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远。童伟一开始很崩溃,后来慢慢地适应,无论如何这不是一种选择,所以也不能怪他,过程不是,结果也不是。

露营钓鱼结束,傍晚童伟把童虎送回家,童虎的姥姥开了门,寒暄了几句,嘱咐他一个人也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童伟应声,答了一句好的,然后摆摆手,说:“童虎再见!”刚才还在他怀里兴奋的童虎,此时已经跳上沙发对人爱搭不理,童伟尴尬地笑笑,然后关门离开。

回到家,童伟的母亲一开门,目光巡视一圈,没看到小孙子,眼神立刻刻薄起来,嘴里开始念叨陈晚的种种不是。从婚前到婚后,从人格到人品,对陈晚进行了全方位的否定,最后定下要求,无论如何明天晚上要把童虎带回家来吃晚饭,童伟正坐在马桶上酝酿,看着毛玻璃外手舞足蹈说话的妈妈,扶着脑袋浑身的无奈,更加酝酿不出来。童伟一边用力一边说:“你能不能不要掺和我们的事?”

“现在让我们别掺和了,早干吗去了,结婚的时候让我掺和,买房子的时候让我掺和,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让我掺和。那鱼汤,都是野生的大鲫鱼,我早上四点就起床熬,现在日子过黄了,让我别掺和了。”

童伟摇头,更加烦闷:“那你去把小虎抱回来啊!”

“可以啊,明天我就去。”

童伟提起裤子,深呼吸三下,说:“那还是我去吧。”

洗完澡,童伟躺在沙发上,电视里在放类似《人间》之类的夫妻感情调解节目,老太太看得津津有味。童伟掏出手机,给陈晚发了个微信:“孩子我明晚带回家吃顿晚饭。”过了整整半个小时,电视里的男人已经开始忏悔了,陈晚才艰难地回了一个“捂脸”的表情。这个表情童伟通常会用在工作中不知道如何回复且自觉理亏的时候,童伟回复了一个问号,又过了十分钟,那边冰冷的表情随着文字发了过来:“今天带孩子玩一天,明天又要陪孩子吃饭,你不觉得现在扮演好爸爸晚了吗?”

童伟放下手机,又拿起来,又放下。

第二天晚上,童伟照常戴着耳机夜跑,脚步轻松,然后果然又稀里糊涂地跑到了陈晚的楼下。他在楼下买了点童虎爱吃的芒果,然后摘掉耳机上楼,正要敲门,门锁发出机械地转动声,童伟往后让了一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怀里抱着童虎,从门缝中侧身走出来,他目光都在童虎身上,甚至没有注意到打开的门和墙的夹角中,有一个站得笔直的不速之客。男人关起门,转身下楼,全程未发现异样,抱在他怀里的童虎头搭在他肩膀上,倒是看见了人,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句“爸爸”,一整个楼道的声控灯都亮了。男人回头,终于发现了童伟,两个人沉默对视三秒钟,门又打开了,听到那声“爸爸”的陈晚从门里伸出个头,来回看了两眼,砖转头问童伟:“你怎么来了?”

童伟把芒果给陈晚,走上去摸了摸童虎的头,然后侧身下楼。他接着戴上耳机,出了小区沿着废黄河接着跑,跑过一个公园,一个满是大妈跳广场舞的广场,还有一个新开的Mall,还有一个大学。他转头跑进大学,沿着大学里的湖又跑了一圈,歌单列表被彻底循环了一遍,此时正播放最后一首:

 

你问我怕什么

怕不能遇见你

是否你走过了我身边

恍恍惚惚一瞬间

这歌童伟可能真的快有十年没有听了,真厉害啊,“是否你走过了我身边,恍恍惚惚一瞬间。”

童伟接着跑,跑到学校的体育场,塑胶跑道被一盏巨大的探照灯照亮,当有人从灯前跑过,影子被拉得横跨整个跑道内围的足球场。童伟终于停了下来,他脱掉上衣,然后躺在跑道上,呼吸,心跳声,和探照灯工作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夜晚像是敲锣打鼓一样交杂。天上有星星,现在的孩子确实是可怜,星星这种东西已然是稀罕物。

半个小时以后童伟终于呼吸平稳,艰难起身,后背上沾满了塑胶颗粒,他缓慢,沉重地往家走,这段跑过的路无比漫长。

 

月光照在路上

像是洒满了盐

童伟突然想起余华写的这句话,嘴里一阵苦涩。

童伟那段时间很忙,连像上次一样去西北逃避一段时间的空闲都没有。忙了整整大半个月,过程中无数次应酬喝酒,但是却再也没有喝醉过,胃里万般翻江倒海,头脑却清醒得很。人就是这样,越想醉,越清醒。一段日子以后,童伟终于得空,决定和朋友一起去一趟黄山和武功山,大概一周的行程。晚上他一个人去超市买些旅行中的一次性用品和帐篷之类的,推着小车走了一大圈,车里竟然空空如也,然后他莫名绕到了玩具区,蹲在货架前面,看着赛车、奥特曼和变形金刚,突然失去力气,躺在地上。超市的工作人员通过监控发现了以后赶紧跑过来,童伟眼泪顺着眼睛往耳朵里面流,超市的天花板像个液压机,缓慢地下沉,他感觉窒息,破碎。

自驾的路上朋友问他为什么没有考虑再去生一个,童伟想了想,说:“再生一个就形同对童虎的出轨。”朋友仔细琢磨了这句话,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童伟心想,总有一天童虎会明白他,父子俩对坐,一杯薄酒,纵然分隔二十年也是割不断的血浓于水——只要自己一直一个人。

黄山脚下,朋友想要乘坐半程缆车,童伟坚持全程徒步,于是两个人分开上山。刚出发一个小时左右,童伟接到了陈晚的电话,童伟戴上耳机,上山的脚步愈发变快。可能是太久没有联系,陈晚象征性地关心了两句,又问起现在在哪,童伟说在爬山,黄山。陈晚说:“我一直让你带我们去黄山。”

童伟说:“我知道,这不是没什么机会了吗,我自己来看看。”

那边的童虎一听到黄山,立刻抢过手机,声音已然是充满童声的尖锐:“爸爸我也要去!”刚说完电话又被陈晚抢了回去,然后童伟听到一句:“妈妈来开视频,你别抢。”

视频通话打开,童虎难得兴致勃勃,从幼儿园到姥姥,聊到“叔叔家的妹妹”,童伟挠挠头,笑笑,说:“你要保护妹妹。”

“当然,我是小男子汉。”童虎好像确实长大了。

可能因为一直在跟童虎说话,童伟居然一步未歇,到黄山顶的时候,朋友刚好也爬上来了,他无比惊诧,那边童虎刚好被催着去吃饭了,冲着镜头摆了摆手,说:“爸爸我去吃饭了。”

童伟看了眼四周,然后切了后镜头,云层之上是耀眼的太阳,照着重峦叠嶂绵延千里。童虎“哇”了一声,然后说:“爸爸再见。”

童伟在镜头的背面,说到:“再见,童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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