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号今夜起航
作者/张紫晨
高考之前,主人公依旧在外游荡,他喜欢的人不再喜欢他,他正和朋友谋划着一次远航。青春的情绪需要出口,也就注定要和这个世界磕碰到头破血流。
高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坐在阿俊发廊里,无事可做,急切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已经没有什么可收拾了,最后一包东西被阿俊扛了出去,丢在了他那辆三卡后面。这一天里,我的手心总是冒汗,虽已进入六月,但我知道,出汗不是因为天气炎热。我打开阿俊那台电脑,玩了几局蜘蛛纸牌,一次也没过,心神不宁,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便关掉游戏,看起了《火影忍者》,自来也大战佩恩,各种忍术眼花缭乱,我也跟着热血沸腾,阿俊丢给我一支中南海,从我认识他开始,就只见过他抽中南海,便宜是一方面,主要是他觉得抽中南海会让他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我抽完了香烟,自来也尸沉大海。我将椅子转了半圈,正对那面理发台后的全身镜,理发台上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不剩下,我照着镜子,头发很长,遮住了额头,也遮住了一只眼睛,所以我习惯用一只眼睛看人,如果说抽中南海会让阿俊有某种气质,那么对我来说,用一只眼睛看人也有同样的效果。当然,这种气质在大部分时候并不会被人所接纳,在我念高二的时候,我们那临近退休的教导主任曾经揪着我的校服把我拉到理发店,并且叮嘱理发师,把我的头发按照他的标准来剃,那时候,我心如死灰。而当时负责操刀的正是阿俊,阿俊摧毁了我的气质,使我看起来好像教导主任的迭代产品,当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时,很有一种喜剧效果。对此,我并不怨恨阿俊,他不过是一件工具,是权力驯服叛逆的工具,我明白一个道理,虽有忮心,不怨飘瓦。
阿俊大概就是我念高二那一年出现的,此前,阿俊发廊是一间茶叶店,有一天,我去乾丰超市买香烟,路过茶叶店,看到里面正在装修,门外站着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颧骨突出,穿一件花衬衫,在我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说,兄弟,以后理发找我,便宜。我说,好。实际上,抛开被教导主任押送过去的那一趟,我从没有在阿俊发廊理过发,不仅是我,所有被教导主任胁迫过的学生都没有给阿俊第二次在自己头上动刀的机会,大家都说阿俊的技术太差、审美太差,他在学生中的口碑稀烂无比,从而就导致他的生意十分惨淡,有时候,我不想上课,就会塞给门卫三哥一包香烟,让他放我出去,其实出了校门我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好去阿俊发廊,用他的电脑打游戏或者看动漫,在那期间,我没碰到过有人进店理发。
我重新留起了那种桀骜的发型,在高三这当口,抓学习是教导主任的第一任务,着装发型这些他已无暇顾及,我的某种气质回归了,一直到这个下午。我坐在镜子前,发呆良久,手心的汗水又不知不觉地渗出来,一台电风扇挂在墙上,缓慢地摇着头,吹过我时,便撩起额前的头发,被遮住的那只眼睛短暂出现在镜子里,我忽然决定,把头发绞掉,寸头。回头看阿俊,企图引起他的注意,他站在理发店的正中央,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轻轻抖动着,没有意识到我正在看他,也许是我的注视有残缺,只能起到一半的效果。我喊他,阿俊。
阿俊转身,歪头看我,我说,帮我搞个寸头。
阿俊说,现在这样挺酷,你不就喜欢这造型吗?
我说,这就是你生意做不下去的原因,让你搞你就搞,偏要说废话。
阿俊摊了摊手,对我说,帮不了你,理发工具已经全部处理掉了。
我问,处理到哪儿去了?
扔了。
你他妈的对自己的职业有点敬畏之心好不好?虽然你以后不会再当一个理发师,但好歹是曾经吃饭的家伙,哪能说扔就扔?
谁告诉你我的职业是理发师?阿俊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质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再说话,阿俊走到门边,推开玻璃门,一阵聒噪的蝉鸣立即传了进来,我再点一支烟,是我自己的红塔山,吸了一口,感觉还是比中南海好抽,阿俊在门前蹲下,一辆洒水车响着《兰花草》的音乐从看不见的地方驶来,又消失于看不见的另一个方向,水雾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模糊的彩虹,马路对面,是一个报刊亭,孤岛一般矗立着,周围没有一栋建筑,只在后方大约几米的地方有一棵大树,那是一棵法国梧桐,阿俊跟我科普过,法国梧桐其实不是梧桐,正式名字叫悬铃木,可能是一球悬铃木,也可能是二球悬铃木,至于到底是一球还是二球,他也说不清。我说,它到底是悬铃木还是梧桐我也不关心。阿俊说,多了解一些东西总归是好的,虽然试卷上不会碰到,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知识都是无用的,但这些知识的产生都是花费了很大功夫的,所以你要学会用谦卑的心态去接受你不了解的一切。
我吸完了烟,走到阿俊身后,跟他对了一次时间,下午三点零八分,距离太阳落山还有那么几个小时,我说,阿俊,我今天手心一直冒汗。
他说,理解。
我想他不能理解,理解另一个人在我看来是不切实际的一件事情,严格来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理解这样一回事,所谓理解,不过是一种被动接受罢了,而所谓的不理解,无非就是某种程度上的对抗。我不习惯对抗,面对学校里的老师也好,我的女朋友也好,亦或是我的父母。说起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分手,她爱上了一个长相酷似朱孝天的辍学生,分手的那天,我们在学校对门的葡京小站喝了一杯奶茶,她将我送的东西悉数归还,我没有做任何挽留,也没有追根问底,假装自己很潇洒,反倒让她有点手足无措,她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
关于分手这一结局,早现端倪,她爱上辍学生这事也有迹可考。有一晚,我们躺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她问我,你以后想干什么呢?我凝视着体育馆的屋顶,漆黑一片,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躺在地上还是浮在空中,也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所以拜托她又复述了一遍,我听明白了,但不代表我能够回答,问题很严肃,不是一个刘海遮住一只眼睛的人可以回答的。我只好问她,你想我以后干什么呢?
她觉得我在敷衍,无疑很生气,其实我没有敷衍,反倒很诚恳,一直以来,我都等待着被安排被命令,小学毕业后,我爸说我应该留在镇上继续念中学,因为市里对于他们来说过于遥远,没有办法掌握我的情况,而且去市里需要交一笔昂贵的择校费,这笔投资并不是必要的,他们坚信一个真理,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所以我就选择了镇上的中学,同时用三年时间向他们证明了另一个真理,人是环境的产物。我学会了上网、谈恋爱、抽烟,初中毕业后,我爸说我应该念一所高中而不是去技校,即便高中再烂,也存在考上大学的希望,于是我就来到了全市最差的几所高中之一,高二时,我疯狂迷恋上了写诗,写了整整一本练习簿,不幸被我的班主任发现,他捧着我的练习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又一个电话摇来了我的父母,对他们说,他思想有问题啊。
我爸直截了当地把练习簿丢进了垃圾桶,又直截了当地问我,还写吗?
我说,不写了。
我爸后来跟我说过,我应该考上一所大学,大学毕业之后,老天爷会决定我将来干什么,比如成为一个建筑师、医生或者白领,假使老天爷神之一手,也可能让我成为一个诗人,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我没必要跟老天爷抢活儿干。我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如此,我能不能考上大学这件事,也应该交由老天爷做主。
我长久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现在忽然有人问我,以后想要干什么,无异于让一个四肢爬行的动物直立行走,有点过分。我倒是希望她能给我一个方案,比如说她希望我未来成为一个工人,那我就在夏天努力锻炼肌肉,比如说她希望我未来成为一个江洋大盗,那我就在夏天学习溜门撬锁,再比如她希望我未来成为一个百万富翁,那我就在夏天投河自杀。但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佯装愤怒、佯装恨铁不成钢,以此抹除自己不再爱我的负罪感。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证明我是一个幼稚的人,而她需要一个成熟的男朋友,辍学生听起来就比较成熟,也许他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并且愿意为此付诸行动。
之后的一天,我去阿俊发廊,路过乾丰超市时碰到了她和她的辍学生男朋友,他们手牵着手,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阳光刺人,我感到有一点悲伤,于是挡在了他们面前,她有些惊讶,然后伸出双臂拦在了我和辍学生中间,问道,你要干什么?我不回答,用手拨开她,身体朝着辍学生扑去,辍学生很高,比我高一个头,我需要仰望他,但是阳光使我睁不开眼,辍学生将我掀翻在地,又给了我两记耳光,不是很重,羞辱意味更大,我躺在水泥地上,凝望一个巨人一般看着他,他的头发比我长,比我柔顺,没有刘海,梳了一个中分,腮帮子有点鼓,确实有几分神似朱孝天,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他们就这样走了,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向着阿俊发廊走去。
我坐在电脑前,无心打游戏看动漫,阿俊丢给我一支烟,然后对我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要转让出去了,到时候你还能碰到一个像我这样愿意让你坐上半天的人吗?
我没有表现出诧异的情绪,只是淡淡地说,过不了多久,我就毕业了。
阿俊笑着说,也对,我忘了。
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呢?我问。
他没说话,凑到我身边,弯下身子,点开电脑上的音乐播放器,放了一首纵贯线的《亡命之徒》,出发啦不要问那路在哪,迎风向前,是唯一的方法。
你知道五月花号吗?阿俊猛地回头,问我。
不知道。我回。
不应该。
这有什么不应该的?你给我一个必须知道的理由。
我觉得历史课上应该会讲到这一章节,当然了,我上学的时候历史课本上是没有的,过去这么多年了,历史课本也该更新几次嘛。我第一次听说五月花号是大学时,以前一个兄弟告诉我的。阿俊眼睛上翻,露出一大片眼白,我知道,这是叙述回忆的惯用表情。但我打断了他,说道,你这逼样也上过大学?阿俊没有生气,进入到了一种陶醉状态,对我说,五月花号,三桅帆船,长19.5米,宽7.95米,1620年9月6日,从英国港口出发,前往美国马萨诸塞州。这些你手机上百度一下都能找到。
那又如何呢?我不知道阿俊为什么突然给我科普起一条帆船的往事,这不能提起我的任何兴趣,当下,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辍学生高大的身影以及他在马路上折辱我的画面,我想起来了,辍学生的脖子上有个文身,是一只鸟,大概是凤凰一类,凤凰是不死鸟,但辍学生会死,一把刀就能解决他的生命。
我要说的不是那艘船,而是我的兄弟。阿俊点了一支烟,说道,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不在一起,不过毕业那当口,他嫖娼被抓了,尽管被抓的时候他还没脱裤子,尽管他是第一次,但都不能成为开脱的理由,学校里把他从派出所接回去,毕业是不可能了,他就回了家,那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给我讲述了五月花号的历史,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之后,我们差不多就断了联系,我想他也不希望还有谁跟他保持联系,一直到上个月,八号?九号?就这两天,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跟我说,阿俊,我马上就要成功了。我问,啥意思?他说,五月花号啊。从学校离开之后这么多年,我就在干一件事,一比一还原五月花号,七年时间,现在终于还差最后一块拼图了,下个月一定能完成。我说,你他妈这么多年就在造一艘船?他说,不是船,是五月花号。我说,好吧,造完之后呢?他说,像当初的那群英国佬一样,去地球的另一个地方。我说,听起来很宏伟,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他说,我知道你不信,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约个时间,你来十二圩吧,亲眼看看我造的五月花号,好了,电话里就说这么多,我号码是外地号,长途费挺贵的,你来之前与我联系。
我问,你去了?
一支香烟抽完,没有任何空隙,阿俊立马点上第二支,眼睛不再上翻,反而盯着前面的白墙,我搁置下了屈辱,想要听下去。此时,一个不速之客推门而入,提溜着眼睛打量了一圈,用疑惑的语气问道,理发吗?
阿俊说,不理。
对方更加疑惑地说,不是阿俊发廊吗?
阿俊有些厌烦,说道,发廊一定就得理发?
对方嚷了一句神经病,愤怒地推门而出。
这个小插曲没有影响阿俊的兴致,但是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忘了自己讲到了什么地方,我提示,讲到了他的兄弟邀请他去十二圩看五月花号。阿俊说,对。有天上午,我早早关了店,骑电动车去了十二圩,路上花了一个半小时,我的兄弟在江边等我,多年未见,他一点没变,甚至连穿的衣服也是大学时期的,看到我来,他很开心,我问,船呢?他说,不着急,先喝点儿吧。我们在十二圩的小饭馆喝了点儿,喝完之后,我载着他,按照他的指示沿江边骑行,在一个废弃的钢结构厂房前,他让我停下,到了。他领我走进厂房,一进去,我就看到了一艘木制大船,船身宛如香蕉,船头处突出,好像海豚嘴巴,桅杆立着,密密麻麻的支索放射状排列,船尾圆润,不用问,这就是五月花号了,我也不知道五月花号什么样,但我得说,展现在我面前的这艘船很漂亮,船身还用油漆喷了“May Flower”的字样,我绕着船走了一圈,感到不可思议,问道,真是你造的?他说,不然呢?我赞叹道,太了不起了。他说,现在还差船帆,不过很快就能解决。我问,你真的要用这艘船出海?他说,没问题的,英国人就是用这艘船抵达美国的。他带我到船上参观,给我介绍每一处结构,船艏、桅杆、下拉索、斜拉索、龙骨、排水孔、调节滑轮,他说每一处都是对照着五月花号复刻的,就连吃水线也经过严密的计算,力求控制在三米左右。这些都是技术性的问题,我不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参观完五月花号,我要回去,电动车没电了,来时忘了考虑这个问题,十二圩没有公交车,他说,没问题的,你今晚可以留在这里,船上有房间,作为回报,晚上再请我喝一顿吧。这倒好说,但我没有做好睡在船上的准备,无所谓了,就当睡在小旅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不少,后来就躺在五月花号的甲板上,看着龟甲一样的屋顶,他说这些年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这个废弃的厂房成了他的乐园,很难想象这种状态,当年那事对他父母打击挺大,不愿意认他,他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即便不工作,生存也不是问题,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不想死,就总有活下去的办法,他会趁他爸妈出门上班的时候溜回家偷些钱,不能太多,会被发现,少量多次吧,直到今天都没有被抓到。他问我,阿俊,你现在干嘛呢?我说,给人理发。他问,有意思吗?我说,你这话说的,什么有意思?他说,跟我一起航海吧。
故事讲到此处,已过放学时间,我妈打来电话,让我回家给他们拿几件换洗衣服送到医院,她没料到小小的脑震荡要住院这么长时间,电话里跟我抱怨,按道理他们可以出院了,但医院不同意,说还需要观察,其实就是为了多赚他们一点钱,医院嘛,都挺黑心的。
一个星期前,我爸妈在去找包工头讨要工资的路上被一群不知道什么地方窜出来的小混混揍了一顿,双双脑震荡住进了苏北医院。事发之时,我正在阿俊发廊吃泡面,同样是我妈来的电话,简明扼要地跟我说了一下情况,让我不必担心,只需要回家给他们收拾一下洗漱用品,我挂掉手机,跟阿俊借了五十块钱,他问我要干嘛,我说我爸妈被人打了,在苏北医院,我要打车回家给他们送东西。阿俊说,有困难跟我说。我说,得了吧,跟你说不上。
我给他们把衣服送去,三人间的病房里多了一个老头,第一次来时没有,我径直走到我妈病床边,老头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我,我把衣服扔在床边的柜子上,老头说,你们儿子啊?挺不错的。
我爸说,不错个屁。
我没吱声,走到窗户边,楼层不算高,一棵广玉兰的树顶正好与窗口平齐,我问,打你们的人还没抓到?
我爸说,跟你没关系,少管这事。
其实事发之后,警察就来过,说这伙混混应该是流窜作案,打人时也没有目击者,所以抓到的概率比较低,自认倒霉吧。这是我妈转述给我的,我说,流窜个屁,拿屁股想也知道是哪个逼干的。
我爸怒道,闭嘴吧你。
我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跟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便打算回去,我妈从病床上下来,把我送到电梯口,又塞给我二十块钱,叮嘱我这段时间好好复习,别的事情不要操心。
我们再次对了一下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分,阳光还很刺眼,我遥望着马路对面的报刊亭,手上已经湿润不堪,好似一片汪洋,几个小时以后,五月花号就将起航,而我将和阿俊、阿俊的兄弟、几百年前的那群英国佬一样,乘着五月花号,去往一片新的陆地,明天早晨,当大家带着不安的情绪从睡梦中醒来,惶惑地塞进一辆辆大巴车,去往高考点时,我也许已经出现在了太平洋的海面上。
需要说明一点,这并不是我的蓄谋已久,这个计划出现在我大脑里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星期,严格来说,是我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那个夜晚,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回忆着阿俊下午讲的故事,不敢肯定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讲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个故事在我的大脑里搅动,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拍打着我的神经,不多久后,我睡着了,紧接着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片蔚蓝的大海、一片蔚蓝的天空,无数海鸥翱翔在海面之上,几只海豚陆续跃出海面,又潜入水下,海浪和海风的声音在回荡,太阳高悬于天空之中,是一块蓝色幕布上的斑点,忽然之间,海鸥振翅向高空飞去,乌云开始笼罩了天空,海水从蔚蓝变成了黑色,海面不再平静,远处的巨浪一道一道翻滚着,暴雨顷刻而至,雨水落在浪头,霎时被吞噬,不多久,又有一道金光从乌云中穿过,一切开始恢复如初,海鸥重新飞来,海水重新蔚蓝,一座岛屿正在靠近。梦在这里戛然而止,醒来已是后半夜,我起床撒了一泡尿,再回床上时困意全无,辗转了良久,从床上爬起,躲进厕所抽了一支烟,利用抽烟的功夫,拿出手机百度了五月花号,大概内容倒是跟阿俊所说的没有什么出入,一群被宗教迫害的英国佬在1620年搭乘五月花号,前往一片他们心目中的应许之地,然后,他们就发现了美国,或者说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起了后来的美国。
第二天,我就跟阿俊说起了此事,我没有见过五月花号,所以我的梦中只有关于大海的一切,而没有看见一艘船,但是我可以确定,是五月花号将我引领至此,它用种种意向使我落入了一个关于离开陆地的梦中。我甚至能感受到床板在起伏,如同漂浮在水面之上。阿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很正常,我睡在五月花号上的那一晚,跟你做了类似的梦。醒来后,我就决定跟着我的兄弟驾驶五月花号去探寻我们的应许之地。
我的心潮有些澎湃,用自己的想象在脑海里构建出了一艘五月花号,就像阿俊所形容的那样,有着海豚嘴巴般的船头,无数支索牵引的桅杆,巨大的龙骨。需要补充一点,在去往阿俊发廊之前,我在学校那间已经废弃的乒乓球室独处了几个小时,起先坐在一张球桌上,后来坐累了,掰掉球网,躺在了球桌上,脑子里始终盘桓着一个问题,高考跟航海,哪一件事情更值得选择,这取决于哪件事情的结果更加有趣,遗憾的是我既没有高考的经验,也没有航海的经验,若真要发挥想象,似乎没有任何悬念,我不可能考上任何一所大学,我曾经为自己编织过一些避免这一结局的可能,比如带上一个心爱的姑娘私奔,比如成为一个诗人,可惜这些最终都破灭了,只有五月花号,以一种突兀的方式进入到我的生命中,它是那么可靠,即便我没有见过它,但它已经将现实的种种锋利留在了身后的大陆,前方只有无尽的茫茫大海。我的心绪变得开阔起来,那个闷热的早晨,屋外雷声隆隆,而我躺在乒乓球室的桌子上,仿佛置身于五月花号的船舱之中。
我们约定夜晚十点半在十二圩碰头,阿俊会骑着他那辆装着行李的三卡带着我,我所有的东西塞不满一只书包,里面只有几包香烟、一本艾略特的《荒原》,还有一双穿了很多年的李宁运动鞋。
门外有一对情侣走过,我没有看到那个男生的正脸,却看到了他脖子上的文身,是一只凤凰,我想起了被按在地上的屈辱,而那个女生,不是我的前女友,比她矮许多,在这即将离开的时刻,我本不该节外生枝,但还是冲了出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辍学生跟他的新女友茫然地看着我,旋即,辍学生拍了拍脑袋,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见过,你是敏敏的前男友嘛。说完之后,他掏出烟盒,从里面敲出一支烟递给我,笑道,不好意思了,我跟你也没仇,上次纯粹立场问题。女生警惕地看着辍学生,问道,敏敏是谁?
辍学生不耐烦地说,什么都要问,跟你有鸡毛关系啊?
女生举起她的小挎包,砸在了辍学生胸口,辍学生闷哼一声,忽然暴怒,夺过包身,用力一拽,挎包立马身首异处,包带在女生手里,包身在辍学生手里,他将包身奋力扔向远处,女生垮下脸,怨毒地瞪了他一眼,去捡她的包。我将烟夹在手指间,他递来火,我机械性地凑过去,将烟点上,他说,我跟敏敏断了,你可以继续去搞她,真的。
我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然后猛地将烟头弹飞出去,正戳在辍学生的眉间,火星四溅,辍学生捂着脸大叫一声,嘴里骂道,逼样,你存心是吧?
我们迅速扭打在一起,很不幸,我仍旧不是他的对手。仇恨并不能增加我的战斗力,很快就变成了单方面的施暴,我再一次被掀翻在地,这一次,他没有给我两个耳光,而是用力地蹬踏着我,紧接着又蹲下身来,对着我的面门轰了几拳,一股热流从我的鼻子里流淌出来,我得说,虽然仇恨没有增加我的战斗力,却让我忘记了疼痛,不知多久过后,他方才罢手,撂下一句狠话,不要让我再碰到你。
一阵天旋地转间,辍学生已走远,阿俊的脸出现在我的眼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伸出手臂,企图拉我起来,我呻吟着站起来,问道,阿俊,几点了?
阿俊说,五点半。
我说,我要去办一件事,九点钟之前肯定回来,你等着我。
阿俊点了点头,道,好。
我从旁边的花圃边捡了一块红砖,辍学生的身影消失在马路的转角处,他的最后那句话提醒了我,我跟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得趁着我离开之前办掉。我拿着砖头,一路奔跑着,鼻血洒落到了我的白T恤上,头发有点乱,挡住一只眼的刘海在风中被吹到了耳边,在马路的转角处,我没能看到辍学生,但仍旧不肯停下来,一直跑过金海岸洗浴中心、天美棋牌室、竹西农贸市场,太阳炙烤着我,我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在一个丁字路口,我终于放慢了脚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奔跑。
路口边,一个卖西瓜的小贩坐在板车后面,一边扇着芭蕉扇子,一边观察着我,我拿着砖头走过去,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脖子上有文身的男人经过,他摇头,不说话,我又问他,西瓜多少钱一斤,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我妈给我的那张二十块钱,拍在他的板车上,说道,给我挑一个十斤的,我回头来拿。他点点头,我问,你不会跑掉吧?他再次摇头。
我理了理头发,让刘海重新覆盖我的一只眼睛,然后向西跑去,希望我的直觉不会欺骗我。我跑过一排悬铃木,看见了斑驳的树干,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自言自语道,阿俊,你让我学到了一个知识,我碰到了很多悬铃木。
悬铃木的尽头,是一个破旧的小区,几个老年人坐在小区门前,摇着扇子,拱形的大门上写着“廿四新村”几个红色的大字,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选错了方向,好在力气还没有用完,我还能继续追下去,于是调转方向,向东跑去,当我跑到那个三岔路口,卖西瓜的小贩连同他的板车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出现了一滩新鲜的血液,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懊恼,只知道沿着马路继续往东,一群城管正在驱赶沿街设摊的商贩,一辆卖炸串的三轮车横躺在马路中间,我跨过三轮车,听到人们的哭喊、詈骂,混合着金属碰撞的声音、巨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我猜不出这个时间里谁会给我打电话,但我不想分心去看,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比找到辍学生更加重要。我不知疲倦地前进,手机的震动拍打着我的大腿,仿佛在做一次肌肉放松,又好像是女孩子温柔的抚摸,勾起了我的某些欲念。我在一场漫长的奔跑中勃起了,这是我人生中最不合时宜的一次勃起,它让我每跨出一步都无比艰难,我努力抑制一些奇怪的念头,直到手机的震动停止。经过一座小石桥,建筑变得稀少,景色开始荒凉,一处建筑工地正在破土动工,灰尘在飞扬,与此同时,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属于城市夏日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散去的污浊气味终于不再强烈,柏油马路变成了水泥路,往前数百米的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走过建筑工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立在路边,广告牌上画着一栋栋摩天大楼,齐腰的地方写着“城市新地标”几个字,走过广告牌,四周空旷,一片片长满杂草的荒地。手机再次震动,我仍旧没接,走进荒地之中,用脚探索出一条小径,野草摩挲着我的脸,不远处传来水流的声音,我奋力将手中的砖头向前方砸去,很久之后,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一株带有毛刺的藤蔓划过了我的手臂,留下了一道蚯蚓般的红色伤痕,汗水浸过,火辣辣的疼,我在杂草中穿行,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大片金黄的麦田,一条一米宽的土路横插其间,如同利刃将麦田一分为二。
我放慢了奔跑,扔出去的砖头不知所踪,胸口的几根肋骨开始作痛,鼻腔内也酸痒难忍,夜幕慢慢降临,天边的云霞从橙色变成红色,火烧一般。我停下喘气,口中干燥,努力制造出一点唾液,待呼吸均匀后,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来点上,烟盒里还有最后三支香烟,不算太糟糕,唯一紧要的是找到一块砖头。手机第三次震动,这一次,我接通了,是阿俊,他说,计划有变,船长提前了出发时间,现在,我已经在五月花号上,你的书包我放在了乾丰超市,等你回来记得去取。
电话挂断,我盯着通话记录上的另外两通未接来电,分别是我妈和我的前女友。我将抽完的香烟狠狠弹向空中,全身的力气被一扫而光,痴痴地站在麦田中间,两通未接的电话被我一一回拨过去,我的前女友对我说,已经没事了。我说,哦。我妈的电话无人接听。起了晚风,趁着大地还有最后的光亮,我看到麦浪一阵一阵翻涌而来,哗啦啦,似要将我扑倒,但我依然纹丝不动地站着。我忽然忘了自己为何站在这里,也忘了去寻找一块砖头,只记得自己应该继续向前。
1620年,五月花号离开英国,驶向遥远的未知彼岸。百度词条上的这行说明此刻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大脑中,我脱掉了上衣,扬在手中,不顾一切地朝前狂奔,夕阳褪尽,残月当空,世界寂静无声,唯有麦浪阵阵,夜海汹汹,手中的衣服飘扬在空中,如五月花号的船帆,划破每一道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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