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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库球

二向箔2024-07-03 08:53:22文章·手记73

贴库球.jpg

作者/六平


想要在凉雾镇扬名立万的少年,决心偷袭自己老大的仇人,这一刀,到底捅不捅?


大号和小号都空了,桌上就剩个黑八了。

易鑫歪着头,拿球杆比划着击球路线。黑八成了贴库球,很不好拿捏,他几次俯身又放弃。

成败就此一举,他身后的我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他明白,我明白,围观的人同样明白。

四下里很寂静,能听清空气中热浪的翻涌,七月毒辣的阳光刺过室外台球桌上罩的那张鲜红的遮阳布,洒下一片血红。不时有风拂过,布扬起,上面印着的“看男科,到欧亚”也随之起伏。

易鑫岿然不动地拄着长长的球杆站在一片血红中,像战场上一个手握长枪的将军,他是凉雾三中以前的扛把子,他身上有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气质。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克服畏惧,捅他。我来,就是为了捅他。

如果要捅他,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跟自己这么说。我一只手握着球杆,另一只手故作随意地揣在裤兜里。这是当时混混中最流行的一种垮裤,至少在我们凉雾镇是这样。这裤子松松垮垮的,兜里足够装下一把弹簧刀。此刻,我的兜里也确实装了一把弹簧刀,只是它不太灵敏了,按下机簧之后,要再用大拇指按住刀背往上推一下才能弹出来。但好在它足够锋利。老大把刀给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还给我演示了一遍。

我揣在兜里的手就握着这把弹簧刀,手在抖,全是汗。我担心太滑了,一会儿推不出刀刃,但这不是我迟迟不出手的主要原因。

我其实不是什么台球狂热者,我只是恰巧台球打得好,有天赋有信仰是两码事,我只是有打台球的天赋,可并不热爱台球,更谈不上把它当作信仰,我捅易鑫,并不是想以这种卑劣的方式赢得他凉雾第一杆的传奇称号。我记得以前在某部香港电影里看的一个武痴,为了心无挂碍从而战胜宿敌,而杀了自己的全家,我不是那种武痴。我只是一个普通小镇上的普通高中里的普通辍学少年,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优点就是台球打得好,这也是他们选中我的原因。

我往易鑫所在的方向迈进了一步,顿时感觉冲破了一层有形的热墙。今天可能有四十度,也许易鑫的血流到台球厅门口滚烫的水泥地板上时,会立即腾起一股红色的血雾,像一种宗教仪式,见证我的入道。随后,我将会扬名,我的名气随着这蒸腾而起的血雾传遍镇子,以前看低我、欺侮我的人将会重新认识我、尊重我。这些都是我老大告诉我的,他说他是过来人,他知道,但凡出名、获得尊重,都是这个流程。

我把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只用了一步,这给了踌躇的我一些勇气。我打量易鑫的背影,勇气是有了,可技术方面的问题呢?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捅人并不是一件有勇无谋的事。

第一个问题是,捅哪里?

这一点老大并没有交代我,我好像问过,他没说,让我自己看着办——“反正捅他一刀就行了。”当时我没觉得这是个多么重要的问题,现在觉得这一点太不好拿捏了,捅人真是门学问,由捅哪里可以延伸出来一系列问题,比方说——捅多深?要不要横着剌一刀下?又或者要不要在捅的时候说一句什么台词,还是只给一个眼神?眼神得练吧,有一部外国电影里好像就有一个反复对着镜子练习开枪前的眼神、动作和台词的人。我现在有点后悔,我应该设计好一套方案再来的。

外国黑帮片里,枪手在杀人时都会说一句——“××先生叫我替你问声好。”我老大没有说让我替他问声好,那我是不是可以说一句——“我是原二中六班的蟒蛇,记住这个名字和这一刀,因为今后的十年里你都会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蟒蛇是我给自己想的一个外号,因为我认识的好多混混都有个外号,我觉得它能让我听起来狠一点。)

不好,我马上否定了这句话。

第一,这句话不够干脆,到时候太紧张了容易忘词。第二,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再提原二中六班,毕竟那时我在班上总是被欺负,万一有人打听就太不光彩了。第三,这句话有点文,太像电影台词,不够生活化,讲起来有些拗口,用我们当地方言讲出来尤其绕。还是简单报一下我和我老大的名字就行——“李磊喊我来的,我叫蟒蛇。”也不够好,也许——“我叫蟒蛇,李磊喊我来的”更好?我和我老大的名字谁排在前面,我拿不准。想到这里,我有点恼火我老大,他为什么在捅人这件事上安排得这么模糊,说什么,捅哪里,都没有交代清楚。

会不会是故意不交代清楚的?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本来就胆怯的我更加迟疑。在我迟疑间,易鑫来回踱着步,搓着下巴看着黑八。

这是一颗贴库球,停球点刚刚越过腰袋,离尽头的角袋还有很远的位置,而白球则停靠在另一端的角袋旁,且与黑八并不平行。这样的贴库球是很难的,较之普通的球,此种长距离、非平行的贴库球要拿捏到精准的角袋入球点才行。而更难的地方在于,眼下这个破台球桌并不是平的,但它已经是镇上台球厅里最平的桌了。

易鑫不敢轻易击出这一球,他珍惜自己的不败战绩。如有闪失,我必然会夺走他第一杆的称号,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跟我不一样,台球是他的信仰,混社会只是他的苟且。

在打台球上我心态轻松,入道才让我焦灼,我太想混社会成名了。一个月前,易鑫和我老大李磊在理发店因为争位置打起来了,易鑫拿起剪子扎了我老大三下。其实我老大李磊混得更好点,手下兄弟和资源都更好,易鑫属于以下犯上。事后,易鑫也觉得弄不过李磊,就躲起来了。李磊喊了人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李磊知道,易鑫好打台球,跟吸毒一样有瘾,三天听不见撞球声就活不了。因此,李磊一直在物色一个台球高手,去易鑫家门口的台球厅打球,挑了所有人,声称自己是第一杆,他肯定会现身,到时候就趁机捅他一刀。

我就是李磊找到的这个高手。我从小跟我表哥打球,六年级时就赢过很多大人,可我上高中后就不怎么打了,因为台球厅混混很多,我老被抢钱。其实我在学校一样被欺负,高三时,我不愿意继续读了,一是受不了欺负了,二是本来也不爱学习。辍学后,我一心想成为混子,成为大混子,去找学校欺负我的人报仇。我刚闲在家一个月,我表哥就找到了我,他把我引荐给了李磊,李磊收了我当小弟,安排我去做了易鑫。我非常兴奋,觉得出人头地的时候到了。

我按照计划,来到易鑫家门口那家台球厅挑了所有人后,嚣张地宣称自己才是第一杆,易鑫不过是一坨屎。果然,易鑫随后就出现了。他骑着一辆赤红的踏板摩托。右手捏着油门,左手抓着球杆,球杆杵在踏板上,笔直指向天空,有点像关云长千里走单骑。

易鑫刚把车停在台球厅前,几个小弟就围了上去,然后指着我说,鑫哥,就是他。

易鑫点了点头,走过来对我打量了一下,说,朋友,以前没见过你。我说,以前不在这边玩儿。易鑫说,行,打什么?大小号?我说,行。

三局三胜,我和易鑫各胜一局,局面陷在了第三局这颗贴库球上。

不能再等了,再不捅出这一刀,就真成了来比台球的了,我对自己说,一旦他打完了这一球,我将会错失良机。然而,我这一刀和他这一杆同样难以出手。这是棘手的一刀,到底该捅哪里才能既扬名又能全身而退?我望着他撅起来的屁股,牛仔裤的腰带扎得很低,半截屁股露在外面。

捅屁股?不能,太轻了,显得很没种,传出去有点喜剧。腰呢?也不行,捅深了捅到肾怎么办?事情就没办法收场了,老大好像根本没提安排我跑路的事,像电影中那样去台湾或者东南亚躲一阵根本不现实。这是个难题,太轻太重都不行,这跟眼前这颗贴库球是一样的问题,要找到最准确的击球点和力量,我和易鑫都被困住了。

天气越来越热,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有点疼。我看见易鑫的背也湿透了,他开始不断把手心的汗抹在台球桌上。

我捏紧口袋里的刀,他捏紧着球杆,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运气。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这种贴库球很大程度要看运气,我这一刀也同样要看运气。

我决定闭上眼睛捅出一刀。易鑫推杆的那一刻,我就动手,一切交给运气。

易鑫终于决定出手了,他的杆像一条蛇一样,开始在手架上进进退退地来回试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孤注一掷。我紧紧地捏住了那把刀,等待着白球与黑球相撞时发出的刺杀令。

“啪!”

易鑫把球杆扔在了桌上,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说,算平局吧。

我呆住了,提着的那股气一下子松了。

易鑫说,这个台子不平,这个球没法儿打了,你来打也一样。

我点点头,说,是,确实是这样的。

易鑫说,我今天下午就要去广州了,等我过年回来找你打,到时我从广州弄过来一张平整的台球桌,再摆出今天这个贴库球,我们再比。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小平,我说。

张小平,这个球杆送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凉雾第一杆了,莫要辜负这个名号,遇到实在没有把握的球就不要打。

易鑫把球杆给我后骑车走了,我这才看见他摩托车踏板上还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

我拿着那个球杆,感觉它很湿,被汗水浸透了,跟我兜里那把刀一样湿。

易鑫那一年过年没有回来,此后也再没回来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那只球杆后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从我回到高中复读、考上大学去北方,再到去深圳工作,这期间我又遇到几次很棘手的贴库球,我也想过孤注一掷、技惊四座,但最终还是选择没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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