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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

二向箔2024-06-29 11:42:55文章·手记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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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森特


离婚的乔叔叔,丧偶的王阿姨,中年人的相伴,也并不比年轻人的爱情来得轻松。在找寻的过程中,请务必面对一个问题:你需要的是陪伴,还是寂寞无聊时的消遣?


从乔卫东家的厨房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环绕在小区凉亭上的藤本月季。清理水槽时,他朝那些花瞥了一眼,细细密密的枝蔓攀缠在柱子上。他从前记得,这些枝条带刺的花,会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茶香与酒香的独特气味。

他擦干手,给儿子发了条语音消息,“今天有空的话,过来一趟,有事情跟你讲。”半小时后,儿子回了个问号。他点开语音条,发现只听得到一个“今”。于是又试了一次,终于发出去。

“什么事情啊?”儿子问。

“过来讲。”他回。

“你先讲清楚呀。”

“电话里讲不清。”

“那你定个时间。”

“十二点三刻到可以哇?”

“尽量。”

 

他打开冰箱,冷藏柜剩一碗鸡蛋汤,保鲜膜上覆着一层雾水,旁边的架子上有一听可乐。他打开底下冷冻柜,看见两对放了许久的鸡中翅。

他准备端出鸡蛋汤,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却被一阵敲门声吓了一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想:这么快?开门,是邻居老金,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汗酸味。

“提醒你好几次了,”老金把钥匙从门上拔出,“喏,又忘记了。”每次听他讲话,乔卫东都觉得他嗓子里好像卡着一口痰。他接过钥匙,道了谢,看了眼老金手腕上的运动手表,“最近血氧指数上去了?”“不大稳定,一会上,一会下。”乔卫东又看了眼他头上的“地中海”,“慢慢来,这种事不好急的。”

“是呀,我现在也不急了,年纪大了,听天由命。”他低着头,点着手表屏幕,脖子上有滴汗珠眼看着就要往下流。“你现在这个房子怎么样啦?有人买哇?挂了有五六个月了。”老金抬起头看他,老花镜往下滑,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立在镜框上。

“现在行情不好,都降到120万了,没人买,你看看,我这里门口一条江,位置不要太好。”乔卫东叹了口气。

“这种事也不好急,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看。”老金扶了下眼镜,那滴汗终于流下来,到锁骨的地方停住。“谢谢哦。”“噢哟,这么多年邻居了,要帮忙,一句话。不讲了,回去烧饭了,再会啊。”“再会。”

 

乔卫东将鸡蛋汤端出,放进微波炉。他想起来,里面这只碗,还是他当初结婚前在景德镇买的。这一晃,竟然都已经四十多年了。

咚咚,咚咚,咚咚。

要不是因为他现在耳朵还算灵光,这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敲门声,险些就在微波炉的声音下被盖了过去。

他以为是老金,开门,眼前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身材微胖的女人。她看起来五十多岁,背着一只黑色帆布包,一头乌黑卷发,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底,口红没有抹匀,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全身上下一条蓝白相间的收腰连衣裙。乔卫东看了眼自己,上身灰色背心,下身花色大裤衩。

“王秀珍。”她摘掉墨镜,对着他“呵呵呵”笑起来,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噢哟,你来了。那……那进来吧。”关门前,他看到对门老金探出的头缩了回去。

 

乔卫东说:“早饭吃过了?”王秀珍脸上堆着笑,轻轻迈着步子,环顾四周。“哦,吃过了。你屋里采光真的好,亮是亮的咧。”乔卫东喝了口鸡蛋汤,“可惜没有电梯,不过物业说今年下半年准备装了。”“四楼还好的呀,你身体又没什么大毛病,不影响的咯。”

“坐呀。”乔卫东说完又喝了口汤,王秀珍点点头。“有啥看的,房子都一个样。”“空间蛮大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噢哟,我就喜欢这种木地板呀,自家屋里那个瓷砖,踩在上面提心吊胆,就怕小孩摔,天冷的时候,也吃不消。”王秀珍又“呵呵呵”笑起来。乔卫东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脸上那对深深的酒窝。

“我记得你来我们这里有二三十年了哇?”她坐下,沙发陷下去几厘米。“是三十几年了。”“呵呵呵,我果然没记错。”“你要吃茶还是水?”“倒点水给我吧,多吃点水好呀,呵呵呵,谢谢你哦。”

 

自王秀珍一进门,乔卫东就觉得脑袋里有股闷闷的晕眩感。他想:也许是自己不太习惯女人们身上甜到发齁的香水味。“我开个窗子,刚起来,没通风。”

王秀珍点点头,边喝水,边看着乔卫东从客厅走到卧室,再进到卫生间,打开家里所有的窗户。初夏清晨的风透进来,吹得落地窗前的帘子一荡一荡。她起身,走到阳台,不远处江面上水波澹澹,路边树木葱茏,衬得视野里一派凉凉绿绿。

“这里有条江,倒是蛮好,是娄江哇?”

乔卫东从房间里走出来,“你讲啥?”

“哦,没啥。”

“你来太早了,菜都没买。不是约的十二点半?”

“我晓得的呀。不过我后来想想么,你一个人跑来跑去,还要做饭,老辛苦的。我早点来么,可以跟你一道去买菜。”

王秀珍又笑起来,乔卫东这次发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

“哦,你倒是想得蛮多,那等我喝几口汤。附近大概一两公里有个大润发,走过去好了,你方便的哇?”

“方便的,方便的。”

 

王秀珍戴着墨镜,从包里拿出遮阳伞。“现在已经三十五度了,七八月份要怎么办呀,”她看着乔卫东,“你要遮一遮哇?”“不用。”

有时,他们俩并排走,有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乔卫东想:她看起来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时要年轻一些。两个月前,他见了另一个,网上说自己三十九岁,见完面感觉起码四十五岁朝上。那一次,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上次在所里,你怎么都不讲话的,都是我在讲。旁边有别人,你放不开呀?”王秀珍捂着嘴笑。“这次我想,算我们第一次出来,去孔府酒家多好,我闺蜜开的,还能打折,呵呵呵。结果你非要吃家里面烧的,那我有什么办法呀,你说是哇?现在只好这个样子。”

“我一吃外面的饭,肚子就不舒服。”乔卫东说。“也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地沟油,真的是不能吃,太脏了,那些老板为了赚钱,良心都不要了。不过我跟你讲,我闺蜜开的,卫生绝对有保证,你放心好了。你去大众点评上看看喏,都是好评。哦哟哟,你看看,现在年轻人真的不怕难为情的呀!”

顺着王秀珍的目光看过去,乔卫东发现路边一对情侣抱在一起,女孩搂着男孩的脖子,两人罔顾路人目光,正忘情地接吻。有那么一刻,乔卫东忽然觉得王秀珍身上的香水味,像小区里藤本月季的味道。

“你上次讲,你们离婚有半年了。”王秀珍边说,边看着手机屏幕,皱了皱眉头。“等我一下,”她对着手机说了一句:“什么事情啊?”

“嗯。”

“那也没有很久,我老公走了六年了,因为心肌梗死,这个我上次没讲。”

“作孽。”

“你也讲一个之前没讲的,”她看着乔卫东,“呵呵呵,我开玩笑的。”

 

温度越来越高,王秀珍的额头上开始冒汗。“这条路还蛮长,你经常一个人走过去?”“天气不好,也会坐公交。你累啦?”乔卫东转过头,发现她正在往脸上补粉底液。“那个时候,我们在生产队每天挣工分,比这个累得多。”他又补了一句。

王秀珍扶了扶墨镜,沉默了几秒,“我看你在资料里写以前还开过厂,不过开的什么厂,没有写。”“三十几岁的时候,我跟几个合伙人一道,做熔喷无纺布。”“生意好吗?”“一开始没什么起色,后面订单蛮多的。”“怎么不做下去?”“合伙人卷款跑了,只好关门。”“噢哟,作孽。”“喏,那个厂,以前就在前面昆太路过去一点点。”

“我发现你性格,真的倒蛮像狮子座的。”王秀珍说,“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星座,感觉比生肖准一点。”“这种事都是瞎七搭八,我从来不信。”“呵呵呵,你怎么这么认真?”

过去的几个月以来,乔卫东与不少人见过面。有的跟他在这条街吃过奥灶面,有的跟他去市中心看过电影。他记得其中有一个六十五岁的退休女司机,在咖啡店也对他说过“你怎么这么认真”。因为当时他坚持要请客。

 

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乔卫东说:“我就是这种人。”王秀珍看着他,“哪种人?”接着又盯了眼手机屏幕。

乔卫东说:“有什么事情吗?”王秀珍说:“我儿子找,应该没什么大事。”乔卫东就继续问:“你以前当老师,教的英语还是语文?”“数学,去年刚退休,不记得啦,跟你说过的呀。弄条鲫鱼回去烧好哇?”“我不大吃鱼。”“呵呵呵,那是你烧得不对。家里有牛奶哇?”“有。”“放点牛奶,去腥,汤雪雪白,老赞的!”乔卫东无意间看到她脖颈处莹亮的肌肤。

“再买只鸡回去好哇?啊呀!”王秀珍突然对着手机大叫一声,“不好意思呀,今天不能跟你一道买菜了。”乔卫东说:“出什么事情了?”“哦哟哟,孙子发高烧,现在在儿童医院,我得过去看看,不好意思呀,我先走了啊,不好意思呀,再会啊。”

 

乔卫东看着她三步并两步,转眼就消失在超市门口。他一个人站在购物车旁,看着眼前的鲫鱼,笑了一声。对于这些突然消失的女人,他早已见怪不怪。

上次,有个跟他同龄的退休女教师,饭吃到一半,突然说自己胃疼,离场后,就永远没有再出现。还有一次,另一个四十六岁的银行职员,在商场里说要去上厕所,就再也没有出来。

他路过一排摆满镜子的货架,顺手拿起其中一款圆形的,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松弛线条,白色鬓角,皱纹,老年斑。他承认,自己的的确确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俊逸风采。

儿子发来消息说,十五分钟后就到,因为下午有事所以提前了。乔卫东想,顺便买点日用品回去,抽纸好像快用完了,洗洁精也得带一瓶,还有沐浴露、洗发水、两节五号电池。

 

选完物品后,乔卫东推着车往收银台的方向走,发现那里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两个收银员慢条斯理地扫着条形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儿子发来消息说已经到了。

“等我一下,在结账。”他发了条语音消息过去。

由于进度太慢,他决定试试旁边的自助付款机。他走到其中一台跟前,将东西一件件从购物车里拿出,对准上面的扫描口,屏幕上相继出现对应商品的名字与价格。全部扫完,他按了“立即付款”。这时屏幕上跳出一个提示框,要求用手机里一款应用程序来支付。他站在那。

 

“你们超市还有没有其他人工服务?”他问旁边身着蓝色制服的年轻女人。

“有的哇,在那边。”她指了指那两排长长的队伍。

“我没有时间排队。”

“那没有办法的,大家都排队的。”

“我觉得你们超市就是欺负我们老年人。”

“我们也有自助付款的,喏,你身后就是的呀。”

“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专门给我们设计的。”

“这位爷叔,你不会用的话,我可以教你的。”

“你教不会的。”

女职员看着他。

“这样吧,我这边帮你操作一下付款好了。”

乔卫东跟着她走到另一处空着的收银台,他身后立即就聚了一帮人跟着排起了队。“一共125元。”他给了她200元纸币。“好的,收您200,找您75。”

 

他打了车,回到家,推开房门,儿子坐在沙发上。“回来啦,噢哟,这么多东西。”乔卫东打开包装袋,拿出新的五号电池,“帮我把墙上挂钟电池换一下,停了蛮久了。”“今天特意叫我过来,就为了这个事?”

乔卫东没有回复他,去厨房,准备做鲫鱼。他将鱼处理干净,放在砧板上,双面斜划两刀。“吃过饭再走吧。”“早讲呀,我当什么事。”儿子搬了个凳子,站上去,把挂钟取了下来。

“现在单位那边,还好哇?那个张总监没有为难你?”他往鱼身抹上食盐,撒上料酒。“最近又开始比稿,忙得很,哪有空搞我。”儿子将钟挂回墙上。“平常讲话也不要太直接了。”“怎么样叫直接,你教教我?”“这种事,我也不好教。”“广告公司的人际交往你不懂。”“我是不懂,但有些事放在什么年代都是一个道理。”“反正我们讲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你又晓得了。”乔卫东将油倒入锅中烧热,放入姜片。

他将沥干水分的鲫鱼放入锅中煎炒,在“刺拉拉”的声响里,乔卫东似乎听见儿子说了句什么。“你讲啥?听不清。”儿子没有回复他,低着头玩手机。“跟你妈一样,不识好歹。”鲫鱼的一面开始变得焦黄,他将它翻至另一面。

儿子说:“当初离婚是你提的,就在厨房这个地方,记得哇?”“她自己拎不清,天天去烧香,烧出什么名堂来了?”“你不是不让烧么,问你要个钱难是难的咧。”“肯定要控制的,这样烧下去,还得了啊?”“她开心就好,我管不着。”“你什么事情也不管,我离婚也不管,现在开心了?我六十几岁还单身,滑稽得要死。”“烧好了哇?”“吃什么吃。”

 

乔卫东将鲫鱼连同昨天剩下的鸡蛋汤,一起端上桌。儿子起身,坐在他对面,“房子现在什么情况了?”“卖不出去,价格不能再降了。”“再等等好了,最近行情不好。”“你妈现在还住在你姐那里啊?”“对的。”他夹起一块鱼,“她现在想住哪住哪,反正么我就这一个妈,她开心就好。”

乔卫东也夹起一块鱼,“你姐也是,四十几岁了,还不结婚,现在和你妈两个人可以一道去烧香了,我倒要看看她们日子要怎么过,靠你姐卖保险吗?吃西北风,她那个性格根本不适合做销售。”

“你当结婚是去菜市场买菜。”“一个人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尤其女的。”“你这套思想老早过时了。”“有些事,放在哪个年代都不过时。”“现在不结婚的女的不要太多哦。”“赶时髦,没有什么好处。”“跟你讲不清楚。”“当初不该供你上到大学,跟你姐一样,读到初中么好了。”

儿子吃了口鱼,皱了皱眉,“现在你本事大了。”“还有什么事情哇?我准备走了,下午还要跟同事聚餐。”乔卫东没有回复他。儿子起身,开门,回头看着乔卫东。

“怎么?”

“今天的鱼是不是放了牛奶啊?下次不要放了。还是更喜欢你做可乐鸡翅。”

 

乔卫东躺在床上准备午休。他打开手机,翻了翻最近的新闻,看到许多关于大龄独身女子的报道。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短视频,是关于本月狮子座的运势。他点开,画外音是一个冰冷女声:“本月,狮子座的整体运势表现非常不错,轻轻松松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但需要有精准的眼光来抓住机会,去拓宽自己的视野和能力。”乔卫东心想:前后逻辑明显矛盾。但还是继续往下听,又遇到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什么“上升星座”“月亮星座”。

卧室地板上投下一束阳光,他看着那片光,感到一丝晕眩与疲劳。从前,乔卫东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困意总会在固定的时间点袭来。像往常一样,他点开手机里保存好的那个网站,熟悉的女人身体再一次出现。很快,他就会在一种直冲云霄般的体验里酣然入梦。他给自己定好,一周只做1到2次。

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进入这个女人的身体。他在每一次的想象里,构建着对她的征服。他持续抚摸着自己的下体,伴随着低沉的喘息声,他达到了高潮。

 

五天后,当王秀珍出现在乔卫东家门口时,他刚喝完一大杯冰水。她像先前那次一样,“呵呵呵”朝他笑。“你怎么突然来,也不提前通知一下。”“不好意思啊,前几天因为突发情况,爽约了。”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关门前,乔卫东发现对门老金的头又迅速缩了回去。

在乔卫东的经验里,王秀珍确实是这么多女人中,唯一一个消失后再度出现的人。这让他几乎要相信,她当初离开的理由并不是某种托词。他本来想问一句:“小孩身体好了没有?”最终没有说出口。

王秀珍这次化着淡妆,穿着素雅的白色短袖和深蓝色牛仔裤,手上拎着好几个袋子。“买了这么多菜。”乔卫东帮她把菜拿进厨房,王秀珍顺势走进来。“我就是不想提前讲,想想么你肯定又要去买菜了。”她一个个拆开袋子,有乌鸡、猪肉、小青菜和苦瓜。“都是你喜欢吃的吧?我看你资料单上写的。上次鲫鱼放了牛奶,好吃哇?肯定好吃的呀。今天你给我个机会,帮你再烧几个菜好了。有围裙哇?”

乔卫东说:“我找一找。”他先是在厨房里搜了一圈,没看到,接着又去客厅和阳台转了转,依然不见踪影。他站在那,一动不动,完全想不起来那条墨绿色的围裙被放在了哪里。最后,王秀珍在厕所门背后找到了它。

 

她穿上围裙,看了眼厨房的各个角落。“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她弯下腰,打开橱柜,乔卫东看到了她翘起的臀部。她拿出锅,放在水槽,打开水龙头。“我去把米泡了。”乔卫东端出电饭煲内胆,站在王秀珍身后。他看着她的脖子,白皙莹亮。她周身散发出一种像是青苹果的味道。“你今天喷的什么香水?”她关掉水龙头,回头看着他,“什么?”“你好了哇?”她让了出来。

“感觉你屋里长久没有烟火气了。”王秀珍说。“上次我儿子来吃过饭。”乔卫东说。王秀珍笑了笑:“你儿子还是有出息,不像我儿子。”

乔卫东一个人走到阳台,给儿子发了条语音消息:“现在有空哇?过来一趟。”五分钟后,儿子回:“下次好哇?走不开。”

 

乔卫东没有再回复,坐在客厅沙发上。在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里,他看着王秀珍在厨房里烧菜,灶上的蓝色火焰盛开着。她的身体,很快淹没在一片白雾之中,迷迷蒙蒙,水粉画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在他家厨房里的样子了。他觉得那个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可爱、可亲。一切都浑然天成。

“要我帮忙哇?”他打开玻璃推拉门。

“你想怎么帮?”王秀珍这次笑得格外大声。

“跟你讲一件事。”

“你不要吓我,什么事?”王秀珍回头看着她,眼睛发亮,像一个女童。

“其实我这个房子准备卖掉,挂在中介六个月了。”

“噢哟,我当什么事。怎么,卖不掉呀?现在市场是不大好。”

“你不介意?”

“噢哟,我又不是看上你家房子的咯。”

“那你看什么?”

王秀珍熄了火,厨房里顿时陷入一种近乎骇然的静寂。她盯着乔卫东的眼睛,五秒钟后,她又笑起来,“我怕你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有毛病。”乔卫东说:“你讲。”

“我长久没有给男人做饭了,”她说,“你知道的,我家那个走了好几年了。”说完,王秀珍的眼泪就一颗一颗往下掉。

“之前我儿子就劝过我,要放下,放下,但是这种事,很难放下的呀。你说是不是?”

“是。那你现在放下了吗?”

“开头一两年,天天哭,天天哭,觉得自己怎么命这么苦的啦。我很爱我老公的,他命也苦,年纪轻轻的。”王秀珍继续哭。

“你老公之前做什么的?”

“公交车司机,你晓得的呀,工作强度太大。现在社会新闻,经常报司机突然心梗的那种事情。我看到这种,就想到我老公。”

“秀珍啊,不要哭了。”

“不是我想哭,我们双鱼座就是这个样子的。其实我老早看过了,我们星座不配的。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的嗓门很大,哭起来的时候,乔卫东似乎都感到地板的微颤。“我觉得我们算蛮熟了,叫一句秀珍你不介意哇。”听到这句,王秀珍哭得越发嘹亮。她双手捂脸,肩膀不住地颤抖。

 

乔卫东慢慢走近她,从身后环抱着她丰腴的身体。女人的触感,他很久没有体验过了。此刻,他的下体有了反应。王秀珍被这突如其来的环抱吓了一跳,停止了哭泣。她睁开眼,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看见小区凉亭上缠绕的藤本月季。她感到脖子上袭来的阵阵热浪。空气里是浓重的油脂的味道。

“我从来不信星座。” 乔卫东边说边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王秀珍立即挣脱了,“乔大哥,不好这个样子的。”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脸上呈现出一种由惊骇与愤怒交织而成的复杂神情。

王秀珍走到客厅,从沙发上拿起包。乔卫东以为她要走,只见她翻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今天这顿饭看来吃不成了,你刚刚那样,真的……想想算了,认识一场,还是帮你把最后这道菜做完。”她打开燃气灶,蓝色火焰再次盛开。

“对不起啊。”乔卫东说。王秀珍没有搭话。

 

他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腹痛。他离开厨房,进到卫生间,关上门。他慢慢坐在马桶上,以缓和自己关节的疼痛。他想:也许是自己早上喝了冰水。他的肚子越来越疼,他不停地抚摸它,头上开始冒冷汗。10分钟后,他感觉稍好一些。

他开门出来,发现王秀珍已经离开。桌上摆着乌鸡汤、红烧肉、炒青菜和凉拌苦瓜。他一个人坐下,盛了碗饭,夹起一块红烧肉,又放下,拿出手机,给王秀珍发了一条语音消息:“今天的事情,不好意思。”

他又把那块红烧肉夹起,吃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但不小心吃进去一个八角,又全部吐出来。一瞬间,他没有了食欲。

打开冰箱冷冻柜,乔卫东看到那两对鸡中翅,包装显示还有两天就过期。他洗锅,加清水,上灶,开火,接着在砧板上切葱、蒜,完事后,连同鸡翅一起丢进锅,盖上锅盖。

 

葱、蒜的味道出来时,他才想到忘了加黄酒,打开橱柜,发现瓶子里还剩一点,全倒进去。锅里的味道渐渐弥散开来。鸡翅翻腾了十分钟,他捞起,把废水倒掉,再洗锅,擦净,倒油,开火,十五秒后,将鸡翅放入,煎炒。这时他将可乐倒进锅,加几勺白砂糖,文火焖煮。

他走到客厅,朝阳台看了一眼,那里光线充足,一片干干净净的白亮。窗外的江上,不时有几艘货船经过。他坐在阳台,静静地看着。

手机震动了两声,他点开,发现是两条消息,一条来自婚介所:“乔叔叔您好啊,最近和王阿姨相处得还好吗?”另一条来自房产中介:“乔叔叔,最近有人想来看房,明天下午3点可以吗?”

他决定一会儿再回复。此刻他在用的这把躺椅的来历,他已经全然地忘记了,只是感觉,确实有好长时间没再用过它。他决定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于是身子散了架似地朝后靠。但他还是记错了,躺椅在三个星期前被他挪到了卧房,现在他靠下去的,是条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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