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猫
作者/辛术
猫是固态的还是液态的?在小说里,这是真实存在的问题。路臻的女友阿娜达离开那天,一只猫出现在他生命中,许多事因此而改变。
它来那一天,是阿娜达离开的同一天。
一年前,阿娜达第一次闪过路臻眼前,背双肩包,穿轮滑鞋。像街角窜出的黑猫,一闪而过,撞在路臻身上。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像高中生的姑娘,大了路臻两岁,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还有一份很特殊的职业,情趣用品体验师。
它来的那一天,路臻下班回家,在租住的房间门口,先枯站了会,想掏钥匙开门,又寻摸出手机。他就这样面对着紧闭的门,打开微信看着。手机里阅读群的信息红点已经由数字变成省略号,意味着群里的达人们已聊得信息过百。
他一一翻阅信息,那些在正方形头像后,长方形对话框里的内容,都在等着他垂怜。
阅读群常常会发起讨论,每个人分享喜欢的作家和书。有时会发生争论,幸而气氛热烈却始终友好。他们讨论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彼得·汉德克的《骂观众》。
“自我与世界的格格不入,是贯穿汉德克创作的母题。”
“他试图打破语言框框,告诉人们,这是个普遍缺乏自我主体意识和反思能力的世界,异化的生存方式摧残人的生存。”
“《骂观众》就是自我与他人的重新审视。”
路臻也写了长长的一条信息,发送前的一瞬间被打断。手机屏幕上方跳出提示,是经理的信息:“PPT做好发我邮箱。”
他终究删了编辑许久的点评,打开了房门。
阳光依旧透不进来,房间朝北,始终阴冷,虽有横着的采光窗,但终年不开。一双双鞋子纷沓出现染尘窗前,是早起的清洁工和晚归的邻人。如果路臻站在采光窗前,眼睛刚好能平视这个城市的地平线,而阿娜达的头顶还够不到。
房租不贵,一室一厅一卫,两千一个月,吵架的时候,路臻还能摊开被褥睡在客厅。有时候加班晚了,为了不打断阿娜达的规律睡眠,路臻也会自觉在客厅睡觉。朝阳初升时,阿娜达会准点从卧室出来去上厕所,然后一脚踩到他身上。大惊小叫之后,披头散发对他一阵咆哮。他眯着眼,听不清楚,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发作。
路臻手脚无力,被动地被推到沙发上。阿娜达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把地上的被褥整齐叠好,码入衣柜。这样的场景通常突然结束。阿娜达也不上厕所了,反身重重地关上卧室的门。
路臻一个人沉浸在半暗不明的客厅中,身体在沙发上扭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无意识地将布艺沙发上的垫子弄出几个褶皱。什么都不能控制他破坏这片土地的规则,人体需要最大限度的舒展。
打开门,房间里闷闷的,有她化妆品略微呛鼻的味道。他站在门口眩晕了那么一下,发现房间里一些固有的东西已然不见。
桌上的笔记本、直播专用摄像头、化妆品、粉色行李箱、原本叠放在椅子上,整整齐齐的女友衣服……
只有那双旧轮滑鞋,从床底露出一点点痕迹。
最重要的是,卧室内椅子和桌子的角度,不是平行的。这片空间一直以来的规整,没有了。
尽管时常吵架,路臻终于确定这次阿娜达说的要走,是真的。
他看着轮滑鞋,仔细回想是什么导致她的离开。
片刻之后,路臻鬼使神差俯下身子,费力将这双女式轮滑鞋套在自己宽厚的脚板上。
他滑得很慢,轮滑缓缓在光滑的瓷砖上移动着,像手掌抚过阿娜达细腻的肉体。他快不起来,地下室的瓷砖终日潮湿,轮滑鞋里,他的脚后跟下面还空着,一快必然要跌倒。
他从一个瓷砖格子,滑到另一个瓷砖格子,慢慢把这个正方形房间的每个格子滑过。一如阿娜达般严谨,中规中矩。
一个格子回忆一段往事,一段往事包含一次争吵。记忆的硬盘,分区严谨,CDEF盘各司其职。只有学着这样,路臻才能最快回忆起他想要的情节。尽管这种方式,他是深恶痛绝的。
这是他工作的教育培训公司教给他的,记忆宫殿。脑子里,也可以规整。
阿娜达准时起床、准时吃饭、准时直播、准时按部就班体验产品,准时写产品报告,甚至和他做爱,也要看看表,算算时间长短。
“你能别掐得这么准时吗?”路臻看到阿娜达做事的模样,牙齿咯咯作响。他喜欢跳脱,做什么事情,都喜欢换个花样。然而他也明白,多在这城市呆了几年的阿娜达,更适宜城市,只有这样,才能同时做两份工作。
她慢不下来。
路臻终于摔倒,他将脚拔出轮滑鞋,却发现床底一双眼睛正蓝汪汪地盯着自己。
路臻一声大叫。
床底那双眼睛滚了出来,一个不知道经历了几手租客的花瓶。那双眼睛就长在花瓶上,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它慢慢从纤细的瓶口里流淌出来,在地面上延展,变成一滩。
这滩东西逐渐收拢,变成了球形。是一只猫啊。
路臻想起了刚刚在阅读群看到的一条消息。
有一年的搞笑诺贝尔奖的主题是“不确定性”(Uncertainty),而物理奖获得者——来自法国里昂大学的研究者马克•安托万,他通过流变学中的“底波拉数”来证明“猫既可以是固体,又可以是液体”的理论。
路臻环顾了四周,房间窗户和门紧闭,绝无外界能进来的通道。客厅空调早被上任租客拆走,留下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外机管道孔,那也不是它这拳头大的脑袋能自由进出的。
“你是从哪个世界来到我这个世界的啊。”路臻拎着猫的后颈,感叹着。猫,真的可以在固体和液体之间自由切换。
有人敲门,许是主人找来了。路臻赶忙打开门,却是房东。
他拎着一袋水果,应该也是下班回来。他嘴里啃着苹果,含糊不清说:“你女朋友早上微信转了我这个月的一半房租,让我问你要另一半。”
路臻掏出钱包。房租也是AA制,阿娜达也算有情有义。
房东很是客气,收了钱,还硬塞给他一个苹果。送走了房东,路臻回头,却看不见它。
它去哪里了,难道又从某个神秘的通道回到它的世界了?又或者,它和阿娜达一样,是从没出现过的,一切都是自己在恍惚。
他四下张望,轮滑鞋里,一双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它变成了鞋形。
路臻想起上个月,他吐槽阿娜达练瑜伽的事情。
阿娜达躺到地板上。电脑上放着一个瑜伽练习视频。瑜伽教练配着舒缓的音乐,将自己盘成一条蛇。
阿娜达似乎沉浸在教练的瑜伽动作之中。她慢慢地打开身体,打开想象,想象自己也是一条蛇。她侧过身子,前一摆,后一摆,一放,一收,期望像老师一样蜷起来,哪怕蜷不成首尾相接的一团,也起码有个蛇的样子。
练习瑜伽就是挑战人体肌肉、骨骼甚至精神的极限。将身体各个关节尽可能活动开。但这个极限,是为了让自己和其他人不同,还是让肉体迎合某些神秘的需求。路臻不知道。他听说一些瑜伽高手,能将自己塞进一个坛子,甚至把身体揉捏成各种形状。
瑜伽舒缓的音乐让路臻浑身不自在,他半冷不热开着玩笑:“你这是想团成一团,以一个圆润的方式从这屋子滚出去吗?”
阿娜达白了他一眼,慢慢直起腰,匀匀实实卷起瑜伽垫,放入柜子。继而是瑜伽球、瑜伽轴、哑铃,有条不紊地令人发指。接下来,阿娜达整整一天不和他说话。
她不会在那个时候就以为自己想赶她走吧?
路臻看着猫,想着,阿娜达的瑜伽和它相比,差远了。
他轻声说:“你是不是阿娜达变的,来让我刮目相看吗?”
猫舔舔鼻子,似乎在同意。路臻想到它应该饿了。手里房东送的苹果正好应急,不然还得去买点猫粮。
路臻将苹果切成小条,一根根喂着。
它一点也不怕人,专心啃着苹果,温顺乖巧。
它皮毛顺滑,闻上去还有点桂花的味道。“嗯,那条路上的桂花树开了。”
小区毗邻郊区,有一条路,通往高铁站。这条路,是世界上最好的路。阳光斜照,路边有两排桂花树,一到季节,来回高铁站的人,会迷醉在浓郁的桂花香中。高铁站,广播声声,人来人往。各方来客前来城市拜访,没一刻清闲。
有时,出差或接客户来这,将去未去之际,路臻一直站在路边,看着高铁一列列进站。来这的人,下火车的时候,是不规则的。车门一开,人群似一滩滩水淌开,又迅速在电动扶梯处不由自主组成长条形,最后进入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方形车子里,迅速组成这个城市。
天空满是灰霾。几年了,他都没有回家,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一直待在这里,音乐喷泉响起,想起南方莲城的绵延群山,恍如隔世。
路臻不敢给它吃太多,据说猫吃多了苹果,会消化不良,而且苹果核里有氰化物,吃多了会中毒。
喂了半个苹果,它估摸着是吃饱了,抻了抻身子,将脊柱拉到最长,像一根绳子。然后,“绳子”像蛇一样在房间里四处游荡,巡视自己的领地。
路臻也不管它,自己坐在沙发上,继续在记忆宫殿里回想。
其实那天在路臻赔礼道歉后,阿娜达就原谅了他。蛇形瑜伽尽管不成功,但按时练瑜伽的习惯却保留下来。
那她的离开是因为上个月那次关于职业的吵嘴?
那天,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情趣测评师年薪超过30万”新闻报道。他打趣地对阿娜达说:“以后我不上班了,你养我吧。”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阿娜达面沉如水,整理着粉色行李箱里的电动按摩棒,伪装成相机、小熊、小鸟的用品,和各式他见所未见的玩意。接着就是两人相处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争吵时,阿娜达将手里的东西砸到他身上:“那你到底算什么。”
路臻其实真没什么恶意,他也知道,像她这样年纪轻轻没有太多专业技能的人来说,这份工作本质上和一般文员没有什么区别。对于阿娜达来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虽然关注度很高,但去公司面试的女孩子总共只有三个。学历、工作经验、人脉都不重要。不像其他公司,找个管打印机的都有一群本科在围着摊位扔简历。
阿娜达并非一开始就是做测评师的。她中学毕业后,到这个城市郊区的一家玩具厂工作。玩具厂内一条条流水线不停开动,女工们在流水线两旁组装零件,仿佛自己也是流水线上的零件。按时上班,按时喝水,按时如厕。一旦不按规定行动,线长会记录下来,到月底,财务会按每次十块扣掉工资。如此管理,公司的产量才高,残次品率才低。
她在这家玩具厂足足呆了五年,周围的同事来了又走,回家的回家,生孩子的生孩子,她还在厂子里原地踏步。当最后一个熟悉的同事,也就是“线长”,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因为产能过剩库存积压,厂子已经倒闭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要换个活法了。
由于产业转型,很多劳动密集型的工厂都已外迁,而阿娜达又不想离开这个城市。刚开始,工作并不好找。要么工资低、要么简历不合适,她很少应聘成功。后来,她应聘之前,都会去网上找攻略,努力将自己塑造成对方需要的员工。但专业能力毕竟是她的硬伤,试用一段时间后,常常被礼貌拒绝。
路臻曾问她,为什么不干脆回老家。阿娜达笑笑,回不去了。
直到最后,她在网上看到一则情趣用品体验师的招聘广告:躺在床上玩玩具就能把钱挣了。
它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盘成了一个沙发靠垫的形状。
路臻坐在旁边,手指轻轻滑过它的脊梁。他惊讶于能变换成各种形状的它,居然还是有脊椎的。
他还是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这有些诡异,从它的品种来看,不会太便宜。而一般有主的宠物丢失,周边会立即满大街贴满寻找启事。它像阿娜达一样,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不知道它父母亲朋,不知道来处,柔软肉体依偎着他,获取一点温柔触感。
是把它留下来,成为一名专业铲屎官,还是任它来去自由,然后同样在某个半暗不明的清晨,不告而别。
路臻认真考虑了许久,忽然自嘲地笑笑,留或不留,是它,而不是自己决定的。许是手上动作不知轻重,它毛发忽然变硬,似乎有些不悦,咧开了嘴,轻叫了两声。是的,猫和女人一样,容易出乎意料地发怒。
阿娜达开始测评前,会先调整自己的状态,将他赶到客厅。路臻刚开始会有点不悦,后来也习以为常。
阿娜达通常一次需要测评三个产品甚至更多,时间大概花费两到四个小时。当然,把这个变成工作后,并没有一般人想象那么爽。阿娜达测评时,在旁边放个笔记本,大致记一下测评体验的关键词。结束后,将用品清洗消毒,放入粉色行李箱,第二天拉回公司整理成文。粉色行李箱在水泥地面“咯咋咯咋”作响,拉回了另一批用品。
评测内容需严谨细致,比如:一档需要几分钟激发出感觉,二档又要几分钟,什么动作会引起不适,什么动作会更加舒适,润滑剂要加多少。当来了感觉时,阿娜达不得不停下来,做个记录。
路臻在外面的沙发上,翻看手机上的电子书,有时会犯困,卧室里面传来的“嗡嗡”声,像是自己在耳鸣。
客户体验要求越来越高,公司让她管理公众号,表达方式从文字变成文字加视频,主要内容是介绍公司产品,并普及一些两性知识。有时会把这些录下来,放在公司的网站旗舰店及公众号上。还根据日语“亲爱的”,给她起了个“阿娜达”的昵称。
场面上来说,这毫不色情,阿娜达动作不擦边,也没有任何性暗示。在阿娜达看来,别人看直播时问的问题,会自动变成酬劳。然而弹幕上不堪入目的留言太多,一次路臻看着这些,直接在摄像头前和网友怼了起来。
“你做这个还不如直接做小姐,这名声又毁了,钱也没赚到。”和网友争吵之后,路臻余怒未消,回头对阿娜达说了一句。
阿娜达离开的前一天,是他催促她去一家财会公司面试。
路臻在外卖软件上订了披萨,摆出某宝上买的,38元一瓶的法国红酒。
这只是一个暗语,可以预祝面试成功,也可以用美食安慰失败的心情,同时表示两个人该好好亲密一次了。
他对性其实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兴趣,就像时针隔一个小时就要和分针交汇,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有就有,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所谓。
阿娜达没有兴趣是正常的,性仿佛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是可以管理计算的东西。而路臻没兴趣,取决于阿娜达的兴趣。
快感太容易获得,就不容易珍惜。当肉体被测试出规律,就丧失了兴趣。
这件事情上,路臻原本觉得这是一种相互需要。作为男人,告诉对方,是一种尊重,就像辞职,总得提前和老板说一声,让他准备好人手交接手上的事宜。奇怪的是,自从和阿娜达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之后,他的需求反而少了。
常常是两个人并排躺着,手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披萨下单是六点,送到是六点四十五,软件上有时间提示,可以把握你的餐品正处在哪个环节,外卖小哥像在齿轮上行走,他也慢不得。
披萨送到的时候,路臻给阿娜达打了个电话,她说前面还有三十个人在排队。八点的时候,阿娜达说还有十六个。九点的时候,路臻担心再打电话发信息,对方可能刚好在面试,就没打扰。九点半,路臻扛不住饿,就先吃了一片。吃了一片的披萨就像找了零的一百元整钞。十一点阿娜达耷拉着脸回来的时候,披萨已经只剩两块了。
“我帮你用微波炉热一下。”
路臻把碗端出来的时候,阿娜达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了,衣服整齐叠好放在椅子上。
“不吃了,我今天的卡路里已经够了。”阿娜达对饮食也苛刻而精准,她容不得身上有任何一处赘肉存在。对口腹之欲的不放纵,造就了她完美的身材。
她肩部和臀部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像莫比乌斯环,可以让路臻的手在上面永远游动而不离开。
阿娜达的体毛稀疏,方向整齐地指着一个方向。
连这个你也要给我看规矩。路臻恨恨想到。
他们之间很少说情话,甚至连对话都很少,动作就是信号。而话多的时候,一般是在吵架。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路臻看着阿娜达的背影,来了感觉。他听到阿娜达的呼吸声,有些散乱,感觉到她也想。
阿娜达转过身来,一看路臻正看着她。
“看什么?”
“没什么?”
看着阿娜达精致而熟悉的小脸,感觉烟消云散。
可今天路臻像说点什么,他一直都想对阿娜达说点什么,比如跟她讲换个工作环境的好处,还有自己正在构思的小说,也许……可能,以后自己也会成为一位名作家。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
阿娜达背朝着路臻,声音几不可闻:“要不,我还是回公司吧。”
回去,永远是一个选项。
今年的自己,回到2013年刚毕业的时候。
2013年,路臻也曾经在老家莲城工作过半年。在父亲一个亲戚的事业单位里上班。老家三步一熟人,迎面的大妈拉着你,热情地问候为什么不结婚,热情地给你介绍对象,仿佛在她们眼中,自己只是一款性价比还不错的电动按摩棒。
单位办公室在四楼,财务科,门口阳台走廊能看清南边,爬山虎铺满了墙面,阴嗖嗖的,能嗅到久远年代的尘埃味,这里的尘埃有暮气。所幸走廊对面有一所小学,有孩子们的稚嫩声音。
当路臻每天面无表情走进办公室,对面的同事正一脸冷漠地看报纸,那是自己二十年后的样子。路臻看到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面容棱角分明,现在脸庞圆润饱满,身体坚硬毫无弹性。同事自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看过同事的工资单,比路臻多一千。他用一年一年在办公桌前端坐的岁月,来增加工资单那点数字。
有时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也许会来一场意外,被毫无意外地击倒。
有天上班,一进门,路臻看到同事趴在办公桌上哭,桌上有几张医院检查报告单。
路臻惊慌失措地退出门外,不敢进去,不知怎么面对。
走廊对面的小学,传来整齐的晨读声。孩子们在一个个格子窗户内整齐端坐,有个孩子可能读不齐,站在教室门外,双肩有规律地耸动。
路臻和孩子一高一低地对望,突然毫无来由地泪流满面。
路臻是走过那条满是桂花树的路,来到了这个城市。
父亲来看过他,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儿子宁可在这里活得跟狗一样,也不愿意回去。
苦口婆心劝解后,父亲一个人离开,背影孤独落寞,还微微抖动。
这么多年,路臻很想证明,父亲说的话是错的,尽管大多数时候失败。
他的人生,已经无用又无趣地过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衰败的肉体会自然地限制灵魂,而在中间这两者都在的三分之一,就算一个人在高速公路上逆行,又有什么所谓。
路臻满头大汗,将沙发搬到客厅另一个角落,又将卧室的床和桌椅来来回回地搬来搬去,在这往复中,获得极大的快感。
它蓝汪汪的眼睛盯着路臻奔走。“嗯,你也喜欢看我破坏。”
路臻折腾累了,抱着它在沙发上,它打个哈欠,露出细小尖锐的牙齿。
路臻将猫碗放在它面前。猫粮、猫碗、猫砂盆、铲子、牵引绳,都是他特地从宠物店购买的。
它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一圈,摸上去,关节处,终于有了固体的感觉。路臻有意无意地做过实验,初来时,它的身体能像皮筋一样有两倍的伸缩度,如今,只有一倍半。
路臻轻声说:“你知道,我有多希望变成你,又有多希望不要变成你。”
今天回来的时候,他发现旧轮滑鞋已经不见了,房间里的桌子和椅子的角度,是平行的。
他瞪着它:“你干的?”它无辜眼神回瞪了一下,高冷走开。
他摸出手机,想打电话,却被微信消息所吸引。阅读群群主海萝米发了一大串图片,是世界各地的风景。最后一句话是:“我回来了,诸位周末见。”
阅读群通常会在每月第一周的周末,举办读书沙龙。路臻自加入群后,从未缺席。他常被海萝米广博的阅读面所震惊。他不知道马塞尔•埃梅,不知道尤利西斯,每次在群里或沙龙上听到别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书籍时,他会悄悄记录下来。像个小偷一样躲起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偷偷读掉这些“赃物”。
尽管在追赶,但他仍看不清海萝米。只是从她那天南地北的朋友圈中,推算出她大约是个自由撰稿人或酒店测评师之类的职业。
路臻还是不习惯系领带,偏偏公司要求上班时着装一定要正式。他只能在公司楼下系好。如果在家里系好出来,可能会遇见小区里牵着牵引绳遛宠物的居民,这让他无比尴尬。
地铁是这城市上班最快的方式,也是最拥挤的方式。
地铁站内人流涌动,人们一下子在楼梯和自动扶梯上组成方形,一下子在安检口组成线形。地铁到了,不规则的人流涌进车厢,用自己或柔软或坚实的肉体塞满,那长条形车厢的每一个缝隙。
想快,就必须得承受。
路臻被挤在车窗上,五官扭曲,想着家乡,想着城市,感觉已无路可逃。
公司在市中心写字楼,离地铁口不远,步行不过几分钟时间。
他们教育培训公司,是这幢写字楼数以百计的公司之一。每个公司是集装箱,占据大小相似的地盘,叠在一起,成了写字楼。
路臻今天来得早。他有时迟,有时早,取决于心情,但幸运的是从未迟到。
半小时后,经理来了:“你的PPT我看了,还凑合,你消化整理一下资料,准备下午的竞标。”经理说时,定睛看着路臻的鼻子。
经理的眼神总是奇怪,想探询什么,不多说,就用眼神牢牢地锁住什么,又意味深长。
有人说,男人鼻子的大小等比于阳具的大小。路臻被看得有些发毛,摸了摸鼻子。
经理问:“最近家里好吗?”
路臻:“还好吧。不过好久没回去了,想去看看。”他想,那天早上阿娜达离开的时候,没有摸自己的鼻子吧?
他想不起来了。
公司里,大家上班是同事,下班后却绝不搭理,身旁相处八小时的搭档,路臻也不知道他是否结婚,有无女友。只能从未被屏蔽的朋友圈照片及只言片语,推断别人的家庭和生活。今天经理的关心,令他意外。
“总公司最近有个外派名额,要去莲城。刚好你是那边人,我推荐了你。”经理若无其事。
路臻嘴角一抽:“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经理拍拍他肩膀:“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更何况你是那里人,最合适不过。”
路臻想着它,觉得自己终于变成长方体。
据说,有一家宠物店,进门一排货架。每个货架上都是方玻璃罐子装好的猫,每个猫的脑袋对着你,整整齐齐,煞是可爱。人们走进店里,连猫带罐子端走,极其方便。
竞标完毕,标准化程度极高的公司,毫无意外地战胜了竞争对手。他们的户外拓展方案,能更好地激发出企业员工的统一性。
竞标结束后,路臻没有参加庆功宴,已经没有了必要性。让他更在意的,是今天晚上的读书沙龙,也许,他会很久很久不再参加。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必修课,怠慢不得。
有些人能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但外在已被修饰成普通人的形状,只有在某些时刻某些机缘,才会遇到另一些人,发现自己原来不孤单,然后和他们抱团取暖。
书上的字,大小统一,但每个方块内的勾勒,都是不同的,千万个不同的方块组成一起,变成了文章。
读书沙龙在海萝米开的咖啡厅内。
海萝米长发披肩,穿中国风亚麻服饰。她像公元前2017年的华夏人,却捧着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她语调清淡,念着书中的句子:“人们已经习惯于依附、舒适、安乐的生活,再也没有能力打碎身上的枷锁,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宁,他们宁愿带上更沉重的枷锁。”
一位戴眼镜的书生第二个发言:“《树上的男爵》相对于《百年孤独》,同是虚幻的,但后者越看越像现实,而前者像另一个平行世界发生的真实,卡尔维诺用传统叙事手法来隐喻现代人迷失自我的状态……”
一个人一本书,读一段句子,说一些感想。
轮到路臻发言:“我最近在读村上春树。”场面瞬间冷了下来,路臻看到对面有两个人窃窃私语,眼神中带着戏谑。
文艺青年们把看村上春树当作伪文青的标志。他们眼里,真正的文艺青年应该读托尔斯泰、卡尔维诺,文艺青年也应该有固定的形状。路臻想起了猫的关节。
路臻接了一句:“因为最近读了他写的《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觉得很喜欢。”
大家马上又有了兴趣:“我没读过这个,你读过吗?”“我也没有,回去看看。”
海萝米望着他,若有所思。
路臻念着这篇小说的句子:“从前、从前。一个哲学家这样写道,有一个时代,物质和记忆被形而上学的深渊所隔开。1963/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无声地继续走在形而上学的热沙滩上。”
……
沙龙后,海萝米端着咖啡,坐到路臻对面的沙发。
一首爵士乐适时想起,轻盈乐调绸带般穿绕路臻四肢,像挑逗,像引领,像束缚。
“嗯,是《伊帕內玛姑娘》。”路臻意识到,村上春树的这篇作品,本就是根据这首歌而来。
“你好。”她说。“形而上学的男孩。”
路臻看着她,看见她眼中蓝色美瞳:“你好,伊帕内玛姑娘。”
“你觉得我是1963的,还是1982年的伊帕内玛姑娘。”
“1963和1982,都是时间给伊帕内玛姑娘贴上的标签。伊帕内玛姑娘不需要有标签,她就像沙滩边有大海一样自然。”
海萝米抿了口咖啡:“沙滩边自然有大海,咖啡自然有杯子装着。液体需要容器来赋予它形状,人类需要标签赋予他存在的价值。如果有一天,大海翻涌上平流层,人体可以变化任意形状,那世界又会怎么样?”
她笑笑,故意把苗条的腿伸直,和《伊帕内玛姑娘》里写的一样,露出脚底。那确实是美妙的形而上学的脚底。
她的脚是形而上学的,她能走到任何一个角落,可以在城市、乡村、山林的上空漂浮。
他终于回想起,阿娜达在临走那夜睡前,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而他“嗯嗯”应了声,像电动按摩棒“嗡嗡”声,然后鼾声响起。
从咖啡厅出来,路臻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习惯性地坐地铁回家,酒醉的人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地铁1号线,高铁站再过去一站就是那间地面以下的房子。
桂花开的时候,出行的人异常地多,高速公路免费也并不能使坐火车的人减少。
地铁上有很多人会在高铁站下车,熟练地组成各种形状,进入闸机口、进入站台、进入那子弹头形状的列车。列车会长鸣,符合空气流体力学的车头将破开空气,载着他们在整齐规整的轨道上开向远方。
地铁的广播响起,高铁站到了,车门打开,人流涌出,车厢一下空了。路臻在车厢里仿佛都能闻到外面涌来桂花的味道。
在某一个瞬间,路臻看见,阿娜达在人群中拖着那个粉色行李箱闪过,行李箱万向轮“咯咋咯咋”地声音,像魔咒,在地铁整个地下空间回荡,在他身边穿绕。
路臻匆忙下车。他扯开脖子上的领带,深吸一口气,叼住公文包,里面有他的地铁公交卡。他双手一撑两边检票口的闸机,一跃而过。工作人员大声呵斥,有保安如临大敌追来。
路臻紧锁的房间内,它抬头望着墙上那个空调外机孔道,蓝色眼睛一闪一闪。片刻后,踱着四方步,来到猫碗旁,吃起猫粮。最后,安心地将自己身子缓缓塞进正方形的猫窝。
路臻在人流中狂奔突进,他必须比所有人快,有时又闯入逆行的人流,他比所有人都慢。他追着感觉中的阿娜达,却又像是在逃避她。他竭尽全力躲避着保安的追捕,像在森林里躲避猎人的动物。他想起莲城老家那绵延的群山,鸟叫、虫鸣、兽语,那本是大型猫科动物所存在的乐园。
他终于冲出了地铁出口,外面太阳就要沉浸入桂花树丛中,阳光依旧拥有着热量。路臻面对着阳光,面对着桂花,高高举起双手。
他就要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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