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天马
作者/吕抗美
时隔多年,我又遇见了她。为她我爱上摇滚乐,因为这是共同的回忆和唯一的联系。即便如此,相聚也只是刹那,留不住的终究会离去。
落地成都后给杨诗打电话报平安,杨诗问成都热吗,我说,热得我上不来气,亏着你没来,遭罪。杨诗说,遭罪我也想去。我说,这次当我给你打前站,下次再来轻车熟路。杨诗说,滚吧,鬼知道什么时候有下次,你自己注意安全。我说,明白,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管的闲事不管。杨诗说,别忘了带两条当地烟回来给爸。我说,咱妈那边真不用准备。杨诗说,不用,我在网上都买好了,就说你是带回来的,不说了,妈喊我吃饭了。
说是不说,杨诗还是又叮嘱几句才挂断电话,住的地儿定在文殊院附近,地铁晃荡了近一个小时,我才到达文殊院,草草垫吧一口,昏昏睡去,睡得艰难,房间不隔音,隔壁在看电影,台词听得一清二楚,中途醒来,天还未亮,对白声依旧清晰,我拿出手机,踌躇几次,还是发了出去:我已到成都。不知何时再次睡去,梦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湮没,我梦见一年轻僧侣,伫立在机场接机大厅,他目光烁烁,斜挎一布袋,僧侣的身后人潮涌动,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走来,右臂夹上我的脖颈,在我耳边说,小四眼,别苦着脸,等我是你的福分。随即她拉起我的手,离开出站口,我回头望去,僧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在说,施主,别来无恙。
隔天被微信声吵醒,点开一看,是昨天信息的回复,上面说,晚上六点半到双流机场。我回复说,我去接你,到时候见。一支烟抽完,微信再次响起,微信上写,到时候见,周齐。她很少这样称呼我,一直叫我小四眼,二零零二年她从北京来到新城,在新城度过了五年时光,从相识开始,直到她离开新城,我都是她的小跟班、小四眼,她给我支招如何追求她同学杨诗,教我听摇滚乐,她让我骑自行车载着她,围着新城转圈,她嫌我骑得慢,她掐着我肚子,叫喊着:小四眼,你是不是男人,骑快点。她陪着我去找父亲要生活费,被拒绝后,她抱住我说,小四眼,别这样,这不怪你。我们第一次做爱,她指挥我躺在床上,她揉着我头发,慢慢地起伏,后来她俯下身,撕咬着我的耳朵,在我耳边说,小四眼,我是不是把你教坏了。我们一起咒骂新城,一起离家出走,可有一天她离开了新城,我似乎也同新城一样,被她落在过往里,如果向前走,不回头,我和新城都并不存在,偶尔回头,那也仅仅是一个名字,在浩瀚的过往里,浮萍飘摇。
两个月前,我发现了这场音乐节,在成都一个叫蔚蓝花海的地方,有达达、超载、惘闻、汪峰,前半辈子看了很多乐队,恰好这几个没看过,主要想看达达,解散快十五年了,和杨诗敲定行程,杨诗嚷嚷过好几次,想去成都看看,如此正好,旅行和圆梦一勺烩了。得到音乐节信息的第一时间,我把阵容发给她,在此之前,我们得有十几年没联系过,从她高中毕业后,我就把她弄丢了,直到去年,我和杨诗去北京看窦唯,杨诗因为培训晚到一天,在火车站杨诗遇到她,否则她只活在我的回忆里,像一条截断回忆的栏栅,如果整体看,不会引人注意,如果顺着走,那一定会被截住,要么驻足想,要么跨过去,继续走,但还是会想起,身后曾经历过一道截断回忆的栏栅。从北京回来没多久,杨诗她班同学聚会,她从北京回到新城,离开时,杨诗投桃报李,让我送她去机场,回去后她加了我的微信,却没说过话,消息发出后便石沉大海,临了杨诗单位派杨诗去党校学习,正好撞上音乐节,去不成了,我退了机票,又在网上转售音乐节的票,转的时候三心二意,总觉得这张票属于她,就在有人加价询问我票卖不卖时,她发来信息问,是她认识的那个达达乐队吗。我说,是,原班人马重组。她说,怎么买票。我说,我这多一张。她说,你和杨诗也去,太好了带着我。我说,杨诗去不了了,去党校学习。半响她发来一笔转账,正是票价,我拒收后,发消息说,杨诗说她请你了。她说,那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我说,行程我来安排。她说,谢谢,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达达乐队。我没有回复,因为我原本想说,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和你一起去看达达乐队。
外面开始下雨,直至中午雨才停,我走出宾馆,去宽窄巷子转了转,人很多,想找个安生,随便找了个园子,喝茶看川剧,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出来后人更多了,宽窄巷子本就狭小,现在比肩迭踵,走路费劲,看了看时间,也该往机场走了,不能让她等我,从很多年起就是这样,只有我在等她,她是不会等我的。
时间掐得刚好,到双流机场时,从北京飞来的班机已经抵达,我伫立在出站口,似乎可以听到飞机乘客有序下机,登上摆渡车,在长廊中行走,人流涌出来时,恍然间我看到梦中的那位僧侣,挎着布袋,目光烁烁,身后人潮涌动,但却都是虚无,只有僧人是实形,虚形在变化、闪动,当虚形中浮现出第二幅实形时,我缓过神来,她从出站口走来,我怕她看不见我,我挥手示意,她走到近前,她说,周齐,让你久等了。我说,我也才到。她说,杨诗没来。我说,她去党校学习,这次来不了了。她说,好像你和我说过,我忘记了。我说,走吧,先去吃饭,想吃什么,她说,来成都,当然是要吃火锅喽。
住的地方附近就有家火锅店,是家小店,饶是这样,我和她也排了很久,吃上已经快九点了,吃饭时我还在想,我俩离开时,我曾回头看,那僧人就伫立在那,对着我们双掌合十,和梦境不同,他没有说话,我们视线相交,他微微颔首,然后逆着人流,汇入人海。她问我怎么不吃,是不是想杨诗了。我说,也没有,就是杨诗一直嚷嚷着要吃四川火锅,但却来不成。她说,你俩啥时候结婚。我说,明年。她说,说得这么含糊,怎么,不情愿呀。我说,不是,具体日子还没定,杨诗他妈的意思是找人算一下。她说,这么多年得偿所愿,你得好好珍惜。我说,我会的。前后我们俩吃了四盘肉,她撑得眼睛发直,靠在椅子上不说话,我看差不多招呼服务员把火灭了,和她说起音乐节的行程,并告诉她音乐节办两天,第一天我不爱看,所以当时就没买票。她说,我就想看达达乐队,其余的并不重要,我还没看过音乐节呢。我说,我看过的也不多。她说,但看你似乎轻车熟路。我说,毕竟不是第一次,还有经验可循。其实她并不知道,十多年前,她毕业离开新城以后,她给我留下的仅仅剩下了摇滚乐,后来我看了很多乐队的演出,多到自己只能记住我没看过谁,我不想告诉她这些,那是我这些年自认为唯一和她的羁绊,可说出来,却显得稚嫩而矫情,那仅仅是一种畸形的思念,她只是教我听摇滚乐,邀我去北京看摇滚演出,但那都是十多年前在新城的往事,可能她早就不在意了。
二零零四年晚秋,她把我叫到站前那条天马街,我记得那天很冷,我到得早,火车站前立着一座雕像,是两匹长着翅膀的骏马,我就在那等她,她照例迟到,来的时候轻手轻脚,我没有察觉,直到她踹我的屁股,我才知道她来了,她说,真他妈冷。我说,快入冬了。她说,有点不想去了。我说,那我们去上网。她说,先去试试,不行就去上网。我们来这是为了看火车,她提出来时,我觉得她像个孩子,火车有什么好看的,她说,你看过黄昏时,一列列火车从你眼前经过,最后驶进天边的夕阳。我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看看。她说,不过,火车站停运了,我进不去。我说,我有办法,火车站侧面有一片棚户区,那里面有豁口,能进去。
我们穿过那片棚户区,那个豁口还在,钻进豁口,顺着铁轨走,直走到站台,我们坐下,等着夕阳落,等着火车来,她在耳朵里塞上耳机,望着前方,天地寂寥,仅仅能听到远方的汽笛声,我问她在听什么,她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猛烈的吉他声撕碎了我耳膜,我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问她说,这是什么歌。她笑了,她说,小四眼,这是摇滚乐。我问她说,死亡金属。她说,不是燥的就是死亡金属。我问她说,那这是什么。她说,这叫鞭鞑金属。我说,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摇滚乐分很多种风格,对于你来讲,你只需要记住两个分类,金属与朋克,他们又细分很多种类,鞭鞑金属又是金属的一种分类。我说,听得迷迷糊糊的。她说,算了,新城的小四眼怎么能理解摇滚乐。我们就坐在那,听着她耳机里的一首首音乐,直到斜阳西下,一列拉煤的火车,慢慢悠悠地从我们面前驶过,轰鸣声淹没耳机中的所有音乐,我们看到夕阳一口口吞噬掉火车,直到火车消失不见。
几天后,她塞给我一本书,那段时间学校里流行看小说,也不看什么世界名著,就看新概念获奖的那帮人,她和我说,这书比你们看的那些垃圾强,看完记得还我。在学校我没敢看,因为拿到书我大概翻了几页,词汇漏骨,让老师抓住很麻烦,每天只有等我妈睡了我才敢看,书讲的是大学生的事儿,两男一女,三人都喜欢摇滚乐,也玩乐队,相互深爱着对方,后来陷入痛苦和无助,最后也无法得到救赎。起初看我觉得他们较劲、矫情,动不动就高喊中国摇滚乐死了,看到后面,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们其实是一类人,敏感而脆弱,可能我也应该去听摇滚乐,书里提了很多摇滚乐乐队,我一个个地听,可就是听不出来好听,但嘴上我却对外宣布,我就是喜欢听摇滚乐,这样心口不一,一下就是十五年。
她起得比我早,这我没想到,被她敲门声弄醒,她提着早餐站在门口,一看时间才七点,她走进门,把早餐放在桌子上,她说,这么大烟味,你是抽了多少烟,也不开窗户。我说,开窗睡不着,能听见风声,你怎么起这么早。她说,基本就没睡,换地方睡不着,来,吃饭。我打开窗,坐在桌前,她买的是肯德基,挺热,有点烫嘴,她没什么食欲,吃得敷衍,油条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说,多吃点,音乐节东西不好吃。她只好把油条吃完,皱眉喝掉一碗粥,她吃完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问我说,我们几点走。我说,九点半发车,还早。她说,那我睡会儿。随即就躺在床上,不作声响,九点我叫醒她,说差不多了,准备走了。她坐起身,轻捋着凌乱的秀发,说道,还是困。我说,车上还能睡会。她说,走吧,别起个大早赶个大晚。她走进卫生间如厕,玻璃是透明的,我只能别过身去,假意看着窗外,她又洗了把脸,见她收拾妥当,我背起背包,一同离开,她问我说,怎么还背个包。我说,里面有遮阳伞,她说,我都不怕太阳,你还怕,娘们唧唧的。我心想,就是给你准备的,嘴上却说,有备无患,今天阴天,怕下雨,一伞两用。
去音乐节的大巴上,我们并肩而坐,她靠窗,没开出市区,她再一次入睡, 车开了半个小时,抵达蔚蓝花海停车场,领头的让大家记住停车的位置,晚上从这出发,快到时,她已经醒了,一直望着窗外,也不说话,下车后随着人群场地走,场地还行,没有想象中的大,不过昨天下过雨,有的地方有泥,两个舞台并排而立,中间拉上防护带,好在错峰演出,否则乱成一团,侧面搭个台子,水吧就在上面,还卖些周边,舞台正在调音,我们在后方找了个位置,我分给她一支烟,她说,不让抽烟吧。我说,巡逻来了,就掐了。一支烟未抽完,副舞台率先开演,吉他声像是集合铃声,响起时人群开始向舞台前涌,她也想去前面看看,我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就在这等她回来。她说,你这看的哪门子音乐节。我说,岁数大了把前排让给年轻人。她把随身的小包递给我,跟着人流向舞台走去,我掐灭香烟,就在后面听了几耳朵,不喜欢,按照我们以前的话,一股子流行味儿,于是又在场地里转了转,买了一张防潮垫,两杯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在那等她回来,两只乐队演完后,人群开始往回涌,我看到她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往回走,我怕她看不见我,站起身来,她步履蹒跚地走回来,一屁股坐在防潮垫上,说,累死我了。我把水递给她说,不凉了,凑活喝。她接过水,一饮而尽,问我说,还有吗。我说,我去买。她看到水吧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后,她说,人太多,你剩下那半杯给我。她也不嫌弃,接过就喝了个干净,她说,怪不得你不往前去,挤死我了。我说,看音乐节是个体力活,我们岁数大了,得保存体力,别到想看的乐队时没劲了。她说,你不早说。我说,说了你未必会信,吃一堑才能长一智。她白了我一眼,从防潮垫上拿过烟盒,点燃一支烟,没多久,又一支乐队上台,灯光闪烁,台下旗帜挥舞,人群蹦蹦跳跳,而我和她就安静地坐在最后,后来,她脱下鞋子,索性躺在防潮垫上,闭上眼,脚在打着节奏,我说,我去买水,现在人少了。她没说话,对着我挥了挥手,买水回来,她已经起身,盘坐在防潮垫上,我把水放在一边,把遮阳伞递给她,说,别看阴天,但紫外线足。她撑开伞,示意我过去和她一起,我摆手拒绝,她坐过来,把伞递给我,让我拿着,然后她斜倚着我,我们共撑一把伞,远方的声响在天地间回荡,可惜没有风,云层被太阳一缕缕撕碎,终究云层抵不过光芒,一束光破过云层,倾泻而下,被音乐声托在半空,飘来荡去,久久不灭。
天色渐暗,下午的闷热终于迎来一丝喘息,不再堵着人们鼻孔和嗓子,看了眼时间表,这支演完,下支就是达达乐队,我们收拾好东西,向前走,在餐饮区吃了两碗面,五十一碗,半生不熟,还说是成都特色,吃饭时没有座,一对情侣看到,女孩让男孩起来,她就坐在男孩的位置上,男孩则和我蹲在旁边,聊了两句,他说他来看超载,我说我来看达达,他嗤之以鼻,他是那种老派乐迷,认为达达是流行乐,我也不想辩解,辩解苍白,吃过饭我们离开,尽可能的往前走,等待乐队上台的时间,前面来了小十个人,她拍拍我说,你看。我看到这群人,年龄不小了,最小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举着一面矮旗,和四周飘扬的旗帜格格不入,上面是达达的标志,我对她说,应该是达达的乐迷会吧。她说,十四年了,除了我们还有人记着他们。我说,这是属于音乐的永恒,无惧时间的流逝。话说到一半,台下响起欢呼声,台上的大屏幕亮起,达达乐队红色的四字映在屏幕上,我们也跟着欢呼,仰着头向台上看,心脏砰砰跳,像是回到从前,第一次看演出时那种悸动。她和很多人一样,举起手机,向着台上拍,灯光暗下,音乐响起,久违的声音轻轻一下击溃我的内心,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泪留下来,流过她不再滑嫩的脸颊,流过十七岁时她柔软的心,最后流过过往的十四年岁月。
瞬间,等待,浮出水面,不经意间,都是她离开新城后,我反复听的歌,我根本记不得听了多少遍,仿佛大学四年什么也没做,就是翻来覆去地听,这是我和她唯一的羁绊,只要抓得住,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她跳跃着,挥舞着双手,一句一句跟着唱,台上唱错,她也跟着唱错,唱到那句:能不能就是现在,让我靠近你,能不能就在这里,让我们拥抱在一起。她开始看向我,拉住我的手,对着我笑,然后继续大声唱,后来她累了,就靠着我,手挽着我的臂膀,静静地看着台上,那已经是最后一首歌了,她就在我耳边跟着哼唱:没有什么是最重要,日子随着阴晴变化,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经成回忆。她唱歌并不好听,甚至跑调,可转瞬间,这些不也变成了回忆。
达达乐队下场后,我们离开人群,没有走远,在中间找了处人少的地方,位置刚好,能看见两个舞台,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就站在那,听萨满,听超载,听惘闻,惘闻的第一首歌响起时,她问我话,可我没听清,她凑在我耳边,说这是什么乐队,好听。我说,是惘闻,一只后摇乐队,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摇摆身体,我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厕所的方向,她再次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上完厕所回来,原来的位置却没看到她,黑暗中我看见一位僧人站在那,也抬头看着舞台,我觉得有趣,便凑过去,想看看僧人的脸,谁知僧人此时却回过头来,对着微微颔首,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个僧人,我想说话,却说不出,他摇了摇头,双掌合十,随后僧人便汇入人海,消失不见。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问我说,在看什么。我想与她讲,但音乐声太大了,讲这件事太吃力,便摇了摇头,后来我们站累了,索性就席地而坐,前面都是人影,看不见舞台,只能听见歌声,就这样直至散场,舞台的屏幕闪烁交替,上面写:二零二零年再见,我想问问她,明年还来吗,可问不出口,只能随着人群向外走,到出口时,她回过头去,若有所思,我什么也没有问,站在等她,等她转回头来,她拉住我的手,我们相视无言,向前走,黑暗中,我们找不到方向,但路总是会有尽头的,尽头到了,也就该停下来了。
回到成都市内已近午夜,我路上睡着了,到地方被她叫醒,我们下车后往宾馆走,她提议去吃点东西,毕竟几乎一天没吃东西,附近有家串串香还营业,我们走进去坐下,要了些串串,她问我能喝酒吗,我说,那就少来点。她要了两瓶啤酒,她倒上一杯,说,谢谢你带我看音乐节。我说,你谢杨诗吧,她请的你。她说,那你替她把这杯酒喝了。我举杯和她碰杯,一口喝下,没多久就感觉自己脸热起来,她说,你还是老样子,喝点酒脸就红。我说,你还记得。她说,怎么不记得,除了你,我没见过哪个男的喝酒那么怂。我说,后来我还真去练过,真练不出来。她说,没事,你喝不了给我。不知是累了,还是喝不惯当地酒,很快,我开始天旋地转,思维开始胡乱碰撞,不相干的记忆也开始拼接,那位僧人的脸开始在我眼前不断地转,上下翻涌,不经意间和过去的记忆咬合,我猛然间一抖,吓了她一跳,她说,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别喝了。我说,不是,我今天在音乐节遇见一个人,我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她说,什么人。我说,一个和尚。她笑出声来,说,和尚也看音乐节。我说,他怎么不见老。她说,你在说什么。我说,你记得十五年前,你拉着我逃课,不知道去哪,我拉着你去面包厂吃面包。她说,逃课我不记得了,但是面包我记得,那面包真好吃。我说,那天我们遇见了个和尚。她说,好像有点印象。我说,我在音乐节遇见的就是他。她说,看来你真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我说,不止这一次,你离开新城的前一天,你说你还梦见他,后来你走了,我在北斗公园又遇见他,他说你让他带话给我,那话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她这次没有说话,而是托着腮看着我。我说,刚到重庆的那夜,我梦见那僧人,他会在接你的机场出现,事实上,在机场我好像真看见他了,在音乐节,惘闻演的时候,我去上厕所,回来时你不在,而他就站在我们原来的位置。我想继续说,却被她打断,她说,你哪天走。我说,还没订票,我想后天走。她说,你明天陪我去重庆吧,顺便去寺庙拜拜。我说,我没喝多。她说,我信。我说,你真不记得了。她摇了摇头,把我剩下的酒抢过来,一杯杯干掉,说,我们回吧,睡到自然醒,然后陪我去重庆。
重庆天气闷热,水雾一般的空气贴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她说想去山城步道,还想去长江坐缆车,我们坐轻轨在七星岗下,而不是从较场口上,一路下来,都是下坡,饶是这样,我们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起初还兴致勃勃,很快就步履蹒跚,看见一家咖啡馆,就钻进不想出来,我说,我们还得去坐缆车。她说,坐缆车是不是得排队。我说,至少得排一个小时。她说,那咱别去了,再坐一会陪我去罗汉寺吧。外面等位的人不少,咖啡喝完,我们也不好意思坐着,打车去了罗汉寺,进寺后我便跟在她身后,伽蓝殿、药师殿、大雄宝殿、罗汉堂、观音殿、她每一个殿都敬香祈福,她在观音殿那祈福了很久,我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愿,礼毕后,我们又在寺庙里转了转,去看古佛崖时,我们踱步行走,一闪而过,我似乎在墙壁上看到了梦见的僧人的脸,我想叫住她,指给她看,可转瞬间,却又找不见,只剩芸芸众佛,再次路过大雄宝殿,她说,你也拜一拜吧,你与佛有缘。我想起那位僧人,于是对着佛祖静香祈福,心中并无所求,只想解惑,我只想知道那僧人究竟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我仔细听,想听到答案,可听到的只有佛偈和周遭人的苦怨。
夜晚我们来到朝天门,也没坐船,就坐在那看,看着一艘艘船在眼前驶过,都说两江在这里分隔,浑的是长江,清的是嘉陵江,可我看不出,我分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燃,问她说,真不坐船游江。她说,不了,就在这坐一会挺好。烟熄灭后,一艘船从我们面前驶过,船上的游人在对着岸上拍照,我和她也变成组成沿途风景的粒子,她问我说,明天几点走。我说,定的下午三点的飞机。她说,我二点的飞机。我说,你也明天走。她说,对,去武汉。我说,去武汉,不回北京。她说,去武汉待到过年,陪陪我妈。我说,你妈在武汉。她说,七八年了。江面上起风了,吹起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遮住眼,她拨开头发,望着江面发愣,有人过来问我们要不要船票,便宜,我打发走他,可能语气不耐烦,那人离开后低声嘀咕,说的是重庆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在骂我。她坐起身来说,回吧。我问她说,这点可以去洪崖洞。她说,不去了,回去吧,我累了。
回到酒店,我让她先上去,在周围找了家烟店,买了两条天子,准备带回去给杨诗他爸,回房后又给杨诗发信息说明天下午的飞机回,杨诗说,不能接你了,课程还没结束。我说,我自己打车回去。杨诗说,美梦成真的感觉如何。我说,其实没啥感觉。杨诗说,对不起,没能陪你。我说,别这样,这仅仅是对我很重要的事。杨诗说,我只是希望你的所有事对我也很重要。我说,我懂,我们不应该区分你我。杨诗说,早点睡,一路顺风。行李几乎没动,我也不用收拾,就坐在窗前吸烟,定的是江景房,可以看到嘉陵江,江旁边霓虹闪烁,看着像有一层薄雾附在上面,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她站在门口,我把她让进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屋里的空调坏了。我说,那我联系前台修。她说,别麻烦了,我就在你这屋对付一宿。未等我说话,她说,我去洗个澡。她也不避讳我,脱得只剩下内衣,走进浴室,我又看向窗外的嘉陵江,薄雾消散了,嘉陵江的水变得清澈透亮,此时朝天门一定能看到两江分隔,可惜我看不到了。
翌日醒来时,天气阴沉,她还在睡,我也没叫醒她,坐在一旁等她,后来我想抽支烟,发现烟抽完了,我拆开给杨诗他爸买的天子,抽了半支,她坐起身来,可能是嗅到了烟味,她嘟囔着说,大早上就抽,我只好掐灭香烟,她光着脚走进厕所,水声嘀嗒作响,待她收拾妥当,我们离开酒店,江北机场很远,一路上她也不说话,到了机场她就跟在我身后,我们的登机口在两个方向,我说时间还早,我送她过去,她拒绝了,她摸了摸我头说,小四眼,保重。又对着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我站在原地看她走远,她没有回头,却走得很慢,熙熙攘攘,实形化作虚影,直至再也找不见她。机场里人来人往,我在人群中找寻那年轻僧侣,我觉得他也会来和我告别,可这次他没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或者说还是我一个人,回去守着新城,守着过去。
二零零二年,隔壁班转来一个女孩,说是从北京转来的,新城是沈阳最北的郊区,沈阳人都不爱来,认为这是农村,却有人从北京转学而来,于是我们一群男孩扒着窗户看,那女孩留着一头浅黄色的长发,一直低着头,我们想看清她的脸,有胆子大的吹起口哨,女孩没有回头,却引来隔壁班的班主任,把我们撵走,并告诫我们,谁也不可以和她说话,离开前,我不死心,又透过窗瞥了一眼,我看到女孩掏出一副耳机,塞进耳朵里,埋着头趴在桌子上,阳光倾斜而下,打在她消瘦的身体上,闪起奇妙的光晕,像是彩虹,环绕着新城的一切。
返程的座位靠窗,窗外云海茫茫,无边无际,看时间久了,眼皮子开始打架,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二零零五年,我站在她家楼下,那天下着雪,雪粒像是被打碎罐子散落在地的白糖,她说要带我看乐队排练,可等了很久她依旧不下来,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对我说,别等了,阮雯已经走了。我问那人,小阮去哪了。那人说,去她该去的地方。我说,你骗我,说好了她今天带我去看乐队排练。那人从黑暗中走到近前,是一位年轻僧侣,我说,我见过你。僧侣说,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的手指向天空,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星河长明,而后一匹蔚蓝色挥舞双翅的天马从空中飞过,我看到小阮就坐在上面,我用尽全身力气地高声呼喊,可小阮听不见,骑着天马飞驰,直到变成天上一点光亮,在夜空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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