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
作者/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夏天,关于回忆,关于生活的质感。
阿宏,你好。
小满过后,成都的天气闹起了脾气,太阳先是明晃晃地晒了几天,又一夜间蛰伏起来,天空阴沉沉的,蚊虫闹得厉害,像暴风雨的前兆。这样闷热了好久,漫长的雨水果然接连而至。这些雨水是夏天的号角,下得各有特色,或绵密,或零碎,或激烈,场面也是一场大过一场,节奏很像音乐的行进,先是鼓声,再是琴声,然后是人声,从湿润,到激昂,再到渐渐融为一体,最后迸发出强烈的能量。雨停后,天气预报上的数字猛地升到了三十以上,走出门,花草鲜艳,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夏天就这样来了。
季节的变换总是能唤起很多回忆。尤其是夏天。我想一是因为,南方的夏天实在太漫长,足够容纳下太多故事。其二则是,如此漫长且炎热潮湿的季节,不想在日子里昏睡过去,就必须要打起精神,去生活。连我这样懒的人也总在夏天不断行走,奔波、聚会、工作,无论有没有意义,无论有没有结果,夏天似乎总有许多亟待完成的事。当你生活得足够认真时,日子也就足够深刻——漫长而深刻,自然很难忘记。
六月高考结束后,听身边朋友讲起家里的毕业生们不知道如何计划漫长的假期,还有些小感慨。和很多人的夏天不同,我记忆里的夏天,很少有结伴旅行、补课或百无聊赖,我几乎都在不停工作,或者一个人四处游荡。以前在文章里写过一句话,“生活的质感”,是大学时新闻课老师告诉我的。她说,无论你以后想做什么,都应该先试着去寻找它。而在夏天,它最容易被触摸到。
夏天最有意思的工作往往在室外。烈日下,每个人都心浮气躁,也因此失去了一些掩饰,可以窥见人们真实的一面。大学的几个夏天,我写过两部微电影,想看看自己的文字是怎么变成画面的,就主动跟着剧组到处奔波。剧组是非多,工作很辛苦,但有特点的人不少。有个十八岁的男孩,没念书了,被家里长辈带着在灯光组做事,负责搬设备。工作很简单,但他活力十足,做事说话不拖泥带水,很引人注目。我们年纪相仿,我在剧组也自由,免不了多聊几句。他是重庆人,贪玩,很早辍了学,晃荡好几年,始终不知该何去何从,喜欢电影,但一直离他太遥远,所以很珍惜现在的工作。我疑惑他口中的“遥远”,问他,灯光组那个老师不是你亲戚吗?你想进这行应该不难吧。他侧过头,悄悄说,他是我老丈人。看我愣住了,他得逞似的笑笑,才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的。他没再继续讲,我也没再继续问。夜里喝酒,几个中年人聊起城里的特殊服务,有人逗他,去过没有?他翻出手机,划给他们看,这个,这个,都是,要不要我介绍?他语气平常。众人哄笑,而我再一次震惊。上厕所时遇见他,我还是忍不住问,你真找过?你不是有……对象吗?我本想说“老婆”,但他才十八岁。他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笑容,说,没找过,他们哄我玩,我也哄他们玩,你连这都不懂?我说,不是很懂。他摇摇头说,你这样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啊,生活都搞不明白,怎么搞创作。夏季闷热的夜风拂过我们,大排档灯牌闪烁着,他直视着我,眼睛很亮,粗糙的脸上透出一股生猛和疲惫。
这是年轻人才会有的神态。那几个夏天,我还做过地产销售,送过外卖,甚至卖过几天烧烤。那些边看房边看数字、边规划未来边忧心未来的人,躲在空调房和网络里的人,深夜下班后一个人点两根烤肠坐在路边喝瓶啤酒的人,脸上只有疲惫,没有生猛。对他们来说,夏天也许是苦夏,或者只是一个无须在意的季节,季节总会消逝,没有任何季节比生活更漫长。我总在看到他们的时候,看到“生活的质感”。
游荡是另一种方式。人的视野始终有限,只有离开一种生活,才能看清这种生活,也只有离开人群,才能真正看见人群。印象深刻的是夏天的车站。疫情期间的一个夏天,我乘火车回南充,途中在大英下了车。每次途经大英站时,都只能看到小小的灰色站台和远处浓密的山林,好像车站是四周唯一的建筑,颇有几分神秘,于是忽然想下去看看。走出车站时,我有些失望,因为的确很荒僻,车站很小,很旧,目及之处都是山林。太阳毒辣,热浪迎面而来。在夏天,山里会游动起一股浓郁的气味,是泥土、树叶、灰尘和阳光混合而成的。蝉鸣与蛙声回荡着,像起伏的海浪,车站则成了漂浮在海面的小船。跳下船,是一条很长的公路,尽头的出租车排成一列,暴露在太阳底下,没有一辆关着窗。司机们眯着眼睛,蹲在树下抽烟,衣服挽到胸口,不停扇动印有妇科或男科医院广告的小扇子。再往前是公交站台,公路上几乎没有车,站台下也没有人,只有路牌歪斜的影子和漂浮的灰尘。我走上前,看到一张寻人启事。其他小广告都有铲除的痕迹,寻人启事却已经旧得掉了色。纸上印着的是个圆脸小女孩,面目模糊,但看得出笑容很可爱,2016年春天,一家人外出打工时,于此地走失。
候车室里总是很沉默,而沉默是最好的土壤,在沉默里,能看到许多事物的生长。那样热的夏天,候车室里依然坐满了人,但除了车次和防控的播报,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低头看手机,偶尔抬起头,口罩之上的眼睛深邃但无神。我对面,两个学生打扮的女孩正倚靠着睡觉,同行的另一个女孩时不时望望车次,最近的一趟开往成都,但还有一个小时,她转过头,似乎有些困倦,扭开矿泉水,掀开口罩,将瓶口从口罩底下伸了进去。半小时后,睡觉的两人醒了,醒了醒神,问起时间,又聊了几句,我才知道她们是毕业生,结伴去成都旅游。不久后,她们还要回到这里,再启程向人生的下一站。夏天是告别和相遇之间的季节,人们沉默着,在此徘徊。这里或许是走出大山的唯一一条路。但在夏天,没人会因此悲伤。车次播报很快响起,她们几乎是雀跃着,很快收拾好,背上包,挤进了人群。
和“生活”无关的夏天,似乎只能追溯到高中毕业前。高考前的动员大会上,各科老师都很紧张,鼓励的话不多,答题技巧和考试注意事项倒是准备充足,恨不得自己上场替我们考,只有语文老师神态从容。那是六年前的夏天。小城中学的教室里,那位平日大大咧咧的中年男语文老师甩着掉漆的保温杯走进教室,照旧背对监控点了根烟,跟我们讲,再过几天,夏天就要来了,知道这意味着啥?底下没人回答。他说,意味着春天结束了。他说,你们此时此刻就活在人生的春天里,考试很重要,但春天结束以后,更重要。我这才听懂,他的意思是,几天后,走出考场,生活就要开始了。语文老师年轻时在国外工作,快到而立之年才回到故乡小城教书。现在想来,彼时他心里一定有些遗憾或浪漫事物。可我们那时不懂生活是什么。谁管生活是什么。我们笑他。他也笑。
高考前,似乎永远有一场大雨,像要洗净压抑三年的情绪和一成不变的生活,雨停后,就该迈入考场,迈入崭新的世界。等雨停的时间总是很慢。窗外天空阴沉,雨水迅猛,鲜艳的树叶在风里晃动,又被雨击打着垂下了头。教室里,渐渐没人再背书做题,五颜六色的毕业留言册被传来传去,附带着一张纸条,毕业快乐,不要忘了我哦。调皮的男孩打开窗户,雨水溅上褐色的木课桌,窗边的女孩们尖叫着责怪起来,男孩也笑着学她们的样子大叫。窗帘被风鼓起,雨声噼里啪啦,每个人都在珍惜夏天到来之前的时光,珍惜自己如此寻常的青春里如此寻常的一刻。
高考前一天,雨终于停了。雨后的天空高远明净,很适合出门散散心,这天又可以自由出入校门,所以室友们都走了,只有我留在学校。我爸妈都没在,家里的老人并不懂高考意味着什么,没人来看我,也乐得清净。傍晚,我去操场跑步,期待夜里能睡得安稳一些。几圈后,天色沉了下来。小城的天尽头浮出大片交融着的浓郁色彩,深蓝,暗红,昏黄,淡紫……我停下脚步,喘着气,望向这样灿烂的晚霞,忽然很难过。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能参加高考,能像那些正确的人一样,踏进一条正确的河流。我也意识到,有些东西从此以后就要永远逝去了,而晚霞之下的更大的世界,我渴望着,也恐惧着。像雨一样,在夏天来临之前,我心底的勇敢和不安在同时涌动。我从未那样深刻地感受过自己的年轻,也从未那样因为年轻的短暂而悲伤。
这种难过,和更久远的夏天有关。在广东打工时,我十四岁。厂区的夏天称得上是真正的苦夏,因为没有空调。夜里湿热,杀不完的虫子在宿舍里爬行,风扇即使开到最大挡位定住直吹,清晨醒来时依旧浑身黏腻。避暑的唯一方式是吹晚风。于是在傍晚,厂区街头随处可见光着膀子的外地男人,手握啤酒香烟,缓缓地走动。买酒时,他们也总会在打开的冰柜前多站一会儿,等到老板心疼电费开始催促时才恋恋不舍地关上。我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会吞噬你。就像多年后在剧组遇见的那位十八岁男孩,那时我也被问,去不去玩?打两把?和他不同的是,我比较愚钝,至今也没学会该如何“在社会上生存”。拒绝后,他们也总是笑笑,接着教育我,出来生活,不是你这样的。他们喜欢告诉我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没有一个人能教我该怎样去生活,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于是,下工后吹着晚风的游荡,我总是走得更远一些。
厂区外的小镇上有所高中,学校边的巷子里有家小书店,是我寻了很久才发现的,很难得的是,里面会开空调。下班后,我通常洗完澡换好干净衣服,再慢慢走过去。老板娘人很好,不买书也能坐着看。客人有附近的工人,但大都是隔壁高中的学生。两者很好分辨,结伴走进来的基本是学生,一个人来的基本是年轻的工人。很多工人,甚至没有学生年纪大。学生走进店里时,我们总是会不自觉坐得更直一些,等发现他们更放松时,又会因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害羞,忙把头低下去。临高考时,厂里放了一天假,我早早去了书店,等到下午,才看到装着考生的大巴驶来。街边有人送行,考生们探出头,用力地挥手,脸上是勇敢的笑容。大巴开得很慢,驶离时,我才发现那是厂区的方向。沿着那条路一直向前,可以走到海边,可厂区里没人会离开,没人会想看看道路尽头的风景。我们只有工价、螺丝枪和硬木板床。我离开书店,跟着大巴尾气走回那个属于我的地方。阳光猛烈,无处可躲。我心中满怀渴望,又空空荡荡。
那个夏天,一部叫《后会无期》的电影上映了。我去影院看了两遍,回宿舍后,在笔记本上给未来的自己写信,结尾是四个字,好好生活。那个笔记本后来不在了,但这四个字我一直记得,我几乎对每个朋友都讲过它,它是我浅薄的认知里最美好的祝福,也像一双眼,凝视着此后每一刻的我。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什么叫“生活的质感”,也不知道是否做到了“好好生活”,但新的夏天已经来了。在夏天,思考应该是多余的事情。今天上午,朋友约我自驾去乐山。我以最快的速度洗澡换衣服,一小时后便横跨两个区出现在他家楼下。抵达乐山是下午,阳光灿烂,三江汇流处反射着明亮的波光。我们吃完一盆跷脚牛肉,又点一盆钵钵鸡,打着饱嗝喝完汽水,顺手又打包了两份甜皮鸭。接着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日暮时,他才问,要不要回成都?我说,回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们猜拳,最后决定回去。于是驱车再上高速。经过服务区时停下,才看到漫天的星星。许多人也和我们一样,坐在车边望星空。
我有些感动。平凡的生活里,一些平凡的徒劳,似乎就足够美好,足够承载许多所谓的意义。我心底又生出一股难言的渴望。送他回家后,已经深夜,另一个朋友发来消息,问,今年夏天想做什么。我说,不知道。她说,那你想想,我买了几把大水枪。我往窗外看,星星仍然在,于是关掉手机,开始写这封杂乱的信。写到这里,我想我终于想好了。今年夏天,我想去看看海。沿着一条公路,一直向前走,在抵达边界前,湿润的风会先来迎接你,然后是树,沙滩,你敞开怀抱跳进海里,接着漂浮起来,阳光覆在脸上,你被包裹着,闭上眼,沉沉睡去,就像漫长的生活里每一个漫长的瞬间。也许,这就是“生活的质感”。我多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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