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怪物
作者/阿虎
‘我’在四川雅安地区做配电房的巡查员,工作地点附近有一大片枯死的树林,这引起了我和同事陈河的好奇,于是我们一起前去做探访。然而从这天起,有些古怪的东西却开始在我们心里生长,直到变成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
1
好大的山雾。昨天还晃荡在阳光明媚的北京,今天就落在了灰蒙蒙的四川雅安。前几日,保安公司来了位高层,说要挑选些人去雅安,到一个大坝集水井配电房做巡查员。高层说:“去那儿,工资加一千。干得好,有奖金。地方偏点儿,吃得了苦的,想挣钱的,报名。”我不爱让人敲打。北京这边的保安队长太能骂人,一个廊坊退伍兵,满嘴北京话,成天“丫挺的”,干了半年,早就受够了。在很短时间内,我就做了报名的决定。都清楚雅安地震频发,都不太愿意去,报名的极少。体检是走过场,隔了一天,就通知出发。从成都下高铁,转车到乐山,之后到雅安,巡查队长亲自来接。巡查队长眼皮松散,看着还挺亲切和蔼,腰上别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很符合他懒散的气质。他是个瘦子,比我矮半头,应该是没强权管人的癖好,这我就放心了。
山路弯弯绕绕,一路也没什么人烟。在偏僻的山坳里,有条河坝孤零零跨在河上。附近是备料工地,靠山根儿有座三层的灰房子,也无好看的外立面,像是临时堆在那里。唯一有点儿活力的是飘在房顶的蓝色旗子,上面写着“加油干、拼全力、保质保量、安全第一”。
车驶进大门,有座宽阔的院子。灰房子旁边缩着一栋彩钢房,一共两层,一层是给施工队住,门敞着,没人,都在坝下干活。瘦高个子的巡查队长说,我们的宿舍在楼上。上二楼,破铺盖散了一地,是上拨人离开后留下的。收拾完,天已经彻底黑了。施工队干活的回来了,饭盆敲得“叮当”响,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巡查队长叫我们也去吃饭。食堂分两个灶,一个给工程师用,一个给民工和我们这些临时巡查员用,中间隔一个护栏。几个不锈钢盆子支在那儿,自己盛饭盛菜。菜口味重、辣,米饭硬,吃完没多久,很多人都腹泻了。
一起来的陈河第三次从厕所回来时说,很后悔来这儿,他问我:“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嘴上虽这么说,其实也有点儿,但至少肠胃里动静不大。
在北京保安公司的宿舍里,陈河算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觉得我们是能够做朋友的人,只是相比较而言,对他还有点儿好感。那阵子主要在工体当安保。我们常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常排同样的班点儿,因此才形影不离。陈河小我六岁,才十九,这人常对着空气说话,脑子里缺弦儿那种,倒是有对儿大眼睛,不说话时,才显得聪明点儿。
当保安并非我心甘情愿,这工作实在没技术含量。去年,一个胖子找到我。胖子是我初中同学。那时,他还一脸帅哥的胚子。二十岁以后,长裂了,变成了死胖子。他找到我的时候,不但变成了死胖子,还变成了死骗子。他骗走了我三万,我让他带进传销组织,被抓,关了两周。他倒是完成了完美的逃逸。要知道,那三万是我从信用卡里刷出来的。眼下来这里就一个念头,尽快把债务漏洞给堵上。
二日一早,巡查队长便安排老巡查员带领我们几个新人去配电房熟悉工作环境。配电室在山脚下,需要走半公里山路,远远便能看到凌乱的变压器线路伸入一座灰绿的房子。进去之后,空间很大,一排排箱式仪器,上面布满了复杂的旋钮,旋钮上是英文标注。以我高中英语二十六分的成绩,我完全不具备看懂它们的能力。老巡查员说,不需要懂,只需要看箱门上亮着的红绿“眼睛”,确定“眼睛”是睁着的就可以了。另外就是记录一下房子里的温度和干湿度,在登记表上打勾,签字,就不需要再做别的什么了。
巡查员的人数因我们的加入变成十个。老巡查员很开心,工作量减少了,工资照旧,只是仍抱怨伙食不行。十个人编成五组,昼夜轮班巡查,十五天轮休一次,一次一天。其余的时间,打游戏,打牌,吃饭,吹牛,等待着轮班。干了半个多月,我已经觉得这工作非常没劲,还不如在工体酒吧。陈河也有同样的体会,说,这儿很适合修仙。陈河不打游戏,不打牌,他打坐。看来,多拿一千块钱,就是来受这份“没劲”。
屋里有个一起来的兄弟受不住潮湿,出疹子,发高烧,不得不辞职去看病。临走前,他一人发一罐啤酒,启开,碰一碰,就算是临行告别了。那兄弟还哭了,但没人同情他。我们除了是坐同一路车来,也没太实际的交往。他也不是谁的同乡,一个过客而已,连名字记不住。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大记人的名字,都拿地名或姓叫人,比如陈河,他是山东人,都叫他“小山东”。那位生病的兄弟是安徽人,所以叫他“小安徽”。“小安徽”一身的皮炎平味儿。我不喜欢这味道,从他来的第三天,屋里就是这味了。现在,这味道终于要走了,可喜可贺。
闷在宿舍里太久,我和陈河会去十多里外的麻柳村,主要是去买泡面、卤蛋和榨菜。食堂的伙食经过多日验证,确实糟糕得惊人。去村子里买东西要靠运气,得搭顺风车,如果步行去,一去一回,很可能会耽误排班。
去麻柳村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枯树林。是望不到边的很大一片枯木,没有一棵上面有绿叶。正是夏天,这就比较奇怪了。有次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没搭到顺风车,我和陈河被迫挂在了那里。水雾迷茫中,我们发现有棵树的顶端有截树皮是弯的,像个伞盖,正好可以挡雨,于是我们便躲在了下边。这棵树的树干很高,也很粗壮,枝杈奇形怪状,垂下来,很像动画片女妖的头发。往旁边看,也有不少很高很壮的,形状比这一棵还更奇怪。树下没什么草,是板结的黑泥,上面是龟裂的纹路,缝隙宽窄不一。陈河捏起一块泥,我也捏起一块,我们闻了闻,也没什么味道。这一大片树是怎么死的,我们都很好奇。此前问过老巡查员,他们都说不知道。
2
终于迎来头一个休息日,我和陈河再次去了麻柳村。这次时间充裕,可以逗留较长一段了。早晨上路,一路都没能搭到顺风车,到达后,直接饿狠了,村口有小饭店,瞄着就奔了进去。点了两条砂锅鱼,每个人下了三碗米饭,连老板都惊到了。吃完,我们满足地在村子小广场上走动着。天气阴沉,小广场也没什么人,只有一条瘦狗在用脑袋拱着半块砖,自顾自地玩耍着。我们本想逗逗它,但它夹着尾巴,也懒得理会我们,那块砖让它推得惊慌失措,像疯了一般。
小广场的花坛边栽有简易健身器材,我和陈河各找一个,把所有器材都活动了一遍,最后挂在磨得光秃秃的双杠上,晃着腿抽起了烟。阴雨锈了螺栓接口,腿一晃动,双杠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唏嘘着,陈河逮到我的痛点,怪笑着,故意晃得很用力。我“反击”,也用力晃起来。三下两下,螺帽掉了,杠子的一头忽然耷拉,吓我们一跳。好在杠子是双螺栓固定,杠子没能完全掉落。我们仍坐在杠子上。
那条瘦狗不知所终了,换来了麻雀,叽叽喳喳,啄食着水泥地上的谷粒。我和陈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们回忆起在北京工体酒吧里见到的那些人和事,那些挂着领带揩油的酒鬼,那些红嘴唇大白腿的外围女,还有吧台调酒的肌肉基佬,那家伙居然还是国安队球迷。那时虽然每天黑白颠倒,但现在想想,确实五光十色,还挺带感的。但聊着聊着,就淡了,然后就都沉默了。可能有种落难到麻柳村的感觉吧,我也说不清。
我跳下杠子,捡起那颗掉落的螺帽,安回了螺栓柱。螺栓柱滑丝,怎么也难拧紧,搞得我心烦气躁,干脆没再去拧。
盯着其余还没松脱的螺帽,我忽然有点儿心血来潮。
“哎!”我提醒陈河看那些“顽固分子”。
陈河正闭目养神,这时才睁了开眼,“咋了?”
“要不要搞点儿破坏动作?”
陈河眼帘一低,又调皮一翻,十分懂我似地说:“这想法不错。好啊,拆几个?”
“先拆两个。”
陈河犹豫一下,“要有人来翻杠子掉下来,那不是玩大发了吗?”
“不能够,两头不还留着螺丝,又不是全部拆掉。真要掉下来,那也是他运气不好。”
“那拆三颗吧,让一边彻底没支撑。”陈河扔掉烟头,跳下了杠子。
“为什么?”
“反正都已经这么干了,还不如让掉下来的概率更大一些。”
“哈哈,你比我坏。”我于是变本加厉,说,“那还不如都拆掉,虚虚搁在那儿,谁来玩谁倒霉。”
“你确定?”
“确定。”
“那走起!”陈河愉快地“啪啪”拍两下手,又往手心里呸两口唾沫。
“来吧。”
“来。”
我们立刻动手“作案”。我首先成功拆掉了一颗已经松脱的,陈河去拆另一颗,但螺帽锈死了,较半天劲,也没能拧下来。我们又试了另外两颗,谁知锈得更死,也没能成功,除了把手指染黄,指甲盖都快劈掉了。我们并没有泄气,瞄准其他器械上的故障螺丝,试图让故障变得更大一些。但徒手拧螺丝,伤敌一万,自损八千,除了指甲盖残损,连手指骨节都快拗折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搁在我们肚子里的两条砂锅鱼,还有六碗米饭早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陈河首先败下阵来,说:“算了,下次带扳手来。”
我比较同意,也收了邪念。
我们满头流汗,带着遗憾离开了村子。
路过那片枯树林时,陈河提议,进去探查探查。我说,可以。于是便一头扎了进去。陈河年纪小,好奇心比我要重,他的兴奋激发着我的兴奋。
进去之后发现,很多树看起来粗壮,其实内部中空,爬上去一看,树洞黑漆漆的,像深井一样。再仔细看,里面还残留着雨水,映照出暗黑的人影。我和陈河趴在其中一个较大的洞口,你一言我一语研究了好半天也没能搞清楚这些洞是如何形成。陈河往洞丢了块石头,“咚……嗤……”石头掉下去,回声沉闷,像是一个被囚禁太久的人,忽然被惊扰,发出求救的呻吟。这种感觉很是不那么令人舒服。
天色已暗,微微有些风,枯木上柔软伸展的枝杈正随风在动,发出细碎像下小雨一样的声响。我和陈河互相看对方一眼,心照不宣,先后滑下了树干。
我问:“还接着往里走吗?”
陈河说:“走啊。好不容易来一趟。”
陈河仍然保持着探查的兴奋。年纪小,是身体棒,我的两腿已经稀软。我们继续在枯树林里晃荡着。这片林子大得让人害怕,走了好久,都没能发现另一头的边界。天已经黑得有点儿惊悚了,头顶的树枝显出张牙舞爪的模样。我提议返回,但陈河还一脸留恋。我劝了劝,他才说,好。
返回的路上,陈河提议烧掉一棵树,问我的意思。我很懂陈河的“坏”,先前没有成功破坏掉健身器械,这会儿还想搞出点儿别的动作。虽然我也有说不上来的破坏欲,但烧树肯定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不过既然陈河已经有这种设想,我觉得“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可以尝试的。不过,我不觉得陈河能够成功,因为树皮太过潮湿,找个点火的点都犯难。
“来吧。”我首先掏出了打火机。
“来。”陈河也掏出了打火机。
我们就近选了一棵矮树,先点燃了相对干燥的树梗,火苗上窜倒是很快,火蛇一般,但一遇到潮湿的部分,马上就熄了。尝试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们不得不趴在地上找引燃物,但地面也是湿漉漉的,连一丝干草都没能找到。我们想了很多办法,到底没把矮树点燃。站在树下的我和陈河,看着树枝上冒着的淡淡的青烟,太像两个傻瓜了。
林子里开始起雾,零零星星扑在脸上,我们误以为下雨了,便加快脚步走出林子,搭了辆顺风车赶了回去。这一天,着实既满足又愉快。
3
回去之后很多天,我和陈河总会玩味似地谈论起这次经历,并期待第二次去麻柳村,还有那片枯树林。
半个月后,迎来第二个轮休日,我们一大早又上路了。麻柳村的健身器械因我们的到来再次有了活力。吃完砂锅鱼的我们体力过分的旺盛,我们把所有器械都轮番虐了五遍,最后把四个按摩大转盘同时转起来,发出声气势很大的“噜噜”声。不经意之间,我看到陈河的手指在裤兜里捻动着,有东西鼓鼓地顶在布面上。我很好奇,问是什么?
陈河邪恶一笑:“你说呢?”
我猛然记起他上次说要带扳手来的话。
“不会带家伙了吧?”
“你以为呢?”
陈河“唰”一下,把扳手抽了出来,像个走江湖的刀斧手一样。我虽然已猜到,但还是吃了一惊,这小子也太认真了。
陈河指着“噜噜”转动的大转盘说:“看哪个停转得最早,就卸掉哪个。”
“真打算卸掉?”
“不然呢?”陈河甩着扳手,挽着手花儿。一个转盘首先停止了转动,陈河忽然目光一凛,“就它了!”
我犹豫了:“要走起吗?”
陈河发狠说:“必须走起!不然家伙什儿不白带了?”
广场上像上次一样空荡荡的,几乎无人经过,只有那条用脑袋推砖头的瘦狗在偷看我俩。陈河松动着脖子筋骨,活跃着身体,他太像个刀斧手了。我自动站在了转盘正前方,一方面帮陈河做着托举,一方面是替他打掩护。有了工具的加持,陈河顺利拧下三颗,就只给转盘留了一颗。他一板一眼,像是无数次这么干过。然后,他将目光转移,看向上次我们坐过的双杠。我也看向了那边。视线交叉的一瞬间,“邪恶”继续。
“走起?”
“走起!”
陈河晃着膀子走了过去,一气儿顺利拆除八颗螺帽。我压了压杠子的一端,另一端立马挺立起来,很显然,这东西没任何束缚了,它自由了,虚虚地横那儿,特别像个危险的陷阱。 陈河咧嘴笑一下,“这下就看哪个倒霉蛋中招了。”
我指了指那条卧在花坛里的瘦狗,“它不会当奸细去告状吧。”
“那下次杀它!哈哈……”
“真坏,完全继承了我的思路。”
陈河笑得更开心了。边笑边把八颗螺丝排成一排摆在铁管下方的地面。他没解释,但我觉得他是想留下点儿“善良”,以便让人有机会发现这儿存在一个陷阱。
“还拆吗?”我问。
“不拆了。去烧树。”陈河很干脆地说出预谋好的第二件事。
我当然也没有任何犹豫。
4
去枯树林的路上,期待的感觉仿佛已在燃烧,似乎比烧树还带劲。我觉得陈河一定准备了什么凶猛的引燃物,一路也没问,因为还想保持一点点悬念,但进到树林时才知道,他压根什么都没带,甚至连打火机都忘带了。好在我带了。
我们仍像上次那样在树林中转来转去,寻找一棵相对干燥的树。
枯树林死气沉沉,像是被施了魔咒。不时有不明方向的风吹过,犹犹疑疑,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偶有鸟雀飞过,根本不停留,坠落一样,很快就跌到天边去了。陈河平行地走在我的左侧,距离大概有十米,我们分头在找寻目标。时不时,我的视线会被树干遮住,陈河瞬间没了踪影,也听不到脚步声了,这时,我会被细微的恐惧感给蜇一下,像细针一样,扎到光裸的后脖颈上。陈河忽然又出现了,他从一段树干边错移,传来他细碎的脚步声,压在泥土干裂的地面上,导电一样传到我的脚下。安全感和恐惧感交替出现,让我倍受折磨,其实这个时候,寻找一棵干燥的死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把心思转移到了观察陈河的行动上,这孩子居然一直兴致勃勃,瞪着两只生机勃勃的大眼,一会儿摸摸这棵,一会儿摸摸那棵,那样子看起来很像游戏里努力而又笨拙的小僵尸,忽然就急刹车一样停住了脚步,他迅速伸出一只手掌,示意我停下。
“怎么了?”我停了脚步。
“别说话。听!”陈河紧张地缩着脖子,侧了侧耳朵。
我也侧耳探寻,顺了陈河听的方向。但耳朵里除了有隐约的鸟叫,什么也没能捕捉到。我转头看陈河一眼,他的脖子正从肩膀上升起,又稍稍转头,看向我。
“听到什么了吗?”他问。
“就听到鸟叫。”
“鸟叫谁听不到?”陈河一皱眉,“是别的声音,很奇怪的声音。你再听。”
陈河恢复了缩脖的姿态,并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我也认真听了听,但实话说,我只是被陈河古怪的听的姿态吸引。过了十几秒,他紧缩的脖子才又松散。这孩子是脑子缺弦儿。
“这次呢?”他很严肃地问。
“还是没听到。”
“那你肯定是耳朵有问题。那么明显的声音都听不到。”
“你耳朵有问题,说不定上火,耳鸣。”
“拉倒吧。我从小耳朵就灵,两里外有人放屁,我都能听得到。”
“你是狗耳朵。”
“你才是狗。”
“你是狗。”
“你们全家都是狗。”
我们像小孩打嘴仗一样互怼一阵。
我说:“那你说一下那声音啥感觉?”
“你又听不到,和你说有啥意思?”陈河一脸鄙夷。
“说说嘛。”
“你听过人死落气的时候的声音吗?”
“没有。”
“那你听过上山的挑夫喘气的声音吗?”
“也没。”
“那就不好跟你说了。”陈河的手掌“啪”一下拍打在身旁一棵树上,“就这棵了!”他毫无过渡地回归到烧树这件事上。
那是棵很丑陋的树,树干比旁得要细很多,枝杈分布得倒很多,张牙舞爪。我摸了摸树干,一样的潮湿,也没比别的树更干燥。
“为什么选这棵?”我问。
“细。”
“好吧。那就烧它吧。”我掏出了打火机,同时出主意说,“树冠应该更好点燃,干枝儿多点儿。”
“是哦,有道理。”陈河已经在往手心里呸唾沫。
“上树吗?”
“不然呢?”
陈河抱住了树干,我托举他一下,他嗖嗖便爬了上去,把自己细面条一样的双腿搭在一根稍微粗壮的枝杈上。在北京的保安公司,每次体训,他都不达标,但现在居然灵活得像只猴子。他招招手,冲我要打火机。打火机扔上去,准确接住,他也没犹豫,马上打着了火,点燃了身前一根枝杈。可以想到的,火苗维持数秒就灭了。接下来,陈河又尝试了数次,但也没有一根枝杈能够配合我们的愿望燃烧起来。陈河开始爬向更高处,攀援在了更细的树枝上。
“小心点儿啊。”我提醒他。
“没事儿,放一百个心。”陈河扭着脖子四处张望,“上面看得还真是全面啊,你要不要也上来?”
“树那么细,能撑住两个人才怪。”
“你瞧,结实着呢。”陈河扯着柔软树枝故意晃动一下,“上吗?”
“不上。”
“兔子胆。”
“得了吧。掉下来,你就老实了。”
陈河继续攀爬着。
望着陈河晃动的身影,我忽然觉得烧树这件事太蠢了,爬上去烧,更是蠢上加蠢。而且这蠢主意还是我出的。很显然,这并不是一棵可以采摘水果的树,值得去爬一爬,摘点儿果子吃一吃。它只是一棵柔韧度堪忧枯死的树,华而不实的树干或许早就腐坏,就等陈河来爬这么一下来暴露实质。
蠢透了。
陈河在细细的枝杈危险地颤抖着,他团着身体,忽上忽下,像一挂成精了的灯笼。也许是出现了幻听,我几乎听到了细微的折断声。这次耳朵倒是格外敏感。陈河还在往高处爬着,那已经是个很惊人的高度,陈河的身形已明显缩水。我紧紧注意着他的动向,绷紧了两臂的肌肉,随时准备把自己这点儿分量垫到他极有可能落下的身体下边。
怎么能这么蠢呢?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你要点赶快点,不点就给我下来!”
“点啊,这就点!”声音高高地,散在了天上。
陈河的身影终于安分,静止。他伸出手里的打火机,将身前一段完整的枝杈扯到身前,有风,打火机总被吹灭,“啪啪”一阵,终于打亮,才把上面的小树枝一一点燃。松开枝杈,朵朵小火苗瞬间荡开,加速中,划出淡蓝色火焰,进而化为白的烟雾。陈河反复把枝杈扯到手中,点燃,松手,再点燃,再松手……十几次之后,终于有段小树枝持续燃烧,冒出了惊人的火焰,并向主枝杈蔓延。我的眼睛亮了。这是棵有戏的树。一束金灿灿如蛇般的火焰在头顶飞动。
陈河抓紧从树杈上滑下,落在了最安全的枝杈上,他一脸满足,说:“就看能不能整个烧起来了。”
“没那种可能。下边太湿了,根本烧不起来。”我坚信这一点。
“不信,就瞧着。”
树上的陈河依然悠闲自在,他欣赏着,脸上闪动着耀眼的光辉,圣光一般。过了会儿,他像朗诵课文一样用他们山东话大声呼喊起来。我大概听懂了两句,他喊:“俺爸在泰山上当挑夫,一天上下七八趟,衬熊一个,太累了!总有一天,俺会让他过好日子!”
“你爸知道你来雅安吗?”
他没理会我。“缺弦”的毛病又犯了。他喊得声嘶力竭,过了会儿,才用普通话说:“我妈死了,绝症,病死的,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你要进步,不要像你爸。”
“你进步个鬼。”
“我妹在上初中,早恋。初二还是初三?应该是初二,对,是初二。我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闭嘴吧!”
“我是没念完。”
“这次是跟我说吗?”
“是啊。”
“神经病!你给我下来吧!”
陈河脸被熏黑了,越发像只猴子了。树到底没燃烧起来,火焰渐弱,整个树冠都笼罩在浓黑的烟雾中。黑脸的陈河抬头望着浓烟,样子有些悲苦。我从地上捡了一段冒烟的树枝,点了一支烟,蹲在地上抽起来。陈河说:“给我根儿。”他吓我一跳,魂儿一样站我身后,他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滑了下来,牙齿很白,像只恶鬼。就听“啪”的一声,我们都吓得逃出原地。
“什么声音?”我紧着问。
“打火机烤爆了吧。刚往下滑的时候,打火机掉了。”
“操!”
我们去查看一下,果然就是,打火机就剩个金属轮的屁股。地面上余烟袅袅,我们用脚底板把烟蹭灭。看了看手机,时间也不早了,多逗留一会儿,可能连食堂的硬米饭都吃不上了。陈河却还想再玩一会儿,我生拉硬拽把他从枯树林弄了出去。
走上公路的时候,一个扛着锄头的大叔迎面走过来,他问我们是不是坝上干活的。我说是。大叔门牙掉了一颗,脸上冒着傻气。
他又问:“是从枯树林那边过来的吧,有没有看到啥子东西?”
“啥东西?”
“没看到就好。也没啥子。”大叔一脸神秘,“最好是别去里边玩。”
“为啥?”
“不好说啊。反正最好别去就对了,我们村子里的人也都不进去。”
这大叔说半截话,我觉得他脑子有病。
5
此后几天,我们都期待着从麻柳村传来一些“坏消息”。也许有人因玩了没螺丝的单杠而发生受伤的事儿,也许有人因为枯树林里有棵树被点燃而传出一些鬼话。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半个月都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和陈河都有些失望,反倒是那位大叔的话时常在我的脑子里回荡。
那个“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是让人害怕的东西还是让人奇怪的东西?
我没和陈河交流这事儿,只是闲来没事的时候自己瞎琢磨,打发时间。聊太透的话,那就没劲了。
陈河换班到了晚上,白天很无聊的时候,我会带本书去附近爬山,最近在看的是南怀瑾的《易经杂说》。宿舍那帮人以为我看卦书,还总找我算命,让我帮他们批八字。我懒得理他们,如果不玩牌,想看书的话,就只能出去。
有次下山的时候,一个穿运动服的姑娘正在上山,脖子上挂着大块头的相机,肩上扛着三脚架。我以为是游客,等走近了,才认出是院里的女工程师。她是最近才来。在这么偏远的以男人为主的工程队大院里,除了食堂打扫卫生的本地老女人,再难见到脸皮白净的年轻女人。办公楼外墙上的工程师责任名单还没有挂上她的名字和照片,但不知是谁打听来的,说是四川大学的研究生,于是,便有人撺掇我去搭讪,因为整个巡查队,只有我看书,也最有学生气质。这群人闲得发慌,除了看热闹,也不会别的。这种不期而遇,倒一下让我有点紧张起来。
山路空寂无人,就我们两个人,走近时,不免要互相看一眼,忽然,她的嘴角上扬,露出点儿笑容,说:“是做巡查的吧?”她认出了我的制服。她认识衣服,不认识我。
我说是,但不是来巡山。女工程师被我逗笑了,说:“你肯定不是。”我也笑起来。
“你也来爬山?”我问。
“不然呢?和你一样,看风景。今天出太阳了,好难得。”
“以为你来搞测量的。”
“不是。”她忽然惊喜地看向山下,“哇塞,登高看,就是不一样。”
“是啊。”
围绕着这里的山水,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会儿。女工程师还让我帮她拍了照。她原本是要自拍,这下连三脚架都省了。
“能问你个问题吗?”收起相机的时候,她非常认真地问。
“可以啊。”
“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工作。”这问法听起来相当尊重,好像巡查员这份职业也有一种高贵性。
我不可能和她说我是为了攒点儿钱才来这里的。脑回路上跳跃的自尊开始大面积扩张的时候,我给出了一个特别“高大上”的回答。我说:“也没什么,我本身是北方人,很少来大西南,就想来体验一下不一样的人生。”
“酷!”她发出一个让人振奋的感叹。
“谢谢。”
“说实话,你看起来不太像个做巡查的,倒像是读过不少书。”
“是吗?”
“你口袋里鼓囊囊的,不就是本书吗?”
“哦,哦。”
“让我看看,是什么?”她几乎是从我口袋里把书抢走的,手指差点儿戳到了我腰眼上的敏感部位。
我一时窘迫,同时被她逮到,“还怪害羞的吗?”
“没有吧。”我把被带出的口袋布往里塞了塞。
“《易经杂说》。”她翻了翻,“还是国学呢。”
“嗯。”我的手插在裤兜里,一直不肯出来。
“真不错啊。”她眼里散发着对我的欣赏,我敢打保证,绝不含有虚伪的成分。
“是爱随便瞎看。”
她把书还给了我,笑嘻嘻说:“就说嘛,你不是一般的巡查员。”
“那我是二般的了?”
“哈哈,调皮……能问一下你是什么学校毕业吗?”
“没毕业。学习不好,也没怎么正经读过。”
“不会吧。”
“也就大学读过一年,退学了。”
我说了谎,其实我连高中都没读完,只读到高一下半学期。英语老师,一个纹了眉毛的中年妇女,动不动就会扇人耳光。她虽然没扇过我,但有次差点儿动手,就因为我忘带了《英语周报》。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座位上戳了一整节课。她还嘲笑我带背背佳,说我长得像报纸插图里的羊驼。“alpaca”,我永远记得这个单词。
“为什么退学呢?”
我继续圆谎,说:“主要英语不好,没考上好学校,也就不愿意读了。”
“酷!”女工程师再次发出那种让人很振奋的感叹,“其实吧,一个人如果人格独立,是适合离开学校的。社会大学也不错嘛。”
“十里外的麻柳村外有片枯树林,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怕谎言说太多,脑子没办法转过来,于是忙转移话题。
“是吗?没注意到。”
我把那儿的奇怪之处告诉了她,她看起来很有兴趣听下去。
“是什么品种的树?”她问。
“看不出来,反正叶子都脱光了,树干好多是空的。”
“面积很大吗?”
“对。我和同事去过两次,进去以后,走了好长的路,都没走到头。”
“那是有点儿怪。”
“会不会是建设大坝影响了地下水位,树才枯死?”望着山下的大坝,我突然奇想。
“那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很值得研究一下。”这触及了女工程师的专业,她说,她就是做水文地质研究的。
我们一起下了山。女工程师是开车过来的,开的是辆改装的越野车。她叫我上车。我说:“那边的山路很不好走,要小心。”
她笑说:“放心咯,不要小看一个自驾走过川藏线,还有阿里无人区的人哦。”
“那么牛?”
“还好啦,人家还有自驾闯罗布泊,甚至环游欧亚大陆的呢。”
我得承认,这世界上有太多事儿我不知道,有太多不一样的人我没见过。我努力拿出看过点儿闲书的自信,把南怀瑾书上的道理一个个往外抛,从社会到人生,从性灵到宇宙……女工程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
“你知道得真多啊。”她夸赞。
我滔滔不绝说了下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枯树林已经在眼前了。我们下了车。走进枯树林的时候,我还在聊南怀瑾,主要是我在说。凭空出现个人如此欣赏我的人,总得抓紧时间释放我的“见识”。寂静里回响着我们错落的脚步声,回声叠着我的说话声,仿佛声音从头顶窜起。走到一个区域时,女工程师忽然停下了脚步。我也收住了口干舌燥的嘴。她抬起一只脚,在地面上轻轻跺几下,只见有块干泥像果冻一样微微颤抖了一下。女工程的脸上马上起了些惊人的变化。
“咱还是绕过这里吧。”她紧张地看向我,“下边可能有很厚的淤泥层,一不小心就可能陷进去。”
“是吗?”
“你并不了解这种地层,很容易出问题。还是得小心点儿。”
女工程师蹲下来,用小刀在泥块上削了一下。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要把土壤样本带回去分析一下。
我们并没有逗留太久,抓紧撤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我和女工程师虽然有学历差,但一路聊下来,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于是主动索要了微信。她叫张方晴。
添加完成之后,我突然决定真诚一把,说:“其实之前我对你撒了个谎。”
“哈……是吗?”她调皮地看我一眼。
“是个小谎。”
她扶着方向盘,轻松地转动着,“你能说这样的话,说明本质上是相当诚实的。”
“我打算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人嘛,本身就是谎言的集合体。何况我们也没太熟,你又能骗到我什么呢?”
“那我说了?”
“说吧。”
“其实……我没读过大学,我是高中退学,就读了一个学期。”
“唔……”她很宽容地笑笑,“真是个傻弟弟……这算什么谎?能看得出来,你有点儿小自卑,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有的是机会学习。你瞧,你不是一直在看书。”那种宽容的神情好像一切都在她的“射程范围”之内。
我一下子觉得矮了下去。
她又说:“不过,学历在当代社会也非常重要。你的理想职业肯定不是做一个巡查员吧,对吧?”她随即建议我可以去读在职,先读专科,以后再专升本。她还答应帮我找复习资料。最后说:“你要加油哦!”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让我觉得我像是在被她拯救。我十足像是遭遇了羞辱。我厌恶再听下去,我听够了,曾经,我误入传销组织,在封闭的出租屋里,常听到的就是“加油”两个字,世界上再没有比“加油”两个字更有摧残效果,像蚂蟥一样钻进钻出,叫人浑身上下难受。
接下来,就只有她说我听的份了。我受了一路的人生教育,矮得已经快缩到车座椅下边去了。
我们一起回到房子,一起去了食堂,进食堂门时,女工程师还在对我进行人生教育。她去了她明媚干净的饭厅,我去了我灰暗脏乱的饭厅。那群眼尖的同事看到了这一幕,纷纷来问是怎么搭上的话。我如实说给了他们。他们贼眉鼠眼露出怪笑,叫我别错过机会,把女工程师拿下,保准人生开挂。
“梁有本!梁有本!……”忽然有同事起哄,对着女工程师大喊我的名字。
女工程师的目光隔着护栏扫过来,很快就落在了我的头顶。我尴尬地把头低了下去。等吃完饭回到宿舍,我收到一条不长不短的信息:“你同事是不是在开我和你的玩笑?如果是,请收起你们的无聊。我先删除你了。”
我回复:“好。”但“好”字已经发送不出去了。
再遇见时,已形同陌路。
6
有一天,和陈河经常搭班的老巡查员大头再次拿“女工程师”打趣我,说:“你老婆要走啦!”
“滚!”
“真的,不骗你……”
我的床挨着窗户,一转头便能看到楼下。我不想去看,但还是探头看了一眼,女工程师正拖着拉杆箱向一辆黑色轿车走去。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车边,白色内衬映着干净的脸。拉杆箱拉近车子的时候,两人热烈拥吻在了一起。
大头摸着秃头,色迷迷凑在我身边说:“看来人家早名花有主了啊。”
白衬男子提起拉杆箱塞进车里。车离去之后,大头接着嘲笑了我一会儿,我很想给他的秃脑袋两下。忽然记起来,好多天没看见陈河。陈河的铺位靠近房子最里边的角落,但现在已经空了。打电话,也是关机。我问大头,陈河去了哪里。大头:“谁知道。”
“你不是一直和他搭班?”
“是啊。可两三天了,都是我一个人去泵房。”
“队长不知道吗?”
“知道。我前天就汇报过了。我说,小山东不见了。他说,行,知道了。”
“就这?”
“就这。人家当领导有当领导的作派,我也就没多余再问。”
大头脸色平静得像相片一样,我觉得他很可能是撒谎。我只能去找队长。队长正在和另几个老巡查员打牌。我问陈河去了哪里,他阴阳怪气地反问:“你们不是朋友吗?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连头都没抬。
他说得也在理,确实,陈河消失了这么多天,我居然毫无察觉。他就算去了哪里,或是辞职不干了,怎么也该和我打声招呼吧。连声招呼都没打,证明他根本就没拿我当朋友。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没了,同时也在说明,我也没把他太当回事。可笑!
但我还是问:“他是辞职不干了吗?”
队长这才挑起眼皮看我一眼,说:“没打招呼就走,不当他辞职,还能咋说?”
“那他去了哪儿?”
“谁知道。”队长的眼皮落了下去。同时一张“大王”摔在了桌上,“他爱死不死。”
他没再理会我,鼻孔里往外窜着酒气。从第一天来,他鼻孔里的酒气几乎就没散过,除了开会的时候眼睛会瞪得大点儿,其余时间都红着眼皮,一直眯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时亲切和蔼的样子了,都是装出来的。
我接着去了食堂。我记得陈河和其中一个大师傅混得比较熟。大师傅也爱打坐,没事儿的时候,两人常一起交流心得。大师傅说:“也好几天没看到陈河了。”
“他和你说过要辞职的话吗?”
“没说。就觉得吧,这瓜娃子脑壳有点毛病吧。”大师傅指了指太阳穴。
“他都和你说过啥?”
“也没说过啥子,就说那天他一个人去了麻柳村的树林,看到点儿奇怪的事儿,说有个东西从树洞子里爬出来,很像蛇娃子,还是透明的。还说那东西爬得快极了,跟着他走了一路,直到走到大坝那边,溜进河水里才没了。呵呵,一天到晚神戳戳的,非得拉着我聊天,好烦哟,我都想拿勺把子敲他脑壳两下。”
“他啥时候跟你说的?”
“礼拜一早上。那天,他头一个来吃饭,吃了玉米和豆腐花。吃完,天还没得亮。我问他早起到哪里去,他说,刚上完夜班,接着回去睡。”
“他可能就是这天走的吗?”
“不晓得。连你都不晓得,我哪里晓得。打个电话噻?”
“打不通。”
“不会是出了啥子事吧?出事,要报案噻。”
“算了。”
我心里想的是,我们也都没太把对方当朋友,那就这样吧。如同队长说的那样,“他爱死不死”。但同时又浮想联翩,陈河是不是让枯树林里的“什么东西”给抓走了,或是已经吃掉?
陈河一走,沉闷的时间更没那么容易打发。没事儿,只能上山看书,对着天空看,看固定航线的飞机从乌云边飞过。我列了个日期表,就干到明年六月,每日倒计时离开的日期,每天划掉一个数字,成就感还挺足的。
在这里工作的头三个月,工资是要做扣押的,到第四个月才正式发工资。发了工资第二天,正好赶上休息日,我一个人去了麻柳村,一个人吃了顿大餐,一个人去了村子里小广场。让人惊喜的是,那些被我和陈河破坏掉的健身器械已被拆除,换成了儿童滑梯一类的设备。我心想,也许就是我们的破坏行为才促进了这里的更新换代。
在小广场上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我选择了步行回去。我懒得搭顺风车,总得看人脸色。路过那片枯树林时,那个“什么东西”又开始在我的脑袋里萦绕,好久没和这个“什么东西”纠缠了。记得食堂大师傅提到过蛇娃子,所以我总把那“东西”想象成透明的蛇的样子。
陈河也许真让蛇娃子给吃了?数月来,我一直在这么幻想。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和他取得联系。陈河脑子缺弦儿,如果我信了他的鬼话,那我也和他一样缺弦儿,但还是控制不住去幻想,越幻想,越有古怪的感觉从身体里冒出来,“咕嘟咕嘟”像是泉水在冒。我绕着一棵棵枯树找起线索,趴在树洞口,一一查看着,心里想的是,陈河会不会让蛇娃子拖到了里面?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有个树洞飞出两只灰山雀,再没别的东西跑出来了。漫步了一阵,古怪的气息还在扩散,牵引着我反复趴在树洞口观察,并且,我特别希望里面钻出像陈河所说的东西。
我尝试着爬上一棵较矮的枯树,钻进了还算宽阔的树洞。我的身体瘦长,蹲下去的时候,居然还可以转身。抬头,洞口的天被切割出椭圆形状的小块。闭上眼,嗅一嗅鼻子,树皮上散发着胶质的味道,淡淡的,令人舒适。不由得,我有点儿想在这里睡上一觉。这世界属于我,就只属于我一个。我是这里的主宰。我在想,陈河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钻进过树洞,有可能洞里令他非常舒服,于是他睡着了,才有了奇怪的幻想?
我没睡,又把眼睛睁开了。因为正常人一定不会在树洞里睡觉,我得承认我的正常。我起身,打算爬出去,但腿有点儿木,努了好几下,才站起来。我把头放进无边的空间,尽情呼吸着腐木和胶质的味道。忽然就听到一声啸叫,紧接传来一阵“哩哩啦啦”的跑动声。弥漫的雾里,应该是有人经过,我看到有模糊的身影消失掉了。也许只是个路人,忽然看到树洞里钻出个人脑袋,被吓了一跳。这么看来,我很可能成了那个路人眼中的怪物也说不定。也许“什么东西”就是这么被传播出去的。
我不想将这场意外扩大化,马上从树洞里爬出来,带着冒险的快乐回到工地大院。
7
二日中午,太阳当空照下来的时候,瘦长的巡查队长集中了我们,说有两件事要宣布,一件事是,十里外的麻柳村里最近有些忌讳,禁止外地人再去那边散步。巡查队长特意点了我的名,说:“昨天,你是不是去村子里溜达了?”
我说:“是。”
“别再去瞎晃了!”他警告,“万一让村子里人逮住,打了,咱这儿可不负责。能做得到吗?”
我承诺:“能。”
队长说了第二件事,要求每个巡查员写写工作心得和意见建议。办公室里坐着两位面色白净的上级。队长说话时,脑袋向那两个人侧了侧,以表示尊重。队长给我们每个人发了纸,上面是简单的表格,分“工作心得”和“意见建议”两栏。
队长宽宏大量地说:“听好了,对咱们伙食和居住条件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还有对我个人管理方式上有啥建议,也都可以写。大胆如实地写,好吧?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有个人不死心地问:“是都能写吗,队长?”
“都能。我们这都很民主。不要互相交流,自己写自己的,明白吗?”
“明白。”有几人和队长经常一起经常打牌的异口同声回答。
我们在队长温和的监督下写起了那张纸。队长今天没喝酒,眼皮很白,眼睛瞪得很大。走到我身边时,还拍一拍我肩膀,表示友好。我没分到笔,只分到一根中性笔芯,芯头有点干,甩了半天才出来水。
队长轻轻说:“好好写啊,小伙儿。”
“好的。”
我盯紧了那张纸,转动着笔芯,认真思索起来。在“工作心得”一栏,我无话可写,如果有心得,也只能写“无聊”了,但这是事实。我先没写,目光移向意见建议栏,“意见建议”四个字倒是刺激了我的表达欲。既然队长让如实写,那就如实写,不写,也实在对不起他刚刚对我释放的友好。于是,我写下了对伙食的建议:“菜太辣,吃完闹肚子,建议增加清淡的菜。”又写下了对宿舍环境的建议:“宿舍潮气重,导致背疼,希望能安装除湿空调。”最后,我写下了关于陈河“失踪”的事儿,委婉表达了对队长管理方式的不满。又想到“半月休一天”实在熬人,于是又在“意见建议”的框外补充写道:“建议一周一休。”
写完之后,其中一个面色干净的上级从我们手上收走了那张纸,然后放入了一个牛皮纸袋。队长笑脸盈盈陪着两个上级在食堂和宿舍转了一圈,然后送他们上车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我的脑子总在盘旋队长说两件事。村民们为什么会禁止外来人口去村子里。我回忆起了缺了门牙的老农的脸,那神秘的脸下边一定还有张算计的脸。也许“什么东西”就是那些人编造的谎言,目的正是防止我们这些人进村,进树林,怕偷他们东西吗还是怎样?另外,我时刻注意着我的意见建议是否生效,每天都盼望食堂能否多些清淡的菜,宿舍能否安上除湿空调,陈河的“失踪”能否有人来过问一下。但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我仍然要靠泡面、火腿肠和卤蛋抵抗深夜的饥饿,仍然要忍受着潮气造成的背痛,仍然要盼着能见到太阳的时候晒晒被子,可是很多天了,太阳好像灭在了雅安地区的上空。
寂静无风的黄昏,队长把我叫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刚刚和新搭班的大头从配电室巡查回来。
“吃不惯咱这儿的饭菜?”他点着烟,直截了当问。
我心里愉悦一下,终于有人注意到我的意见。我说是。
“挨不住宿舍的潮气?”
我说背疼。
“半月一休,觉得累?”
我说有点儿。
“一个大老爷们,哪来那么多事儿。”他把打火机丢到了桌上。
“砰”地一声,我觉得我那四条建议肯定是踩到雷了。我怎么能想不到?这个红眼皮的瘦子说了谎,他的友好和宽容都是假的。一个红着眼皮老是睁不开的人,你怎么能信他的话?我立刻承认了我的处境,平静地等待队长教训我,把我骂到狗血淋头,但听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啥也不说了,你卷铺盖走人,别干了。”
我连求他一下的心思都没了,他口气就是直接灭了我的口气。
“那工资呢?”我心里马上合计起我被扣压的工资,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还不到日子,急什么?”他把烟灰弹掉,“能少你的是咋?”
“我还得住一晚。”
“没不让你住,黑灯瞎火能让你走?”
“我还想问一下陈河的事儿,他怎么走的?”
红眼皮的瘦子一下脸色变了,突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还跟我提这事儿!你还提他?那个傻帽!”
“可我们一块来的,我得清楚他去了哪儿。”
“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瞎鸡巴写建议!他妈的就这点儿破事儿,差点儿害老子丢掉工作!”
我忽然也被刺激到了,说:“不是你让提的吗?你说让大胆地写!”
“你是傻叉,听不懂好赖话!”
“你让提,还不让说实话!”
“你快给我滚吧,别再在这儿跟我掰扯!拿着你这张破纸!”是那张写意见的纸。
那张纸像片树叶在我面前缓慢荡下。
“滚!现在就滚!”
“我走不了,大晚上也没车。”
“他妈抽你!滚出去!”
“我看错你了!”
“真服了,谁请你来的吗,大爷?”他把那张纸捡起来,一把塞我手里,“走,走,大爷,我的错,行吧?”
我被推搡出去,门“啪”一声关上了。窗根两侧,几道黑影快速溜走,就大头还站着。我们互相看着,我的嘴巴已经僵了。我原本想着在这里干够一年,攒点儿钱,但算下来,才两个来月。说冤屈也没什么冤屈,也许本就厌恶在这里干下去,才没头脑地提了那些意见,潜意识里希望制造个大雷。现在总算如愿以偿。院子里下起了蒙蒙细雨,我走下台阶,走进了雨里,任那张纸被打湿,软塌塌贴在手背上。
大头跟了过来,捏过那张纸看了看,脸上也没太多变化,只说:“上面来走过场,你写什么不好,写这个。写什么都起不到作用。你提陈河的事儿,等于打队长的饭碗。没人提,陈河的工作位置就还在这儿,陈河的那份工资,队长自己就领了。你说破,等于自绝后路,不开除你开除谁?以后学聪明点儿,混口饭吃不容易,老弟。”大头把那张纸撕了。
晚点儿,大头去跟食堂司机打了个招呼,说明天早上去镇上做采购的话,叫他捎上我。我沉默地打包好行李,靠着铺盖卷,一夜昏昏沉沉,也没入睡。早上,大头给了我一些他老婆寄来的发面饼子,饼子硬得像石头。他叫我火车上吃,说泡在方便面里很有嚼头。大头是个好人,我才发现。
我走出了潮湿阴冷的宿舍。关上门的时候,听见有人说:“那傻叉总算走了。”大头对我说:“当个聋子。”他送我下了楼。
我坐上了去采购的车,颠簸在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路上。路过那片枯树林时,车停下了。
司机说:“你从这里穿过去上大路,能拦到去乐山的大巴,比转车到雅安城区更方便。”
“这里不是不能走人吗?”
“别听村里人瞎说。”
我听了他的建议,下了车。司机笑模作样地离开了,希望他不是在戏弄。不过也无所谓,并不差他一个。
好大的雾,比来时那天还大。
我扛着铺盖卷,走进了枯树林,寂静里回响着我清晰的脚步声,像不是从自己脚底发出的,倒像是有另一个人跟随。埋头,只是走,快速地走,拼命往前,深入,再深入……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了汽笛声,终于看到密林外一条灰色的路,起起伏伏,挂在奶白色雾霭的山下。山下,一条大河汹涌,清冽扑面而来。鼻子一酸,忽然就想哭出来,但还是拼命压了下去。
哭给谁看!
路边是长长的水泥台阶,台阶上长满了干枯的荒草。荒草旁边,有些烟头和两罐喝空的啤酒罐。我走上前去看了看。烟是红金龙,我和陈河都常抽这种。不自觉以为是陈河留下的,也许他也曾穿过枯树林在这里等过车。如果这算一点儿线索的话,我想,他应该是没被“什么东西”抓走或是吃掉。他提前逃走了,挺明智,我自愧不如。
我蹲在了荒草旁边,也点了支烟。掏出发面饼子,啃了一口。雾气中灯光闪烁,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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