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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空术

二向箔2024-06-19 16:34:30文章·手记64

悬空术.jpg

作者/辛术


从小县城漂向大城市,白楠芯靠着“悬空术”的本事卖艺为生,在舞台上扮演白娘子的她,在生活中寻不到自己的许仙,也寻不到安稳的着落。


白楠芯悬在一人多高的位置,眼睛平平看去,步行街人影交错,高高低低的脑袋,各式发型向她身边聚拢而来,围成一圈,又慢慢散去。

她喜欢在这样的高度看过去,平视这座城市的人们。偶尔,有脑袋走近一些,低了下去,看她悬空的双足,还有唯一与地面相连的拐杖,像在朝拜。她会受宠若惊地紧握左手拐杖,上身一俯,整个身子以腰部为轴,和地面平行,回一个礼。她会低头看到孩子,在大人与大人之间的间隔,跑飞快,后面家长紧赶慢赶地追。

在这生活一年的城市里,她平时低着头赶路,或者看着手机,不与人目光交集。

此刻她悬在这里,脸上画上铜色浓妆,穿满是铜粉的西装。西装金属质感沉重宽大,很好地保护住她纤小身躯,让她不惧与人对视。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跑到她面前,好奇地看着她浮空双脚,摸摸她唯一和地面连接的拐杖。她眼眸一转,铜色小脸一笑,露出白色贝齿。她故意用两脚在空中走路,逗那男孩。却看到男孩额头有淡淡一点红色,像古装电视剧里男孩常有的眉心一点红。

男孩绕着她走了几圈,发现地上有二维码卡片,是给没零钱的观众打赏用的。他捡起来,欢天喜地跑了。

白楠芯哎哎叫几声,男孩不回头。跑过商场,商场外大型LED屏幕上闪过“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标语。

她求助地看向步行街对面,一些人正围着扛金箍棒的孙悟空合影,十元一张。

斩妖除魔无所不能的孙悟空,正忙着合影收钱,没有注意到她。

她低头看着脚下,皮鞋离城市的地面,大约二十公分,却怎么也踩不下去。

 

他们的出租房位于杭州城北一间老屋子的阁楼。找房子的时候,地下室还有一间,价格便宜一半。白楠芯喜欢高一点,哪怕在这个尖顶阁楼,有些地方一抬头就撞到屋檐。

桌上还放着酒杯,杯底还淡抹着诱人的红色。就在前一天晚上,她和孙悟空就着烧烤,喝了两瓶红酒。外卖盒子还乱糟糟放在垃圾桶里,白楠芯有些不快,说,早上出门让你扔垃圾,怎么忘了,房间就这么大,阁楼又热,很容易臭了。

孙悟空停下整理毛茸茸的猴王头套,他这款造型不是六小龄童版本的美猴王,而是周星驰《大话西游》版本,毛色深,还有盔甲,打理起来也费点劲。他默默将垃圾袋扎紧,走出门外。

孙悟空也姓孙,陕西人,大家都叫他小孙,也有直接叫孙悟空的。四个月前刚认识的时候,白楠芯多少有些不服气,凭什么他穿套衣服戴个猴子头套,一天下来赚得就比自己多。自己的悬空术,不但道具要提前布置,趁人少时安装好,以免被人看见。上去之后,还不能随便下来,一下来,就“抛托”了。

抛托,是这一行的行话,意思是穿帮了。

有次白楠芯艳羡小孙省力钱多,小孙回答说,西游记是个大IP,你看周星驰,光这个就够他拍了四部电影。你要是有想法,也可以跟我演孙悟空一样,搞个大IP,比如白娘子、还珠格格,甚至白骨精也行。

白楠芯想了想,反应过来,追着小孙打。

房间墙上挂了相片墙,相框里放了白楠芯这几年待过的城市痕迹,北京、上海、深圳……

除了这面墙外,其他地方多少显得有些杂乱,堆了生活用品和表演道具。角落里还码了整整十几箱纸盒子,上面写着某某品牌化妆品。

洗完澡,白楠芯穿着睡裙看电视。孙悟空凑了过来,手放在白楠芯的大腿上。白楠芯说,去洗澡吧,一身汗味。孙悟空笑笑,进了卫生间。

等他头发湿漉漉地出来,白楠芯正看着韩剧,抓着纸巾梨花带雨。他有些无奈地坐在她身边,玩起了游戏。好不容易等电视结束了,小孙迫不及待地抱着白楠芯,亲吻她后颈。白楠芯被小孙的胡渣扎得直皱眉,说,你明天帮我二维码打印一下,今天被个小孩拿走了。小孙嗯嗯应着,鼻息粗重,亲白楠芯耳垂。

小孙脱裤子时,白楠芯在床头柜里摸了摸,说,没套了。小孙说,那我去超市买。白楠芯说,你顺便带点吃的,我也饿了。

半小时后,当小孙拎着烧烤饮料回来,白楠芯已经睡着了。

 

白楠芯起床,刷牙、洗脸,电视机里的民生节目放着一起房产纠纷,无非就是房东看房价飞涨,宁可反悔赔定金。今年杭州房价,过于魔幻,眼瞅着均价翻着跟头往上飞奔。

白楠芯叼着牙刷,心下寂寥。

今天周一,开工尚早,他们在工作日一般都是下午四点多去布场,周末景点人流量多的地方,要上午就去早早占位置。至于具体地点,要看林姐的通知。

林姐算是本市搞街头艺术的鼻祖,西单女孩刚在网上出名的时候,她已经在本市唱了五年,小有名气。如今据说西单女孩转型从商成为女富豪了,她还是在本市小有名气。

不过十几年下来,她和相关几个单位的上上下下都已经熟悉,据说还和某个领导有点私情。所以,哪些地方不能找活,哪些时候不方便开工,城管今天会重点清查哪里,她都会在微信群里通知大家。另外,她也会让大家在观众太多时候,注意疏导,在收工后打扫下卫生,给城管点面子。

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小孙拎着早餐回来。他说,你这么早起来了。白楠芯说,睡不着。小孙说,给,二维码打好了,多打了两张,免得丢。

吃完早餐,小孙收拾完东西,粘过来,双手从后面搂住了白楠芯的腰。白楠芯说,大白天的,干什么。小孙鼻子埋在她背上,瓮声瓮气说,昨晚你都睡了,我们有小半个月没有过了,晚上一到点你就说困……

当小孙从她身体里抽身而退时,白楠芯恍惚间有点感觉丢掉了什么,和昨晚失去那张二维码卡片一样。想追,又迈不开腿。

迷离间,她想到了白娘子。记起来了,在她五六岁时候,老家的“台阁踩街”,她扮演的就是白娘子。

她脚尖点在一把伞上,伞是下方的许仙用手握着。五六岁的许仙,化妆化得唇红齿白,眉心点了个红痣。他抬头说,你不要老是晃来晃去,我觉得伞都快撑不牢了。

台阁一米见方,酷似四方桌,由壮汉抬着或用车拉着。台阁踩街多在元宵或者七月会上,在踩街前,台阁师傅们会用钢筋和道具做好支撑,让孩童坐或站着,把下肢进行伪装。支撑钢筋巧妙地隐藏在服装及道具之内。看上去,台阁上的孩童很自然地站在另一个孩童的手指、雨伞、扇子、长矛、大刀、弓箭、剑等物具上。这和她现在的悬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也可以说,她的悬空术其实脱胎于幼年的扮演经历。

欧洲和印度的一些悬空术,其实和台阁原理一致。以至于白楠芯看了一眼,就能依葫芦画瓢组装道具,区别只是扮演什么角色,是女巫、女铜人、还是其他卡通人物。

而当年给她设计台阁的大师,能够做出“活机”,让悬空的人,在空中还能旋转,甚至看不到支撑物凭空升起。

她想跟小孙说,打算离开这个城市回家一段时间。还没开口,小孙点了根烟,随意拿起床边一张广告纸边看边念,地铁口锦绣新盘,首付两成起。

白楠芯困意上来,迷迷糊糊说,昨晚进门时候,插在门上的。小孙笑笑,什么人会往阁楼派售楼广告。

白楠芯入睡前嘀咕了一声,房东下个月又说要涨租金,电费也要两块钱一度。真想有个自己的房子。

但她实在太困了,到底这话是说了,还是变成梦话了,她醒来的时候记不清楚。小孙也早就出去了。

下午开工的时候,白楠芯没有看到小孙。虽然不是周末,但步行街上就她一个人,合影十块,做难度动作合影录视频二十,反倒比昨天拿得还多。

回到出租房,房间里不出意料地少了一些东西。白楠芯发现尽管小孙和自己住了两三个月,东西却如此之少,不过是一箱道具、几件衣服、几双鞋子和手机平板。也对,混街头的人,大多四处游荡,在一个城市呆久了,路人看腻了,收入少了,自然也就要换个地方。行李不能超过两个行李箱,多了,就走不了,无法流浪。

白楠芯给林姐打了个电话说,林姐,我心里有点不舒服。电话里,林姐似乎在陪人喝酒,能听到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林姐说,我这边饭局还有一会,刚好还有个事跟你商量,你到我家先坐会,你姐夫在的。

白楠芯住的地方和林姐家不远,走走就能到。小区地段在市区,却显得破败。大概十年前,这里算本市最好的小区了。周围有医院有学校,生活方便。但短短二十年,就破败了,连物业都没有。住在这里很多是本地老人,数码城打工的,拖家带口的小贩,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

到了林姐家,按门铃,开门。林姐丈夫把她领进屋说,先坐会,我烧点水。白楠芯说,不麻烦了。林姐丈夫说,没事,等会你林姐回来,也得喝点蜂蜜水解解酒。

林姐丈夫外号“瞎子”,其实视力很好。他也是干街头这行,拉二胡,能够把人的哭声拉得惟妙惟肖。就因为他拉二胡,大家都叫他瞎子,仿佛全世界拉二胡的人都叫阿炳一样。他原来在东北国企当播音员,后来企业倒了,他拿了买断工龄十万块钱,忽然发现自己除了播音和拉二胡什么都不会干。终于有一天,他拿着二胡走到了街上。那天,挣了十九块三。之后,他在各个城市辗转,最终在本市遇到林姐。

白楠芯问过林姐,为什么会看上其貌不扬的瞎子。林姐说,那时候年轻,图他对她好,现在想想才知道,好有什么用。一个男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除了对你好,他还能有其他什么用处。

白楠芯深以为然。

一小时后,林姐浑身酒气进来, 面带笑容,似乎有什么喜事。

林姐坐下来,对白楠芯说,怎么回事?白楠芯说,也没怎么回事,就是小孙今天忽然走了,开工的地方也没见他。林姐说,你们闹别扭了?白楠芯说,也没,可能他会错意了。林姐说,小孙这人,人好,心细,和你姐夫年轻时候到时一模一样。白楠芯笑笑,拢了下长发说,林姐你不是说男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会对女人好吗?林姐捂着嘴,看了丈夫一眼说,算了,都是缘分,要是小孙真的走了,也是你们没缘分。我是觉得你这小姑娘不用像我一样,找个家境好点的本地人,带带孩子也挺好。白楠芯说,本地人也不一定好。林姐你也知道,当初要不是赵鑫那混蛋,我也不会答应小孙。

林姐喝了点蜂蜜水说,先不说这个,你知道今天我跟谁一起喝酒吗?市里的一位领导,听他说,准备和城管、税务一起协调,发步行街街头表演的许可证,今年二十个名额。划定区域,固定位置。上海和深圳已经这么干了。市里也打算这么搞,领导说街头文化能体现一座城市的业余文化生活,但水准一定要有。拿到许可证的人,去街头演艺联盟培训几天就可以上岗。平时去景区和商场表演,空余时间帮演艺公司干点协理的事情,还能发点底薪。这和在单位上班一样,相当于在这个城市扎了根了。省得跟那些街头要饭的、残疾的抢地盘。下个月底,有个大商场开业,会搞个庆典,同时算考核,得分高的拿证。我和瞎子已经报了名,你感不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搞个节目。

白楠芯忙点头,这真是个好消息。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影响最大的不是城管,而是乞讨者。乞讨者大多是卖惨,演唱和设备不敢恭维,有些演唱的,直接放原唱,自己跟着哼两声,甚至唱也不唱,只顾收钱,纯属扰民。

不久前的4月,市里集中组织街头艺人对次月场地分配抽签派号,第一轮确定抽签顺序,第二轮抽出场地位置。大家按照抽签,各安其职,也免了同行抢生意争执。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了新的动作。

林姐握着白楠芯的手,皱了皱眉头说,不过也不凑巧,听说有个报名的男的,在欧洲待过,主打项目也是悬空术。我上次见过他表演,一只手按在双层公交车的上层玻璃上,人悬在外面走路。你和他竞争,有点悬。

白楠芯想想说,要不,我回老家找那个大师帮我做“活机”?林姐说,你上次不是说他不肯做吗?白楠芯笑了,说,我过年时候包了五千红包给他,大师不要,给退了回来。他说,这是他压棺材底的“卡活”。我是内行人,东西一到手,门道也就会了,得……得加钱。

“卡活”,行话的意思就是做道具。

林姐乐了,那就砸,一万不够两万。我就不信他宁可烂在手里也不教人。白楠芯说,嗯,这手艺还真没年轻人乐意学,都玩手机了。那些台阁师傅,最年轻的都五十了。林姐一拍大腿说,那行,这几天你抽空回老家一趟,把这手艺拐到手。白楠芯有些吞吞吐吐,林姐,我最近手头紧,你能不能……

林姐有些为难,说,我这房子也刚买,一个月一万多的贷款。白楠芯说,算了,我再想想办法。都怪赵鑫这王八蛋,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这么惨。林姐说,要不,找赵鑫把钱要回来?

 

上午九点,林姐挽着白楠芯走进一家房产中介公司。这家公司规模不小,几十个员工像蜜蜂一样,在各个格子间里干活,有时走进走出一个,也是小赶慢跑。有时两个人挤在电脑屏幕前,头对头似蜜蜂触角碰触一番。更多的是一个个销售对着手机嘶吼,催着对方下单。

林姐探着脑袋张望一番,走到一个穿西装年轻人面前。

赵鑫!林姐一声断喝,震得旁边的白楠芯耳朵都痒了。你耍什么流氓。我妹妹哪不好了,跟你在一起哪里委屈你了?你个渣男 ,玩过了就溜是不是。赵鑫面红耳赤,想拉着林姐往人少地方走,被林姐一把甩开。哟,还要脸面的呀,当初骗我妹妹的时候,怎么那么不要脸啊。说着,举起手就往他身上挠。

赵鑫忙往后一躲说,干什么呀这是,你少在这撒泼。现在什么年代了,好聚好散。她白楠芯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人。当初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时候,她说是搞艺术的,我还以为她是美院毕业的,没想到是街头卖艺的。我天,谁知道卖艺时候卖不卖身。

白楠芯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

林姐大叫,你他妈别血口喷人。看到没?她举着一张纸,差点捂到赵鑫脸上,你睁大眼睛瞧瞧B超单,我妹妹怀了你的孩子。你要是敢说不是你的,那就生下来,做亲子鉴定。

赵鑫有点懵了,想说不是自己的,但话已经被林姐堵死,总不能真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不管鉴定出来是不是,麻烦事总归一大堆。他看看B超单,“宫内活胎(单胎)”的字样刺眼。他看了白楠芯一眼,目光移到微微隆起的小腹时有些软了。

白楠芯细声细气说,不管怎么样,你先把你放在我那里的化妆品搬走,把货款还给我。赵鑫说,那是你心甘情愿掏钱做这个代理,钱又不是我收的,我问谁要去。这么好的产品,你卖不出去,招不到代理,是自己没有能力。我马上就升市总代了,还不是靠自己努力卖产品,招代理得来的?

林姐说,呸,还不是你花言巧语骗的。你朋友圈今天马尔代夫度假明天买豪车,套路真多。人家路虎4S店的人都认识你了,每次和几个人在路虎边上只逛不买,拉个横幅拍个视频说提车,有本事现在就把路虎开出来啊。戏精。

赵鑫的同事们听了,窃窃私语。

林姐瞥见门口溜进来的瞎子已经掏出手机在拍了,暗暗拧了白楠芯一把。

白楠芯终于鼓足勇气,吸一口气冲上去,哭喊着,你今天不还钱,我就和你拼了。

赵鑫猝不及防,撞了个趔趄。白楠芯紧紧抓住赵鑫手臂。纠缠中赵鑫本能一甩,白楠芯娇小身躯倒飞出去,扑在地上。她脸色大变,手一捂小腹,一股鲜血顺着她下身淌了出来。

血,流血了!林姐尖叫声增加了这一惨剧的震撼效果。白楠芯举起沾满鲜血的手,随即昏死过去。

赵鑫吓傻了,在别人搀扶下哆哆嗦嗦站起来。大家都被这一幕镇住了,目光集中在白楠芯身下,鲜血沿着地上乳白色瓷砖慢慢散开,像植物的根系,想深深扎入这片土地,却无法渗入瓷砖之下。

快打120!有人大喊。反应过来的人刚要拨打电话。林姐抱住白楠芯,嚷着,先别打,赵鑫这王八蛋不把货款退了,就让她死在这里。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又有监控,出了人命和你们其他人都没关系,就找赵鑫一个人,起码也是个过失杀人罪,等着坐牢吧。在场的人又把目光集中在赵鑫身上。赵鑫几缕头发垂到额前,眼镜歪斜,有些狼狈。他突然回过神,忙不迭答应,给,给,给钱。银行账号给我,我问公司先借,明天发提成,刚好可以还。救人,救人,人命要紧。

林姐从财务室出来,小跑着和瞎子一起扶起白楠芯,说,我们自己有车,送过去比救护车还快一点。两个人架着白楠芯,不顾劝阻离开房产中介公司。

白楠芯下身湿透了,出了门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他们上了林姐的面包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白楠芯和林姐坐在后面,和一大堆林姐的音响设备挤在一起。林姐让瞎子专心开车别回头,帮着白楠芯把湿漉漉的裤子换掉,从小腹上拆下了盐水袋。瞎子不回头,直乐,我说,你这是灌了多少鸡血进去,这家伙弄得,血呼啦子一大片,忒他妈吓人了。林姐也乐了,血多效果好,也不枉我一大早去乡下。你也知道,现在活禽城里不让买,费了好大劲才让个农民把鸡卖给我,把接下来的鸡血兑到调好的盐水里,温度浓度都刚刚好,谁也看不出来。

白楠芯换好了衣服,还是哆嗦,半是冷半是激动,说话都有些颤抖,姐、姐夫,麻烦开下暖气。瞎子说,车子破,暖气没用。你姐那点家当,除了买房,都砸在这音响设备上。林姐说,等下到我家,把那鸡炖个煲,庆祝一下。这回总算是把赵鑫这62收拾了。

白楠芯也边哆嗦边笑骂着,赵鑫这个62,人儿登。

一车人笑骂着,把杭州本地所有的骂人词汇,都狠狠倾倒在赵鑫这个本地人身上。

 

白楠芯上次回遂昌老家,还是两年前,为了父亲的葬礼。

父亲好酒,每喝必醉。醉了之后,还能熟练地找到回家的路,避开小巷里堆满的杂物。但到了门口,他总是手抖得摸不出钥匙,只是用头一下一下敲门,等母亲开门。

只是他忘了,母亲三年前因病去世,不会再有人为他开门。他的女儿白楠芯,此时也在异乡某个出租房里看着韩剧。

在那个冬夜,父亲躺在了家门口,死于呕吐物窒息。

白楠芯下了客车,站在简易的乡村公交站牌前。她望着村子的方向,看到那座桥。

幸好这座桥还在。

这座桥,这头是乡村,那头是公路。每逢年后,乡里总有很多和她一般,衣着时髦,拖行李箱的少女,三三两两走过这座桥。等着车子去县城,再转车去全国各个城市。

桥下的小溪,水少,这几年,随着上游水库的建成,几乎所有小溪的水都越来越少。这座小桥,像干涸的脐带,让婴儿还能得到少许滋养。

白楠芯想起第一次父母送自己离开,在桥上,三人站了一会,父亲点了根烟,母亲死死盯着对面店铺的招牌出神,只有她,踮起脚一跳一跳,有种孩子被剪掉脐带,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感觉。

“留在家里不知道有多好,你非得出去吃苦。”父亲叹气,将烟头弹入溪中。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大师的家。

大师家是农村常见的,三层半尖顶欧式别墅,大门是铜门,厅正中挂着“八骏图”。客厅里红木家具被推到边上,中间堆满了各种木料、钢丝、布料,中间摆着张木台,大师正忙活着。

大师的儿子,和白楠芯年龄相仿,斜躺在红木沙发上看着快手直播,一阵阵傻笑。

白楠芯目光留在木台“新白娘子传奇”的字上。大师边干活边抽着烟。一缕烟向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袅袅升起又倏忽消散。两侧锃亮的大理石墙映照着彼此的纹路。瓷砖覆盖着一层黄白色木屑,烟头满地。

来啦,坐。大师看到白楠芯,招呼得不咸不淡。

白楠芯点点头,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摆在了木台上。

大师停了手,斜叼着的烟头瞬间亮起,又长久暗下去,代之而出一团浓烈的青烟。

大师抚了抚木台说,行吧,“活机”的手艺,我送你了。你再帮我做件事,过几天七月会,这台阁缺个白娘子。

白楠芯说,五岁的时候,我就是白娘子了。现在再当一次,也好。

大师说,那你先回,我把台阁加固一下。卡活不能抛托。虽然你不重,但总是大人,要牢靠一点,摔着了,可就不好了。

白楠芯说,师傅的手艺我还信不过吗?那可是行内一绝。

大师听到“绝”字,脸色有些一变,用食指拇指将嘴上的烟头捏灭,丢在地上,发出一声叹息。

白楠芯走出门后,回头望了一眼大师的儿子。

那本是五六岁时,撑着自己的许仙啊,也是她小学起就暗恋的人。干净、清澈,可自大学毕业后,就迅速沦为俗物。玩手机混日子,只有每年到时候了,才火急火燎备考一个月,去考公务员,自然年年落榜。

而自己当年的女伴们,不是活在外面的城市,就是在蹉跎在本地,抱着孩子站在抽烟打麻将光膀子的丈夫身边。

离家的那一年,她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县城生活。这里,没有她的许仙。

这个世界,对她这种人是最不公平的。她看过了城市的繁华,便无法苟且于乡村的荒芜。就像那种没有转世的孤魂,没有双足,飘荡于城市半空。

 

白楠芯挽起发髻穿着白纱,悬在一人高半空中,在这夜晚,白色的白娘子最为鲜明。

五岁那年的台阁,不过是过节时,把家里吃饭的八仙桌翻过来,四脚扎个顶篷,由青壮年男子用竹子扛起游行。用一些彩灯、彩带,鲜花等把台阁扮得花轿似的,孩子们装扮得粉雕玉琢,一台台在街上走过。每一扛台阁均是一台戏,戏剧中的人物栩栩如生,逼真生动。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什么年龄的都有,一个个衣着简朴、笑容质朴。

如今的台阁,已用上了电动车、蓄电池、LED节日灯,其形态、色彩更胜往昔。音响的悠扬乐曲相伴,随性的锣鼓压阵。

她看着游行队伍两旁的那些老人、女人、孩子们,显得无所适从。

他们瞪着眼、咧着嘴、垫着脚,一边看着台阁游行,一边谈琐事。白楠芯很少看到年轻的脸庞,偶有几个,也是戴着旅行社帽子的团友,和背着登山包的游客。

他们看到了她的台阁,看到了六七岁的许仙用伞托着白楠芯,开始指点着笑着。

作为唯一的成年人,白楠芯有些尴尬。要不是答应了大师,她可能真的要跳下台阁就走。可大师做得实在太牢靠,就算费尽气力,也不可能挣脱。

她足底悬在半空,和家乡土地的距离,大约是一百六十公分。

下面的许仙,是六七岁的男孩,青衣小冠,抬头说,姐姐你别动了,要掉下来了。

队伍行至县府广场,围观的人数到达顶点。

台阁的“活机”开启,她就在许仙手里握着的雨伞伞沿上,开始旋转,水袖翻舞。

一声哨响,礼花齐放,锣鼓敲震天响。

 

主持人用播音腔说,好,那就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有请,下一个节目,《新白娘子传奇》。

《千年等一回》的旋律响起,商场里人们都看着台上。林姐声音响起,柔美婉转处犹如黄莺鸣谷,激情高亢时好似春燕入云,声音几乎糅合了所有女声的特点。和原唱高胜美相比,也不遑多让。

白楠芯悬在商场大厅的最高处,手轻轻一搭大圆柱。

她如同一条白蛇,从柱子顶端开始盘旋游下,和电视剧开头白娘子的出场一般无二。

人群爆发出热烈掌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几位领导和老总,也惊奇地张开了嘴,然后纷纷点头鼓掌。

白楠芯从柱子上降落到舞台上,身姿曼妙,裙袂飞扬,随音乐起舞。

林姐唱着,望向这个小姐妹,竖起了拇指。

白楠芯知道,这件事妥了。

在这首歌的高潮部分,她手一搭柱子,又缓缓飞升而起,柱子上的冷烟花也追着她,像一条金蛇在追随。

她是场上所有人的焦点。白楠芯知道,这是活机,不会有人看出端倪。

她在上升中,看到了舞台,有一个等着上场的孙悟空,不知道是不是小孙。

她看到有个身形有点像赵鑫的年轻人,手挽着一位女孩。

再盘旋,她从商场的玻璃窗户,仿佛看见远处西湖边雷峰塔的灯光。

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她,不论本地人、外地人。

盘旋吧,升吧,到顶点,再落地,再扎根吧。

白楠芯眼睛开始模糊。

林姐唱到,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啊~啊~啊~

突然,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音乐声、歌声瞬间停了。

下面人群传来纷杂的议论声。停电了?

嘭的一声,光明重现,柱子顶上的射灯直射下来,灯光晃得白楠芯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低下头,让眼睛慢慢适应这光线,却仿佛看到人群里有一个五六岁的男童,额头有着淡淡的眉间一点红……

白楠芯轻轻呢喃,许仙啊许仙,我等了你一千年了。

“抛托”了的她,就这样尴尬地停在柱子上,不上不下,不咸不淡,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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