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鲁
作者/任不然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就是老鲁的一生。平凡人在柴米油盐中的奔波,在某一时刻却显得如此波澜壮阔。
老鲁一个人住已经五年了。
四十九岁那年,老鲁七十八岁的母亲去世,自此老鲁就成了一个人。女儿年假和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住十天半个月,剩下的时间里,老鲁每天下班后先吃饭,接着去散步,再回屋看看电视,夜里十二点上床睡觉。
老鲁每天的散步都有固定路线,以建设小区的家为起点,沿着建设路一路向南,到同心桥往右拐弯,顺着同心河往东,一直走到同心河与新华路的交叉口,再沿着新华路向北走一公里,拐入胜利路回到家。建设路上的大众超市打出搬迁甩卖的大幅海报已经有两个月。大众超市连同背后的建设小区已经确定要建成新华公馆,据说定位是城市中产阶级,带建设路小学的学区,房价四千八一平。老宋前段时间来找老鲁,提起过这个,老宋已经找人交押金定下了一套,房子后续的钱从哪里来,老宋没说,老鲁也再没搭腔。
同心河的河堤上常有人唱歌,大音响麦克风,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人心其实比天高,比海更遥远,啦啦啦啦啦啦,唱的人经常忘词。懂行的人架起了手机,手机屏幕上滚动着歌词。还有一次,老鲁看见一个人冲着手机屏幕点头哈腰,有你的远方,就是天堂,谁在呼唤,情深意长,谢谢大哥大姐的打赏。老鲁停了脚步,看清楚那人是在进行时下流行的直播。
媚俗!老鲁想。老鲁是有一点艺术情怀的。
老鲁的这点艺术情怀还体现在每晚电视剧的选择上。国产的青春爱情剧老鲁看不上,抗战片场面太假,是样子货,谍战片和宫斗片、韩剧本质上一个逻辑,都太磨叽。但老鲁喜欢《甄嬛传》。前些年过年时每个台都在播《甄嬛传》,老鲁看了好几遍,华妃动不动就赏人一丈红,皇后心眼坏,安陵容性子偏,沈眉庄又太可惜,争风吃醋挤兑人这一套,在哪里都一样。老鲁有时候听女儿抱怨单位人事复杂,在心里默默地把女儿所说的上司同事都同后宫里的女人们对上号,再给女儿略略地提个醒儿,比方出身太低平时说话又太卑微的同事不得不防,这种人就等着你松懈下来背后捅你刀子。女儿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个不停,说,想不到爸你还有识人的本事。那是,老鲁说,从前我开大货走南闯北,也算江湖中人。
那爸你是因为啥突发情况取消了原计划呢,女儿揶揄道。
老鲁装作听不懂,不接女儿的话茬。08奥运会那年,老鲁终年在路上,先是为汶川拉运赈灾物资,接着为钢铁公司拉运钢材。奥运会开放国门迎接外国友人,空气质量必须要达标,纵然小城在北京城西边的一千里处,上面也要求开幕式期间空气质量方面的数据要好看。但同时高铁要修,祖国还要建设,高架要通,钢铁公司赶在开幕式前加班加点地生产,老鲁他们搞运输的就格外辛苦。等到树上叶子快绿透了,麦穗儿弯腰快要被自身重量压倒的时候,老鲁能休假了,但老婆要跟他离婚。
老鲁和老婆是家里安排相亲结的婚。老婆娘家在本地有人有钱,老丈人曾经是钢铁公司车间主任,大舅子是这个北方小城卫生局的局长,小舅子依托钢铁公司开了厂子,小姨子是公务员。一家子在这个城市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鲁父亲是老丈人的师傅,只不过结婚后不久,老鲁父亲就去世了。老鲁父亲在世时是钢铁公司的技术能手,先进标兵,可惜老鲁志不在工厂,初中毕业后念高中,想考大学念电影学院。第一年没考上。父亲眼瞅自己能手标兵的新鲜劲儿可能要过期,托人把老鲁送进了钢铁公司新成立的运输公司,从此在技术上悉心栽培徒弟,也就是老鲁的老丈人。老鲁在运输公司开一汽制造的方头解放CA141,方车头,高车帮,造型简洁明快,蓝色的车漆像电影《庐山恋》里张瑜和郭凯敏牛仔裤和衬衣的颜色。老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年电影《黄土地》在国内国外大放异彩,老鲁视张艺谋为偶像。张艺谋在咸阳市棉纺八厂当了七年工人,复又读电影学院。老鲁觉得张艺谋曲线救国的路线可行,遂高高兴兴去运输公司报到。第二年高考报名时老鲁开着解放车拉着钢筋在前往陕西咸阳的路上,第三年高考报名时父亲生病,老鲁在医院,紧接着娶妻,女儿出生,后买断工龄专心跑大货搞运输。当然,老丈人一家现如今于老鲁而言也要加上一个“前”。
老鲁和老婆的离婚证是翻过奥运会那年的元旦打的。老婆和那人多久开始联系的,联系了有多久,老鲁都不知道。老鲁只是依稀有点感觉。大概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时候,老婆就不怎么愿意和他睡一起了。有次老鲁在女儿房间陪女儿写作业,老婆进来找东西,给女儿递眼色。女儿就说,爸爸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跟妈妈睡,你睡我的床。彼时老鲁刚跑完一趟远途,馋得很,恨不能把老婆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老鲁愣了愣,说,你的床太小,爸爸睡不下。女儿又把眼神看向老婆。老婆看着女儿的眼睛说,那爸爸睡客厅沙发吧,沙发大,好不好呀。
90年代的下岗潮对老鲁一家影响不大。老婆主动买断工龄,成了小城第一批开店的人。十几年来,服装店、火锅店、咖啡馆、文具店、奶茶店,老婆都开过。赔了赚了老鲁也不怎么清楚,老婆人缘好,和娘家走得近,麻将搭子不少,忙得很,也不怎么伸手管他要钱。平时女儿都在母亲家里吃饭,到了晚上老婆再把孩子接回去。2002年女儿十岁,四年级,对老鲁的大货车好奇又骄傲,暑假央告老鲁去邻市拉货的时候带上她。老婆起先不让,担心女儿的安全,又忽地改了主意,让老鲁带上女儿开慢点。
去邻市拉货是头天晚上十点走,夜里拉货超载没有交警和路政查,第二天下午四点空车就能回去。凌晨三点经过著名的灵霄山风景区,老鲁想起女儿一直想来,自己和老婆都顾不上带女儿来。老鲁想叫女儿,低头看到女儿头枕着自己的腿睡熟了。窗外黑黢黢的树林子和高高低低的山峦呼啸而过。老鲁心里很静。
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老鲁都不再开大货,有时见大车就晕。这个毛病一直也没改掉。女儿说他这毛病叫巨大物恐惧症。以往老鲁喜欢车,也喜欢开着大货在路上的日子。后来老鲁的解放车随时代的发展,从方头、平头柴换成了奥威,马力更大,载重也更多。围绕着这辆奥威,老鲁给老婆买了吸尘器。这是老鲁和老婆从胜利路的平房里搬出来之后为家里买的最大的物件。那是2000年初,吸尘器还不常见。老鲁还记得老婆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的场景。和老鲁用吸尘器吸驾驶室里的灰尘不一样,老婆吸浴室地面时温柔专注,湿漉漉的头发落在肩膀上,海鸥洗发膏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像一堵墙隔开了眼前的日子和老鲁开大货的日子。
离婚后不久,前大舅子把老鲁安排到了卫生局开垃圾车,有五险一金,不是事业编制,属编外人员,每个月休息四天,早晨六点半上班,中午给两个小时时间吃饭,下午六点半下班。老鲁内心是想开洒水车的。女儿小时候问老鲁为什么洒水车放生日快乐歌,洒水车每天都过生日吗。老鲁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等你今年过生日那天爸爸带你来听洒水车的生日快乐歌。但那年女儿生日老鲁在路上。这事还是棚户区改造敲定老鲁的旧房子要拆迁,老鲁搬家收拾东西时翻出来女儿的日记本,四月十七日女儿十二岁生日那天的日记上写的。日记本上的每一篇日记都有一个日期和一个大大的“阅”字。四月十七号那天的“阅”后面还有一句“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四个字下面写的是女儿和老婆、另一个男人一起为女儿庆生的场景。“今年的生日还有秦叔叔,”女儿写道,“秦叔叔为我买了蛋糕,我们一起唱了生日快乐歌,我吹了蜡烛,许了愿,但我还是记得去年爸爸说过的生日那天要带我去听洒水车唱生日快乐歌的事。洒水车的生日快乐歌让我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像我现在这样快乐幸福。”
不过现如今这座城市的洒水车不再放生日快乐歌,放《兰花草》。老鲁也喜欢《兰花草》,但同心河河堤上从来没人唱过。老鲁也不好意思找前大舅子调换工作岗位。办入职手续那天,前大舅子要单独找老鲁谈话。进办公室前,老鲁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老宋要说点什么。老宋是老鲁一起跑大货时结交的兄弟,小老鲁五岁,黑道白道头头是道。老鲁离婚的具体细节他也知道,甚至弄来了那人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问老鲁要不要弄他一下子。你定吧,老宋说,你点头,我来办。
老鲁当时很想弄一下子。夜里不睡觉都在想。跑大货的时候老鲁听电台,听来了很多故事,总结下来两口子过日子,有了第三个人,一般来说,男的有了第三个人,女的有去单位闹的,有往水里饭里下药的,有上吊喝敌敌畏的。女的有了第三个人,男的或者把女的抹脖子,或者扔河里,又或者肢解放冰箱里。总的来说女的力量小,这类故事里受的伤害就多。老鲁知道零几年监控摄像头开始普及,车辆违章都不靠人查了,这些办法都不高明。
天亮了,老鲁想算了,还有女儿,女儿总是要活人的。老鲁自此从老宋那里知道了那人是军转干部,在钢铁公司的保卫处担任处长,比老婆整整大十一岁,离过婚,儿子比老鲁女儿大十一岁,已经工作了。
最后老鲁到底也没给老宋打电话。
同心桥架在同心河上,桥墩子底下有一片平地,大概两百平方米,两侧地势又高,种了绿化带,背风避雨又隐蔽,前些年这里一直是流浪汉的容身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之后,流浪汉都被请进了福利院。近几年中老年人的精神生活活跃,广场舞、交谊舞迅速占据城市的一切空旷之地。这空间最终被一波跳交谊舞的人占领,并改造成了舞厅。夜里接电瓶的七彩旋转广场舞灯亮起来,大音响音乐放起来,有时候放《伤心太平洋》,有时候是《爱江山更爱美人》,还有时候是《我心依旧》,还放过《任逍遥》。老鲁会在这些音乐响起时会停一停,站在边上看。这些是他熟悉的音乐。舞灯的七彩圆斑照着抱在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们,腰身臃肿的女士们泛着流动的光芒,秃顶突肚的男士们亦步亦趋。灯光转了几转,打到一位女士的脸上,老鲁心里一惊。
她像小田。小田是老鲁跑大货拉煤认识的。2000年初中国大地上的小煤窑纷纷露头,轰隆一声炸掉山,接着打矿洞,抽水机抽水,卷扬机或铁轨架好,一车车的煤就开始往外拉。老鲁是个跟不上时代的人,到他开始拉煤的时候,拉煤的车已经非常多了。一般要等半天他的车才能装上煤。早入场拉煤的人跟煤窑开挖掘机的司机、过磅开票、货场收煤的人都搞好了关系,赚煤从煤窑到用户之间的差价,好几个面熟的伙计的方头解放在拉了几趟煤之后也换成了“拉煤王”。老鲁那时刚开始为钢铁公司拉煤。虽然已从钢铁公司离职,但还有老丈人的关系,老鲁时不时能接到钢铁公司的活计。给钢铁公司拉煤,老鲁先拿公司开的票到指定煤矿装煤,再运回公司货场过磅,结算运费。
老宋就是这时候认识的。老宋长得板正,个子高,五十岁跳广场舞腿脚丝毫不输年轻人,有过三个女人,新近跟的女人在小城里开火锅店,老宋给女人打下手。老宋属于早入场拉煤的那批人,和煤矿上过磅的女人眉来眼去,出煤矿过磅的磅数就少个一两个数字。见到老宋的那次,煤矿老总正突击视察拉煤车的过磅情况,老宋的九吨平头柴生生拉了十六吨,眼瞅可能被抓正着。老鲁车型和老宋的一样,钢铁公司开的票上写的正好是十六吨,老鲁的车还得等几个小时才能装煤,就偷偷把公司的票塞给了老宋,帮老宋混过了这一关。老宋自此介绍老鲁加入到赚黑色黄金差价的队伍里。
煤矿上矿工的命是拴在矿洞里的麻绳,被吊在石头上或强或弱地磨损。每一天都可能有一个孩子没有了父亲,或者一个妻子没有了丈夫。小田就是被磨断了的麻绳的老婆。老鲁见小田的那天,小田正扯着孩子跪在拉煤车过磅出门的门口,挡着的就是老鲁的平头柴。
老鲁后来躺在了小田的被窝里,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小田拿到赔偿之后就在离煤矿几公里以外的国道边开小商店,孩子在当地的镇上念中学。小商店主要挣拉煤大货的钱,司机打电话一分钟一毛五分钱,暖水袋一只三十块,桶装泡面和饼干、饮料都超出市价太高。但拉煤司机们赚钱多,大都不太心疼这些钱。
那日车在国道边的修车店修,老鲁去买烟。四米宽的过道,货架连同货柜占掉了两米多,中间小道过人,当中还加了一个煤球炉子。老鲁掀开棉布帘子,看见黄昏中一个女人在细细擦货架。擦完了下面,把毛巾翻过来又折了一下,开始擦上面,女人够得有些吃力,转身找凳子,看见老鲁站在门当中。老鲁心里一怔,认出她就是当日跪在他车跟前的女人。小田嘻嘻一笑,说,来了啊。仿佛老鲁是熟客。
大货司机在路上都寂寞。国道或者高速上跑几天几夜,在服务区或路过的镇上休息,服务区的小旅馆,小饭馆甚至小卖部里都有生意,大货司机们知道。老鲁也知道,但他过不去心里那个坎,也怕把病过给老婆。九十年代跑大货回去老婆让老鲁先去新华路的利民浴池洗完澡再上床。长夜漫漫,老鲁就听收音机,夜里电台女主持人的温柔声音总让老鲁高潮又平静。再次遇到小田,老鲁觉得她不一样了。和第一回见时的素衣素履又不一样。人说若要俏三分孝,当日跪在老鲁车前的小田俏得楚楚可怜,而半年后的第二次见,小田的俏就是我见犹怜,眼里噙着笑,含着风情。老鲁就被这股风情吸引。
小田心细,老鲁每次过去,小商店尽头货架子隔着的小窝都齐齐整整,床单洗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亮晶晶。去的次数多了,小田估摸出规律,会提前洗澡。老鲁有次抱着小田,说,能不能就只专心开店。小田问,你娶我吗?老鲁一愣,说,我给你钱。小田说,那这有啥区别。
2003年煤矿行业开始全面大整顿,拉煤车排队一整天拉不上的情况没有了,煤拉不出来。小煤窑先整改,整改大都不合格,然后收归国有。很多煤老板先把从银行贷款,把贷出来的钱投入整改,整改不合格手里又没钱了,再把煤矿卖给国家,卖的钱不够还银行贷款。接着轰隆一声,机器、设备都被埋到地底下和山里面,作为国家的能源储备。煤老板们舍不得埋下去的设备,就在山上养羊,占住山头,再伺机凿洞、抽水,希望能挖出设备卖钱,就先雇人放羊,之后自己放,最后设备没挖出来,羊也因为传染病和难产死光了。老鲁复又给钢铁公司拉钢材。最后一次见到小田,是老鲁送完钢材绕路过去看她。小田的小商店里货少了很多,门口有个大音响,放的是《两只蝴蝶》,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新华路和胜利路是这座北方小城市的两条交叉街道,钢铁公司最早一批员工宿舍就建于此。老鲁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在这员工宿舍里度过。员工宿舍是一片平房,每一个平房都带个小院,院子里有个小花池。春天到了,母亲就在里面种些茄子、辣子、西红柿,老鲁给搭个塑料拱棚,不让其受冻。女儿也喜欢这个小院子,离婚后每周周末女儿都在母亲这里过,住的小屋正对着小花池。屋子也是老鲁和老婆结婚时住的屋。老婆年轻时好胜、争强,凡事都想干到人前头去。冬天的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撩起窗帘子看外面有没有下雪,雪有没有盖住小花池的沿沿。小花池的沿沿大概五公分。盖住了,去厂区上班的路就难走。老婆就叫老鲁,让他送她去上班。老鲁骑自行车走在冬日雪后晴光光的大街上,后座上的老婆紧紧箍着老鲁的腰,自行车轧着雪咯吱咯吱,那是老鲁记忆里的好日子。女儿幼儿园上完后要上新华路小学,老鲁和老婆才离开胜利路的平房,搬到新华路的楼房。后老鲁和老婆离婚,老鲁把楼房给老婆,自己回胜利路和母亲一起住。2013年棚户区改造,胜利路的平房区被划入改造区域,所有人限期搬离。老鲁开始搬东西,在外面租房。彼时母亲心脏不好,住进医院,老鲁每日在医院和出租屋、卫生局三头跑。住院半年后,2014年的年头,母亲去了。推土机推倒了母亲和女儿的小花池,推到的院墙上依稀能看出来“1992·张艺谋《秋菊打官司》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在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里,老鲁接到了老婆的电话。那时的老婆要加个“前”了。沉住气,老婆说,我知道你好说话,但你不能是第一个签字的,记住小花池好赖也要算一半的居住面积,或者你不好说,我去说。
老鲁最后拿到手三十万拆迁补助款,一套三室两厅近一百平套内面积的房子。
又一年,老婆要开奶茶店,管老鲁借十万,然后又借走了五万。老鲁一直不喜欢“前妻”这个称号,毕竟他给她借钱也是心甘情愿,又想不到其他合适的称呼。两年前,前小舅子工厂资金周转不灵,管老鲁张口,老鲁给拿了十万。
建设路是城市近十年里扩的路。原本的建设路是一条新华路边上的一条小路,随着老鲁们回迁房的修建,路开始拓宽成四车道。城市变化太快,跟老鲁的生活似的,一下子满了又欠了,让人琢磨不住。很多时候,老鲁都不觉得那是他自己生活过的小城。只有生活里的某些瞬间能让人窥到过去的一点样子。晚上洗澡的时候,老鲁通常会拿手机放歌,凤飞飞或者别的什么。一首歌三到四分钟,三首歌将近十分钟,老鲁就洗三首歌的澡。
四十二度的水温下淋浴十分钟是女儿发给老鲁的中老年科学养生知识里重点强调的内容。上五十岁开始,老鲁的生活就开始被各种各样的量化数据度量着。这些数据有时候是女儿给的,有时候是医生给。
老鲁一个人住以后,有时老宋来,两个人聊过去开大货,聊老鲁的女儿,聊老鲁在卫生局开车,老鲁也说小田。老宋无子女。两个人就一盘速冻饺子和花生米喝一宿。老宋说,老哥你就是个劳碌命啊。
我哪能呢,老鲁捏着花生米说,我这房子一百平,我丫头回来住我这里。
自从上次老宋说完要在建设路买房子之后,也有些日子没来了。
国庆假期女儿回来看老鲁,和老鲁住一起。女儿大了,对那位秦叔叔的态度模棱两可,跟老鲁亲近得很,跟她妈反倒远了。老鲁眼下只希望女儿别在恋情上面吃亏。
晚上一起看电视时,女儿要看爱情剧,老鲁就陪着看。剧里面的男主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可能,老鲁搭腔道。
男主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一听就是个没情况的,老鲁皱眉头,说。
男主说,你听我解释。
这说得太假了,老鲁盯着电视屏幕说,换台。
爸你可爱死了,身边的女儿笑得前仰后合,给老鲁递着遥控器,说。
女儿还是太幼稚了,老鲁想,男人的话不能信。
老鲁从建设小区出来散步,沿着建设路一路向南,到同心桥那里拐弯,沿同心河往东,同心河边上有人在唱歌,同心桥桥底下的交谊舞依旧在跳。老鲁今天没有放慢脚步听是不是依旧媚俗的歌,也没有听是不是放了《任逍遥》,没有驻足看舞灯的七彩圆斑照着抱在一起的男女们跳舞。一直走到同心河与新华路的交叉口,再沿着新华路向北走一公里,拐入胜利路,老鲁一路上走得很快。老鲁散步的整个路线呈四四方方的正方形,不枝不蔓,大概一万步,也符合女儿发给他的公众号上对中老年人科学养生的运动要求。
临出门前老鲁接到了女儿的电话,今年是女儿在大城市工作的第四年,女儿不想租房了,管老鲁凑首付。老鲁手里有十万,十五万在前妻那里,十万在前小舅子那里,三十五万也就够女儿工作的城市里付四十平的小房子,还没有合适的,女儿的预期是买一个七十平的小两室,首付七十万。眼下这三十五万还不知道能不能凑够,又想到前妻,她不知能不能凑够这剩下的三十五万。那老秦的儿子也结婚了,应该再没花钱的地方。这些数字一直以来都存在老鲁的脑子里。就这么算着,老鲁进了家门,打开电视,电视里播的是《如懿传》。老鲁觉着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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