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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子弟

二向箔2024-06-13 22:36:38文章·手记56

少年子弟.jpg


作者/阿虎


软件工程师郭海明的父亲猝然去世,他陷在悲伤中不能自拔,于是利用专业技能制作AI父亲。这天,一个断交近十年的高中同学马春雷突然出现,告诉郭海明一个关于他父亲的“秘密语音”。


1

大中午的,太阳很大。正忙着修车的时候,手机上忽然跳出一个申请好友添加的提醒。太长时间了,手机上很少再有这种提示:“郭海明,我,马春雷。”郭海明愣了一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马春雷是他高中时的朋友。2013高考后的暑假,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且断了联系。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他看了看头像,马春雷穿着机车服跨在摩托车上。

犹豫要不要“接受”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号码下显示,归属地是“北京”。突如其来的来电让郭海明一时不知所措。2013年早已是各类社交工具普及的时候。但断掉联系,是郭海明的主动选择。那年的夏天对于18岁的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愉快。铃声焦躁,他伸出油污的手指,终于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熟悉的嗓音从那边传来,“哥们,是你吧?”

“是啊。”郭海明尽量保持了冷淡。他清楚马春雷的家境,十年过去了,也不必非得成为别人的“比惨”对象。

“我也在北京。”

“看到号码归属地了。”

“咱俩得有十年没联系了吧。”

“差不多。”

“过得还好吗?”

“还行。”

“没成家?”

“没有。”

马春雷主动说了自己的状况,结了婚,有个三岁的宝宝,妻子专职带娃,他运营一家传媒公司,主做机车文化。在京买了房,住清河。郭海明一概的回应是“挺好”或“不错”,整个属于一个闭环回应,基本是在尬聊。马春雷问他住哪里,郭海明说:“住房山。”

“那么远?”

郭海明故意编造了地址,其实他住海淀上庄镇。上庄镇距离清河太近,他怕说出来,马春雷会提出见面。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联系他,他不问,也不想问。

“咋不问我为什么忽然加你?”马春雷主动说。

郭海明这才敷衍着说:“说啊,为什么?”

“还是先不和你说。见面再说吧,我怕你不想见我,留个悬念。”

“我最近挺忙。”

“没事儿,反正都在北京,能见到的机会多着呢。你忙的话,我去找你,我闲的时候多。”

“你娃活得挺潇洒。”郭海明终于释放出一点轻松调侃之意。

“潇洒个鬼,过日子呗。微信加起来吧,随时联系。”

郭海明通过了马春雷的微信好友申请,他没加的意愿,纯粹是客气,点击个“同意”,也不是烫手的事儿了,回头删除即可。通过之后,马春雷随即发了个打招呼的表情包,是自制的,一个大脸,夸张地在笑。

马春雷接着又在电话那头说了很多,郭海明仍是节制地回应着。两人分属两个频道,几乎不形成交流。沉默的空隙,不免是尴尬在填充。马春雷似乎要提起2013年暑假的事,郭海明也预计马春雷会提,但提了一半,马春雷又把话题掐掉了,说:“还是见面再聊吧。”半遮半掩就把话空了过去。

那会儿在宝鸡市重点,像马春雷这种住在市区且家境良好的孩子,从来不会和他这种从乡下考出来的玩到一块。郭海明脑子里的阶层概念就是打那时侯有的。两人之所以能做朋友,纯粹在打篮球的时候为争场地打过一架,打到头破血流。马春雷被打进医院,缝了针,膀子挂了夹板,郭海明则被迫照顾了他一阵。自此,不打不相识,两人反倒成了朋友。再之后,几乎形影不离。二人不是一个班,但常常一起逃课,一起去网吧打游戏,还一起去西安看明星演唱会。马春雷喜欢五月天,郭海明也跟着喜欢了五月天。

郭海明自高一时就开始自学C语言和python,是一部名叫《社交网络》的电影点燃了上高中的他,他看到了学校光荣榜布告栏,瞄准了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他从学校的复读生那里了解到这所学校的实力。父亲支持了他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踏上了疯狂的自学之旅。他参加不少青少年计算机的参赛项目,变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他常常要购买书籍,还有在线课程,有钱的马春雷很乐意支援他。马春雷说:“你娃将来成了扎克伯格,别忘了兄弟我啊。”

然而2013年的高考却让他的骄傲一落千丈,他的成绩只够得上一所二本学校。

暑假,他在一家网吧当网管。他羞于回到家里,又犹豫是否要去复读。马春雷成绩不如他,但高考却超常发挥,压线,收到一批次A类学校的通知书。马春雷的快乐对照着他的失落,马父马母十分开心,办了隆重的谢师宴,到处都在传播这件事。

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郭海明选择了去复读。他打算换所学校,回家所在的县里。他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他去和马春雷告别。这天,他留宿在了马春雷家,两人彻夜长谈。

二日,马春雷送他回县城了车站,他还记得坐上公交车的时候,马春雷挥手的样子,眼里含着依依不舍,这一别,也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再见面。这就是马春雷最后留在郭海明脑子里的印象。

只是在回家后的第三天,有两名警察突然来到家里,警察要他配合调查一起窃案。窃案发生在马春雷家,他父亲放在书房的一块价值七万的手表丢了,留宿马春雷家的郭海明变成了警察的怀疑对象。

郭海明永远不会忘记警察质问的口气,“认识一个叫梁鹏飞的吗?”压迫感十足。

梁鹏飞是郭海明在网吧认识的一个朋友,和他一起轮班做网管。警察追踪到了梁鹏飞,在他的住处起获了马春雷父亲的手表。警察说:“梁鹏飞说你是主使,是你把手表从马春雷家转移出去给他保存的。”郭海明登时眼前一黑,他喊着要找马春雷,马春雷会为他作证。由于过于激动,他几乎把拳头搁到警察的脸上。警察粗暴地将他压倒,戴了手铐。他被带去了市里。

郭海明被带走之后,人们都疯传郭古堂村种大棚的老郭的儿子当了贼娃子。这是平生第一次,郭海明遭遇诬陷。

郭海明被拘留两日,到第三天,警察还给了他清白。梁鹏飞承认,郭海明那日去马春雷家时,他尾随了他,踩点之后,二日便伙同他人实施了入室盗窃。父亲来接他回家,这天,雨下得很大,父子二人站在孤零零的公交亭,默默等着回家的小巴车,浑浊的雨水冷酷地淹没到了脚下。自始至终,马春雷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在失望中把马春雷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并删除了所有与马春雷有关的人的联系方式。

父亲问:“马春雷家里是做啥的?”

“干外贸的。”

“戴那么贵的表,家里看来挺有钱。多交一交,可别断了联系。”

郭海明痛恨父亲老郭的牙酸,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做了“绝交”操作。

十年过去,就算马春雷主动找到他了,他也绝不会要一个解释,但心里还是有疙瘩在耸动。

 

2

这之后,马春雷时不时会发些照片过来,大多是在机车旅行,他会不厌其烦聊路上的见闻,似乎是在有意在重塑友情关系。郭海明通常只是甩几个无聊的表情包给他。他不打算主动示好,也不太想让马春雷知道他如今的落魄。尬聊数次之后,马春雷终于憋不住了,打电话说:“还是约个时间见面吧。”

郭海明带着讽刺口吻说:“算了吧。我活得挺惨,别吓着你。”

“那你说,这个局面该怎么破?”

“没听懂。”

“别装了,不就那件事嘛。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没必要道歉,搞诬陷的也不是你。”

“当时,我压根不知道警察去了你家,也压根不知道你被拘留的事儿,等我爸告诉我,说贼已经抓到的时候,你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QQ也没了。”

“这是理由吗?你想要联系我,你有的是办法!”郭海明突然抬高了嗓门。他有些惊讶,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竟然还会发怒。

“是,我错了,现在正式向你道歉。我当时也想找个电话打给你,可又不想酸不拉几给你道歉。记得当时我爸说,贼是你招来的,叫我不要和你再来往。我那会儿真没脑子,以为这就是事实。后来越想越后悔。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去问了警察,才知道整件事的经过。我去了你们县里,但那会儿复读班已经放寒假,我也没找到你。我打听到你家的地址,谁知那些天下大雪,车还没进山,就抛锚在了路上。倒霉事一出,我觉得可能这就是老天故意在捉弄我,让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说实话,你把我拉黑了,我心里也气,你一点儿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联系我,就为说这个?”

“岁数到这儿了,何必还压着隔阂?你娃就是太好面儿。你要还生我的气,那你来,咱找个地方儿,你打我一顿。你根本不住房山,我知道。你的公司,我在网上查到了地址。随意找了个员工问了,说你住在上庄。我现在就在上庄水库的边上。”为了让郭海明相信,马春雷发了张站在库岸边的自拍照。

郭海明突然感觉喉咙里哽咽一下。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说:“撅屁股给我等着。”

郭海明在修车店上班,也没换修车穿的脏衣服,就直接去了水库,他不愿做出为了见马春雷刻意装扮出乐观积极的样子。

秋天的水库倒映着瓦蓝的天空,这是这个小镇看起来最宜人的季节。马春雷为了让郭海明容易找到,就站在跨库水的石桥上,摩托车停在身旁。郭海明看到了他,远远地招了招手。马春雷手指勾着墨镜,也挥了挥手。这种会面不会像想象中那么潸然动情。

等走近了,马春雷盯一眼郭海明钢丝烫的脑袋:“染一脑袋黄毛,让雷火给劈了?”

郭海明古怪地笑笑,眯着眼,从烟盒里叼出支烟,像普通修车工那样洒脱而又欠抽。他只是个干了不到俩月的学徒。

马春雷穿防晒服,紧巴巴裹住刻意锻炼过的肌肉,这人自高中起就是个爱臭美的家伙,现在还是一副自恋的德性,身上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外壳老了,内在没变。

马春雷张开了手臂,说:“不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郭海明抬脚,在马春雷小腿上踹一下,马春雷没躲,反在郭海明头上打一下。三拳两脚下来,陌生感褪去一半,似乎又变回一起打篮球,一起听五月天的好哥们了。

马春雷说:“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对我还有气?”

郭海明说:“我有病,非得拿你娃的错惩罚自己。”

“那你非得拉黑我?”

“那年滑铁卢,心里本来就不痛快。”

“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拿我撒气。你妒忌一个平时不如你的人,最后考得好过你。”

“滚。”

“就你那点儿阴暗心理,谁摸不透啊。你呀,就是自尊心作祟。”

“你能来找我,我挺开心。”郭海明很违心地说。

“那还三推四阻?”

“我……最近不愿意见人。”这是实话。

“听说了,你父亲上上个月过世。”

郭海明愣了一下,“你知道?”

“宝鸡屁大点儿地儿。”

郭海明不愿聊起父亲的死,他才刚从伤痛里走出来。他不愿意多说。马春雷也没勉强。

 

3

这次见面之后,两人就见得次数多了。一次酒后,郭海明带马春雷去了他租住的农家院,才真正聊起父亲的死,以及之后的种种变故。

郭海明说:“确实受了点儿打击,现在才缓过来点儿。”因为父亲死得极其突然。

那天深夜,是妹子海云打来电话,说父亲进了抢救室,下了病危通知。郭海明一下就懵掉了。与此同时,父亲放账本的包里发现一卷诊断报告:结肠癌晚期。原来,父亲早就自查过了。这是个隐藏了长达一年半的秘密。此后,父亲找了不少土大夫,偷偷在服用祛痛的草药。父亲骗过了一家人,都以为他在服养生汤。诊断报告里甚至夹一张算命的符纸,上有“四柱空亡”的批字。发病时,他还在蔬菜大棚劳作,当母亲发现时,他正撅在菜苗底下早已不省人事,手上还捏一把绞枝叶的剪刀。自海云的男孩出生后,母亲就去了宝鸡市区,帮着伺候月子。那晚,她有感应似的,屡感不安,于是匆匆回了趟家。一进大棚,就惊呆了。

郭海明痛心地说:“听我妈说,裤子上的大小便都干了,说明人已经窝在那儿很久了。到医院,医生说,晚了,脉已经没了。”事发后很长一段时间,全家人都对父亲充满了恨意,尤其是郭海明自己。

这些年,郭海明只知父亲劳作的苦,却从没看清他身上的病。他腿关节不好,是风湿病,常年在贴膏药。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没办法瞒得住,这也是郭海明唯一知道的父亲患有的慢性病。在村子里,像父亲这样习惯隐瞒病症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会把土地上劳作养成的忍耐力用在病上,咳嗽了就买点儿止咳糖浆,胃痛了就买点儿胃舒平,其余的痛症,他们一概认为是“上火”,用土方败火即可。他们习惯于用简单的方式自我治疗,且十分固执。这些都是父亲告诉郭海明的,可是轮到父亲自己,毫无疑问他也是这样去做的,简直是自欺欺人。

那晚挂断妹子电话的时候,郭海明觉得自己像极了“混球”,为了工作和创业,他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他从不屑于听那种“实现梦想的速度赶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但这话在那个时间竟是那么贴切,完全就像是写给他的。凌晨4点12分,妹子发来一个“哭脸”:“爸走了。”简略,沉赘。生老病死,黄土终究要把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给化没进去,一如他的祖先那样。他知道应该是有这么一天的,但一切却和想象的不一样。他从没想过父亲会死在六十岁的尖上。

回到家,遗像轰然堆在棺木前,他马上就收缩掉了任何幻念。父亲果然是没了。棺木盖子推开,郭海明先看到了父亲的手,人穿了不合体的中山服,半截袖子覆盖在手背上。妹子说:“临时买的,只能这样。”父亲的脸已瘦得脱相,眉心拧着“川”字,表情里揉尽痛苦。海云说:“我揉了半天,也没揉开,只能那样。”

乡下的葬俗繁琐,停灵五日,葬礼才在第六日进行。人发丧之后,全家人都像被抽空。郭海明随母亲去了趟父亲的蔬菜大棚。棚里的茄果因没人采摘,过度成熟,都烂在了枝架上。母亲带郭海明走到父亲倒地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身体压倒植物后留下的印迹。母亲带着惋惜把蔫掉的茄果拎了一遍,堆出一座小山,她无能为力地看着挂在枝架上可怜的剩余,长吁短叹,发着怨气。父亲的劳动成果似乎也一并随他去了。

母亲说:“现在咋办?”

“把地包出去。”

“我是说你咋办?”

“我能咋办?难道留下来种大棚菜?”

“你还不明白吗?”母亲脸上挂着怨恨的泪,“你爸是怕拖累了你,才瞒着病。他跟我说过,你踏踏实实上班多好。你要鼓捣你自己的东西,他心里其实是不同意的,可嘴上又不好说,怕拖你后腿。”

大学毕业后,郭海明就职于一家互联网大厂物联工程公司,专注嵌式软件程序的开发。他迷恋机械,又对数字语言充满狂热,物联家居智能设备的开发恰好契合他了兴趣爱好。工作四年,如鱼得水,用最时髦的话,真正是赶上了风口。他像只勇猛搏击流的鱼,在数字浪潮里大杀四方。智能设备的应用在农业领域还处于萌芽态,虽有公司也在做下沉准备,但都在观望状态。

两年前的夏天,父子二人坐在大棚前的马扎上,望着朦胧的月亮,共同畅想着美好未来。至今回想起来,那依然是郭海明平生以来和父亲单独度过的最难忘的夜晚。一想到能为父亲的土地做点儿什么,他忽然就感到浑身热血沸腾。他就是从这时起开始自学农业知识,开始自主开发大棚智能应用。在北京,他在海淀上庄镇租住了一处农家院,启动了智能菜园。隔三差五,他会打视频电话给父亲,让他看自己种的菜。也是从这时起,他和父亲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不过,父亲总是怀疑地问:“你那个电脑上动动手指的小玩意就能把十几亩蔬菜都管得到?”

他信誓旦旦说:“可以。”

父亲打趣他说:“我可付不起那么大价钱。那得买多少材料才能把十几亩田都覆盖管理到。”

父亲打击着他,却又鼓励着他,时不时就要发语音信息,问一问他的菜种得如何。父子俩各在一方,比赛着种菜。

郭海明总是不能控制激动地说:“老爹,过二年,咱得要一起干点儿事儿啊,一起在家里搞一搞。”

父亲也兴致勃勃,说:“搞啊,搞一搞。一起种菜吗?”

“当然啊。”

郭海明太想回家。北京,他实在不想待下去了。原先,按照父亲的期待,在北京活出个人样来,那种所谓的“人样”是指在大城市扎根,立业,成家。但自从种菜之后,回家的念头随之萌发,且越来越强烈。想到家的时候,心心念念就是一碗红油汪汪的岐山臊子面。

父亲口气豪迈地说:“那就回来,咱爷俩搞一搞。回来,你的那个小东西要能成,把十里八乡种菜的都带动带动。”

“必须带动。”

父子二人亲密而又热烈地畅想着他们的种菜事业。

不久,郭海明裸辞,找了合伙人,开始组建调研和技术团队。他主抓技术,合伙人主做市场。最初,两人点燃了一些个人投资者,多数是熟悉的朋友,项目进行得顺利。然而开始杀入创投圈的时候,却迎来刀光剑影的资本江湖。在多数投资人看来,农业是一个创业者容易将屁股对着客户,也同时对着他们投资人自己的“坑”赛道。郭海明不懂这种说法,之后才听合伙人解释说:“当咱们是骗子。”但郭海明只认准一件事,帮助像父亲这样的农民,把他们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他珍惜一分一秒的时间。

职场,他泡过了。有一段时间,他严重怀疑职业的意义,怀疑设定职业角色这种东西的险恶用意,他把职业角色比作插在冰水里的带羊血的刀子。这道理是一位搞人工智能的师兄说给他的,师兄说:“我们都把自己活成要在食物匮乏的世界活下去的狼,我们很饿,我们要活着,我们不得不去舔带羊血的刀子,直到割破了自己的舌头,竟越舔越欢畅,却在不知不觉中舔到自己的血,在毫无意识的时候把自己的血流干,最终倒下去。远远地,有人在笑,笑你的愚蠢,而你,正是那人的猎物。”可人人都想当猎人,这显然是个无解的难题。

他已知,搏一把的机会只能是在三十五之前。他厌恶媒体塑造出了“三十五岁危机”,却也把这种年龄节点当作鞭策自己的手段。他想早点儿回家,动动手指,管理起十几亩的大棚菜。

但,父亲的死犹如一颗炸弹,瞬间将所有的抱负终结,灰飞烟灭。他如同欠了父亲一个约定,或者父亲欠了他一个约定,或者就是他自个儿的牛皮吹破,狠狠糊在了脸上。

 

4

两个大棚的菜,母亲是无法操持起来的。郭海明只能让亲戚去接管了。母亲仍然去市里帮海云看孩子。锁头挂在门上的时候,郭海明感觉到,父亲留下的满院子,满路,甚至满村的足迹都在找寻着路径,要他看清他的逝去。

郭海明满怀失落踏上了回北京的列车。回京的第一件事是找合伙人摊牌,打算拆伙,收摊。两人吃了顿“散伙饭”,都喝醉了。合伙人更看重农业赛道的“蓝海”气息,如果暂时行进困难,他打算去做些服务器回收批发和软件外包的老业务。他征求郭海明的意见,或者根本就是打声招呼。此前不敢袒露在外的话,这次借酒劲儿都吐了出来。创业两年定生死,似乎也熬到头了。

父亲死了,创业动机也变得极度可疑,连生活的欲求也如同关机。不多久,连接菜园的智能设备也拆除掉了,菜园项目彻底废止。每日听着鸡叫起床,起来,沿着水库的堤坝去跑步。跑完,在村口早点铺吃早点。吃完,回房间,在晦暗的房间里打游戏。一个人的深夜,他常常恍惚自己身处哪里,尤其是清晨听着鸡叫和狗吠声的时候,在意识朦胧的几分钟里,他总感觉像是在宝鸡的家里。醒来后,眼前一片茫然。他这才意识到,此前选择住在这个位于海淀上庄镇的村庄,不过是看重这里和家所在的村庄在环境和气息上的相似性。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村庄连通着首都的主动脉,机械声中奔走着各色脸孔,疲惫的、游离的、谄媚的、冲动的……

他被阴郁的心境驱驰,每当想起父亲的时候,都会去上庄水库附近的海事雷达下走一走,静静观望指向高空的信号接收器,想着父亲是否会通过雷达传递信息给他。这样的想法不断充溢在脑中之后,他便时常在无人的夜里站在雷达下,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最终只换来更芜杂的幻想,导致严重的失眠症。

他开始黑白颠倒。身体状况明显越来越差。有一日,他在街上遇到一个盲人算命者,他听见盲人对别人说,身体太差的人常能见到异类。他把这说法剪切到了脑中,把关于人生的意义、死亡的意识、时间的秘密杂糅在一起,在夜晚的迷梦里跌跌撞撞,终至发出惊人的啸叫。他的啸叫声引发邻居的恐慌。邻居报警。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有可能出了问题。

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他的建议是,去做做体力劳动,减轻精神内耗。

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去找了家摩托维修店当学徒。店就在上庄镇的主街上,距离住的地方近极了。他的样子不像干这种事的,磨了半天,老板才答应。店里的其他学徒普遍年纪都不大,十几二十来岁,留着他们认为最时髦的发型,穿着自认为漂亮的衣服和鞋子,衣服上却常常染满了油污。他们毫无顾忌说着黄色笑话,背地里讲着老板的坏话。郭海明会请他们喝酒,去网吧打游戏。为了合群,他烫了一个像他们那样的发型,叼着烟,穿着油污的背心,露着乌黑的肚脐眼,淹没在不需要太多目光审视的工作环境里。就只是干活,努力干下去,干到浑身乏力,让老板骂到狗血淋头,然后握着大绿棒子喝酒吃肉,最后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直到闹铃响起。

他似乎换了种活法。不能说是脱胎换骨,至少戒掉了去看海事雷达的毛病。这时想起父亲的去世,似乎也没那么悲伤了。

有天,在和开发人工智能的师兄聊天时,他忽然生出了把父亲的语音信息制作成聊天机器人的想法。他想让父亲在语音里“复活”,哪怕是简单的自主性,只要在他想起他的时候,还能找到对话的对象,而不是简单地回味重复听了太多遍的语音信息。

智能语音有不少开源框架,他打算在框架下完成语音分析,建立数据模型。师兄说:“你应该保持对死亡比较客观的尊重,死亡就是死亡,那种模拟出来的东西会让这个世界乱套。”

郭海明没有听师兄的,他肯定要做,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利用自己的专业保持与父亲连接的方式,他怕把父亲遗忘得太快,变成这淡漠世界里无依无靠的孤岛。父亲一生都在和土地打交道,而他却是一颗无法找到土地的种子。他知道,他和父亲,以及土地之间距离在加速远离,他只是努力想让这个过程来得更缓慢一些。而他卑微到只剩这一点点手段,通过父亲的数字遗物来模拟他的意识。他知道这是自我欺骗,但还是开工了。

父亲是2018年才开始学会使用微信,是郭海明手把手教会他发送信息,利用二维码收付款。父亲的微信语音大部分都和蔬菜大棚以及生意有关,反反复复,大同小异。他会把大棚蔬菜的生长过程一次次直播给郭海明,并配以图片。他偶尔也会拍下村里的景物,心情愉快时也自拍。生意顺时,会喝二两小酒,或是打牌赢几个小钱。这种时候,他才会故意把孩子气的一面稍稍展露给儿子。

郭海明拆解着父亲的情绪,拆解来拆解去,拆解出的却只有父亲的孤独,他的人生和土地,和他的蔬菜大棚紧紧捆绑在一起,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几乎都在那十几亩土地上发生,他的病也是那几十亩土地无情的馈赠。郭海明恨不能把自己放进手机,穿越到父亲语音里的时空,在那充满泥土气息的环境里,再和父亲做一次深入的交流。他想,如果可以,他一定会拿出百分之百的耐心,去听,去看,去感受他身体的变化。他查听着语音,久了,竟有个重大的发现,父亲与他聊天最密集的时段就是在他去世前的一两个月,而这一两个月也是郭海明工作最糟乱的时候,他常常的回复是:“忙着呢,有空说。”那时,他正为菜园项目忙得昏天暗地,常常会忘记回复,等到记起来,却已是深夜。回复时,父亲通常都是秒回。他一直等着儿子的信息呢。父子俩抓紧在睡觉前完成一次视频通话。回想起来,那一两个月的视频通话,竟是父子二人聊天质量最好的时期,深入,细致,迫不及待,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催着他们疯狂输出。这种疯狂的输出就像是在为父亲的死亡做预备,父亲很可能是怕来不及了。

白天,他去修车,尽量不让自己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夜晚,才让父亲的语音响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直到让自己不再产生悲伤的情绪,他才坐到电脑前,洋洋洒洒写下温柔的代码指令,开始搭建父亲的AI语言模型。

有限的语音素材导致语言模型的粗糙程度,他尽量利用神经网络工具进行大量的模型训练,与那个不成熟的AI父亲不停进行着对话练习。他安抚着它,刺激着,偶尔也会嘲弄它,他要让他产生父亲的语调,父亲的脾性,甚至是父亲身体上散发的泥土气息。他以数字语言和电波语言的方式扩张着对父亲的立体想象,他的手指化成了父亲的嘴巴和耳朵,肉体和物理材质正通过一种神秘且悲切的方式做着连接,而连接的有效性和无效性反复发生冲突,让他几度陷入崩溃。

一段训练之后,他迫不及待将模型集成添加到交互应用程序中。他开启了第一次与Ai父亲的对话,他问:“老爹,在那边还好吗?”

“老郭”却给了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小白菜涨价了。”

他又问了好几个问题,老郭一概乱套,甚至“爱答不理”。

现实中严肃的“老郭”在程序里竟开始“幽默”起来,郭海明欲哭无泪。

 

5

马春雷这晚留宿,两人彻夜长谈,一如十年前郭海明留宿他家的那晚。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郭海明讲重重心事,或者反过来说,郭海明愿意讲给马春雷听,证明彼此还愿意拿对方当朋友。

郭海明给马春雷听了听与AI父亲的古怪聊天。马春雷听完,很直接地说:“你爸要是活着,肯定不想看你这儿。我是说你现在的状态。”

“能力已到极限,三十了,一事无成,认了。盲目地开始,盲目地结束。你知道当我爸病危的时候,我真想一头扎进水库,陪着他去死算了。他没了,我感觉到做任何事好像都没意义了。”

“可你妈和你妹还在。”

“那不一样,我把我爸对我的肯定当成我做事的动力。从高中的我现在,我做任何选择,我爸都是无条件支持我。是他觉得我行,我才敢做下去。他不是那种会逼我去贪图安稳的那种人。他越是无条件支持我,我越感觉到对不起他。可现在,即便假定他灵魂不死,我也怀疑做任何事的意义。”

“不要夸大意义这件事,那是自寻烦恼。你要真正玩过命,和死亡打过交道,可能就不会这么执着想这事了。”

“那你是玩过命了?”郭海明质疑。

马春雷抹起裤腿,小腿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这里有根钢筋,有一年跑机车,和一辆卡车撞了。”

马春雷又捻起桌上的耳机放在头一侧,耳机竟吸附了上去,“这儿有半块金属板。现在上了路,一看到大型车辆,头会疼得非常厉害,撞车的一刹那看到的东西全会回到眼前。那个瞬间,意识会抽离,眼睁睁非常客观地看到自己身体的活动。经历了这一次,我相信,人的意识肯定是独立于身体存在的。”

郭海明被马春雷的说法惊到了。

“大学毕业后的那几年,我过得浑浑噩噩。我爸赚的钱足够两三辈的人好好活下去,他不会要求我去做啥惊天伟业。可活着,总要干点儿啥吧。”

马春雷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演员。他被明星文化蛊惑,沉溺了很长一段,自己投拍小电影,也没什么水花儿,最大的收获就是在商业活动中见到了五月天。他去学滑翔伞,去学冲浪,去做各种极限运动,最终在机车圈子中找到了成就感。他疯狂追求速度和机械暴力,享受着作为超级机车手的荣耀。他旺盛的精力全部铺陈在长途骑行中,他甚至有过穿越欧亚大陆的骑行计划,但很不幸,车祸发生了。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他几乎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当他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说家里已经在准备他的后事。

“那天,我以为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但看着我爸我妈,我头一次觉得,这太不真实了。他们好像一下子老了,我好像一下子也从小孩变大了。我感觉自己去过了死后的世界,又从那个世界返了回来。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死后的世界并没那么可怕,反而活过来让我觉得有些恐惧,恐惧是因为周围活着的人是那么不幸,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和烦恼,今后还要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

病愈之后,马春雷逐渐减少了与人的接触,他仍然没有放弃机车,仍然会长途旅行,他把自己投身在对自然的欣赏中,不紧不慢“阅读”着树木,动物,河流和气象。他在路上遇到了搭便车的姑娘,这姑娘后来变成了他的妻子,两人顺其自然结了婚,顺利孕育。他切掉了与父亲之间的经济纽带,开始自食其力。

马春雷说:“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会读书,我只是把我自己的身体拿去和世界碰撞。速度会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死亡也会。”

“摩托车开快起来,会有飞的感觉吗?”

“会。”

在黑暗中沉默一会儿,郭海明说:“我想体会一下。”

“好,明天带你去。”

二日一早,马春雷载着郭海明上路,他们去了上庄附近的白虎涧风景区。在无人的盘山路上,马春雷开始加速,加速到了160,这是他在车祸很多年后再没有释放过的速度,如果这速度可以治愈郭海明的失落,他愿意快一些,再快一些。郭海明紧紧抓住马春雷的肩膀,视野两旁的景物变成了模糊一团,眼泪控制不住地迸射。动力机车上的两个身体必须紧紧依附。郭海明贴近马春雷的耳朵喊:“够了!”

马春雷猛然刹车,摩托车渐渐恢复安全的速度。风声呼啸中,郭海明听见马春雷说:“……这娃干事情挺冒失的,你要能联系到他,就帮衬一把!”

“你说什么?风大,没听清。”

“我说,你爸说,这娃干事情挺冒失的,你要能联系到他,就帮衬一把!半年前,我回宝鸡,在一个婚宴上见到了你爸,你爸把你的号儿给了我,说你这娃干事情挺冒失,他怕你遇到事儿撑不住,叫我到时联系你,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

郭海明突然哽咽一下。“你没蒙我?”

“蒙你干啥?”

“他还说啥了?”

“也没说啥,反正连敬了我三杯。我说,叔,你毁我呢。说实话,我本来没想联系你,但我总能想起他敬酒时候看着我的样子。我不能说你爸窝囊,但挺可怜的。”

郭海明沉默不语。原来父亲早就“欺骗”过他了,他早就不再遵守“约定”了,因为他和死亡已经缔结了另一份更结实的“约定”。智能菜园早已虚妄如梦。

“我们都该长大了。可他们也总该先放手,对吧?”

“……也许。”

“我们也该放手,对吧?都是相互的。”

车开始在坡路滑行,马春雷缓缓松开车把,逐渐张开了手臂。

“怕吗?”马春雷问。

“不怕。”

“说实话,别骗自己。”

“有点儿。”

“没事儿,相信一个老司机。”

车顺利地像只鸟儿一样滑向坡底。郭海明忽而感觉,有股暖流冲顶而下,瞬间又飞升而起,似让一个更大的胸怀快速拥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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