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气冠军
作者/张于戈
当误会撞上情绪激动,一个事故就会由此诞生。他踹向别人的那一脚,就是帮着别人踹开了自己家的房门。世界从不偏爱勇敢的人,安心当个窝囊废就好。
他那张脸连普通都算不上,大嘴、厚唇、塌鼻子。向上看,竟然还是个吊梢眼,拿着放大镜找,都给不了人一点惊喜。他的发型叫“碟碟子头”,就郭德纲那种。以前这发型是社会人的标配,稍年轻的人都不兴留了,可他还留着,从年少留到现在。再向下看,身形肥硕,胸部甚至比妻子还要丰满。小肚子那里,则更胜一筹。如果不是因为一米八的大个儿,在视觉上替小肚子分去了一些肉,不然这种身材,怎么看,怎么滑稽。用他老家人的话讲,长得就不像个能娶上媳妇的人。但他娶上了。妻子外形不错,生下两个双胞胎女儿,女儿们的颜值也幸运地随了妻子。
总之,他身上社会人的气质还在。这种气质,让他在冬至那天的事上,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上风。在那天之前,或者就在那天,他的存在对于妻女还有他的工作,都还意味着一种安全感。但后来,就不是了。
再说说他的工作。
他在一个小额贷款公司上班,名义上是业务经理,可在妻子她妈的眼里,就是个臭要账的。总比臭要饭的好,他总这样宽慰自己。
要账呢,一般都还算顺利。搁以前,他这气质光是站在老赖面前,就有一种无形的震慑。再带几个背好台词的“法律顾问”,到人跟前,喊一嗓子,逼近一步,最多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一个具体的数目或者一个狠辣的毒誓就到他手上了。恩威并施,效率奇高。现在不太行了,假没钱的真老赖少了,真没钱的假老赖多了。而且,还他妈的讲文明,你说这气不气人。
脾气一旦没收住,铁定就得吃官司。最近他接了几个债券转让的单子,就没以前那么好办。
还是掉过头说说冬至那天的事吧。
那天他起得晚,牙都没刷,就躺在沙发上开了把游戏。与此同时,妻子在厨房里和面,两个女儿在次卧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总之一切如常。
在即将奔赴一场关键团战时,厨房门打开了,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
妻子远远地发出命令:去买桶醋,宁化府的,上来跟我一起擀皮儿。
他咕哝一句,怎么不早说。
妻子端着两只面手来到他的跟前:你说什么?
他撂下手机说:我马上去。
早说晚说,妻子的话都得听,派的活就得干。妻子本就没多少好脾气,去年辞了酒吧的工作,带两个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后,怨气就更大了。
回卧室穿衣时,手机里传来阵亡队友的骂声:蛮子,你他妈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他打开麦克风回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便退了游戏。
套上马丁靴,穿上羽绒服,准备出门。
小女儿点点从次卧跑出来,问他:爸爸,你去哪里呀?
他说:商店。
这时,大女儿豆豆也跑来,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他给出了同样的回答。豆豆和点点穿着一样,发型一样,一左一右这么站着,像是可爱被复制粘贴了。
点点说:爸爸,给我带个嘎嘣脆。
豆豆立马跟一句:爸爸我也要。
他问:啥玩意儿?
点点说:零食。紧接着,点点推搡起豆豆,说:你怎么这么讨厌呀,啥都要跟我一样。
豆豆脾气好一点,拽着他的手说:那我要个沙琪玛。
他说:不行,这事儿得你妈审批。点点和豆豆这时倒统一起战线,一起闹起来。他只好又说:行了行了,你们俩跟我走吧。
可爱是真可爱,烦也是真烦,眼前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叽叽咕咕闹个不停。
前几天刚下过雪,冬至这天太阳很好,路上都是雪水。
进商店后,他警告点点和豆豆一人只准拿一件,不能多拿。他到最里边的货架跟前时,忽然忘了妻子要买哪个牌子的醋,便打视频问妻子。妻子说:就是那个,别他妈晃,就那个宁化府,对对,拿一桶就行,哎呀,跟你说话咋那么费劲呢。商店里人多,他赶紧挂掉视频,提起那桶醋。
这时,点点和豆豆在门口那里又吵起来。他没过去,站在原地勒令她们不要吵。直到点点喊:爸爸,我害怕。
点点紧紧攀在豆豆身上,两张脸紧紧贴着,目光都朝向同一个方向。一个二十来岁,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正蹲在货架旁边。她的身下,压着一只没拴绳的柯基。到底怎么个事,已经很清楚了。
女孩说:对不起,我……
话未说完,他一脚便踹过去。随后像个英雄一样,站在女儿的身前。柯基冲他叫起来,点点说:爸爸,我害怕。他说:别怕。他那个气呀,要不是看女孩躺在地上抽泣,真想再来一脚。
商店老板跟他差不多年纪,跑过来劝:兄弟,没伤着孩子,咱都消消气,是孩子去打人家狗……商店老板可能因为脖子仰得难受,没再说下去。
柯基还在叫,嗓音洪亮。
女孩在商店老板的搀扶下站起来,蹲回方才的位置。她紧紧地攥着柯基脖子上的肉。男人送给她的鞋印——一双来自45码的马丁靴鞋印,一半印在白色羽绒服上,一半印在她的脸上。
傻逼!女孩骂了一句,随即抱起柯基准备离开。
刚消下去的火又上来了,看来还得来一脚她才能老实。他逼近女孩嚷:你他妈再骂一句?
女孩瘦小的身体立马缩到货架一边。商店老板过来拦他,又回头劝那女孩少说两句。女孩一下老实了,一个劲地哭,再没有说话。他趁势又骂了几句,也不管商店里其他业主怎么看。遛狗不拴绳,他怎么骂他都占理,女孩怎么哭她都理亏。这一脚就算是教训!
一直到骂尽兴了,他才拿上料酒对老板说:钱我微信转你。走出商店,他又回头对那女孩撂下一句话:以后在小区再见你不拴绳,我他妈一脚踢死它。
其实那只柯基他见过。
还是夏天的时候,他和妻子在小区遛娃,路过六号楼一单元时,点点远远地看见,问他那是什么狗。他像一位老教授笃定地说:哈士奇,就是二哈。妻子取笑他:那他妈是柯基,脑子不好捐了得了。
冬至后第三天,他出外勤。
妻子打来电话,说有个男的一直跟着她。他问啥时候。妻子说:就刚才遛弯的时候,前两天好像一直跟着我们,你啥时候回来?
他说:还不知道呢,你别激动。
妻子说:我能不激动吗?要不要报警?
他说:我没说你,对了,是不是六号楼的?
妻子说:什么六号楼的?她还要说,就听见丈夫喊起来。紧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你别激动。他对着窗台上一条腿吊在十六楼外面的小老板说:你先下来,啥事都好说。
小老板说:你再宽限我半个月,利息给我免了,准保还。
他说:宽限你一个月都行,你先下来。
小老板说:你当真?
他说:当真,我在我们老板跟前,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小老板被说动了,说:行,等这套房子卖出去,钱就给你还了。
他说:我知道,大家都难,咱相互理解,你先下来。
小老板说:那行,就这么定。
小老板抓着窗框慢慢起身,不料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向外面翻去。他一步跨过去,抓住小老板的胳膊。幸亏他力气大,不然他不敢相信,这孙子要是他妈的掉下去,得摊多少麻烦。
连个人证都没有,人命官司吃牢了就。
这单子是从一个包工头那里转来的,有这位小老板签字捺印的欠款证明,三十多万。正是年底,包工头急用钱,经他手直接打了个七折。今晚他是一个人来的。老板说要是这单做成了,提成单拿。一万多,不老少呢。他原本只是打算招呼一声,也就是威胁一下,可没想到这小老板没听几句,就直接扒开自家窗户跨了上去。
安稳落地后,两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坐在地上愣了好一会的神。小老板发牢骚,发着发着哭起来,说自己给一个楼盘做样板间,没要到工程款,这套房子在中介那里挂了几个月,卖不出去,直接顶账给包工头。包工头没钱补差价,可要不补差价,他自个儿又觉得亏。
兄弟啊,我实在是没招儿了呀。小老板长叹一口气。
他说:理解理解。
约莫十分钟后,他听烦了,起身锁紧窗户,溜了。出门前,他回头颤着声音说:你他妈给我好好活着。
他坐在车里,心有余悸,稍作平复后,才给老板打去电话,简单汇报了下情况。
老板说:只宽限一周。
他说:可我给人家说了一个月。
老板说: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他妈说一个月就一个月?他那种人就那个死样儿,给你一周时间,要不到手你他妈滚蛋。
他没说话,憋得难受,妈的,这差事本就不黑不白的,惹急了老子叫警察给你端了。老板没挂电话,也没再说话,似乎在等着他回应。他打开车窗,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好的老板,这两天我继续跟。他说。
挂掉电话,他向小老板要了房子的基本信息和照片。又从朋友圈中介那里找到一条文案,改掉内容,添加上照片,发了朋友圈。最后在下面跟了条评论:房主急售,价格好说。
这一天天的,干的什么操蛋事儿,受这窝囊气。他点燃一根烟兀自抽起来。抽到一半,妻子打来电话,说她报警了。
是六号楼那孙子吧?个儿不高,长头发。
应该是。
那警察怎么说?
警察给人叫来家里,一男一女,问了几句,就说人家只是在小区里转,临走还训我一顿。
谁他妈训你?
警察。
哦,为啥训你?
说我浪费警力。
人警察说得对,这点事儿你报警干吗?
人话都让你说了,我怕呀!你没见那女孩的眼神,整个不服气。哎,你老实说,是不是惹人家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冬至那天,天刚黑,他叫上妻子和点点豆豆下楼遛弯。绕着小区最边上的路转了一圈,妻子嫌冷,就想早点回去。他说:再走一圈吧,你一天闲得长膘。妻子说:你他妈才闲得长膘。再到六号楼时,他停下了。妻子叫他走,他不走。工作日的这个点儿,小区业主基本都吃完晚饭下来遛弯了。有狗的业主,遛狗也差不多是这个点儿。
果然,那个女孩带着柯基下来了。他远远一看,哟,拴着绳呢。
女孩还带着一个男孩,跟她差不多高,目测不到一米六。这个时候,他身上的动物性就展现出来了。蚂蚁见着大象,就得绕道走。他站定在他们面前,可这时妻子喊:走啊,傻站着干什么。妻子这么一喊,实在有损此刻他的威严。他小声说:你他妈闭嘴。妻子骂了句,带着两个女儿先回了家。
紧接着,他听见那个女孩说:就是他。他嗤笑一声走近他们,大声地说:就是我,怎么了?光线不怎么好,可他还是看见那个男孩往后缩了一个身位。他没忍住,又嗤笑一声,算了,瞧那怂胆子。走出几步后,他听见女孩骂了男孩一句窝囊废。
我还狗急跳墙呢。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笑了两声,又说:你混酒吧的,啥场面没见过,怕他们干什么。放心,没啥大事儿,估计就是想膈应膈应咱们,就他那样的,我他妈一脚能踹死三个。
妻子撒娇似的说:瞧把你能的,什么时候回家?
快了。他说。
他在本地生活了三十多年,朋友圈里啥人都有。有人低价急售,就有人赶来抄底。看房的朋友对小老板房子地段、户型还有装修都挺满意,可就不明着表现出一丝要进一步的意愿。他把小老板拉到一边,费尽口舌又压了几万,这事才算落定。
三人正商量找个时间去房管局过户时,他的电话响起来。是警察打来的。
不论小说还是电影,只要是人创造出来的故事,就得符合逻辑,就得让人觉得“如果发生在身边,就会是故事里讲的那样”。故事逻辑必须依托现实,可现实无须臣服故事逻辑。
现实里的故事发端往往都不复杂。可脾气是一辆拥有古怪形状轮子的独轮车。何况现在大家都憋着气呢。
如果有憋气的比赛,那就不能有亚军和季军,只能有冠军。而夺冠的唯一要素,就是要有超凡脱俗的情绪控制能力。不准确地讲,就是要足够窝囊。这一点大多数人都具备,于是所谓的冠军,便成了一种戏称。它不代表稀有,也不代表荣誉,它只代表你还没有变成疯子。哪天谁要一个没忍住,掉出冠军之列,谁就是疯子。而疯子是可以不讲道理的,是可以让一件小事变成天大的事的。
回家的路上,他连着闯了好几个红灯。当他回到原本好端端,现在已经变成案发现场的家里后,他发疯似的扑到盖着白布的三具尸体之间,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去抱谁。墙上溅得都是血——但警察告诉他那是红漆。警察还说,原本凶手只是想泼红漆的。后来,他在家庭监控里印证了此事。他有勇气查看监控,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他从视频里看到妻子开门后,那小个子提着一桶红漆闯进来。点点和豆豆被吓得缩在一边,放声哭着。妻子警告无果后对其又抓又挠,可小个子将她一把推开,揭开油漆桶盖子就往墙上泼。妻子不服气,从厨房里取来菜刀,朝着小个子的身上砍了一刀。紧接着小个子夺过菜刀……事就是这么个事。不论是从小个子进门算起,还是从一周前他踢出那一脚算起,发展到如今这一步,这个事都有一种不讲道理的流畅。
其中不合逻辑的地方,只能靠听说此事的人去猜想,捏造。
尽管哪里都在明确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小区里的爆炸声不舍昼夜,从早上持续到午夜,此起彼伏。人们相信火药能够杀毒驱邪,能够驱走心中惶惶不安。此等力量生效之后,人们不再像猜谜一样,去猜测那个小个子为何会做出如此极端之事。他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和那个女孩不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蓬头垢面地,像个乞丐一样,站在六号楼单元门前。他想问出这一个月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至于吗?可当女孩带着那只柯基走出单元门时,他就没了这个想法。
女孩长发散乱披着,白色的羽绒服污迹斑斑。
女孩认出了他,在黑暗中向他走去。
他退了一步。
女孩竟明目张胆地送给他一声嗤笑。
然后,他看见女孩当着他的面,解开了狗绳。
可那只柯基获得自由后,却吐着舌头、友好地蹲在他的脚下,舔起了他那45码、同样污迹斑斑的马丁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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