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物
因为一次聚会的建议,大家开始各自描绘一个历史人物。山豆行文时发现,自己无法下笔,但若是用递归的把戏,便可以写一篇关于「写一个历史人物」的文章。在这个思路上,他发现有一位传记作家可以根据时间的非线性创作……
(一)
亲爱的娜拉:
见信好。我是山豆。我的名字也写在了信封上,但为以防万一,我还是在信的开头表明身份,以免你看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后以为是一场恶作剧。我知道我们太久没联系了,我也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你现在的住址。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封信,而不是光明正大地约上你和DB、索贝伦森和小盎一起出来聚一聚,我自然有很好的理由,和我为每一次蠢事所找的借口都一样好。
不知你是否记得,在从前那些快乐的日子里,有一次在上海喝得特别尽兴。大家先回忆了《三国演义》里的一些情节,又开始对古今中外的小说评头品足。DB忽然提议,每个人作一篇小文,写一个历史人物。大家轰然叫好,但最后我们俩都爽约了。我不清楚你的情况,我其实做了很长时间的思考。在此前阅读历史的过程中,我形成了一个基本观念:历史的本质是不负责地归纳并赋予其意义,而非还原事实。打个比方,如果要严格客观还原一场战争,就需要了解那场战争前后每一个分子的运动,每一句话和每一条信息的传播与相互作用。这里面的信息量大约在十的十九到二十二次方比特之间,而一本讲战争的书籍通常只有几十万比特,里面描述事实的内容更是少得可怜。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之下,精确和严谨成为了奢望,学术规范成为恣意妄为的遮羞布。这种宣判历史死刑的观点或许有些激进,但足以让我陷入一种困境:我无法去描绘一个历史人物。
是的,我无法写一个人物,然后告诉别人:看吧,这就是那个谁。神态举止我都告诉你了,上台演一段儿吧。这也是我一贯的毛病,我难以用娱乐的姿态去对待这些本该快乐的事情,尤其是和你在国外相遇的那次更是如此。
又一晚,在酒吧喝鸡尾酒时,酒保对我说:“喝马天尼这件事儿,比马天尼调得好不好更重要。”一瞬间我福至心灵,忽然想明白了,DB出的题目是“写一个历史人物”,我不应该拘泥于“写谁”或“怎么写”,而是应当把“写一个历史人物”当成一个整体去看待。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去写一篇关于“写一个历史人物”的文章就可以了。我洋洋得意于自己用了一个递归的小把戏就跳出了困境,实现了短暂的自由和自洽。一口喝完杯中酒,我便回家开始敲打键盘。
法律规定,所有的人物传记对象必须也是人物传记作者,同时禁止作者为自己立传。这样一来,就会有一根(其实是很多根)清晰无误的人物链条。这种链条比起传统的历史有一桩好处:它在时间上可以是非线性的。年迈者为年轻者立传,便可实现时间的反向流淌。历史学中本就将时间视为一个二维的平面,这也是当代传记家们的普遍观念。
我皱着眉头停了下来。我开始意识到递归带来的问题:它固然能够穿梭于时空,摆脱某些桎梏,然而递归本身仅仅是一个结构,无论变得多么冗长,都无法提供新的信息,只能无趣地按既定模式向远端递延。比如说,如果一个传记作者值得记录的人生仅是撰写人物传记,这本书的内容将会经历无穷个环节后指向最初的那篇传记——很有可能是立法以前的。更有可能的是一本传记不慎选择了一个闭环的链条,那将是个灾难,只能用数学中的循环符号标注。我急于解开这种魔咒,于是赶紧又写道:
尽管在有些人的观念中,这种做法显得保守无趣,但这其实同样是生命的本质。生命吸收能量,以各种方式复制自身,依赖玄妙的突变概率去适应环境,更像是为重复添加了一些佐料。古罗马的男人在自我介绍时总会说:我是谁,我是谁的儿子。说明递归的路径也可以充满意义并被视为荣耀。如果要强行摆脱这种枷锁,又如何确认对任何人的任意形式的陈述,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复制递归呢?
这就好多了。我舒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自己调制的“国王谷”——那是一位日本调酒师的得意配方。我喜欢鸡尾酒,鸡尾酒的本质就是液体之间的勾搭:往金酒里添加味美思,就得到了一杯马天尼;如果加柠檬汁和糖浆,那就是一杯琴蕾;把糖浆换成橙酒,这叫白色美人;再把橙酒换成干姜水,金巴克出现了。任何一杯鸡尾酒的灵感都来自于已然存在的架构和配方,从这个角度来说,鸡尾酒也拥有着向上延展的链条。第一杯鸡尾酒也许和生命的诞生一样是一种偶然,不同在于,鸡尾酒从诞生到现在,其内核是清晰无比的,那就是提供快乐。历史上所有的鸡尾酒都围绕着这个使命。我忽然想起我的朋友王先生,他也是鸡尾酒的饕客,尤其喜欢用甜美的波本威士忌打底。
王先生被公认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记作者,这种地位来自于他的特殊天赋。通常来说,新的传记只能在链条的顶端向上延展,王先生却能够沉入里面的每一环,甚至游淌到最古早的文字,从里面挖掘出不为人知的新的故事。他从六百年的一本贵族传记中敏锐地看到了一名侍女,并作传补全了她母亲的身世,指出普鲁士大公曾给她的母亲写过情书,但侍女却是母亲和门房所生。王先生的作品前二十年都被认为是异想天开的臆造,但逐渐出土的文物书信证实了他所写的大部分事情,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无数人都在疑惑王先生是怎么做到的,每当有人问时,他都会耸耸肩说:“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只有我在为他写传记时,他说完不言自明后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好比我们的免疫系统,遇到未知的病毒时会释放大量的RNA片段,尝试与病毒表面的抗原咬合。我做的事情也是类似的,遇到历史中的空白时,我就制造一些可能性去试探。能与事实咬合的只有事实,一般不会出错。”
同样是很久以前,我们一起看恐怖电影。名字我忘了,你看得很投入,看到吓人处会突然抓住我的手。后来你告诉我,你更喜欢一个人看恐怖片,因为那样更有代入感,觉得电影中的可怕事情马上也要在现实发生。又一个递归结构出现了,我忽然想到很多恐怖片都是这么干的,还有一些科幻电影,比如《第十三层楼》,一环扣一环,一层上面还有一层。该死的,我们现在也处于恐怖片的场景中吗?我们在审视着电影里的人物时也在被别人审视吗?那个人看到我看着你的样子时会不会想:这么蠢的男人肯定是马上要领盒饭的吧?不过我其实并不在乎,我清楚其中的奥妙。
和王先生谈话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博学而机敏,对以往传记作者的事迹信手拈来。访谈持续了一个月,快要结束时,我指着书房一个书架,里面陈列着几本大部头,但书脊上没有文字,只有手写的编号。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书?”
王先生转头看了一眼,眼角露出笑意说:“我很高兴你问了,这是一些未来的人物传记。”
“啊?是您尚未发表的作品吗?”
“是我的作品,但并不适合发表。”王先生解释说:“这些传记里的人物都是些仍然在世的传记作者——甚至有两个人还没有成为传记作者,其中一个人要到十六年后。你明白了吗?这些传记里,或多或少包含着他们尚未发生的事情。”
我目瞪口呆地问道:“您是说您不但能推断过去,还能预测未来?”
王先生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还是没有明白。历史学家和传记学家最基本的素养,就是将时间看作一个二维的平面,过去和未来无非是我们在其中一条轴上定义的方向。如果把所谓的当下看作一堆残缺不全的拼图,那么,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是尝试补全拼图而已。我并不关心这些新的拼图块儿落在了过去还是将来,但我理解这会对大众产生困扰,所以就搁着呗。”他又招牌式地耸了耸肩。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问道:“王先生,您的书里……有关于我的传记吗?”
王先生温和地笑了:“如果你是想从中探究自己所谓的命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人物传记只是记录叙述,不是答案或者捷径。你只要稍加思考,便能知晓这里面的关键。”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我其实只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逐渐地,越来越多的事物呈现出了递归的特性,我开始下意识地将所有的东西都纳入到这个范式中。递归无处不在,在吃饭的时候,街上溜达的时候,甚至做爱的时候。笛卡尔真了不起,或是说真愚钝。“我思故我在”的本质是“我能思考我在思考这件事情”,他已经明白无误地指出了递归才是整个系统中的第一性原理,却偏要用它来证明什么劳什子的上帝存在。他应该学我,学我卧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屋檐淅沥的雨水,王先生曾说过那是肖邦的音符。
在一个良夜我终于看到了王先生锁在柜子里的书,书里没有链条,没有人物,甚至没有文字,只有分岔的小径与无数扇门。每一扇门后是一段时空,每一条小径是一个宇宙。我推开门,在加勒比海当了几天的渔夫,喝又咸又粗糙的朗姆酒。另一扇门后,戈培尔向我挥手致意,告诉我他如何在驱赶艺术家的同时又暗中照料。又一扇门后,几个精瘦的光头女孩儿围着我,她们是夜店的头牌,一百六十年后的审美便是如此,我搂着她们放声大笑。再开一门,只有我指头长的小人儿神气地叉着腰,指责我不去缩小身体太浪费资源,是对公众不负责任。无数次开门与关门后,我已然老去,只能颓坐在小径上发呆。看了这许多风景,应当满足吧。可我一生都只是个看客,当然也勉强算是个传记作者。如果有人要给我写传,应该也很轻松吧,只要说:山豆有一次看到……之后便与我毫无干系。我是链条上最透明的一环。
我最后打开了一扇门,脚下踏空,飘荡在近地轨道。太阳在背后照着我,我觉得我也是太阳。不,我才是太阳。我贪婪地看了片刻星空,伸出拇指和食指,对准地球,比了个开枪的手势。“Piu”“Piu”“Piu”,随着每一下动作,地球表面就亮起一个光点,那是核爆产生的高热。亮点越来越多,我的手指也燃烧起来,我也燃烧起来。我快活地大叫,没有声音,但不影响我在宇宙中遨游,像一只火鸟穿过银河系,穿过麦哲伦星云,穿过武仙座北冕长城。可无论多么壮阔的结构都必然陪伴着更为深邃的空荡。渐渐地我冷静下来,感到有些无聊。不远处有一颗恒星,其中一颗行星是蓝色的,想必那是海。我俯身扎下去,我要和那片海同归于尽。
三百多米高的巨浪在迎接我,相撞的那一瞬我闭上眼,睁开时发现又回到了福冈市区,坐在熟悉的吧台前,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盹。调酒师抖抖手,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杯中,泛起一圈翠绿的涟漪。
一如门外的新竹。
如果把时间平铺,用一个宇宙的能量去讲述另一个宇宙,写满星辰与原子的点滴,那么里面就蕴含着无限长度的链条或是网络,你我大可以满怀安慰卧于其中。然而,把宏大与细微都看作成西西弗斯式的轮回重复,这种轮回的尺度同样可以任意扩展直至无穷。假若不经意把它撕开,便会发现其中空无一物。这样一来,我耍的所有小聪明便尽数化为无用的修辞,我永远写不出DB要求的文章。
(二)
去年的一天我收到山豆的来信,拿到信时我感到无比惊讶,也有一些喜悦激动。手写的书信已很不常见,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山豆的消息。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这些年来仍不时聚会,每次我都会问:“有山豆的消息吗?”然后便是习以为常的沉默。所以在那个清晨,我毅然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口裁开。
信封上的邮戳是日本九州的福冈县,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因此也无从回复。我和山豆在二十年前一场酒会上认识,那会儿他就很喜欢日本,一年要去上几次。在他眼里日本的一切都是好的,代表着规矩、秩序与极致。我则恰恰相反,我受不了在东京的街头到处寻找吸烟点,或是寿司摆上来后十五秒内必须吃掉。鸡尾酒更是如此,鸡尾酒的快乐应该来自于阳光、沙滩和雕塑般的男人,而不是精确的比例和酸甜平衡,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不妨碍我们逐渐熟稔成为朋友。山豆有一种能力,他经常把一堆不相干的人聚到一起,吃吃喝喝搞点儿活动。这些活动通常没有什么目的,大家也就乐在其中。我们从不聊自己的感情或是家庭,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有过几个女朋友。最后那一两年,我也感受到他对我更加亲近,这反而让我有些压力。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男人,只要是在我眼中闪亮而通透的,但山豆不是,他总是被重重叠叠地包裹着,有时和他聊天都感到不轻松。
不过我们还是约会过一次,那年我们恰巧都在马德里,一起上小教堂去听西班牙吉他。教堂里点着许多蜡烛,还有二十来把简陋的椅子。金色长发的男子拿起八根弦的吉他,扫拨出浓烈而欢快的音符。演奏结束后我们使劲儿鼓掌,山豆忽然凑过来,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笑嘻嘻地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没有给出回应。他送我回酒店房间,道了晚安。我想了一会儿,又跑下去敲他的门,进去便脱掉衣服。
后来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几次聚餐他都找理由不来,一段时间后就搬去了日本居住。我知道他和其他朋友还有联系,我猜他也许是自尊心受伤,以为那一晚是我在怜悯他。但其实并没有,我也无法主动去解释,我所想要的只是当下的快乐。
前几天DB告诉我,山豆死于去年的冬天。他染上了严重的肺炎,最终没能挺过并发症。写这封信的时候应当离他去世前不远。那一晚我拿出信来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封蹩脚的情书,甚至不是写给我的。从我认识山豆起,他就常在这些看似深奥的问题上纠缠,这封信同样如此。这是他写给自己的信,只不过想拉我做个观众。我自然乐意如此。山豆或许没有意识到,他终其一生在各种怀疑和思考中打转绕弯,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也应该是幸福的。他和我同样在追寻快乐。我在这里大胆地盖棺定论,毕竟山豆已经是个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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