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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资本家

二向箔2024-06-03 23:46:49文章·手记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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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大烨


在“白银酒馆”,4个年轻人总会在下班后聊一聊各自经历的困顿事。最主要的话题,还是工作。只要是还在工作的人,那他们心里想的大都是“我自愿挨打”。


孔一在公司已经干了一年半的文秘,一年半以来,孔一时刻感觉自己仿若高速旋转的陀螺,被老板鞭笞着前行,没有一刻能够停歇。

大学时孔一的热爱是文学,司职文学社副社长,每天吟诗作赋,偶尔对酒当歌。直到孔一成为文秘,并被无休止的加班,以及随叫随到的要求而身心俱疲时,孔一终于按捺不住了。

“妈的,老子一定要辞职。”这是孔一最近在白银酒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白银酒馆就在孔一租住房子的对面,静吧,偏文艺,每晚八点会有驻唱,有时也会请一些民谣歌手,不过主要演唱者是酒馆老板。老板名叫周青,大学专业是土木工程,经他爸的关系包过几个工程,款子都下来了,但人却并不怎么开心。不符合人生期望,想当个民谣歌手,与家里边大吵一架后在这边盘了个店铺,一三五放赵雷、马頔、宋冬野,二四六放小娟、曹方、钟立风。周日主打张玮玮,“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只让人感觉酒馆变成了米店,周遭烟雨蒙蒙,你我在水中轻盈飘摇,等待上岸的时机。

孔一也喜欢张玮玮,几乎每周末傍晚,孔一都会出门溜达一圈,通常是三角湖,偶尔去中兴路,没什么特殊目的,纯粹为了用最便宜经济的方式进行解闷;接着折返回家,到便利商店买根士力架,然后去酒馆喝两杯小酒。正常情况下是百威,整个Z市只有在白银酒馆百威才会卖到六块一瓶。有钱或者心情高兴也会喝点鸡尾,长岛冰茶、金汤力,一边啃着士力架,一边喝着小酒,抬头听着老板唱歌。孔一会点手风琴,有时也会登台附和,但是多半脸红气短,只在副歌部分浅尝辄止。

一来二去,孔一和酒馆老板周青成了好友,百威随便喝,鸡尾半价折。白银酒馆的营业额不太高,再加上周青每月都要出去背包穷游,说的是穷游,肚子饿了,觉得累了,也净是花大价钱,酒馆生意只能说是不赔不赚,勉强凑合。除了孔一和周青,常在这家酒馆的还有冯楚和蔡方章。冯楚是山西临汾人,大学学的是软件工程,虽然他内心更喜欢建筑,但还是遵从父命选择了此项行当。毕业后来Z市找了个互联网企业,干的是软件测试,接口方面,月薪八千,三年工资一分未涨,技术仍然属于初级阶段。蔡方章山东人,大学学的是美术,但是造诣不深,四年时间净耍嘴皮子了。毕业后干的是销售,房地产这块,因为能说会道,业绩还算不错。

一个心系建筑,一个从业美术,一个钟爱音乐,一个为了文学,四个“落魄艺术家”就这样聚集到了一起。然而当孔一第一次喊出“妈的,老子一定要辞职”时,其他三人不约而同表达了拒绝。周青给了孔一一瓶百威,告诉他:辞职这事儿再想想,别太冲动,你以为现在当老板的,都能像我这样豁达?孔一说:不是冲动,已经蓄谋已久。冯楚问:为啥?老板克扣工资?孔一说:不是,工资照常发,但是事儿太多,什么都要我干。发言稿,财务表,一天好几个ppt要改;除了这些,还得端茶送水,就这一天到晚连个好眼神都不给。说是文化秘书,实际上把私人秘书的事儿也给干了。冯楚叹了口气说:像你我这种打工人,能有个安稳工资就行了。你忘了之前干编辑那会儿,一个月三千,你能活得下去?冯楚说完,孔一愣住了:大四实习期,他本来不想干文秘的,做了份简历,四处投递,准备做文学编辑。但是大一点的文学期刊,人家基本上都要研究生,最好还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作品。孔一普通二本毕业,作品也全是豆腐块。后来他又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家报社上班,管理副刊方面,一个月大概能收百八十篇稿子,大多水得不行,有时还得拿自己的凑。报社是县级市晚报,孔一每天倒两班地铁,骑三里地共享单车才能到单位。工资两千五,因为大多时候还得上自己的作品,领导破例给了三千。但孔一不是土著居民,月薪三千在Z市根本没办法生存,每天早起都是饿着肚子上班,能干下来基本上可以说是为爱发电。

然而就这电量也不给力。两个月后,上面进行体制缩编,报社直接砍了下来。孔一临了走的时候,卷了一箱报纸,拿到出租屋做手纸,日子就紧巴到了这种程度。后来干了文秘,一个月六千,生存不用愁了,生活却累了起来:公司沾点金融性质,不仅需要做会议纪要、文件收发、起草文稿等工作,有时还需要拉表格,做财务。公司一共就七八个人,文秘虽说只管文化方面,但孔一可以说是身兼多职,连秘书应做的活儿也干了,老板一声令下,就得乖乖赶到。冯楚看孔一发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仨毕竟不是你,是走是留还在于你,但是切记一点,万不可意气用事。孔一点点头,蔡方章在旁边打趣,说要不来跟老哥我干销售吧,一天卖十栋,挣得钱明年就能把你们公司给买了。孔一白了他一眼,说:去你的。销售挣钱确实不假,但是像他这种嘴咕嘟是没机会了。孔一最大的本领就是会写点东西,然而销售是靠嘴皮子,会写有什么用呢?

 

孔一回到家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还是去了单位,坐在格子间静待老板的吩咐。本来这活儿也轮不到孔一做的,但老板的媳妇是个母老虎,明确提出不能要女秘书。孔一起初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捡漏了。结果上班第一天,孔一去办公室找老板,就见他盘着手,铁青着脸,扔了一大堆文件让他做。孔一抱着一堆文件,连蒙带猜写了一半,转眼就到了下班时间。孔一看表,七点半,公交马上停运,刚准备和其他同事起身回家,这时老板出来,神情已然没有了刚才的狰狞。他拍拍孔一的肩膀,问孔一写得咋样了,孔一连忙站起,说:还行还行,一半了。老板“喔”了一声,摸着下巴,说:一半啊,那有点不好办。孔一问:什么不好办?老板讲:这些都是明天必须要用的,今晚必须赶出来。孔一讲:这么急,我离家有点……老板打住孔一的话,说:小孔啊,可能你刚上岗,不明白公司的规矩。凡事都要有奉献精神,晚点回家又能怎样呢?这样,明天你往财务那里记个账,五十块行吧?就当路费钱。孔一一听记账,还以为是加班费,结果就五十块的打的费。千赶万赶终于在十一点半做完了,出了办公室月明星稀,本想着坐地铁回去,但是这会儿地铁也停运了。打了个夜间滴滴,一共花了七十五,孔一那叫一个气。

等了好一会儿,财务拿了张表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告诉孔一老板要见他。孔一极不情愿地站起,踱步到老板办公室。到了办公室,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位同事,桌子上甚至桌子下撒满了文件,老板叉着腰,在那里一边点头,一边对着电话连声说“好嘞好嘞”。孔一问身边的同事:这是怎么了?负责策划的同事悄悄告诉他:公司昨天接了个大活儿,老板叫咱们来就是忙这个。话音刚落,老板挂了电话,两手撑在桌子上,面色阴沉,问:大家都到齐了吧?人群稀稀拉拉点头,孔一也跟着机械应付。老板没再寒暄,开始分配工作,很快所有人都领命出去,只有孔一一个人在那里干杵着。老板像看个废物一样看着孔一,接着摆摆手让他过来,说:项目现在是启动阶段,比较杂碎,这样,你先下去给我买两盒玉溪,硬盒的啊;再给我整袋咖啡,正品蓝山,永明路口那家屈臣氏有卖,其他的都不正。还有回来后去找小刘,整理资料,起草一个项目计划书,快去快去。

老板说完不耐烦地挥手,孔一最烦的就是这点,“快去快去”四个字像喊小孩子一样。那会儿他真想直接告诉老板,工作他不干了,咖啡和烟,还有什么计划书,爱谁写谁写。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份,干到过年,说不定还有年终奖励,年后再说吧。孔一想着,戴上帽子去买烟和咖啡。这活儿当然可以喊外卖,但是老板偏不,因为外卖一单要贵个五六块。买完烟老板打来电话,告诉他十五分钟后过来开会。屈臣氏离这儿还有一公里,孔一权衡利弊,一咬牙,顺手拦了辆出租。结果好巧不巧,路堵了,下也不能下,耽搁了十分钟才到。打车花了二十块,回去又用了二十分钟,到了办公室老板阴沉地看着孔一,喊了句“什么事也干不好”。这次孔一没有忍,直接怼了回去,说:您让十五分钟,我打车过去,结果路堵了啊。老板挥挥手,说:行行行,东西放这儿,赶紧给我忙活去。

项目有关旅游投资,公司要做的是一套完整的企划方案,包括后续的修改与推进。几天后,孔一明白了自己的定位:人事、财务、策划,甚至是客服。其他人所做的工作完成后,都需要他来整理规划。老板渴了、饿了心情烦躁了,也需要他来进行端茶送水,甚至排忧解闷。孔一要走的心更加强烈了,辞职信已经写好,夜晚临睡前义愤填膺,想要把信扔到老板的脸上,然而每次早晨去上班时,看着高耸入云的楼房,盯着飞驰而过的车辆,心却再次黯淡下来。

活儿多了,什么事都得往后稍一稍,只有白银酒馆去得更加勤快。高度紧张的工作让孔一没法安心睡觉,必须小酌两杯才能产生睡意。孔一感觉他的大脑每一天都在高速旋转,看什么东西都只有剪影,无法固化,更无法停止。周青在台上唱完了张玮玮的《米店》,孔一想,现在是一月初,三月在哪里呢?太遥远了,摸不到边。他上台,试着拉一拉手风琴,结果发现四肢酸软,无法支撑起绵长的乐曲。孔一颓废的坐在凳子上,周青问道:工作辞了吗?孔一说:没,不知道怎么开口。蔡方章在旁边讲:那有什么难的,五个字足矣,“老子不干了”,不过我估计老板也会回复你五个字,“爱去哪去哪”。孔一白了蔡方章一眼,问:你小子的工作怎么就那么爽,聊着天就把钱挣了。蔡方章说:挣个屁,现在疫情还没结束,房市也不怎么景气,已经连吃了仨月底薪了,要不是之前存着点钱,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过。孔一问:没想过辞职?蔡方章说:哪敢啊,疫情当下,能混个四千的底薪就不错了。旁边的冯楚也叹了口气,说:我的工作也不好做,差点被辞了。其他仨人问:咋回事?冯楚说:效益不好呗,疫情来了差点没挺住,软件测试本来有俩,老板看我是老员工,就把我留下来了。周青看其他三人说完,敲了敲桌子,说:不光是你们打工人,我这个当老板的也不轻松。疫情一下子关了半年门,开张了也没多少人来,都跑去撒欢蹦迪去了。所以哥几个,也别怪我势利,以后这酒水得原价购买了。冯楚说:哪哪的事儿,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喝得有点多,孔一回家躺在床上,眼前的事物终于不再旋转,而是随着酒精刺激,变得迷惘虚幻。孔一琢磨着酒馆里听的话,觉得还是大家有理,忍一忍吧,工作这种事,向来就没有轻松的。可是心中对老板的气愤,不吐也是不行的。孔一想了想,打开微博,在搜索框输入996、007、福报,顿时铺天盖地的帖子布满眼帘。孔一看到了无数个像他这样的人在发泄愤慨:有的人抱怨加班永无止境,时时刻刻准备着工作;有的人抱怨老板吝啬鸡贼,能压榨员工就绝不牺牲自己的利益。孔一满腔热血地为这些人点赞助威,但是也有人在下面评论道“你不努力还埋怨老板”“是你不够优秀,不够努力”“世界正在淘汰那些不拼尽全力的人”“当你发觉累的时候,那些老板更累”……孔一看着这些人的言论,不屑一笑:曾经他也赞同过这些韭菜言论,认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获得想要的一切。但现在他明白了,生活或许就像爱情一样,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得到的;韭菜如同舔狗一样,被人割去利益还在身后卖力摇尾。

孔一在像往常一样发表评论,获得内心舒坦后,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真的有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能够抵制996吗?想到这里,孔一赶紧去知乎搜索问题,但是高赞回答却让孔一愣住了:有当然是有,不过这个群体却是明星。由于一位明星的因工伤亡,无数明星联名倡议降低演员工作时间,拒绝疲劳工作。全网更是有无数名粉丝积极响应,为他们的爱豆捍卫利益,产生了巨大社会效应。但是这位回答者话锋一转,晒出了一张照片,内容是一位女明星在机场上背包行走,包的价格是135万。

135万,这个包的价格是孔一不吃不喝十多年才能买到的,但是这位女明星只要参加个商演,台上站几个小时就能得到。孔一又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位农民工,年龄渐老,但仍要卖力气挣钱,每月工资六七千块。父亲数年前在工地干活,刚要出楼层,从三十楼掉下来一位工友,就在他眼前,不过两米,人摔得稀巴烂,脑浆崩裂,鲜血沾染到了身体。工期很紧,当天警察取证拍照后,第二天父亲接着五点起来工作,接着挣钱,接着养活父母、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媳妇。孔一后来观察过父亲,发现他似乎患上了抑郁症,开始经常喝闷酒,嘴唇颤抖,浑身发冷,有时还会莫名啜泣。但是这些父亲从未向谁倾诉过,他还会在过年时与人高谈阔论,会偶尔拍拍孔一的肩膀,告诉他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孔一越想越杂,越想头脑越发胀。一切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一切本质问题也都不是他能解决的。孔一关掉微博,沉沉睡去,只有在梦里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项目做到一半时,孔一彻底没有了思考能力。早起时间被老板安排到了六点,六点到八点进行线上修改以及线上会议,各自报道工作进度,再由孔一进行归纳整理,期间有好几次孔一都是蹲在马桶上开完了会。八点会议开完,孔一再下楼上班,其实线上差不多可以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工作,也有同事提出建议,但老板就是不同意。这就如同996管理制度本身臃肿低效,但老板就喜欢看你在办公室埋头苦干的样子。到了办公室,孔一赶紧将录音软件打开,录取老板喋喋不休的方言腔,免得漏掉关键语句;会议开完,孔一再一边听着录音,一边改动着稿子。无数次孔一认为已经改好的稿子,发给老板却总是不行。渐渐地,孔一明白了,孔一要伺候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老板的意志。他能明显地看到老板专业性较差,也能明显预测给甲方交稿后,还会有一大堆错误需要修改,但谁让人家是老板呢?

对孔一来讲,开展这个项目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再也不用跑腿了:每到中午十一点,老板会自掏腰包喊下外卖。外卖是楼对面一家山西菜馆,主要是刀削面,因为单量大,送过来时很多都凉了坨了。孔一因为要时刻听取老板指令,每次吃的都是最凉最坨的那碗,这让他感觉进食凉面很一般。吃饭的时候,老板还会端着碗筷在一旁加油打气。引用过许多商界大佬的语录,其中多半是马老板的。令孔一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句,“只要我们不死,活着,就有希望!”老板每次说这句话时,眼神总是神采奕奕,左手擎住饭碗,右手猛烈挥动筷子,甚至站到椅子上对着四周大声呐喊。再后来,老板将这句话精简成了六个字,“不死就有希望”,并且亲手挥动墨水,张贴在了办公室最显目的地方。每当孔一被各种文件弄得焦头烂额而抬头喘息时,他就能看到那犹如狗爬的六个墨字。然而在这六个字中,孔一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不死”。他觉得自己已经对这份工作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不被累死就是他最后的底线。这些年来,孔一见过听过各种各样因工而死:譬如父亲工友的死、富士康连环跳楼之死,就在月末,他又听到了拼多多的一个女孩猝死。猝死,猝然而死,一个人,只有精神与肉体双重崩溃才会猝死。但是孔一觉得这一切离他都不远了。有很多次加班时,他能感觉到胸口在剧烈震动,从座位上猛然站起时,也会感到阵阵晕眩。他开始干呕,开始四肢乏力。孔一有次跟父亲通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啜泣。电话那头的父亲沉默不言,挂掉电话前只是说了句:不行就先歇歇。

先歇歇,多么短暂而又无奈的逃避。这些天孔一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辞退这个996工作,还会有另一个996工作。他当然有权利不去选择996,但唯有996能带给他足够生活的利益;孔一更明白了,当自己在抱怨996时,身后还有无数没有工作的人在羡慕着;当自己想要辞退工作时,还有无数名同事在主动加班着。

多么可怕的内卷,后浪虎视眈眈地看着前浪,而前浪已然濒死在沙滩上。人慢慢成为了机器,成为了一种有限资源。“被自愿”地参与竞争,损耗精力与热情,直至陷入死循环。无数人明白这个道理,但没有一个人能做出改变:因为蛋糕就那么大,吃蛋糕的人却愈来愈多。蛋糕一日无法升级扩充,那么人们就会一直在低层次的竞争中奋力厮杀。

除了项目上的烦心事,白银酒馆也挺让孔一糟心的。周青取消了驻唱,酒水也在原价的基础上抬高了一些,甚至有次见面,还半开玩笑地让孔一他们看着给点钱,以弥补之前的消费。孔一当然知道这些都情有可原,但是在他心里,有些情感突然就淡了。孔一去超市买了一箱白酒,决定借酒消愁,浑噩与麻木的度过这些日子。老板让做什么工作,孔一便机械着应付;老板大声训斥,孔一便不停点头。所有烦闷与怒火孔一全窝在肚子里,接着灌入劣质白酒,不断搅和,使之辛辣而又酸苦。

 

正当孔一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重复下去,直至肉体与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从而双双倒塌时,毫无预兆地,项目提前结束了。出于各种原因,甲方在孔一他们的进度赶到百分之八十的时候,结款收货。一瞬间,孔一解放了。

那一天是周六,老板原定要进行加班,孔一在六点十五准时起床,突然看到群里多了一条消息:项目提前结束,各位战友休假一天,感谢!!!感叹号后面还带了三个咧嘴笑脸。孔一盯着老板发的这一行字,看着底下不断涌出的“老板威武!”的群消息,不自觉地跟了一个。紧接着,一个红包突然出现,封面上写着“庆祝我们伟大胜利!”这是孔一第一次在公司群里看到红包,脑袋一个激灵,他迅速点击,叮咚提示音响起,竟然有一百多块。还没当孔一反应过来,老板的第二个红包又出现了!

那一个早晨,老板一共发了十个红包,每个两千块,总共两万元。就那一个早晨,孔一赚了一千五百块。而且老板还在群里宣布,下午提前举行年会活动,地点已经锁定,就在龙都区的万盛酒店,到时会有好礼相送。孔一看着群里喜庆洋洋的氛围,突然间,他感觉对老板的成见在慢慢消失,与之相对的,则是老板在他心中的形象开始慢慢变得伟岸起来。

当天下午,孔一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对着镜子不停梳妆打扮。到了酒店,孔一看到同事们均已落座,老板望向他时,眼神也没有了不满。这时老板主动起身,将孔一按到椅子上,敲敲桌子示意众人安静:孔一是这个项目不可或缺的支柱!没有了孔一,这个项目根本没法组装到一块!孔一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来,大家为孔一干杯!老板愉快举杯,孔一惶恐着站起,朝着四周不停点头哈腰,将手中的白酒一饮而尽,辣得直呛嗓子。

喝高了,全都喝高了,那是孔一喝得最为愉快的一天。吃饱喝足,老板拿起了一个书包,打着饱嗝醉醺醺地将钱抽出,告诉众人,干满一年的算老员工,通通奖励两万;干满六个月的算新员工,奖励一万。孔一在心里数着月份,心一咯噔:自己满打满算,离六个月还有十来天。眼看着同事们都领取了奖励,孔一心里有些失落。就在此时,老板走到孔一跟前,抽出一叠钱,看起来不怎么厚,直接放到了孔一的兜里。老板四处张望了两眼,然后慢慢坐下,拍拍孔一的肩膀,细声细语的说道:拿着吧小孔,公司规矩不能坏,但你的努力我也是看在心里。这个奖金啊,不多,五千块。这几天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对公司都有一些抵触心理,但总体来说还是肯吃苦,肯下功夫的。年后你琢磨琢磨,团队需要你。孔一听了这些话,突然感觉心里暖暖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讲,只是在心里面觉得,老板挺仗义,也挺不容易。老板说完起身招待其他同事,这时孔一突然发现,邻座的财务一直看着他笑。孔一往兜里塞了塞钱,尴尬地问:怎么了?财务说:没事没事,好好干,把钱捂好哈。

吃完饭后,老板又带大家去了附近的KTV,人群载歌载舞,有人甚至解开衣领,开始扬起脖子放声歌唱。结尾老板来了一首《水手》,唱到动情处,老板挽起孔一的胳膊,又挽起策划的胳膊,并让大家连成一排,对着大屏幕放声高歌。在“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的”激昂台词之下,孔一真的觉得自己在战斗。在酒精与音乐的双重感染力下,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为老板、为公司奉献生命的“伟大理想”,孔一开始觉得“不死就有希望”这六个字并无道理,觉得自己在微博上那些抹黑老板,抹黑资本家的评论确实有些过分,甚至有些恶心。

闹腾了一天,孔一回到家直接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这一觉真的太爽了,醒来直接到了下午。孔一也不觉得饿,从出租屋出发,一路逛到了人民公园,中间刷了会儿微博,把能找到的评论全给删除,接着又近乎蹦跳般的来到龙湖湿地,在微风之中对着碧绿的湖水呵呵傻笑,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眼泪。孔一跟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接通后,孔一听着父亲苍老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毕业一年多,这是孔一第一次明白了社会的复杂,更体会到了父亲的艰苦。父亲在那边喊着:喂喂?大孬啊,外边要是累,就别干了,回家歇歇吧。孔一赶紧说道:爸,不累,忙完了,这不昨天公司还发了五千块的年终奖呢。

奖金与工资都到手了,孔一数了数,今年真不错,攒了小三万块。孔一决定后天就坐火车回家,与家里人一同分享这好消息。在此之前,孔一也觉得有必要与白银酒馆的兄弟们热闹热闹。

临近过年,孔一本以为白银酒馆也该有点节日气氛,但是进去后突然发现,酒馆比以往更加沉闷了。吧台稍微等了一会儿,冯楚、蔡方章都来了。俩人都是愁眉苦脸,孔一忍不住问:怎么了?一脸不笑的。冯楚叹了口气:嗐,怎么笑呢?工作都没了,年后还不知道怎么生活。孔一纳闷地问:老冯啊,是你一直让我认真考虑的,怎么到头来你倒是把工作辞了?冯楚说:别提了,公司效益不好,老板一开始把工资降到了六千。虽说少了两千,但总比没有强。可是还不到一星期,又告诉我成了五千。你说一个月五千,怎么在Z市生活?孔一点点头,说:那去跟老板理论呀。冯楚说:理论?说是说了,你知道后来怎么做的?孔一问:咋做的?冯楚讲:后来人家直接把我辞了,找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两年的老员工了,临走前还磕碜我,说人家年龄小,有干劲儿,一个月只要四千。让我好好琢磨琢磨,要认清局势!

冯楚刚把话说完,那边的蔡方章也开腔了:老冯没了工作,我也快差不多了。底薪从四千降到了三千,无责也变成了有责:没说赶你走,但两个月内开不出一单就扣一千,上不封顶。孔一问:意思是不开单往后还得给公司贴钱?蔡方章点点头,说:是这个理。话一说完,众人都沉默了。孔一脸上挂着愁容,心里却有点得意。过了会儿,冯楚问:孔一,你们公司咋样?孔一听到后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就那吧,项目做完了,开了工资也给了年终奖。周青问:孔一,年终奖多少?孔一咳咳了一声,说:五千块吧。周青点点头,说:不少,今儿个还不请个客?孔一尴尬笑笑,说:请客,得请。蔡方章问:每人五千,还是另有规定?孔一本想讲都一样,但话到嘴边还是如实说了。蔡方章听完,笑了一笑,拍拍孔一的肩膀,说:老孔还是年轻呀。孔一一愣,问:咋了?周青说:两万、五千,一年、半年,那不都是老板说了算?年终奖是年终奖,加班费是加班费呀。孔一心一咯噔,突然联想到酒店同事的那个笑容。这时冯楚也拍拍孔一的肩膀,说:找个靠谱的同事问问吧,看往年咋算的。孔一感觉脸有点涨,说:不可能吧,老板挺好的,兄弟们别乱猜了。周青擦着酒杯笑笑,说:没乱猜,我们也就是提个建议。冯楚这时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干什么工作,公平与权利几个字就没影,累死累活,还过得不明不白。蔡方章随声附和道:那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说完了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闭口不言。周青这时出了吧台,说:兄弟们先喝着,我去别桌看看。

冯楚喝完酒,敲了一下桌子,讲人心还是不齐,要是整个社会能把工资都给稳定住,能将我们这些老员工的利益都给想一想,我觉得现在咱们不会这么差。四千块干软件测试确实少,公司效益再不济,我觉得老板到手的也不会少太多。蔡方章说:老冯说少啦!老板的基准就是不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我们挣多挣少他哪会在乎。孔一听着两人讲话,嗓子痒痒的,脱口而出也不能一概而论吧。蔡方章回看了一眼孔一,笑笑说道:是是是,不能一概而论,老孔的老板是个大圣人。冯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孔一的脸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孔一看着拧巴着脸的二人,心里一阵冷笑:这些人就是嫉妒,就是挑拨离间,挑拨自己和老板的关系,使自己辞职,像他们一样没有工作、落魄不堪。五千块怎么了,往年算得不一样怎么了,重点是有工作。干得累怎么了,被人压榨怎么了。有句话说得好,被利用说明自身有价值。联想于此,孔一很开心,将手头的鸡尾一饮而尽,他是有价值的人,他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此时已经入夜,鞭炮在Z市早已禁止。但孔一聆听窗外,听着喧闹的人声,匆忙的脚步,仍能感觉到热闹非凡,仿佛这世间所用的人与物,都在为他的幸运而羡慕与恭祝。

责任编辑:讷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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