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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河

二向箔2024-05-25 10:15:06文章·手记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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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浩然


在李快8岁时,父母离婚。随着家庭破裂,父与母的身份,也渐渐变得透明。每个孩子诞生的意义,除了能够证明父母生殖健康以外,还能有些什么呢?如果没有父母的百般疼爱,那就只能祈祷孩子们有自己滋养自己的本领。


二〇〇四年,雅典奥运会开幕之前,刘妍生下一个女儿,重六斤五两,取名李快。多年后,几次闲谈中,李快问起名字的由来,李明照说:当时正赶上奥运会,刘翔为国争了光,我们希望你跑得跟他一样快,所以叫李快。刘妍说:你爸太墨迹了,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给你取名李快,是希望你做事麻利,别跟你爸一样。此时他们已离婚多年,互无往来,两人说法不一,李快也难以查证。

实际上,情况是这样的,二〇〇四年八月一日,上午九点过五分,刘妍在李明照和婆婆的陪同下来到医院,进入待产室。护士每隔一小时为刘妍测试一次骨盆开缝程度,根据前三次结果推断,刘妍可以在下午三点进入产房。中午,母亲差李明照去食堂打饭,李明照寻思生孩子要花很大体力,就买了红烧排骨和糖醋鱼,好让刘妍补补,不承想惹得母亲暴怒,骂他没脑子,她这样子能吃得下排骨和鱼吗?他返回食堂,打了小米粥,心里委屈,又买了一罐啤酒,边喝边走。在此期间,刘妍感觉腹部下坠,想要大便,就坐在便盆上,双臂撑住床帮,一用力,李快出生了。事后,李明照母亲感叹,太快了,跟母鸡下蛋似的,秃噜就出来了,就叫李快吧,老话说,生得快不磨人,好养活。寓意虽好,两人却不想李快得知自己生在便盆的事实,便不约而同撒了谎。

李快八岁那年,李明照和刘妍离婚,李快跟着刘妍。刘妍开了家美容院,平时没空管李快。在这座小县城,初中之前的孩子都由父母接送,只有李快,三年级就自己上下学。学校离家两公里,起初,她步行,沿着辅路一直走,拐个弯,过两个红绿灯,穿马路,过人行横道,就到了学校。四年级,学会骑自行车,刘妍给她买了辆大号童车,她骑到初二,自行车再也负载不了她,于是换成了电瓶车。前几天她在地下室整理旧物,看到那辆自行车,好像失散多年的好友重逢,竟有些激动,她把它搬出来,擦去尘土,细数着上面的伤痕。左边车把裂开一条缝,用鞋带缠住,匝了很多圈。那是六年级的冬天,夜里赶来一场雪,早上雪停了,她去上学,路滑,又快迟到了,车蹬得很急,拐歪时没减速,摔了一跤。车把摔裂了,脸上戗掉一层皮,所幸没落疤。车座破了一个洞,露出海绵,是被小区里一只流浪猫挠的,她经常喂它,它却不知感恩。脚蹬子少了一个,是被三轮车撞掉的。当时连人带车倒下来,车子压在她身上,她动弹不得,三轮想逃逸,不知慌张还是害怕,撞在电线杆子上,灯碎了。那人污蔑说他是为了躲她,而她是自己摔倒的,路过的目击者还了她清白,那人骑着三轮,悻悻走了。她还是觉得委屈,整个下午都在偷偷抹眼泪,班主任看到,不明情况,打电话给刘妍,刘妍说,许是她那个偶像组合解散的缘故,让老师别在意,匆匆挂了电话。课间,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循循开导,学生要以学习为重,不能把精力浪费在追星上,她纳闷,又不敢问。回到家,质问刘妍,得知原委后,她哭了,说了遭遇,刘妍却不问她受没受伤,只埋怨她不该把三轮放走,她哭得更凶了。事后,臀部疼了一个月,她强忍着,没跟刘妍透露一个字。

那时美容院业务忙,刘妍每天很晚才回家,早上又不起,一直睡到半晌。李快的饮食没人照料,三年级就学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最拿手的是番茄炒蛋。西红柿切丁,鸡蛋打散,先把鸡蛋翻炒成块,捞出,再炒番茄,放盐,放白糖,炒出浓汁,加入鸡蛋,起锅。每次她都放很多白糖,她喜欢吃甜。刘妍晚上有应酬,会打包一些剩菜回来,她不吃,一想到菜被很多双筷子搅动过,筷子上又沾着很多人的口水,就觉得恶心,偷偷倒掉,或者拿到楼下喂流浪猫。那只猫好像一直都在等着她,她在门口叫两声,咪咪,咪咪,它就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倏忽到了眼前,冲她喵呜叫着。那是只黑白花的小猫,体型瘦小,雌性,她把菜里面的肉捡出来,扔给它。它叼起来,跑到花坛下,或者墙角,大口吃起来。猫吃完食,又凑到她脚下,身子舒展开,蹭她的脚脖子,她蹲下来,摸它的毛,搔它的脖子,它就很享受地打起呼。被刘妍看到,呵斥她离猫远点,猫身上都是细菌,还有跳蚤,脏死啦。将猫轰走。她不应声,等刘妍离开,转头又去找猫。

刘妍原本是个朴素的人,离婚后,突然爱捯饬起来,整天浓妆艳抹,睫毛栽得长长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还剌了双眼皮,穿衣风格也越来越前卫,一年四季露一片胸脯。刘妍偶尔带她上街,她不愿跟她一起,远远走在前面,后者跟在后面,只怕被同学看到。

开家长会时,他更愿意让李明照参加。李明照人精神,又不张扬,戴副眼镜,很有学问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不会把老师的苛责转嫁给她。在李快眼里,李明照对什么都无所谓,而刘妍却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性格不合大概是导致两个人分开的根本原因。

离婚后,李明照卖掉经营了十来年的手机店,钱全部给了刘妍(刘妍用此开了美容院),自己在县城找了个装修公司上班,做工程监理。上学时,他学的土木,在工地上干过两年,后来经家人介绍,认识了刘妍,结婚之前,刘妍坚决让李明照辞了职。婚后,李明照凭个人兴趣开了家手机店,没两年热情消减,乃至产生厌恶,如果不是刘妍坚持,早就洗手不干了。做回老本行只因不用重新适应,驾轻就熟。做工程监理有一个好处,时间自由,不受制度约束,偶尔去公司打个晃,大部分时间在施工现场。当然这是应付公司的说辞,实际上,他出现在施工现场的次数也很少,要不在家窝着,要不就是在钓鱼。

最近几年,李明照迷上钓鱼。县城边上有条河,别的河自西向东,它由东向西,故称逆河,名字历经千年,被人叫歪,成了泥河。河水的确污浊,鱼倒不少。两岸多垂柳,李明照常和几名钓友端坐树下钓鱼。河里没大鱼,最长不过一拃,更多是两三厘米的小鲫鱼,一天能钓十来条。得知李快投喂流浪猫后,就把鱼送去给李快。

李快本想把猫抱回家,心知刘妍肯定不同意,就央求李明照,把猫养在他那里。离婚后李明照将车房都留给了刘妍,自己净身出户,在外面租了个二居室。两个小区距离不远,步行大概十分钟。李明照为难,说平时家里没人,怕它不安分,胡拉乱尿,毕竟是只野猫,没管教,再说你张姨……李明照还要说下去,李快打断他,说:爸,我知道了,不用你管了。李明照心下愧疚,想补偿,主动提出给李快买衣服。李快说:那你直接给我钱吧,我想买什么买什么。李明照不好再拂女儿的意,给了李快二百块钱。李快用这钱买了套内衣。

那时候她上六年级,身体刚刚发育。她不想跟刘妍讲,觉得是个人隐私,不该跟任何人分享。前些日子来月经,就没瞒住刘妍。她把擦过血的卫生纸团成一团,塞到马桶下面,谁知还是被刘妍发现,刘妍上完厕所,大呼小叫着出来:李快,李快,你是不是来例假了?声音大得几乎要击破墙壁,满屋子都是回响。李快红着脸,不理她。刘妍自顾自说:女人到岁数了都得流血,别害怕,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不会用卫生巾?李快说:会。背上书包,出了门。其实,这是她第三次月经了,第一次把裤子染红一片,她心慌,想起每个月总有几天在厕所见到带血的卫生巾,就打开电脑,查询百度,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她放下心来,垫上卫生纸,洗了裤子,下楼去买卫生巾。

到了初二,除了学校缴费要跟父母伸手,几乎所有个人问题李快都能独自应付。开始李明照担心李快早恋,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放心了。他倒也不是担心李快,只是防备那些男生,他也有过青春期,对于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的心思了解得门儿清。

偶尔李明照会在现任妻子的授意下叫李快过去吃饭,李快多数都推了,实在推不过,去了应付一下便匆匆离开。李明照看得出,女儿拘束,似乎有意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妻子张玲玲对李快有怨言,李快一走,她就发牢骚,说养不熟的白眼狼。李明照知道,张玲玲的病根没在李快那儿,而在他,早在认识张玲玲前,他就做了绝育手术。这事儿说起来荒唐,李明照跟同学聚餐,酒过三巡,其中一个当老板的,邀请去大保健,李明照推托有事,要走,那老板揶揄他,你要是太监你就走。李明照说,等着。出门而去,一个小时后返回,把手术单甩给老板,说,你看,我是太监。再婚后,做了一次复接手术,没成功。

得知李快想养猫,他也试探过妻子,张玲玲一口回绝,养什么宠物,脏死了。

那只流浪猫受伤后,李快再次动了收养它的念头。那时她上初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猫蹲在楼梯口,右前腿染了一片血迹。她把它抱起来,想了想,没上楼,去了地下室。她每天照料那猫,等猫快痊愈时,被刘妍发现。刘妍去地下室拿东西,一开门,猫从她双腿之间蹿出去,她吓了一跳,险些坐地上,一琢磨,知是李快做的好事,东西也没拿,上楼冲李快发脾气。李快正在卧室写作业,刘妍闯进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李快不接刘妍话茬,问猫呢。刘妍说跑了。李快扔下刘妍,跑下楼,在院子寻找流浪猫,看不到踪迹。想那猫伤还没好,再碰到危险,恐怕躲不过,想到此,竟难过起来,坐在花坛水泥围栏上,抹起了眼泪。一会,旁边坐过来个人,怀里抱着猫。李快先看猫,正是她要找的那只,再看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头发染黄,烫着羊毛卷儿。她止了泪,盯着男子不说话,男子手拂着猫说:你在找它吗?那猫团在男子臂弯里,无比温顺,她恨猫竟跟别人亲近,就说:不是。站起身走了。男子在她身后“哎”了一声,她没回应,心里对猫说:你跟着他吧,别来找我了。

之后很久没见那只猫,她想它可能被男子收养了,她为它终于找到归宿而高兴,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酸溜溜的怨恨,动物终究是动物,没有感情的,随便就可以认个主人,再见到或许早就不认得了。

有天晚上,李快即将入睡,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看到刘妍靠在黄毛的肩膀上,微闭着眼睛,脸色酡红,嘟嘟囔囔的,不知念叨什么。李快愣住了。黄毛也愣了一下,脸迅速红了,他指着刘妍,说:这是她家?李快没说话,点了点头。黄毛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出音儿,把刘妍交给李快,匆匆走了。她看着他的身影被电梯吞没,电梯吱呀响了一声,合上嘴巴,铰链转动,开始一场泄愤式的咀嚼。李快把刘妍搀进屋,扔到床上,刘妍身子瘫软,酒味很快弥漫房间,李快觉得恶心,走出去,带上了门。

第二天周末,李快被洗漱声吵醒,起身上厕所,卫生间敞着门,刘妍正在里面化妆,她说:妈,我上厕所。刘妍对着镜子画眉:你上你的呗。李快说:你出来。刘妍把眉笔放回化妆包,侧了侧身子,给李快让出一条通道:还怕我看你呀?掏出口红,拧开,火苗探出口红筒,在唇上熨下一层炙热的色彩。李快没上厕所,返回房间,用力关上了门。刘妍在客厅喊:什么毛病啊,我出来了,你去吧。李快没动,听刘妍在客厅换衣服,换鞋,开门,关门,下了楼。李快来到阳台,拨开挂在晾衣架上的衣服,探身往楼下看,刘妍出现在她视线里,身穿白色短袖毛衫,黑色长皮裙,头发飘扬,走到楼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前。车上下来一名黄发男子——是他——打开后排车门,跟刘妍说着什么,刘妍回应——笑声飘荡上来——弯身钻进车里。李快膀胱鼓胀,急忙跑去厕所。

接下来的几天,李快暗中观察刘妍,刘妍似乎年轻了,也爱笑了。李快没谈过恋爱,但看过不少爱情剧,她推断刘妍谈恋爱了,对象就是黄毛。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李快突感憋闷,胸口堵着什么,上不来下不去。她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李明照,又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还想,他们都离婚了,李明照会关心这些吗?他们除了共同制造了一个孩子外,还有什么关系呢?在自己的劝慰下,按捺下告密的念头。

过了几天,刘妍半夜回来,怀里抱着一只猫,李快一眼认出它,毛发光亮,肥了不少,看得出生活优渥。刘妍把猫放在沙发上,向李快解释:你周叔叔出差两天,猫没人照顾。李快说:哪个周叔叔?刘妍竟露出少女般的扭捏姿态,就那天送我回来的。李快说:那人有二十吗,他都能叫你阿姨了,你让我跟他叫叔叔?刘妍就恼了,呵斥道:写你的作业去。李快决意要跟刘妍对抗到底,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那猫跳起来,弓着身子,尾巴翘起,警惕地看着她,她说:不是不让我在家里养猫吗?你还领只猫回来?刘妍说:临时照顾两天,能不能别这么小气?李快狠狠看了猫一眼,回了卧室。

睡到半夜,李快被猫叫声搅醒,被子蒙头,声音依然无法阻隔,她起身,走到客厅,没开灯,看到两只发亮的玻璃球在沙发上浮动,她靠近它,它向后退。它真不认得她了,她呆立一会,眼窝发胀,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分离出来,在她背后飘荡,骂她软弱,她一横心,揉揉鼻子,打开防盗门,驱赶那猫,说:滚。猫从沙发上跳下来,一晃,钻到茶几下,李快踢了一脚茶几,那猫蹿出来,跳到门外,李快追赶过去,猫不见了,她关上防盗门,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手不受控制,再次打开门,向外张望,猫仍不在,关上门,心更空了。另一个李快又跳出来,嘲笑她,她一挥手,另一个李快被斩成两段,隐去了。

她返回卧室,躺好,猫叫声像箭一样射入她的耳孔,她打了个战,细听,叫声消失了,寂静在黑暗中扩张。快要睡着时,叫声再次惊醒了她,声音来自床底,来自衣柜,来自窗外,她不得不起床检查房间,猫并不在,最后她确定声音来自她的脑海。一晚上她都在跟猫叫声对抗,到了早上,那叫声终于不再纠缠她,刚想睡个回笼觉,刘妍进入她的房间。

猫呢?刘妍问。

放走了,李快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刘妍,叫了一晚上,烦死了。

很久,没有动静,后背凉飕飕的,有风钻进来,或许是刘妍的目光,她拽了拽被子,听到刘妍说:你太自私了。她腾地坐起身:我就是自私了,我养猫你不让,自己却带猫回来,凭什么?

刘妍背对着阳光,脸陷在阴影里,在窗外逐渐明朗的天色中,逐渐暗下来,她的身子动了一下,又静止了片刻,叹了口气,退出房间。

此后的两个小时,母女俩都不再说话,李快吃了早饭,换好衣服,走出家门,在楼下转了两圈,没看到猫,有一只哈巴狗伏在花坛后面,瞄准一只在树下啄食的麻雀。麻雀浑然不觉。她跺了跺脚,麻雀飞走了,狗看了她一眼,也走开了。她离开小区,一路踩着路边槐树的影子,路过一家两元店,被门口音响的吆喝声吸引,清仓处理,每件两元,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个男声,带点东北味儿。她走进去,在货架间穿梭,最后驻足在发卡前。她选了一只兔耳造型的发卡,结完账,发卡拿在手里,继续往前走,人们都行色匆匆,没人看她。她把发卡戴在头上,成功捕获了几束目光。

她走过一座桥,桥下有条河,河水浑黄,看不出是静止还是流动,她从桥头爬下去,中途摔了个屁墩,到了河边,看出河水在缓慢向西流淌,柳树的倒影在河里互相推搡。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视线里逐渐出现几个人影,两两相隔三四米,各自坐在一棵柳树下,端着鱼竿钓鱼。她走过去,果然看到李明照,戴个棒球帽,坐在马扎上,弓着腰,脖子探出老长,目视鱼漂,形同雕像。身边放着个绿色塑料桶。她站在李明照身后,轻声叫爸,李明照没应,仍盯着水面,有一只蚂蚁顺着他的衣领钻进去,他抖了抖肩,腾出一只手,在脖颈上拍了一巴掌。她蹲下来看水桶,水桶里盛着半桶水,水里浮动着三条五六厘米长的鱼脊。她说:鱼卖吗?李明照说:不卖。回过头,看到李快,咧嘴笑了:你怎么跑来了?又说:发卡挺好看。李快坐在地上,说:是吧。好看,李明照说,就是有点幼稚。他抬起屁股,一手抽出马扎,递给李快,说:地上脏。他蹲着身子,又投入到钓鱼中。

李快几次想开口,说说刘妍,说说那只猫,但看李明照专注钓鱼,就没言语。到了中午,李明照再没钓上一条鱼,似有不甘,愤愤道:给个面子呀。李快看了看冒出树冠的太阳,说:爸,咱走吧,我饿了。李明照这才作罢,起身,踢了踢腿,将鱼竿装进袋子,招呼李快:走,吃饭去。李快说:鱼怎么办?李明照说:你不养猫了?李快说:不养了。李明照拎起水桶,连水带鱼倒进河里,说:下午还钓它仨。上了桥,领着李快进了附近一家饺子馆,坐在门口的桌子旁,拿起菜单问李快吃什么馅,李快说韭菜鸡蛋,李明照说:我记得你不吃韭菜呢?李快说:哪年的黄历了,我现在就爱吃韭菜。李明照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份韭菜鸡蛋饺子,一盘东北拉皮,两瓶啤酒,一瓶优酸乳。

饺子上桌,李快问,你不回家不用跟张姨汇报啊?李明照挥手说,跟她汇报?你爸从来都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掏出手机,翻着通讯录,不过你该跟你妈汇报下。拨出个电话,手机放在耳边,说:李快跟我在一起,吃完饭回去。挂了电话,问李快:是不是跟你妈闹别扭了?李快话到嘴边,又随饺子咽了下去:没有,您别乱猜。李明照笑笑:就算闹别扭,我也支持你。

饺子吃完,李明照赶李快回家,自己提着剩下的一瓶啤酒,又去钓鱼了。啤酒喝完,脑袋发沉,正昏昏欲睡,有鱼咬钩,起竿,异常沉重,知是一条大鱼,抖擞起精神,手上加力,鱼竿被扯成一张弓。他站起身,边退边挑竿,几番拉扯,鱼被拖出水面。是一条三十公分长的大肚鲤鱼,旁边的两名钓者发出欢呼,都过来围观。鱼撒进水桶,胡乱扑腾,溅了他一脸水,他擦着脸,骂道:恁欢实,晚上就把你炖了。旁边人说:快下籽了这鱼,鱼籽补钙。李明照盖上桶盖,嘿嘿笑了一声,说:最不缺的就是钙。旁人说:嘚瑟吧。又各自归位。

此后半天,却再无收成,直到太阳落山,人陆续走光,李明照才收拾起钓具,准备离开。打开桶盖,见鲤鱼已经翻起肚皮,死掉了,身旁丝丝缕缕,缠绕着一圈半透明的鱼籽。拿起桶盖,对天照了照,桶盖上的几个针孔被泥巴封住,透不过半点光亮,他叹了口气,将鱼和鱼籽洒进河里,想这些鱼一出生就没了妈,也不知道谁是爸,怪可怜的;又安慰自己说,多亏它们是鱼不是人。

服务员把李明照让进饺子馆,说:那张桌子给您留着呢。李明照笑笑,坐好,点了饺子和啤酒,啤酒喝完,饺子剩了两个,再吃不下,结账走人,到隔壁宾馆,进了房间,鞋没脱,衣服也没换,躺在床上,一会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到敲门声,努力睁开眼睛,驱赶睡意,回想是不是忘了续房费,意识模糊,怎么也想不起,去开门,门外站着张玲玲。张玲玲满脸愠色,撞开他,进了屋,环视一周,坐在床上,嘤嘤吟泣起来。李明照坐到张玲玲身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知如何安慰。张玲玲推开他,咄咄说:你不是出差了吗?踢了一脚床头柜旁的水桶,出差钓鱼啊?你不想跟我做人工授精,直说就好,干吗骗我,要不是刚才碰到李快,我还蒙在鼓里呢。李明照看了眼表,晚上十点二十,担心起来,说:李快还没回家呢?张玲玲止了哭,说:在一家网吧门口碰上她了,我问她干吗呢,她说正要回家,我就顺手给她打了辆车。李明照拨通刘妍的电话,问李快到家没。刘妍说:我还没回去呢。挂了电话,骂:这当妈的,什么玩意儿啊。退了房,把鱼竿水桶交给张玲玲,直奔刘妍家。

到了刘妍家门口,见李快坐在门旁,歪着头,睡着了,发卡别在头上,两只兔耳耷拉下来,毫无精神。楼道里的感应灯出了问题,忽明忽暗,李快的身影变成一张影子,在灯光的明灭间重现,消失,消失,又重现。他鼻子一酸,拍了拍李快的肩膀,李快抬起头,揉着眼睛说,爸:你怎么来了?李明照说:怎么不进屋?李快说:忘带钥匙了,我妈还没回来。李明照拉起李快,发觉李快身子沉重,已经不是几年前能轻松拎到半空的小女孩了,他说:去我那吧。李快说:我不去,我妈一会就回来了。李明照拍打着李快身上的泥土,越拍越心酸,突然就想抱抱她,但见李快身高已经接近自己,面庞俨然是个成人了,便克制住,说:我给你妈打电话。背过身,揉了揉鼻子,随后掏出手机。他本想跟刘妍发火,却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偃了气焰:到家没?李快没带钥匙,在门口等半天了。刘妍说:马上到。两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都没再开口,李明照听到听筒里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嘶嘶的风声,各自沉默了几秒钟,刘妍先挂了电话。李明照回头看李快,李快摘了发卡,两绺头发从前额垂到下巴上。李明照说:你妈就快回来了。李快把玩着发卡,说:那您走吧。李明照知道女儿担心自己和刘妍见面尴尬,就说:那你等会,我走了。李快笑着跟他摆手:再见。他说:再见。走到电梯口,觉得头上一紧,李快在背后说:送您了,您戴着不幼稚。进了电梯,他望着自己的影子,摸了摸头顶翘起的毛绒耳朵,笑了,笑了一会,鼻子再度酸起来。走出电梯,他把发卡摘下来,想了想,扔进了楼门口的垃圾桶。

回到家,张玲玲正在洗漱,他问鱼竿放哪了。张玲玲说:你就光想着钓鱼吧,李快到家了?李明照说:到了。他在门后看到鱼竿和水桶,拎起来,进了书房。

他梦到自己置身逆河,河水湍急,还下着雨。他在水中翻滚,一路顺流而下,途中遇到一条鱼,正迎着水流,努力扭动身躯,到了近前,发现鱼长着李快的脸,他说:李快,跟我走。李快说:不,我要游上去。他说:别犯傻,水这么急,你游不上去的。想拉李快,距离却越来越远,一个浪头打过来,他被卷入水中,顿感憋闷,喘不上气,肺要炸了,身子挣了几挣,醒了,被子蒙在头上,出了一身汗。他撩起被子,发现天亮了,一束阳光开在裸露的脚丫子上。他起床,想今天周一,该去公司打个晃,签完到再去钓鱼。

与此同时,在一公里外的另一所房子里,李快吃完煎蛋,准备去上学。她的眼皮肿着,昨天晚上刘妍回家后跟她说了一件事,她一晚上没睡好,刘妍怀孕了,准备跟周叔叔结婚,名义上是跟李快商量,但语气更像是通知李快,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她没有反对,她似乎早就预感到这一天。她下了楼,发现一只猫卧在电动车车座上,正在舔尾巴。是走丢的那只猫,它回来了。她走近它,它跳下车座,警惕地看着她,她蹲下身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块蛋黄派,撕开包装,拿在手里,叫着,咪咪,咪咪。猫慢慢踱过来,停在半米外。她把蛋黄派撕成两半,扔到猫面前,猫低头吃起来,她悄悄靠过去,轻轻拂着猫背,猫用脖子蹭了蹭她的手腕。她差点哭出来:你终于回来了,这次别再跟人走了,我也不会再赶你了。她抱起猫,将它带进地下室。她关好地下室窗户,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纸箱子,撕去盖子,把猫放在里面。又回了趟家,取了水瓶和碗,放进书包,再次返回地下室,在空碗里倒满水,一旁放上蛋黄派。布置好,她跟猫说:老实待着,等我回来,再见。

一天里,她都心不在焉,放学后,她第一个冲出教室,急匆匆赶回家。猫还在,她松了口气,蛋黄派吃完了,水也喝了一半,角落里有一摊粪便。她忍着恶心,清理了粪便,上楼准备给猫带点吃的,刘妍在家,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放下书包,拿了蛋黄派,装进裤兜里,走到门口,刘妍问:干吗去?她支支吾吾说:下楼转转。刘妍说:早点回来。目光又扎进电视里。她打开门,踌躇了一会,说:妈,家里到底能不能养猫?经过漫长的等待,她听到刘妍说:三五天可以,长期肯定不行。她就恨起自己来,恨自己犯贱,明明早就吃过瘪了,为什么还心存幻想。李明照如此,刘妍也是如此,他们都善于展示自己微不足道的同情心,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同情心马上就土崩瓦解了。她在电梯里下着定论,手里的蛋黄派不知不觉被捏成一个硬疙瘩。

李明照仍醉心于钓鱼,他不知道李快又养了猫,钓的鱼依然放回河里。这天下午,他在钓上一条小鲫鱼之后,一旁的钓友突然手指河面说:明照兄,看看那是啥?李明抬眼望去,只见几团黑乎乎的东西从上游漂下来,他挤了挤眼睛,说:好像是猫,几只小猫。钓友说:谁这么狠心?李明照说:死的吧?钓友捡起一块石子,扔向河里,砸在其中一团漂浮物上,那东西居然翻了个身,继续向下游漂去。钓友说:活的啊。李明照说:钓你的鱼吧,捞上来也救不活了。又埋怨说:鱼都让你吓跑了。

将时间胶片倒转,镜头对准李快。李快发现猫的肚子逐渐大起来,她欣喜地意识到,猫怀孕了。此后,她愈加小心地照顾着它,过了两个月,猫产下五只小猫。天气凉了,地下室阴冷,趁着周末,李快把猫搬到院里晒太阳,母猫在院里打了几个转,爬上院墙旁的槐树,她招呼它,快下来。它站在树杈上,回头看了她和那些小猫一眼,跳上院墙,又一跃,到了墙外。她跑到墙根下,叫着,咪咪,咪咪。没有回应。起初,她还心存希望,想那猫只是在地下室憋太久了,出去散散心,它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但是,过了三天,它仍没回来。她死心了。几天里,她一直在试着给小猫喂食,蛋黄派嚼碎塞进小猫嘴里,甚至买了奶粉,沏给小猫喝,但小猫们吃下去很快又吐出来,没多久,就饿得毫无生气,叫都叫不出声音了。

一只小猫死在她面前。它先是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四肢伸平,似一把放倒的凳子,她去摸它,身体已经僵硬。又有一只猫在抽搐,死亡正依次降临。她托着纸箱,来到河边,把它们一一撒进河里。到最后一只,小猫在她手掌里踢腾着四肢,她咬着牙,挥动胳膊,用力甩出,空中划过一道黑影,先是上升,到达顶点,开始下降,最后坠入河中。水花溅起的同时,李快转过身,向桥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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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行水上我有一个朋友离婚后热爱上了烹饪。老婆走了,没有人给他烧吃的了。起初他在外面买着吃,饭是会煮的。他的前妻在锅里曾经做过一个记号,淘两罐头米,放多少水。东北大米放到那里做一个长记号,籼米水放到那里做一个短记号,杂交米水放到那里画个一个园圈。水就按她做的记号放,保管错不了。他把米淘上,放水的...

一个无法抵达的梦

一个无法抵达的梦

作者/语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要什么。我没有自己的头脑,我的观点是大人的观点,我的立场是众人的立场。一有一年的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一栋白色的办公楼里。是那种老式的大办公楼。办公楼不高,只有四层,但是占地很广,一个接一个排开的房间又大又空旷,房门都朝向同一边。房门外是从楼...

老赵

作者/老王子老赵是个让我印象很深的人。因为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河北人。我觉得在上海很难认识河北人。也许是光芒被北京盖住了的缘故,河北在国内似乎是个很没名气的省份。就好像南方的江西。总觉得很少看到这俩省的新闻,好事坏事都少。感觉像是被遗忘的地带。不像我们河南,至少还有人调侃。这些年来,我遇到河北人或者江...

被语文老师修改过的三个人

作者/咪蒙有很长时间我怀疑自己站错了位置。不是站这里或者站那里的问题。而是我可能失足掉入了某部小说里。我可能在某部小说里已经住了一阵子了。我身边发生过的很多事,比小说更扯淡。上帝才该去写小说,丫的下手还挺重。(文中人物均为化名,为保护活人,以及死者)初中二年级的某个下午,语文老师没来上课。两名警察从...

郊区生活

作者/荞麦每天早晨我们被小区的班车运送到地铁站,在黑暗的地下疾驰半个多小时,到达离公司不远的又一个地铁站。这个地铁站位于医院附近,仿佛是城市悲剧集合体:卖唱的没有手臂的残疾人(总是努力把断臂伸到你眼前)、躺着一动不动扮演尸体的老人(偶尔跟负责收钱的老伴换岗)、一大家族分工明确又长得很像的骗子在这里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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