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悔恨向海流

作者/吴忠全

在日常生活的罅隙中，一个女人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仿佛宿命般地被推着走，恍恍惚惚，没有回路。

我老姑今年五十岁了，最近好像得了抑郁症，门不出了，班也不上了。以前一天能在家庭群里发几十句话，没人回复也不耽误她发，现在家里人主动找她聊天，她也不回，约她出来吃饭喝酒，她都拒绝，偶尔在朋友圈里能看到她发几句话，也都是郁郁寡欢的哀愁之言。

家里人都纳闷，这到底是怎么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大哥和我老姑在一起做过买卖，算是比较有话聊的，经过好多翻打听，才明白事情出在了哪里。

我老姑有个儿子，今天二十六七了，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我老姑和丈夫离了婚。婚是我老姑执意要离的，儿子记恨这事，就选择跟了爸爸，也因为这记恨，这么多年来，都不太和我老姑来往。

后来他年纪大了些，和我老姑又恢复了联系。去年的时候，他谈了个对象，张罗结婚。双方家长见了面，谈得挺好的，买房彩礼啥的数额也都定了下来。当时说好的，这钱我老姑和她前夫各掏一半，我老姑这些年攒了点积蓄，就把这钱都拿了出去，儿子拿了钱交了房子的首付和装修。最近轮到拿彩礼和办酒席的钱了，前夫家却反了悔，一分钱不往外掏。

儿子拿父亲没办法，就来磨母亲，我老姑生气，去找前夫理论，前夫耍无赖，翻旧账，把当年的离婚说成抛弃，说你抛弃了孩子，就该多掏钱来弥补。我老姑闲聊天嘴很能说，嘚吧嘚吧的自己都能说一宿。但一和人吵架，就肯定输，总抓不住重点。

最后受了一肚子气回来，真就觉得自己对儿子亏欠太多，可也无奈钱都拿了出去，再多拿也没了，于是一边亏欠，一边愁钱，两头心思在一起磨，就把自己磨抑郁了。

我离老家远，我大哥把这事讲给我听，让我有时间劝劝老姑。我听着也生气，生她前夫的气，气着气着，很多当年以为忘了的事，又跑了出来。

我老姑这个前夫姓万，住在十几里外的邻村，俩人当年是相亲认识的。在相亲之前，我老姑曾有过一个自由恋爱的对象，但我爷爷不同意，因为和那人家有点生意上的恩怨，生拉硬拽地把俩人分开了。我老姑还因为这事，闹过一阵自杀，后来找了神婆来看，说是淹死鬼缠身，用柳条沾符水一顿抽，把我老姑抽老实了，再也不提死，也不提那个男人了。

几年后，他和邻村姓万的这个男人结了婚，也很快有了孩子，那孩子浓眉大眼的，看起来挺招人稀罕，所有人也都觉得，我老姑这婚姻过得还不错。我老姑也挺满意的，还在村里弄了个小烧烤店，时不时把我们这群小孩接过去玩几天，吃吃烧烤喝喝汽水啥的，好多个夏天的黄昏都是这么过去的。

婚后几年，这男人的秉性慢慢露了出来，爱喝酒，喝大酒，有多能喝呢，就是每次他来我爷爷家，我们家的男性长辈为了面子，轮番上阵和他喝，好几个男人加起来都喝不过他。

他喝酒前人是一个样，说啥都笑眯眯地听着。喝酒后就换了脸，下巴一歪爱打人，主要是打我老姑，我老姑也不窝囊，俩人对打，把家里的电视洗衣机DVD都砸了遍，可我老姑毕竟是女人，打不了几个回合，就败下了，被他按在地上，骑身上揍。

东北，加上是那个年代，夫妻打架这事很常见，没人觉得是个大事，所以哪怕我老姑挨打后回了娘家，家里人也是劝她的时候多，还给她出办法，以后他喝了酒，你别惹他，你躲出去，别在他旁边一直磨叨，男人最不喜欢磨叨的女人了。

我老姑在娘家听着，可一回去还是忍不住要说，说男人不争气，不努力，太懒，农闲时也不知道出去打工赚钱。于是俩人接着打，日子越过越不消停，有次我和叔叔家的弟弟去她家小住，俩人又打了起来，我老姑怕我俩受伤，拉着我俩离家出走，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拎着板锹追了出来。

当时下着大雨，我们看着他那样子，恶狠狠地冲过来，像是要把我们杀了似的，当时我俩只有八九岁，哪见过这场面，吓得嗷嗷叫唤。我老姑挡在身前，男人的锹就往她身上拍，我和弟弟冲上前去要抢锹，他一锹就拍在了弟弟的后背上，弟弟被拍得起不来。后来路过的村民看不惯，把我们仨救走了，又开着三轮车，要把我们送回家里。

我们仨坐车斗上，披着一块塑料布，什么风雨都挡不住，浑身早已湿透，我老姑却突然和我们说，让我们回家啥都别说，就说玩够了自己要回去的，而她跳下了车子，说要去和她丈夫拼命。

我和弟弟回了家里，怎么可能不说这事，叔叔掀开弟弟的衣服，后背青了一大片，家里人立马炸了窝，两口子打架就算了，怎么连孩子都打？还下这么狠的手？

于是那个雨夜，一辆四轮车开出了村子，车斗里站了一群娘家人，要去姓万的家里讨个公道。

我被留在了家里，一直在担心着，我老姑所说的拼命这件事，会不会发生？会不会有什么血淋淋的严重后果。直到半夜，我爸妈回到家里，我爬起来问怎么样了？我妈说，把你老姑接回来了。说完又一肚子的气，说你老姑这人真窝囊，你们都挨打了，她回去一声不吭地睡觉了。我们给她讨公道，要打人，要报警，她都不让，死活拦着……最后要把她接走，她还丝丝拉拉地不想回来，人家老万家也不把她当回事，走就走，都不拦着……她说着说着，又和我爸意见不合地吵了起来。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怎么都琢磨不透，不是说要去拼命吗？怎么变成回去和好了？后来很多年以后，我能以成人的视角看待事情时，也明白了我老姑的性格脾气后，才明白，她从三轮车上跳下去的那一刻，不是愤怒，而是在逃避，她没法预料自己的侄子被丈夫殴打后家人的态度，也无法面对这么个丢人的场面，于是便选择了说谎跳车，能逃避一时算一时。

我老姑被接回娘家一个星期后，她丈夫仍旧没有来接她，丈夫的父母也没有任何表态，家里人都觉得，这样的人，不用跟他过了。但那时我老姑的意识还没有觉醒，她觉得离婚这事丢人，于是找了个想孩子的借口，灰溜溜地跑了回去。她那残破的婚姻，因此又得以维系了几年，这几年中，我们再也没敢登她家的门，再听说她挨打之类的事情，娘家人也没人再出头了。

几年后，我老姑在农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丈夫家闹分家，公婆选择跟着小姑子，于是分走了大部分的土地。她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无法支撑，选择搬到了县城，租了个房子，四处打工求生。

我老姑应聘上了一个食品百货类的业务员，她丈夫会开车，就去做了出租车司机，如果顺利的话，俩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少，比在农村生活要富裕很多。可他丈夫不上进，还是改不掉爱喝酒的毛病，之前在村里，喝多了酒也不耽误去田里干活，顶多是把稻子当成了稗草往下薅，可开车这事就容不得半点酒醉了，他也知道，所以喝了酒后就把车停在树底下睡大觉，一睡，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除了喝酒，他脾气还不好，爱和乘客起争执，他那虚无的自尊心太过于强盛，别人语气稍有不好或着急，他就觉得人家是瞧不起他，把人往下撵，钱也不要了。甚至还打过几次架，进了派出所，赔了钱，他也不懂反思，只是更加郁闷，要靠喝更多的酒来解闷。

我老姑还是能说，他出一次事，我老姑说他一回，一回能说半宿。最后把人说烦了，难免又挨一顿打，像个轮回，也像公转自转，就是怎么都转不出去这个圈。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我老姑实在没法忍受了，提出了离婚。可婚也不是那么好离的，一提出离婚，隐藏在身后的两家子人又跑了出来，东扯西劝的，拖拖拉拉了又是半年多。

可我老姑这回意志坚决，她在县城里工作了两年，能磨叨的这个特点成了能力，和业务员的工作完美匹配，很快就在那个小公司里成了优秀员工，也因此接触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她的意识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她觉得自己不能和这种人过一辈子。

但她的觉醒，也不是如今常说的那种女性意识的全面觉醒，而是一种面对婚姻的无奈选择，我记得那段时间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婚姻是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这言论在今天来看，简直糟粕。但在当时，已经足够支撑她把那段长达十年的婚姻，彻底割掉。

离婚后，儿子跟了前夫，他们又回到了农村的家里，过另一种不再被我们所关注的生活。我老姑则如枷锁被砸，成了命运里的逃犯，满心的轻松和欢喜都藏不住。她经常约我大嫂和大姐们一起喝酒，几个女人喝得五马长枪，东倒西歪，老公孩子都拦不住，最后在一旁看着她们哭。各个年纪不大，却都在讲人生的不容易，芝麻谷子都是事。

他们哭完讲完又开始笑，又开始闹，我老姑闹得最欢，喝酒也最敞亮，走一个，走一个，最后走到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吐完一抹嘴也不嫌难受，还约着下次再喝，现在看来，那都是人生里难得的放肆时刻。

一两年后，我老姑认识了某个小品牌的区域经理，俩人在一起走业务，走得时间长了，就有了感情。那男的比我老姑小几岁，没结过婚，也不嫌弃我老姑的婚史，俩人就走到了一起。之后我老姑跟着他，去了他家所在小城市，和他开始了同居的生活。

男人家所在的地方，是个煤矿枯竭的小城市，他爸妈都是煤矿工人，一辈子就分到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儿子大了之后，改成了两居室，一进门就是床，人进进出出转身都费劲。

我老姑是农村出身，也不嫌弃这条件，就这么住了进去。她在那个地方又找了份工作，每天从矿区到市区，坐公交车要一个小时，男人也一样，于是俩人整天出双入对的，倒也让我老姑有了种，从前的婚姻里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可也是好景不长，男人的父亲瘫痪了，他母亲身体也不好，于是照顾老头子的任务，很大程度上落到了我老姑的头上。家里人劝她，说和男人没名没分的，就给人伺候老人了，这算啥事？

我老姑也觉得不对劲，可结婚这事，男人就是不提，一开始觉得奇怪，后来发现是，男人担心我老姑惦记她家的那套小房子。这心思也并不会让人惊讶，因为从他平时的种种表现来看，确实是个对金钱很计较的人，甚至可以用抠门来形容。

我老姑说不图房子，可男人不信，到后来因为结婚这事被逼得没法，撂了一句话，说你把我爸伺候走了，我就在房子上加你的名字。到头来，还是觉得我老姑要房子。

于是结婚这事就再也没提过，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两年，老头子去世了，家里人都为我老姑松了口气，但男人却没有履行承诺。

这下实在搞不懂了，身边人都劝我老姑离开男人算了，男人的爸去世了，妈又得了癌症，等到恶化的时候，还是得她来伺候，她就是个免费的护工。

我老姑不表态，脸上有愁容，但也不爱听我们絮叨。后来还是我奶道出了真相，说男的想让你老姑生孩子，可你老姑还惦记自己的儿子，觉得可以先结婚再考虑生孩子。那男的呢，想结婚，又怕结了婚你老姑生不出孩子，所以要先生了再结，反正就是一团乌糟糟的事情。她最后总结，不是原配的夫妻，就是隔着门板过日子，各有各的算计。

这样的算计的日子又过了两年，男人的母亲也走了，男人挺感激我老姑的，酒后说了好多个谢谢，可仍旧不肯把房子加上我老姑的名字。然后突然某一天，他把房子卖了，说要去外地生活，那个新生活里没有我老姑。

我老姑措手不及，或是早有预感，也没太难过，她知道他最后做这个决定的因由，是她已经四十岁了，很难再生育了。我老姑替他完成了对父母的尽孝和送别，他则需要再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去完成传宗接代，他的人生里有自己的规划，不能对任何人破例。

我老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多丁是丁卯是卯的规划，她只是想着，结婚是改变女人命运的机会，只是这一次，没有婚姻，也不算是好机会，而命运却实打实地存在，她劳累多年后，又变成了一个人。

我老姑和男人断了之后，她的前夫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找到了她，目的很明确，想要复婚。前夫的心思，不知道是经历了怎样的百转千回，才迈过如今这个门槛的。我老姑只知道他这些年也没再找，人呢年纪大了些，也踏实了些，一个人在外打工多年，也终于懂得了生活的难，不是靠一场大酒就能解决的。

最终两方家人劝说，好像把之前婚姻里的糟心事全忘了，岁月的滤镜最后美化出了一个还是原配夫妻好的总结，也找出了个为了孩子好这种更为大众所接受的托词。总之，我老姑坐上了男人来接她的车子，男人也有了看得见的变化，这么多年头一次送了她礼物，一条毛线围脖，可以把之前的伤口都捂住。我老姑围着它，坐在车子的后座，没人能猜透她的心思，或许也真的就是累了，倦了，也或许是，她相信进化论，人终究都会朝着好的方向演变，他前夫也是，不然时代不就跟着一起倒退了吗？

两个月后，我老姑跑了出来，那时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她说没地方去，我就邀请她来我家过年。头几天，大家问她为啥跑出来，她啥也不说，等到除夕那天，喝多了酒，她才终于开口。

她说前夫丧良心，回去这两个月，把她这几年的存款全都给花光了，她没钱了，他喝完酒就打她，她一看，这还是本性难改，就只能趁他们不注意，跑走了。她边说边呜呜哭，说就不该听家里人劝，每个劝她的人都有毛病。她说前夫给她买的围脖是残次品，哗哗掉毛。她说儿子也跟她不亲，都不爱正眼看她。

我那时已经二十多岁，除了能上酒桌，也能和人聊感情聊人生，我说你这一步走完，也就算死心了，以后再也别想着走回头路了。她说我恨他们那一家人，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我说你以后也别总想着找个男人依靠了，就自己过日子，多轻松自在啊。

她点着头说是，是，再也不找了，除非遇到条件特别好的。

几天后，正月初六夜里，她顶着大雪走了，谁都拦不住，她要去哪儿，也不告诉别人，一开始家里人都担心，但看她朋友圈，几天换一个地方的风景，就明白她去散心了，再之后，她留在了一个很陌生的小城市里，又做起了老本行，业务员，只不过这回换成了某个没有名气的白酒品牌。

差不多一年后，她又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看来，她还是坚信自己的哲理，婚姻是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她虽然一直在失败，可仍旧不肯放弃，对于这种执念，我无法理解。

我奶倒是能理解，说你老姑自己支巴不起一个家，租个房子自己住都害怕，有个男的也算是个伴儿。

这个伴儿算是个公务员，工资不多，但好在稳定，四十多岁，没结过婚，人长得挺周正，只是说话着急时，有些结巴，于是他便不是很爱说话。他的父母已经不在，利手利脚的一个人，于是俩人在一起，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牵绊，感情也一直挺好，一晃就在一起五六年。

这五六年，俩人传出过好几次要结婚的消息，但最后也都没结成，家里人问我老姑，是不是还是因为孩子的原因？我老姑说不是，俩人刚在一起时就说了，不要孩子。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多琢磨琢磨，也能琢磨出个大概，俩人在一起五六年，所有生活上的开销都是AA制，甚而很多事情上，我老姑还得出大头。家里人自然是觉得我老姑做了冤大头。

可站在男人角度想，这也是堤防，我老姑毕竟结过婚，有儿子，虽说不太联系，但孩子终究是孩子，他不相信一个母亲会心狠到不惦记孩子。所以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但婚不能结，他不能拿自己钱给别人养孩子。

年纪越大的人越会盘算，只有年轻人的爱恋，才总是心思纯粹，盼着两个人能过成一个人。

我老姑应该明白男人的心思，所以也不再提结婚的事，俩人的日子就这么过，也就真的过成了，只是一个伴儿。

在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后，我老姑开始走大运，或者说是在一个行业做久了，就成了专家。她负责的那款白酒，让她凭着一己之力，推成了地区的名牌。去年，她回到老家，把这款酒带了回来，成了地区代理，忙忙碌碌的同时，赚得也比之前多得多，吃穿用度和人的自信，都肉眼可见地起了变化。

贫穷和富有都是藏不住的，她赚钱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前夫家耳朵了，于是这些年不太和她联络的儿子找上了门。

儿子如今也二十多岁，职高毕业，本来可以去个厂子里工作，却嫌累，便在外面四处混，什么活都尝试过，最后在一个旅游公司算是站稳脚跟，专门带老年团，哄着老头老太太买旅游纪念品，他把老年人哄得开心，业务就也还行，但是手里握不住钱，所以还是时时手头紧。

他把哄人的功夫用到了我老姑这里，几次通话，就让我老姑把之前的伤心和隔阂都放下了。心里对儿子就有了念想，时不时想视频通个话。但每次她儿子都先是不接，然后拐弯抹角说缺钱，要我老姑转账过去，那视频才能接通。

于是这母子间的通话，变成了有价服务，我们都觉得这儿子不地道，我老姑心里也觉得别扭，但还是想儿子，就只能继续为儿子花钱。

转眼冬天，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热热切切地在我老姑家过了个年，有十多年没和儿子一起过年了，我老姑铆着劲操持，让这年过得热热闹闹。儿子也想让我老姑开心，就说了结婚的事，可也说自己的无奈，俩人都没钱，希望母亲多支持。

人一过中年，孩子就成了根，哪怕久不相见，也是心头缠绕的挂念，成了一生最大的责任，于是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接着她火急火燎地安排和前夫会面，手里有了些钱，也就有了底气，是在他们面前从未有过的风头。前夫如今被岁月捶打得更加憔悴，在她面前连喝酒端杯子的动作都少了气势，只听她的安排，钱一人一半地出，这事也没反对。

反对的人，是和我老姑在一起生活的那个伴儿。他和我老姑过了这么多年AA制的生活，本来我老姑怎么处置自己的钱，和他无关。但他却生出了种类似于君子不患穷患不公的嫉妒，三番五次地劝说，甚至还激烈地争吵，就是觉得我老姑不该给他儿子出那么多的钱，还说你就是冤大头，被人坑了。

这话一语成谶，最终我老姑的前夫没能掏出那一半的钱，找了几次也无果，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往那一拱，没钱，只有老命一条。

儿子见识到了母亲能耐的极限，不来逼她了，也对她冷落了下来，我们家里人给他打电话，说你妈因为这事抑郁了，你去劝劝她，安慰安慰她。他却说，抑郁不是心病，劝没用，让她吃点药吧。

家里人只能再去劝我老姑，劝她钱已经花了，也没花给外人，你这个当妈的，也算尽了自己的力了，那个当爸的出不出钱，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和儿子交代去吧。儿子的婚最后不管结不结，你也不落埋怨了。

我老姑不听，只是唉声叹气，蜷缩在床脚，一动不动。到了夜里，也不见那个伴儿回来，给他打电话，就发现了不对劲，原来俩人已经分了。

分的原因是因为钱吗？他自己自然不说，就只能再追问我老姑，我老姑磨磨唧唧才道出实情，那个伴之所以一直和她分着花钱，是因为他有个儿子，那儿子是私生子，跟着妈过，他每月都要给生活费。这事他藏得严严实实，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年，都没发现。

果然，这世间一切的怪事，都有原因的。

他在此时把这秘密公开，也随之泄露了这些年的小算盘，他以为和我老姑在一起，不管怎样，都可以从我老姑这里，得到一些金钱或是资助。他那个儿子，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他作为一名父亲，多少也要出点力。可是，我老姑却把钱都给了自己的儿子，他的算盘落空，也是心思暴露，没了面子，便拂袖而去，没有一丝留恋。

家里人都恨这男人，说了好多难听的话，我老姑大多时候听着，只为他辩解一句，他也是为了孩子。

我老姑这抑郁症，拖拖拉拉好久都没见好。前几天，她突然在群里发了一张江水的照片。我奶大呼小叫，说你老姑要跳江了！离得近的家里人，赶紧往那江边赶，到了却没见一人，最后几个人找了一圈，人找到了，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回了家，大家才松了口气。

我离得远，在群里盯着那张照片看，天气不好，灰色的江水滚滚，看不清来去。我想着我老姑拍下这张照片的心情，肯定是那江水让她难受或是有了开悟，她这半生，一直执念着靠着婚姻改变命运，却屡屡被这执念和执念背后的男人所伤害，留下一腔的悔恨和余生的空荡。

如果人生真如江水，有源头可溯，那她是否愿意逆流而上，从头来过，这回只靠自己，不想别人。

若人生真如江水，只管向前，没有回路。那不如就让这一腔悔恨，和满身泥污，都浩浩荡荡，滚入湖海。

咱们转身再做一个轻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