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小说

作者/任不然

虚构的故事无法指导发生在现实中的爱情，人在理想与现实的交错中只能选择释然。于是，就让属于小说的归小说，生活归生活。

看了那么多年的爱情小说，蒋露露的生活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比较像爱情小说的狗血桥段：前男友李祁沣在自己结婚前一个月打电话过来。电话铃响时，她正抱着一箱喜糖往办公室去，待她放下箱子去接时，铃声戛然而止。喜糖箱子拆开要给同事们分发时，电话铃声又适时地响起。于是在办公室同事的恭喜声里，蒋露露接起了李祁沣的电话。

蒋露露拼命回忆爱情小说里的女主角——尤其是被劈腿的女主角——是如何面对前男友的。但彼时周围人太多，又有些吵，蒋露露只能告诉对方自己在忙，半小时后打来。挂了电话的蒋露露心里面逐渐安静了下来，心想李祁沣的电话永远在不合适的时间里响起来，从前讲分手的那通电话，就是在自己即将要上公开展示课的前十分钟打过来的。

李祁沣是蒋露露大学时的男朋友，一年前的“十一”假期期间蒋露露发现了李祁沣的淘宝订单里有一对情侣杯，但她并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李祁沣的包裹，继而发现他在网易云音乐和知乎都关注了陌生异性，网易云音乐上还关注了名为“这些年我们错过的那个女孩”的歌单。重点是蒋露露放寒假，李祁沣并没有提出让她去他的学校陪他。那时蒋露露已经大学毕业，在母校高中谋得一席教职，李祁沣则在省城读研，四十分钟的高铁是蒋露露和李祁沣之间的物理距离。现在想一想，那时她与李祁沣的心理距离，恐怕要比北京故宫到沈阳故宫的距离还远。大学毕业旅行的时候蒋露露和李祁沣就先后去了两个故宫。在沈阳故宫附近的快捷酒店里，蒋露露开了一间大床房，有些激动又有些茫然，倒有些像刚刚看到来电显示时的心情。

蒋露露终于记起来，李祁沣送给自己的那条蒂芙尼手链，也许就丢在那个酒店里了。

半个小时后，李祁沣打来了电话。若按照爱情小说的描写，李祁沣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吗”，而李祁沣的第一句话确实是“你好吗”，蒋露露想回“我很好”，但这听起来有赌气的成分，显得余情未了，于是蒋露露回“怎么了”。倒是电话那边的李祁沣愣了一下，说，没什么。

一时间两个人竟愣在那里。

一年前蒋露露发现了李祁沣和那个“那些年”女孩的迹象后，着实难受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应该像爱情小说里写的一样去复仇。她在心里想象了无数次给“那些年”女孩发信息揭露李祁沣脚踏两只船的场景，信息内容在心里面编撰了很多遍，臆想自己去李祁沣实验室里闹，闹的方式在脑袋里演练了上百遍。总之不能让劈腿的李祁沣太好过。但李祁沣母亲的一个电话让蒋露露泄了气。其实也没什么，李祁沣母亲说那女孩儿是省城纪委某领导的女儿，也是李祁沣的高中同学，希望蒋露露成全。

成全。仿佛蒋露露是某个爱情小说里必要存在的巨大障碍，有着跟恶毒女二（或许还有恶毒婆婆）、绝症、车祸以及莫名其妙的误会一样的作用，蒋露露有些难过。她和李祁沣，他们的过往时光，都像错误一样梗在各自的人生里。

蒋露露一早就知道，李祁沣和自己谈恋爱他的母亲并不看好。李祁沣母亲是省城某机关单位的一把手，李祁沣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省城机关子弟一条龙学校里念出来的。从机关幼儿园、某大附小、某大附中，终于在考上大学那年，李祁沣摆脱了母亲，一个人坐火车从荆楚大地赶到了东北黑土地。火车上，蒋露露主动跟李祁沣搭话。她刚开始并没有想到坐硬座的李祁沣是从省城那所著名高中里考出来的。

考上那所著名高中曾是蒋露露的梦想。蒋露露初三那年获得了全国英语竞赛一等奖，中考能加分，加起来，蒋露露的分数就够去省城念那所高中了。但父母因为这件事意见有了分歧，父亲不愿意蒋露露去那么远念高中，怕女孩子离开父母学坏，母亲觉得女儿就应该得到最好的教育。两个人由蒋露露上什么高中开始吵，母亲指责父亲年轻时的疑似出轨，中年时事业平庸，父亲则讽刺母亲娘家普通，结婚时装“大尾巴狼”骗了父亲，没有给父亲的事业带来助益，指责母亲不孝敬婆婆。那一架吵得黑云压城，天昏地暗。最后母亲抱着蒋露露哭着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跟着你，你出息或者窝囊，我都认了，但女儿绝对不能认。最后蒋露露主动放弃去省城念书，终结了父母的争吵。

也是从那时候起，蒋露露发现自己一直以为的父母之间青梅竹马般的爱情，原来不怎么经得起打量。这是她第一次对爱情小说里有关爱情的描写有了一点幻灭感。但她还是愿意相信爱情小说。毕竟她和她的父母们不一样——时代不一样，所受过的教育不一样，遇到的人不一样，诸多变量的叠加并不能得出一个一样的结论。

怎么讲，蒋露露这样的女孩子，都是先看过爱情小说，然后才遇到爱情的。

蒋露露和李祁沣就挺像爱情小说里“灰姑娘”的模式。李祁沣大小算个官二代，且从小父母离异，跟母亲长大。母亲聪明强势，李祁沣更聪明，知道从母亲的强势里抢自由的办法。而蒋露露父母则是在下面地市的某小学老师。

蒋露露成绩好，个子高，但长相普通，这个普通是相对于李祁沣而言的。李祁沣个头高、帅，笑起来有一点像杨洋。蒋露露小学时就读《简爱》，深信女孩子纯洁高尚的心灵会吸引同样优雅渊博的男生。到了初高中，从辛夷坞、桐华再到八月长安，蒋露露又觉得独立拼命的女孩子可能会更能吸引到专一、深情、帅气的男生。所以女孩子得有纯洁高尚的心灵和独立拼命的个性，至于长相平凡，则交给现代化妆技术和美颜相机好了。蒋露露牢牢掌握着这两方面的知识点，在奔赴大学的路上就遇到了李祁沣。一路上她和李祁沣谈了家乡的风土人情，聊了即将展开的大学的新生活，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蒋露露吸取爱情小说里男女主双方唧唧歪歪导致最终错过的教训，鼓起勇气主动管李祁沣要了联系方式。彼时蒋露露只当李祁沣是省城普通家庭刻苦努力考到某大附中的男生。

现在想起来，蒋露露大概只是李祁沣对抗母亲的一种方式。大二的暑假里，蒋露露去省城找李祁沣玩儿。当时他母亲出差，李祁沣带蒋露露在家里面和同学连线打游戏。不多时李祁沣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让李祁沣“不要搞出个大新闻”，让李祁沣早点催姑娘回家。挂了电话的李祁沣疯了一样砸了客厅的摄像头。蒋露露抱住李祁沣，告诉他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他们毕业了，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好了。

那时蒋露露对和李祁沣的未来生活坚定且充满信心。

蒋露露以为只要她和李祁沣好，就没问题的，跨越他们之间的阶级差异没问题，搞定他难搞的母亲也没问题。而李祁沣也确实和她好。有时候蒋露露因为跟朋友讲电话没接到李祁沣微信视频的时候，李祁沣会当蒋露露失踪了一样发动周围的人去找。李祁沣在城市东边的大学念书，那是他母亲的母校，而蒋露露则在城市西边的大学念书。李祁沣对蒋露露的要求也是极为严格的，两人都有课见不到面的时候，最好早中晚三次都跟他报备一下。他会查蒋露露的微信、QQ、短信及通话记录，这些行为有时候甚至让蒋露露感到有些窒息。她总觉得李祁沣心里有一股狂风暴雨，可能淹没的是他母亲，也可能是他父亲。她压根没想到最后淹没的是自己。

李祁沣的父亲蒋露露也见过，是省城下设的县政府机关的普通副处级干部。那天李祁沣父亲要他去签字领一份子女备用金保险，蒋露露正好和李祁沣在一起，就随李祁沣一起去了。他们在茶馆见的面。李祁沣父亲和蔼亲切，和她是大学校友，还和她谈了谈母校这些年的变化。蒋露露看到李祁沣父亲手边放了一份当地知名连锁蛋糕店的栗子味蛋糕，她以为那是为李祁沣准备的，他就喜欢那家蛋糕店的栗子味蛋糕。但李祁沣签完字，他父亲核对完相关信息，就拎着蛋糕走了。那天下午李祁沣沉默了很久，沉默像山一样压住他。蒋露露的心都碎了，她联想到过去若干年里，李祁沣就是这样和父亲相处的。她当时觉得自己一定要给李祁沣不计回报的，全部的爱。

当然李祁沣最终也没能给她这个机会。虽说“给机会”这个说法颇有些卑微，但蒋露露确凿无疑地被劈腿了，在她筹划着调往省城和李祁沣会合的时候。市教委那边的手续怎么走蒋露露都打听过了，甚至市教委那边的关系怎么疏通她都想好了，教委陈主任的联系方式她都拿到了。

虽然李祁沣在很多方面看上去确实有让蒋露露高攀的意味。起先在一起的时候，蒋露露不是没有想过两人的差距，但看过的那些爱情小说里并没有给出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况且蒋露露独立拼命，内心高尚纯洁，理应有专一深情帅气的男生来爱。时过境迁，蒋露露倒也没那么恨了。蒋露露只是没想到，当初那么想要逃离母亲的李祁沣竟然作出了“沉香救母”的决定。

只不过李祁沣劈开的，大概是姑娘的双腿。闲暇时候的蒋露露会进行一些恶意揣摩。她愿意把李祁沣和“那些年”姑娘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一种交易。纪检委、某大附中，这些词总能给蒋露露明确的“沉香救母”的想象指向。这样想起来蒋露露就不会意难平。仿佛李祁沣爱的还是她，为了母亲的职位稳固只能和别人在一起。若干年后，蒋露露的孩子若还能和李祁沣的孩子相遇，再生生发展出一段虐恋，这就是一部长篇爱情小说的容量了，可以是意识流，可以是秉烛夜谈的审判。又或者她和李祁沣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去的，这一切都是命。李祁沣的母亲和父亲分别是两人的校友，最后却以离婚作结就是命运的昭示。总之蒋露露就是靠着这一类自欺和逻辑顽强地挺过了被分手的那段日子，顺利地遇到了如今要结婚的丈夫陈子凡。

陈子凡是蒋露露的同事，细心又耐心，虽然在相貌上比不过李祁沣，但人是可靠温柔的。在她因为李祁沣的劈腿伤心欲绝不想上晚自习的时候，陈子凡都会主动帮她顶上。时间久了，蒋露露终于觉得陈子凡有一点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建立在一种比较的基础上。陈子凡从未查过蒋露露的手机，从未过问过蒋露露的过去，也从未因为联系不到蒋露露而发动周围的人。更重要的是，爱情小说里讲，替换文件比删除文件总是来得更彻底，更安全。

而蒋露露和陈子凡的展开也颇似爱情小说里的女生第二段恋情的开始——男生温暖守候心碎的女生，终于打动了女生，获得了女生的另眼相待。在半推半就和同事助攻下，蒋露露和陈子凡半年前开始了交往。真正让蒋露露作出结婚决定的，是她某天拿陈子凡手机查学生成绩，看到新到的微信信息里有一个备注“叔叔”的人跟陈子凡说蒋露露曾找他咨询过调往省城的事。蒋露露觉得微信头像眼熟，便在自己的微信里翻找，发现那人是市教委的陈主任。

市教委陈主任是陈子凡的叔父。但陈子凡从没跟她提过。或许学校领导们早已经知道了这回事。在蒋露露不上晚自习陈子凡顶上且他俩都未受处分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的。当然了，现在想到也不晚。

蒋露露随即决定嫁给陈子凡。即使他没有爱情小说里的深情帅气。

李祁沣那天打电话给蒋露露，在蒋露露受不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要挂电话的时候，李祁沣开口了。对不起，他说，我如今能脱离我母亲自立门户了，我公务员考试考到了省纪检委，马上就要上班了。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对，我辜负了你，我也知道是我妈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我妈当时确实也遇到了一些事情，我也没办法。不说这些了，我总记得你独立拼命并且总能让着我包容我的样子。

我的选择伤害了你，对不起。李祁沣的声音听上去从时间深处穿过来。蒋露露愣住了，愤怒、难过以及莫名的悲伤让她颤抖。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蒋露露想。

我很想念我们俩在一起的日子，你不会管着我，不会查我的手机，不会过问我去哪儿了，不会让我窒息。李祁沣说。

蒋露露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醒了。她警惕着，仿佛李祁沣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记得我给你买过一条手链吗，蒂芙尼的，是什么型号来着？能拍照给我看一下吗？

丢了，蒋露露艰难地说，松了一口气。

那你知道型号吗？李祁沣坚持着，她翻到了我给你买过这个手链的购物记录，非说送给过你的也得送给她，还把购物记录给删了，让我自己想什么型号。都闹了几个月了，这个疯女人，我他妈哪记得。李祁沣竟咬紧了牙根恨恨地说。

蒋露露挂掉了电话。李祁沣的电话不断拨进来。蒋露露想起在沈阳故宫旁边的那间大床房里，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李祁沣。蒋露露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像刚刚逛过的故宫里的展览品。李祁沣显然不是第一次，他熟门熟路，像把玩展览品那样抚摸和亲吻着她的额头、唇、锁骨、小腹，一路向下。他插入的那一下有一点疼，蒋露露想起来小时候开午餐肉罐头时铁皮盖子不小心插入皮肤里的那种疼。第二天一早两人被酒店询问要不要续住的电话吵醒。醒来已是中午十一点，蒋露露急匆匆地收拾了一下就和李祁沣离开了。

那条手链，应该就是那时候掉的。

一个月后，蒋露露和陈子凡的婚礼如期举行。陈主任作为叔父来到了婚礼现场，还和父亲喝了酒。父亲看起来比知道蒋露露考上了重点大学那天要开心得多。在穿婚纱的时候，母亲还在絮叨，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小陈挺不赖的，露露你会幸福的。

蒋露露想不通的是，她看了那么多爱情小说，最后到底也抵不上母亲的一句俗话说。